第六章 众叛亲离
全军垂涕恸哭的场面让卫青愈发不安,他恍然明白了过来:原来就算飞将军出击匈奴没有打过一场胜仗,却依旧是天下人心目中无可比拟的英雄。李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如何做到了这一点?
元狩四年,大汉再次出击匈奴。皇帝刘彻对此战势在必得,因而倾尽国力——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同为主帅,各带领五万骑兵、四万随军运送行装之私人马匹和数十万步兵及转运者,分别从定襄、代郡出发,共击匈奴单于于漠北,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漠北之战”。
郎中令李广亦多次请求随军出征,皇帝认为他已经年老,并不答应。李广却是非要上战场不可,甚至托堂弟李蔡说情。刘彻碍于丞相的情面,不得已准许李广出战,任命其为前将军,随大将军卫青出征。但临出发前,刘彻特意单独召见卫青,叮嘱道:“李广年老数奇,命蹇时乖,千万不要让他独当一面与单于对敌。”
卫青一军出塞后,前队哨探捕到了几名匈奴士卒,从他们口中得知伊稚斜单于正亲自带领精兵在沙漠北面布阵。卫青决定自己亲自带领精兵与伊稚斜单于交锋,命令前将军李广和右将军赵食其从东路侧翼出击,策应主力军队。东路道远,而且水草极少,不利于行军。李广请求道:“臣的职务是前将军,大将军却命令臣改从东路出兵,于情理不合。况且臣自少年时代就与匈奴作战,直到今天才得到一次能与单于对敌的机会,臣愿意做前锋,和单于决一死战。”
卫青因为皇帝之前的警告,始终不同意李广的请求。另外还有一个他说不出口的原因——他的亲信好友兼救命恩人公孙敖上次出击匈奴时丢掉了侯爵的身份,此次任中将军出征,他想让公孙敖跟自己一起与单于对敌立功,好重新恢复侯爵的身份,所以有意把前将军李广调开,排斥在主力之外。
李广心中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坚决要求大将军收回调令。卫青不肯答应,命长史写文书发到李广军中幕府,催促李广快点出发。李广性格内向,经历多次挫折之后,人变得愈发愤世嫉俗,此时被卫青反复催促,心中恼怒异常,既不与大将军告辞,也不做充足的准备,就愤然起程离去。
卫青一军向北行军一千多里,穿过了瀚海大漠。之前卫青、霍去病几战获胜,均是以轻骑突击,靠夺取匈奴粮草补给军队,这次伊稚斜单于学乖了,在汉军降将赵信的指点下,预先将全部辎重运往北方,自己亲自指挥精兵在沙漠以北严阵以待。卫青发现敌军结阵后,立即就地扎营,营外用武刚车连接环绕,形成一道坚固的屏障,再发出五千精锐骑兵向敌阵冲锋。
伊稚斜单于立刻派出一万骑兵迎战,双方搏斗得异常激烈。沙漠多风沙,到黄昏时分,大风陡起,飞沙走石,人难以睁开双眼,两军即使面对面也不能辨别对方。卫青遂下令汉军全面出击,分左右两翼包抄,把伊稚斜单于包围了起来。
伊稚斜单于见汉兵大队加入战团,步步紧逼,很是惶恐,急率数百精壮的骑兵,一鼓作气冲出汉兵的包围,向西北逃逸。
当时天色已黑,双方在暗黑中厮杀,各自伤亡都很惨重,居然没有人发现伊稚斜单于已经逃走。后来汉军捕捉到一名敌将,才知道单于在傍晚时刻就已经突围逃走。卫青急忙发出轻骑追赶,自己率主力大军紧随挺进。
到黎明时分,汉军追奔二百余里,没有追到伊稚斜单于,却捕斩了匈奴兵将一万九千人。
卫青一路进军到窴颜山赵信城,烧毁了匈奴的囤粮,奏凯而归。
这场会战虽未能生擒伊稚斜单于,但匈奴主力却被打散。许多匈奴人都不知道单于的死活和去向。十多天后,单于依旧下落不明,匈奴右谷蠡王遂自立为单于,凑巧伊稚斜单于率领残部回来,才没有造成更混乱的局面。
而前将军李广领兵与右将军赵食其合兵后匆匆从东路进发。因为出发仓促,负责引路的前锋哨探裴喜对地形又不熟悉,也一直都没有找到向导,两军在茫茫大漠中迷失了道路,结果未能按期到达指定地点,只在大将军卫青归师途中相会。
按照军法,误期是死罪,李广只简单地谒见了卫青,也不解释为什么会误期,随即便回到自己军中,态度十分冷淡。卫青虽然宽厚,但毕竟是领导全军的大将军,心中很不高兴,立即派长史送干粮和酒给李广,“顺便”询问失期的原因,说是要给天子上报。李广听出长史话中隐有责难之意,更加愤怒,虎着脸拒绝回答。
长史恨恨拂袖而去后,前锋哨探裴喜来向李广请罪。李广摇头道:“这不能怪你。”深深叹了口气,道:“老夫自少年从军,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从来都是有进无退。如今跟随大将军出征,有幸同单于主力交战,可是大将军一定要老夫迂回绕道东路,以致迷失道路,贻误了战机,叫老夫说什么好呢!”愤懑之情,溢于言表,显是对卫青有意调开自己满腹怨恨。
裴喜道:“其实将军本可以如期穿过沙漠的,是臣有意将大军引入了迷途。”李广一愣,道:“你说什么?”裴喜道:“将军不记得小臣了么?当日在右北平郡戍军军营,我曾经当众骂过你‘老匹夫’,差点被你下狱整死。”
李广隐约记了起来,道:“我记得你!你不是仆多的部下么?而今仆多已经封侯,是骠骑将军的得力干将,你怎么来了我军中?”裴喜笑道:“这次是我自己主动要求来当飞将军的前锋哨探。李广,你实在是太老了,这次不杀你,我就再也没有为父复仇的机会了。”
李广道:“你……你是……”裴喜道:“你忘了霸陵尉么?”
原来裴喜正是被李广杀死的前霸陵尉胡丰之子,他为报仇方便,隐去真姓,改为母亲姓氏。至于胡丰临死称关东大侠郭解会为他报仇也不是危言耸听,裴喜之母是著名女相士许负的孙女,而郭解则是许负的外孙。胡丰死后,裴喜决意为父亲报仇,但为郭解所阻。裴喜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身为人子,不能为慈父复仇,还有何颜面存世?”当即要自杀。郭解制止了他,告之道:“李将军杀你父亲的确不该,但他是国之飞将军,是匈奴人畏惧的劲敌,我们不能因私废公。只要我在世一日,你就不能向李将军复仇。”逼迫裴喜立下重誓。按郭解的想法,李广年纪远比他大,当然也会比他早逝,他这句话实际上是要约束裴喜今生不准向李广报仇。
哪知道白云苍狗,世事难料,郭解因为迁徙茂陵之事被朝廷追捕,逃亡后下落不明,民间流言说他已经死在深山中。裴喜遂决意复仇,他潜回河内故里,用钱买来高爵位,又主动替调拨到右北平郡的戍卒戍边,想以此来接近时任右北平郡太守的李广。到达军营后,才知道军规森严,行刺李广几乎不可能。凑巧李广某日到军营时与校尉仆多争吵,裴喜一怒之下挺身怒骂李广,将积蓄几年的愤恨宣泄,但也因此与仆多一起下狱。
很快李广被调回京师,路德任接任右北平郡太守,将仆多和裴喜都放了出来。裴喜意外得知李广被召回京师是因为有胡巫勇之在天子面前称其“年老数奇,命运多蹇”,与匈奴作战必不能取胜,李广接诏后气得当众呕血,最终还是不得不奉诏,郁郁返回京师后,他这才意识到报仇并不一定要用武力行刺这种方式。后来郭解被族诛,牵连极广,他因隐姓埋名反而得以保全,从此安心等待机会复仇。
裴喜一直跟随仆多,归骠骑将军霍去病节制,始终没有跟李广同时出军的机会。好不容易等到这次汉军倾巢而出,李广被任命为前将军,遂主动要求调卫青前军。他因几次跟随霍去病出塞,熟悉沙漠地形,所以担任前锋哨探一职。正好大将军卫青又坚持将李广调离主力,给了他绝好的报仇机会。汉军军法严酷,失期者死罪,只要李广未能按大将军约定的期限到达,一定会被军正判腰斩。
裴喜表明了自己的身份,这才狂笑道:“如何,我这报仇的手段可比一刀杀了你这老匹夫强多了,你就等着大将军派人来捕捉你去受审吧。”不待士卒围上,即拔出佩刀,横在颈上,仰天笑道:“父亲,孩儿终于为你复仇了。”手肘用力回拉,登时一股血箭喷出,笑声戛然而止。他抽搐了两下,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众将士面面相觑,一齐望着李广。李广呆在当场,半天作声不得。白发苍颜,急痛攻心,看起来十分可怜。
裴喜虽然没有用兵刃伤害李广的身体,其话语却像利刃一般刀刀戳中了他心口——裴喜说得不错,他虽然还活着,却等于已经死了。按照军法,失期当判主帅腰斩,他和手下五名校尉都逃脱不了死亡的命运。他已经七十多岁,就算天子开恩,再次允许他用钱赎罪,然而他再也没有了上战场的可能。这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战,也成了他人生的终点。
一生戎马倥偬,历历在目——文帝刘恒曾对他的英勇和胆气无比赞叹,惋惜他生不逢时,若是生在征战频繁的高帝时期,当可因战功封万户侯;景帝刘启在位,爆发吴楚七国之乱,他任骑郎将,跟随太尉周亚夫平定七国之乱,于昌邑一战成名,声震天下。甚至连景帝同产弟梁王刘武也十分仰慕,特意派人送将军金印给他。他接受了金印,却不知犯了景帝大忌。班师回朝后,许多匈奴降将如韩颓当等都因战功封侯,唯独他没有得到景帝的任何封赏;他任边郡太守时,因频频出战,又被一力主张和亲的景帝调离前线;终于等到一心抗击匈奴的当今天子刘彻即位,满以为可以大有一番作为,皇帝却跟前朝暴君秦始皇一样,迷信方术,相信了胡巫污称自己命运不济的话,始终不肯再重用他。他当真命运不济么?他的飞将军的名号完全是靠自己一弓一箭赢来的,而不是因为姊姊当了皇后、舅舅做了将军才得以出任军中主帅。可那些靠裙带关系爬上高位的人偏偏怎么运气那么好呢?当真是老天爷青睐他们么?大将军那般排挤他,即使没有裴喜从中捣乱,他就会立下功劳么?怕是也不能吧。
他就那么呆呆地站立在那里,不知道自己究竟站了多久,直到有士卒来禀道:“大将军派人急召将军到幕府问话。”
李广转过头去,却见手下校尉和右将军赵食其都已经被士卒缴下兵刃,押在一旁。原来卫青听长史回报李广置之不理的态度后,更加愤怒,立即派长史带兵来捕捉李广及部属审问。
李广走过去,昂然道:“校尉们没有罪,他们只是听命于老夫,是老夫自己迷失道路,我这就跟你们去大将军幕府受审对质。”
他的白发在夕阳的余晖中随风飘荡,发出闪烁不止的金色光彩,映出苍凉的英雄气概。
来到卫青幕府前,李广转身对右将军赵食其道:“我已经七十多岁了,用不着再上公堂受审。”不等赵食其回答,飞快地拔出刀来,横刀自刎。他的一生,都在渴望征战沙场、马革裹尸,就算要死,他也要死在这里。
赵食其大惊失色,忙扶住李广,连声叫道:“来人!快来人!”
卫青闻声奔出帐来,见李广横卧在血泊中,忙命人去叫军医。然而一切已经迟了,白发丹心,一代名将就此悲惨地陨落在大将军幕府前。
卫青自己亦是手足冰凉了起来,他是个柔和的人,并没有太多自己的主见,虽然出击匈奴场场得胜,那不过是严格遵照皇帝的计划办事。他知道李广为什么自杀,为什么特意在大将军幕府前自杀,这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抗议。他虽然自认并没有做错什么,但天下人从此都会认为是他逼死了飞将军,虽然他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但这罪名于道义上太过沉重,将他心头大获全胜的喜悦冲得干干净净。
军中将士自发地聚拢在幕府,先是望着李广的尸首发呆,渐渐响起了轻轻的啜泣声,声音越来越大,终于有人失去控制,开始痛哭出声。
全军垂涕恸哭的场面让卫青愈发不安,他恍然明白了过来:原来就算飞将军出击匈奴没有打过一场胜仗,却依旧是天下人心目中无可比拟的英雄。李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如何做到了这一点?
李广死时,其子李敢正跟随骠骑将军霍去病在狼居胥山,享受胜利的喜悦。
虽然这次出战大将军和骠骑将军地位相等,同任主帅,但皇帝刘彻仍然对二十一岁的霍去病显出偏爱之心,将所有汉军精锐都调到其麾下,好让他再立不世军功。霍去病所率领的部属均是千挑万选出来的精兵,带队的将领如校尉李敢、右北平太守路博德、北地都尉邢山、校尉仆多、徐自为等人,都是军中最杰出的猛将,雄心勃勃,英勇善战。而军校赵破奴、复陆支、伊即靬等人要么长期在匈奴生活,要么本身就是降汉的匈奴人,熟知地理,惯于在沙漠中行军。
霍去病一部自代郡出塞,北上行军两千多里。越过离侯山,渡过弓闾河,与匈奴左贤王主力遭遇。汉军各将分头作战,各自斩将搴旗,获得大胜。霍去病本人率领的军队战果更是辉煌,擒住了匈奴屯头王、韩王等三人,将军、相国、当户、都尉等八十三人。这次战役,总计斩掳匈奴兵约七万多名,匈奴左贤王部几乎全军覆灭。
最终,大军在北海之上胜利会师。霍去病下令在狼居胥山主峰上筑起高坛,举行了封礼,在姑衍山旁开辟广场,举行了禅礼。全军将士同时举起火炬,庆祝战功,祭告天地,祭奠烈士,犒劳全军。场面极为壮观。
在这次著名的漠北大战中,卫青一军所到的赵信城,霍去病一军所到的狼居胥山和姑衍山,都在大沙漠北边。两路远征大军深入匈奴腹地,均获得了重大战果,取得了大汉抗击匈奴战争史上空前辉煌的胜利。匈奴受到致命打击,元气大伤,闻风丧胆。此后,匈奴长期游牧于漠北,无力南下,出现了“匈奴远遁,漠南无王庭”的局面。
然而战争终归是极其艰苦的,代价是极其巨大的。在这一次重大的战役里,汉军伤亡数万,损失马匹十一万匹,功不补患。因为缺少马匹,大汉在很长时间内难以组建足够数量的骑兵部队。而作战军费花销巨大,消耗光了文、景两代积累起来的巨额财富,财政上也出现了空前的危机。从此以后,大汉也再无力对匈奴发动大的战争。
在这次战争中,卫青虽然胜利程度不逊于外甥霍去病,但却没有增加封户,其下属军吏卒没有一人因此而封侯。传说天子刘彻亦伤痛李广之死,是有意贬抑大将军功劳。与李广同时失期的右将军赵食其下狱问罪,被军正判处死刑,刘彻准其出钱赎为庶人。
而骠骑将军霍去病则风光无限,加封食邑五千八百户,部属右北平郡太守路博德等四人被封侯,从骠侯赵破奴等二人各加封三百户,校尉李敢封关内侯,食邑二百户等,军吏卒为官,赏赐甚多。
李敢是在封侯当日得知父亲因失期畏罪自杀的消息的,几乎不能相信这是真事,一路疾驰回长安,亲眼看到李广的尸首后,才跪倒在地上,捂脸痛哭了起来。他的第二任妻子梅瓶扶起他劝道:“人死不能复生,还是早些安排大人的后事吧。”
梅瓶就是刘彻同母异父姊姊金俗的女儿,早先嫁给淮南王太子刘迁,因淮南王刘安有心谋反,太子身边不便有朝廷的人,所以令刘迁有意冷落她,逼得她自行返回京师娘家。梅瓶完全不明就里,见与丈夫复合无望,又由皇帝做主改嫁给李敢,反而因祸得福,没有卷入淮南王谋逆大案中。
李广已经七十余岁,算是汉人中的高寿者,又是死在战场上,当是死得其所。李敢只是不能接受父亲自杀而死的事实,抹一把眼泪,道:“有劳夫人多费心。”转身出堂,招手叫过跟随李广的任立政、管敢等侍从,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任立政便说了前霸陵尉胡丰之子裴喜为父复仇、有意引军迷路失期之事,李敢听完半晌无言。
管敢道:“其实飞将军自杀主要还是因为……”任立政忙道:“其实就算失期判死罪,天子也会准予赎刑,主要还是因为飞将军不愿意受刀笔吏侮辱。”李敢闷不作声,好半天才道:“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
几名侍从遵命退了出来。管敢道:“裴喜固然该死,可若不是大将军排挤飞将军在先,有意调我们绕远东路,裴喜就是想捣鬼也没有机会。你为何不让我将实情告诉小李将军?”任立政道:“小李将军性格火爆,你告诉他实情,是想要他拔刀去杀大将军替父报仇么?这件事,谁也不准再提。”
忽听得有人问道:“是卫青大将军害死了祖父么?”
众人惊然转过头去,却见李广九岁的孙子李陵站在院中,身边还有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是骠骑将军霍去病的亲弟霍光。
任立政忙走过去假意问道:“霍郎官又是来跟我家陵公子学习箭法么?”霍光点了点头,道:“不过我才刚刚知道飞将军不幸身故,正想要进去祭拜。”任立政道:“不忙,咱们先去后院比试一番射艺如何?”
李陵却不肯罢休,问道:“大将军为何要害祖父?”任立政道:“哪有这回事?陵公子听错了,我们是在说飞将军这次出战归大将军节制。”
李陵不知道是真信了,还是心中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不再追问,默默领着霍光进来灵堂。霍光跪在灵柩前磕了三个头,这才告辞出来。郎官五天一休假,他今日不当值,兄长大军尚未回京,便干脆来到董仲舒家,想顺路探访刘细君。
刘细君正站在门前,与一名四十岁出头的中年男子交谈,见霍光骑马过来,低声说了一句什么,那男子便低下头,匆匆往东去了。
霍光知道刘细君素来不出茂陵,所交往的人极其有限,不禁好奇,问道:“那人是谁?”刘细君低声道:“是我父王的旧部。”
既是江都王刘建的旧属,行踪又如此诡秘,那么多半是逃犯了。霍光遂不再多问,简略寒暄了几句,就此作别。
走上中街,正遇到阿兄的岳母卓文君与东方朔一道散步。东方朔扶着拐杖,行走得十分迟缓,卓文君倒也耐心陪在一旁,二人一路交谈,似乎颇为惬意。
霍光忙下马上前参拜。卓文君对女婿和女婿的弟弟都不怎么喜欢,只淡淡一点头。东方朔道:“霍君怎么一身便服,不是来茂陵公干么?”霍光对这位天下第一聪明人仰慕已久,忙道:“小子是来向李陵学习射箭的,不料想飞将军身故,遗体刚刚运回家。”
卓文君眉头一挑,道:“飞将军身故了?”不再理会霍光,忙命仆从搀扶了东方朔,转身往李广家赶去。
霍光骑马回到长安城,进来家门,院子中的红蓝花开得正盛,这是霍去病攻破河西时特意从焉支山带回来的,又亲手为妻子种植在院中,说是花开时可以淘出花瓣里面的红汁,匈奴人称为“胭脂”,专门用来美容。司马琴心也依言淘出红汁,却只当做染料使用,而今家里的楹柱都是用这种胭脂染成,别有一种天然风韵。
一名卫府的仆人刚好到来,说是今晚大将军要在府中举办家宴,特来邀请司马琴心和霍光参加。司马琴心因为丈夫军务繁忙,还没有班师回京,爱子霍嬗刚满一岁,不愿意离开孩子一步,遂只应允让霍光去参宴。
霍光有些难为情,其实说到底,他姓霍,跟姓卫的真的没有太大的干系。他跟这一大家子皇亲国戚扯上亲戚,不过是因为他跟霍去病是同一个父亲生的,而他阿兄的母亲卫少儿,正是抛弃他父亲的女人,霍中孺至今提起来还怨恨不已。但既然阿嫂要自己去,也只得满口答应。他自跟随霍去病来到京师,虽然皇亲众多,然而大多陌生疏远,兄长为人又苛刻严厉,颇有孤苦伶仃之感。倒是司马琴心对他嘘寒问暖,令他对这位医术高明的嫂子多有亲近和依赖之感,许多话也只敢对阿嫂说。
霍光逗了两下小侄子,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阿嫂听说了飞将军的事么?”司马琴心道:“我听到仆人们议论,说是飞将军延误军期,在军前畏罪自杀了。”
霍光道:“可是我听到……听到是大将军逼死他的。”司马琴心吓了一跳,道:“这话千万不能再说,知道么?你先去换衣服,准备去大将军府赴宴吧。”
霍光虽极不情愿,还是不得已换了衣裳出门。
卫青也住在北阙甲第,乘车转瞬即到。卫府谈不上宾客云集,只聚集了少数亲属。但宴席还没有开始,就被不速之客打断了——李敢排开侍从闯了进来,二话不说,举拳就朝卫青脸上打来。在场的人都愣住了。等到李敢第二拳出手时,堂中宾客才像油炸开了锅一般沸腾起来,叫的叫,喊的喊,嚷的嚷。数名侍从冲上来,死死抓住李敢手臂,将他强行拖了出去。
卫青一言不发,捂住脸匆匆跟了出去,片刻后又回到堂中,叮嘱道:“今晚的事,谁也不准传出去。”
他的脸颊高高肿起了一块,声音依旧平和,但因为他大将军的身份,自有一股威严。卫青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后,最后落在了霍光身上。霍光不得不应道:“诺。”
虽然李敢出现的时间极短,但卫府上下却由此笼罩上一层沉重的阴影。虽然霍光不知道其他人在想什么,但他的脑海中却反复出现李广的身形,他仿佛看见了飞将军死不瞑目的样子,令他不由自主地心悸起来。其他人的状况未必比他好,家宴最终不欢而散。卫氏一族自然对李敢以下犯上相当不满,但当晚居然有一个令卫氏欣喜的好消息传来——皇帝最宠爱的王寄王夫人病殁了。
自王寄得宠,卫子夫便失去了皇帝的欢心。以色事君,女子年长色衰便会失宠,这原本也正常,只是众人不明白为何皇帝会对一个痴痴傻傻的女子那样迷恋。王寄恩宠最浓时,就连大将军卫青声名赫赫,也在门客甯乘的劝说下主动送黄金为王寄之母贺寿。甯乘劝道:“将军之所以功未甚多,身食万户,三子为侯,是因为姊姊是皇后。而今王夫人得幸,而其家族不显富贵,将军何不以千金为王夫人母亲祝寿?”卫青遂以五百斤黄金厚赠王寄之母。王母入宫时将此事告诉王寄,王寄又转告刘彻。刘彻召卫青问明情由后,赞叹甯乘远见,拜其为东海都尉。史称甯乘一语得官。王寄入宫不久即为皇帝生下次子刘闳,愈发得到宠爱,一度威胁到卫子夫母子的地位。而今她突然病死,意味着卫子夫的皇后和刘据的太子地位又稳固了一层。
不日,骠骑将军霍去病率军回到京师,风光无限。皇帝又特加设大司马位,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均为大司马,令骠骑将军秩禄与大将军相等。此后,骠骑将军宠遇日隆,连大将军也相形见绌,威势日日减退,卫青的故交、门客多离开他去投奔霍去病。
李敢殴打卫青之事并没有传开,李广下葬后不久,李敢便被皇帝拜为郎中令,接替了父亲的官职,堂而皇之步入九卿之列。大概刘彻的心中也略有不安,毕竟命卫青排斥李广的正是他本人。但李广之死远远比不上宠姬王寄病逝令他伤怀,皇帝食不香,睡不着,长久地在王寄住过的飞羽殿徘徊,形只影单,看起来十分可怜。
上任右内史汲黯因忤逆皇帝已被出为外郡太守,死在任上,新任右内史义纵举荐了一个名叫少翁的男子,称其会方术,能召鬼神。刘彻如获至宝,忙命人把少翁接进宫。少翁设坛作法,灯烛辉煌,笙歌喧天,折腾了三天三夜。到了第三天午夜时分,正值月圆,刘彻坐在纱帐重帷中,忽然烛影摇晃,一片朦胧中,隐约有女子身影翩然而至,模样神态若王寄之貌。刘彻大喜过望,连忙趋前审视,可惜身影又徐徐远去。刘彻思念王寄的心思更难以排遣了,时常借酒抒情,低吟浅唱:
是耶!非耶!
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
词曲生动地表述了等待与王夫人相见的忐忑心情,颇有多情天子的风采。
这一日,平阳公主入见,刘彻留姊姊在渐台宴饮,召协律都尉李延年奏唱新曲。
李延年即是之前收留关东大侠郭解黄棘里李翁的长子,郭解被族诛,他受腐刑当了宦者,在未央宫中为皇帝养狗,地位最为低下。但他相貌俊美,精通音律,擅长歌舞,一日忘情时浅唱低吟,被天子听到,大为赞叹。正好刘彻想改革郊祀之礼,大规模扩建乐府机构,遂令李延年为协律都尉,佩二千石印,掌制乐谱、训练乐工、采集民歌。
李延年擅长采集各地民歌来创设新声曲调,奉召来到渐台后,当即献上一支新曲。只听见琴声咚咚,如清风泠泠,分辨不清是什么曲子。渐渐地,音调激越起来,听得人颇为心喜。那曲子却又转为平和温熙。李延年这才婉转唱道: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词曲均极符合皇帝当下的心境。刘彻极为感慨,连连摇首叹息说:“世上果真会有如此美貌的佳人吗?唉,佳人难再得。”平阳公主忙道:“陛下有所不知,都尉君歌中所唱的美人其实意有所指,李都尉的妹妹李妍,正是倾城倾国的绝色佳人。”
刘彻立即下诏令李妍进宫,一见之下,果然琼姿花貌,群芳难逐,且能歌善舞,丰盈窈窕。刘彻大为倾心,当场册封李妍为“夫人”。自此,李妍深得宠幸,犹在昔日王寄之上。引荐李妍进宫的平阳公主和李延年也各有赏赐。
平阳公主又趁机为自己与前夫曹寿所生之子曹襄求娶卫长公主。卫长公主则是皇后卫子夫的长女,是嫡长公主,身份比夷安公主这类庶出的公主要尊贵许多。刘彻满口答应,不日即以卫长公主下嫁平阳侯曹襄。
李妍柔情绰态,奇服旷世,艳绝一时。她喜画八字眉,刘彻便让宫女们都跟着描画这种眉式,于是八字眉成为长安风行的眉式。有一天,刘彻到李妍宫中,忽然觉得头痒,于是顺手拔下李妍头上插的玉簪搔头。于是宫中人人都学李妍的样子,在头上插一支玉簪,一时长安玉价陡升。
刘彻几次兴兵,终于击垮匈奴,报了九世之仇,文治武功震古烁今,又得到绝世美姬,只觉得人生至此已经达到极致,若是能与鬼神相通,那么便再无憾事。又拜少翁为文成将军,赏赐极多,入宫也待为上宾,请其行方术代通鬼神,好求得长生不老。
和亲也在这个时候被重新提上日程。匈奴伊稚斜单于派使者来到长安,好言好语请求与大汉和亲。刘彻下诏廷议,大臣们大多认为匈奴已是穷途末路,不配求娶公主,而是该向大汉俯首称臣。只有博士狄山赞成和亲,并说兴兵动武会让人民困贫。
御史大夫张汤不屑地道:“臣认为这是愚儒的无知看法。”狄山道:“臣虽是愚儒,却总算是愚忠,不似你御史大夫张君,是诈忠。张君智巧足以拒谏,奸诈足以饰非,专用机巧谄媚之语,强辩挑剔之词。喜欢无事生非,搬弄法令条文,内怀奸诈以御主心,外挟贼吏以为威重。”举出张汤借淮南王、江都王谋反案大诛异己、牵连无辜的例子。
刘彻见张汤抵挡不住,忙问道:“朕若派卿去治理边郡,卿能否像当初飞将军驻守右北平郡那样,做到让匈奴秋毫无犯吗?”狄山道:“不能。”刘彻道:“那么治理一县呢?”狄山道:“也不能。”
刘彻又问道:“那一鄣呢?”
狄山见天子目光严厉,言辞步步紧逼,这才开始害怕,不得不回答道:“能。”
于是刘彻派狄山去边塞,负责守卫最前线的鄣,又派丞相长史任敞出使匈奴,拒绝和亲,令伊稚斜单于称臣。伊稚斜大怒,扣留任敞,发兵攻打边郡,正好打下狄山驻守的鄣,狄山也被匈奴人砍下首级。
张汤以刀笔吏出身攀上三公高位,当上御史大夫,本就惹来许多非议,又连兴大狱,死在他手中的人无数,不断有耿直人士上书,请求罢免张汤。自狄山一事后,朝中无人再敢与张汤作对。他遂得以大展拳脚,主持造新币,行算缗,权势甚至在丞相李蔡之上。
匈奴的和亲虽被拒绝,但另外的一门和亲却被提上日程。当年张骞归汉之际,曾向刘彻献计:西域有强国名乌孙,实力远在大月氏之上,是西域国家中唯一能与匈奴相抗的国家。如果联络乌孙王,将原来匈奴浑邪王的地盘封给他,缔约和亲,等于砍断匈奴的右臂。而乌孙一旦领头,西域的那些国家也会争相与汉结交。
刘彻当初听到计策就已经心动,只是当时通往西域的河西走廊尚在匈奴人控制中,联络乌孙极不方便,而今河西已尽归入大汉版图,通往西域的大门完全打开,遂决意再派张骞出使西域,并发布诏书,公开招募出使乌孙的勇士。当年张骞也是以郎官身份主动应募,方才成就一代功业。朝野中欲效仿他的人不在少数,报名者极其踊跃。
霍光和李陵都很心动,想加入这次出使的队伍。但李陵新丧祖父,有重孝在身,霍光则是刚刚向兄长霍去病提到此事,便被断然拒绝了。
霍去病道:“大丈夫即使不能驰骋疆场,也该在朝中辅佐君王,出使胡地不是你该做的事。”
霍光闻言很是郁闷,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武不能挽弓,文不能拟诏,也就是这两年,才开始跟着李陵学习箭术,跟阿嫂读一些书。他心情不好,不愿意留在家里,便独自骑马来到茂陵。本欲去找李陵,到大门前正好遇到一身斩衰的李敢,被这位新任郎中令狠狠一瞪之下,竟连进门的勇气也没有了。
只好又来到董府。刘细君站在门前,正与霍光上次见过的那名中年男子交谈。霍光一直远远望着,等那男子离开,才策马过去。
刘细君看见他,便叫道:“霍光哥哥。”这是霍光最喜欢听的声音。他翻身下马,过去问道:“那人又来了么?他……应该是逃犯吧。”刘细君道:“嗯。”
霍光见她神色,猜她不愿意举报这人,劝道:“虽说茂陵不比城里那般森严,可你还是要小心些。”刘细君道:“他……他是要找我借钱逃亡。”霍光道:“原来是这样。要是你不方便的话,我可以替你借给他的。”
刘细君歪头想了半天,揣度自己的确没有能力相助父王旧属,便应道:“好吧。”霍光忙问道:“他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刘细君:“他叫如侯,就住在茂陵大户袁广汉的家里,不过这件事你千万不能告诉旁人。”
霍光来京师已经两年,对一些著名的人物和掌故多少有些了解,心道:“这如侯既然能与袁广汉这样的富豪交结,还需要找细君借钱么?况且她早已经不是江都翁主了,既没有封地,又没有食邑。”但他得刘细君信任,很是欣喜,不愿当面忤逆她,便道:“好,我这就去找他,问他想要多少钱。”又叮嘱道:“你可千万不要再跟他来往了。”刘细君道:“嗯,他说他只是要路费,拿了钱就会立即离开这里。”
霍光来到袁广汉的豪宅,请门仆通报找如侯。门仆不知道他是骠骑将军的弟弟,见他相貌普通,土里土气,不爱理睬,只道:“如侯出门还没有回来。”
霍光又等了一会儿,仍不见人影,便道:“等如侯回来,请告诉他,有人托我将一笔钱转交给他,请他直接来北阙甲第找我,我叫霍光。”
那门仆一听见“北阙甲第”四个字,立即换上蜜糖般的笑容,道:“足下姓霍么?不知道是甲第哪一家……哎呀,莫非是骠骑将军府上?”
霍光点点头,不再理会那前倨后恭的门仆,上马自回来城中。
到甲第时,正见到霍去病意气风发,前呼后拥地带着大批骑从出门,霍光慌忙退到一边,生怕被兄长看见。其实除了敬畏外,他也很羡慕兄长,才二十一岁年纪,就已经是举国敬仰的英雄,大汉立国,还未有如此年轻便跻身三公者。艳慕之余,不禁心想:“自己要是有这么一天就好了。可是兄长自幼长在皇宫,被天子精心栽培,学习文才武略,骑马射箭,付出了多少汗水,又有天子力捧,始有今天的成就。而自己不过是个平阳来的傻小子,不会武艺,不会读书,又拿什么跟兄长比呢?别说三公九卿,今生今世能当上二千石的大官就是万幸了。”一想到阿兄风光无限,自己却是如此窝囊无能,不免怏怏满怀。等一行人走远,这才进门。
司马琴心听说二公子回来,忙迎出来,问道:“你去了哪里?适才你阿兄还责备侍从,不该让你一个人出去。”霍光道:“出了什么事?”司马琴心道:“听说长安城中不安全,有匈奴刺客。襄城侯刚刚被人刺杀了,弓高侯也受了伤,他们就住在北阙甲第呢。你可别再一个人单独出门了。”
弓高侯韩则是韩王信的曾孙,襄城侯韩释之则是韩王信太子的曾孙,两人的祖父韩颓当和韩婴在文帝十四年自匈奴投奔大汉。韩颓当庶出的孙子韩说因跟随卫青出击匈奴有功,封龙额侯。
霍光很是奇怪,道:“弓高侯和襄城侯不过是世袭爵位,既然是匈奴刺客,为何偏偏要行刺他二人?要动手也该找……”他及时将后面的“大将军和骠骑将军”吞回肚子里。司马琴心却已猜到他后面的话,道:“所以才叫你出门一定要带上侍从。”顿了顿,又道:“听说刺客是匈奴使者的随从,与韩家有不解私仇。”
话音刚落,便见夷安公主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道:“琴心,你家小叔子勾结奸人……”忽见霍光也在场,便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司马琴心愕然道:“霍光犯什么事了么?”夷安公主道:“那好,我就直说了,霍光,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叫如侯的人?”
霍光心道:“事情这么快就败露了么?莫非这如侯是什么了不得的通缉要犯?”只得硬着头皮答道:“谈不上认识。”夷安公主道:“你不认识他,居然还主动去找他?我告诉你,这如侯就是大乳母的儿子阳安。”见霍光满脸茫然,料想他也不知道阳安是谁,只得继续解释道:“当年阳安在右北平郡杀了平原商人随奢,割下首级,我和师傅误断是随奢杀人,结果导致随奢妻子上吊自杀,我师傅曾发誓要让阳安血债血偿,你快些将他交出来。”
原来那去董仲舒家中找刘细君索要钱财的中年男子如侯就是阳安,他辞别刘细君后即离开了茂陵,却在咸阳原古道上凑巧遇见了夷安公主,擦身而过。夷安公主起初只觉得这人面熟,等回过神来时,阳安却已经不见了踪影。她推测阳安是自茂陵出来,忙赶来向守卫陵邑大门的卫卒询问。卫卒听完形貌描述,道:“那人是袁广汉家的食客如侯。”夷安公主追来袁广汉家,门仆说如侯出门未归,又提了骠骑将军的弟弟霍光刚刚来寻过如侯之事,这才一路追来北阙甲第。
霍光闻言很是吃惊,道:“我真的不知道阳安在哪里。老实说,我连他长得什么样子都未看清。”夷安公主道:“那你还上赶着给他送钱。托你送钱的人是谁?”
霍光心道:“上次江都王谋反案差点牵连到细君,我若是说出细君的名字,她可就再难活命了。”
夷安公主见他沉默不应,气急败坏,上来扯住他衣袖,道:“跟我走。”
司马琴心忙叫道:“公主!”夷安公主冷笑道:“你要替你小叔子说情么?上次就是因为你强出头,父皇才放过了雷被,他可是射伤我师傅害得他残废的凶手!你宁可为那样一个欺骗你感情的男子求情,也不愿意出面为阿陵说一句话,你……”一时难以说下去,拉着霍光便往外走。
霍光既不出声,也不反抗,顺从地跟着上了车子。他满以为要被夷安公主送去廷尉府拷问,哪知道车到了直城门即拐向北面,到雍门出城往西,竟是往茂陵去了。
霍光大奇,问道:“公主要带我哪里?”夷安公主道:“去见我师傅。你阿兄正得宠,我知道廷尉也不敢拿你怎么样,但这件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来到茂陵东方朔住处,东方朔正与司马相如夫妇在书房说话,扼腕叹息李广之死。见夷安公主引着霍光到来,司马相如夫妇便退了出去。
夷安公主将事情经过说了,道:“霍光不肯说出背后主使他的人,所以我带他来见师傅。”
东方朔想了一想,道:“霍光,你可能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这阳安不仅杀了人,而且还是梧侯阳成延的后人。数年前,你兄长任羽林丞,曾从他藏身的地方搜出了长乐宫的秘道地图,皇上因而诛杀了他的全族。虽然阳安一直没有被捕获,但也是皇上志在必得的要犯。你知情不报,若是闹到天子面前,只怕你兄长骠骑将军也庇护不了你。”
霍光原先以为阳安不过是受江都王谋反牵连,现在才知道原来他是那种十恶不赦的罪犯,却不知道他如何跟刘细君牵扯上干系,心道:“既然如此,我更不能说出细君的名字,不然不是让她死么?”
他曾听人说过执行死刑的过程,受刑者不分男女,都要被当众剥光衣服,趴伏在木板之上,然后由甲士用大刀或斧钺斩下首级,判腰斩者则拦腰斩断身体。淮南国翁主刘陵就是受腰斩之刑而死。他见过她在宣室侃侃而辩的样子,实在不能想象那般身份高贵又美艳伶俐的女子当着全长安人的面被脱掉衣服是何等的耻辱,大约不等重斧砍下来就已经羞辱欲死了。一想到这些恐怖血腥的场面,他愈发将嘴唇闭得紧紧的,虽然他知道这也许将给自己带来难以想象的严重后果。
夷安公主见状很是气愤,道:“我一向以为你是老实人,跟宫里的那些郎官不同,想不到你也学会倚仗兄长权势了。”霍光道:“这件事跟我阿兄无关。”
东方朔见他倔强,便道:“你实在不肯说也就算了。你去吧。”
霍光料不到对方如此轻易放过自己,忙辞别出来。本想立即去董府找刘细君问个清楚,但转念想到东方朔足智多谋,定然派人在暗中监视自己,好顺藤摸瓜找出刘细君来。不得不强忍心中焦灼,向陵邑卫卒借了匹马,径直回了北阙甲第。
司马琴心不知道夷安公主将霍光带去了哪里,一时也不敢惊动夫君,正在干着急,见霍光回来,才舒了一口气,问道:“没事么?”霍光道:“没事。”
司马琴心道:“你该知道东方先生的能耐,就算你不说实话,他早晚也有法子自己查出来。”霍光道:“那么阿嫂觉得我该怎么做才好?”司马琴心道:“不如将实情告诉他。嗯,也不必急在这一时,你再好好想一想。”
霍光回来后院,正要进去自己房间,忽见一名黑衣男子从兄长房中出来,不由一愣,问道:“你是谁?”
那男子回过头来,却是用黑布蒙住了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来,在浓重的暮色中晶晶发亮。
霍光见到他手中包袱,这才回过神来,叫道:“呀,你是盗贼。你……你敢来这里?”
那男子笑道:“我的确是盗贼,不过这些都是你霍家欠我的,我只是来拿回我该得的。”从怀中掏出一件长绳般的物事往房上一甩,拉紧绳索,借力沿着廊柱走上房顶。
霍光只瞧得目瞪口呆,甚至忘了叫人捉贼。那男子见他傻傻地站在原地,哈哈一笑,道:“不妨告诉你,我是长安大侠朱安世。”纵身一跃,身影顿时消失不见。
霍光这才回过神来,叫道:“有贼!快来人捉贼!”
但那自称是朱安世的京师大侠早不见了人影,侍从也无处可寻。司马琴心仔细检查房中,失去了不少奇珍异宝,均是皇帝赐物。偏偏霍去病今晚要在未央宫欢宴,不能归家,她也不命人报官,只等丈夫回来再作处置。
司马琴心既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并不如何着急追寻失物,围捕盗贼,霍光也就无所谓,反正家里金银珠宝多得是,多一包少一包没什么分别。他回来房中躺下,想了一夜:官府肯定已经对阳安展开搜捕,若是他被捕,以廷尉擅长株连的手段,迟早还是会牵扯出细君来。若是能在官府之前找到阳安,杀了他灭口,也许反倒能弥补。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想到杀人,他起初也为自己有这个念头而心惊,但随即又镇定下来,阳安本来就是罪大恶极的罪犯,杀死他不过是除掉一害而已。遂决意将真相和盘托出。
次日一早,霍光派侍从到未央宫告假,自己赶来茂陵。正巧夷安公主也在东方朔家里,在场的还有阳安的内弟管敢和司马迁的侍妾随清娱,这随清娱正是被阳安杀死的平原郡商人随奢之女。
东方朔道:“霍郎官一大早赶来,所为何故?”霍光道:“我愿意将实情告诉先生,不过我有两个请求:一是请先生不要对别人泄露她的名字,二是我也想跟先生一起追查阳安。”东方朔满口答应道:“可以。”霍光遂说了刘细君之事。
夷安公主道:“啊,居然是细君,这可真是让人想不到。”东方朔道:“倒也是情理之中。当初阳安在西市杀人,差点杀死管敢,暴露了行迹。后来皇上又因为长乐宫秘道地图之事诛杀了他全族,逐捕极严,他却依旧能够逃脱罗网,一定是投靠了诸侯王。当时江都王刘建正好在长安,他投靠刘建,跟他回去江都国,朝廷势力有所不及,自然能够逍遥法外。想不到后来江都王谋反,被朝廷诛杀,他再次失去依靠。不过他为何要冒险来到京师,又为何偏偏要找细君借钱呢?”
正说着,宫中有使者到来,急召东方朔入宫。又见到霍光居然也在这里,不禁奇怪,道:“听说府上丢了许多贵重物品,骠骑将军大发脾气,城中正在搜捕长安大侠朱安世,霍君如何还在这里?”霍光道:“唔,我有事来向东方先生请教。”
东方朔道:“那长安大侠名叫朱安世?”霍光道:“嗯,昨晚那盗贼亲口告诉我的。”夷安公主道:“该不会就是那车夫朱胜的儿子吧?居然当了大侠?呀,师傅,他找上霍府,是不是因为琴心救过雷被?”
当初雷被为淮南王效力,害死了匈奴太子於单,又射杀了於单的车夫朱胜灭口,与朱安世有杀父之仇。以雷被所为,本来必然逃不过一刀,但霍去病因为妻子与其有旧,居然出面求情,令这小子躲过一劫。朱安世选择霍府下手,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东方朔道:“霍郎官不回家看看么?”霍光摇摇头,道:“我阿兄能干得很,用不着我费事。”
东方朔闻言一笑,道:“那好,我跟随使者进宫。劳烦霍君去向细君问清楚经过情形。公主,得辛苦你去一趟西市。”
夷安公主遵师命来到西市,找到樊氏刀铺,正遇到主人翁董偃,也在铺子里选剑。夷安公主对这位十三岁就成为馆陶公主面首的男子并不反感——虽然是靠侍奉公主才得以跻身权贵阶层,但董偃却与许多男子不同,对谁都是不卑不亢的态度,譬如他的外号“主人翁”,正是他第一次见到皇帝时的自称。也正是这种自信,博得了刘彻的好感,甚至在未央宫宣室设宴招待他和馆陶公主。
董偃见到夷安进来,果然只是淡淡招呼一声,便继续专心选剑。倒是店主樊翁听说进来的女子是当朝公主时,慌忙迎上来,问道:“公主要看什么,是刀还是剑?”夷安公主道:“我有些要紧话想问店主。”
樊翁被弄得云山雾罩,但还是不敢怠慢,忙引公主进来内堂。夷安公主道:“樊翁还记得七年前有个叫阳安的男子么?”樊翁道:“阳安?记得记得,就是皇上乳母的儿子,在西市杀了人,长安县、右内史、中尉先后派人来调查,老臣也做过证人,如何能不记得?”
夷安公主道:“那么樊翁可还记得他当初来店铺做什么?”樊翁道:“这个……老臣不记得了。应该是来买刀吧,来这里的都是来买兵器的。老臣不敢夸口,不过在这长安城里,樊氏刀铺可是响当当的名号,首屈一指。”夷安公主道:“这大伙儿都知道,樊家世传手艺,你曾祖父是韩国最著名的工匠,后来又做了秦国的工匠,祖父、父亲、兄长都曾在本朝考工任职,我猜阳安也是慕名而来。他杀人的凶器是一柄金色的短剑,既有利刃在手,当不会是来买兵器的。”
樊翁迟疑了一下,道:“听说公主是东方朔先生的弟子,有这回事么?”夷安公主道:“嗯。”樊翁道:“那么公主可以回去问东方先生。当日阳安带着短剑来这里,跟起初他带着长剑来找老臣是一样的目的。”
夷安公主蓦然记起当日东方朔将镇国之宝高帝斩白蛇剑藏在外袍下,偷偷带出了长乐宫,当时虽觉匪夷所思,可她为正被迫嫁给那匈奴太子於单而烦恼,没有别的心思。后来问起一句,东方朔也称早将剑还回,不久后考工令磨剑,也未见异常,此事就此作罢。
樊翁见夷安公主眼睛瞬间瞪得老大,以为她早已知情,便笑道:“那两柄剑其实是一对雌雄双剑,剑上有机括,可以套合在一起,却不知道如何分散在东方先生和阳安两人手中。”
他是制刀制剑的名家,见过绝世利器,自然难以忘怀,话匣子也跟着打开了,叹了口气,续道:“老臣曾听祖辈说过,前朝咸阳秦宫里藏有一对宝剑,一长一短,一雄一雌,是昔日铸剑鼻祖欧冶子送给得意弟子干将和莫邪的新婚贺礼,虽然名气不如湛卢、巨阙、鱼肠、泰阿这些名剑名气大,但却是欧冶子一生最得意之作。老臣的曾祖父曾经在秦宫中见过这对宝剑,形貌描述跟东方先生和阳安手中的金剑甚像。”
夷安公主心道:“樊翁没有见过高帝斩白蛇剑,不知道我师傅拿来的长剑是镇国之宝,那是高皇帝起兵反秦时用来斩断白蛇的利剑,当时秦朝尚未灭亡,欧冶子的剑应该还在秦宫中,高皇帝也只是个小小的亭长,是绝对不可能得到那对宝剑的。”当即笑道:“那绝对不是一回事,我师傅手中的宝剑可是金剑。”
樊翁道:“公主看不出来么?那其实不是金剑,而是极纯色的铜剑。长乐宫中的十二金人,名字是金人,其实也是铜人,只是看起来像是金色罢了。但炼出那种铜质的剑需要极高超的工艺,东方先生让老臣仿制一柄,老臣其实也是没有什么把握的。幸好后来东方先生又说不必了。”
夷安公主“啊”了一声,心道:“原来师傅上次盗剑,是打算让工匠仿制一把高帝斩白蛇剑的假剑,想来是预备用它引出阳安的。可阳安为什么又要做一把短剑的假剑呢?”一时难以明白,又问道:“那么樊翁后来见过阳安么?”
樊翁道:“没有,再也没有。他就来过一次,想让老臣按他手中金剑的样子再仿制一把剑,结果一出门他就杀了人,官府还找来这里。老臣因为事先答应过东方先生和阳安,绝不泄露造剑之事,因而也没有敢多嘴,只说阳安是来买剑。之后他被官府逐捕甚严,离开京师逃亡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再冒险来老臣这里?”
夷安公主见问不出更多话来,便辞别出堂。董偃挑中两柄长剑,正要离开,见夷安出来,便让到一边,让公主车马先行。
夷安公主回到茂陵时,中尉王温舒正率领大批中尉卒包围了茂陵邑,不准人随意进出。这王温舒曾在张汤手下任廷尉史,在族诛郭解一案中出力甚多,由此得到皇帝宠信。但其人以杀立威,手段严酷,名声很差。
夷安公主对这类酷吏素无好感,下车质问道:“你们大张旗鼓地做什么?”王温舒道:“臣奉旨捉拿茂陵袁广汉一家。”夷安公主问道:“是因为袁广汉收留过阳安么?”王温舒道:“臣不知罪名,只知道皇上有命,不准走脱一个人。”
夷安公主心道:“阳安改名换姓,袁广汉如何会知道他是逃犯?仅仅因为收留过罪犯就要系捕他的全家么?”虽然不满,但令出自父皇,也无可奈何,驱车进来陵邑。
到东方朔住处前,里面琴声叮咚,正有女声幽幽唱道:
履朝霜兮采晨寒,考不明其心兮听谗言。
孤思别离兮摧肺肝,何辜皇天兮遭斯愆。
痛殁不同兮恩有偏,谁说顾兮知我冤?
汉风豪迈直爽,汉人每到动情之处,高歌起舞是常见之事。昔日汉高帝刘邦宠幸戚夫人,二人均擅长鼓瑟击筑,常常相拥倚瑟而弦歌,歌毕泣下流涟。皇帝都是如此忘情而无所顾忌,民间更是奔放,歌以述志成为汉代风尚。
这首《履霜操》是周人尹伯奇伤怀身遭谗言诬陷之作,宛转幽怨,曲调凄凉。歌唱的女子声音虽然稚气,却唱出了曲辞特有的感伤,令人心醉。
自义姁去世,东方朔不再娶妻,家中除了两名服侍起居的婢女,别无女眷。夷安公主心念一动,暗道:“师傅久不抚琴,莫非弹奏的人是细君?久闻她是个小才女,琴棋诗书无一不通。”进来书房一看,果见刘细君席坐在琴座前,泪光涟涟。
霍光见夷安进来,忙解释道:“我们一直在等东方先生回来。我见房中有琴,遂请细君弹了一曲。”
夷安公主道:“细君的琴弹得真好,唱得也好。不过你小小年纪,不该弹奏如此悲伤的曲子。”刘细君道:“细君一时感怀,让公主姑姑见笑了。”
夷安公主道:“霍光问过你了么?”刘细君点点头,道:“如侯……我不知道他叫阳安,只知道他是我父王部属,几年前,父王派他来找过我一次,让我向义父打听些事情。”
夷安公主陡然想起刘陵来,心道:“莫非刘建跟淮南王刘安一样,是有意将细君留在京师,想让女儿充当耳目,只不过还没有来得及等到细君长大,他谋反的阴谋便败露了?可为什么总有人说衡山王和江都王都是冤枉的?那被父皇派去守边的博士狄山甚至说淮南王刘安谋反的证据也不足。事实上,这三位诸侯王并未举一兵一卒造反,都是在朝廷派使者责以造反罪名时自杀身亡,大概因为如此,才会有人质疑吧。细君适才弹唱《履霜操》,莫非她心中也认为她的父王是遭人诬陷?”
又听见刘细君续道:“……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阳安。直到数日前他来找我,说……说他受我父王案子的牵连,还在逃亡中。昨日他又来找我,说需要一笔钱,正好霍光哥哥来,说愿意替我筹钱送给他。”
夷安公主道:“阳安没有说别的什么吗?细君,你一定要跟姑姑说实话,这很重要。”刘细君道:“他说……说我父王是被人冤枉的。”她毕竟年纪还小,长久以来沉重的心事早已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既然开口,就干脆说了出来,道:“他说我祖父第一任江都王死得就很蹊跷,因为皇上所宠爱的韩嫣被太后赐死跟祖父有关,所以皇上不喜欢家祖,也不喜欢家父,当初还有意选中我姑姑出嫁匈奴,幸好未能成行……”忽想到姑姑刘徵臣已经受父王谋反案牵连被处弃市死刑,若是当年出塞嫁给匈奴单于,说不定尚能活在世上,不由得怔怔落下泪来。
夷安公主也不知道该如何相劝,只得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别再多想了。”
正说着,门前有车马声传来,有人高声叫道:“东方先生回来了。”仆人、婢女忙奔出来迎接,扶了东方朔进来坐下。
夷安公主道:“父皇找师傅做什么?”东方朔道:“皇上命我协助右内史义纵查骠骑将军府中财物失窃的案子,不过我已经拒绝了。你们这两边呢?”
夷安公主大致说了经过,只略过东方朔盗窃高帝斩白蛇剑一节,道:“师傅既然早知道樊氏刀铺是条线索,为何要等到今日才让我去查问?”东方朔道:“我猜当日阳安去刀铺多半跟金剑有关,但他行踪暴露,母亲又服毒而死,失去宫中大援,必然会尽快逃离京师,再追查樊氏刀铺并没有用处。这次他再现京师,说不定会为金剑再去刀铺,看来是我想错了。”
夷安公主问道:“可阳安当初为什么要工匠仿制一柄假剑呢?”东方朔笑道:“这没什么稀奇,不过是典型的乱花迷眼的招数。当初在平刚,李将军和骠骑将军先后认出那柄剑,想来不少人都由此知道那剑大有来历,试图染指者也应该不少,他弄一把假剑乱人耳目,不过是要保护自己罢了。”歪头想了一想,叮嘱刘细君道:“如果阳安再来找你,你就告诉他,没有我,他绝不会得到他想要的东西,然后带他来见我。”
夷安公主道:“中尉正在系捕袁广汉全家,阳安怎么可能再回来茂陵?”东方朔道:“未必。他族人尽被诛杀,再没有人可以投靠,穷途末路下铤而走险也说不准。”让霍光先送刘细君回去。
等书房中只剩下师徒二人,夷安公主才问道:“那么阳安冒险来到京师,到底想要什么呢?”东方朔道:“剑,高帝斩白蛇剑。他手中的雌剑要与雄剑合套在一起才能打开机括,我敢断定他一定是为了高帝斩白蛇剑。”
夷安公主吃了一惊,道:“怎么可能?高帝斩白蛇剑在长乐宫前殿中,他无论如何是得不到的。”东方朔道:“不一定,阳安比你我想象的能耐大得多。他的祖先是建造长乐宫、未央宫和长安城的梧侯,母亲又是当今皇帝的乳母,长伴太后左右,知道的宫廷机密极多。阳安以前懦弱不堪,但逃亡激发了他的潜力。你看,朝廷连郭解都追捕到了,却始终未能捕捉到他。他在西市行踪暴露,便当机立断投靠了江都王,可见这个人极善于在夹缝中生存。”
夷安公主道:“那么师傅打算怎么办?”东方朔道:“等。本朝惯例,每十二年磨一次高帝斩白蛇剑,上次磨剑是七年前,再等五年,就该重新开匣磨剑。公主,你明日再去一趟西市,樊翁一定还留有图样尺寸,请他再造一对雌雄双剑。”
夷安公主虽然觉得仿冒高帝斩白蛇剑不是件好事,但之前在右北平郡误断随奢杀人,间接导致随妻自杀,她也有责任,因而十分了解东方朔多年来悔恨的心情,阳安不伏法,师徒二人始终不能安心,当即应了。
次日一早,夷安公主便进城赶来西市,却见樊氏刀铺前围了不少人,心中顿时一沉,上前问道:“出了什么事?”一人答道:“樊翁全家都被凶徒杀死了。”
自漠北之战后,匈奴远遁漠北,不敢轻易南下。大汉边患解决,天下均以为从此国泰民安,人人可以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哪知道情况完全相反。皇帝因连年用兵,财政拮据,采取多种措施来增加财政收入:将盐、铁经营收归官有,不准民间煮盐和铸造铁器,百姓所用的盐和铁器均需要向官方购买。增加儿童口赋钱。以前朝廷对七岁到十四岁的儿童征收人头税,皇帝为弥补抗击匈奴战争的庞大军费开支,将起征年龄提前到三岁。又在原定二十钱外加收三钱,以供军马粮刍的用费,称为马口钱;又颁布算缗令,对商人和工匠征收财产税,商人税额为每二千钱纳税一算,工匠每四千钱纳税一算。
这些措施的确增加了中央财政收入,但本质却是与民争利,极大地加重了普通百姓的负担,引起天下骚动。算缗令颁布后,许多商贾想方设法隐匿财产,以求少交税。皇帝恼怒下下令“告缗”,即要求百姓告发偷漏缗钱者,由杨可主持。为鼓励人告发,规定凡告发属实,奖给告发者被没收财产的一半。此令一行,各地争相告缗。中家以上商贾都被告发。朝廷派遣御史和廷尉正、监等分批前往郡国清理处置告缗所没收的资产,所得财物数以亿计,得到的奴婢数以千万计,大县田地达数百顷,小县也有百余顷,均被收归官有,被告商贾因此而破产。
不仅民间怨声载道,部分廉洁正直的大臣也对皇帝这一系列急于捞钱的政策大有微词。连一向以杀人狠毒著名的右内史义纵也认为告缗是典型的扰乱百姓,派出吏卒逮捕了主持告缗的杨可的使者。刘彻得知后大怒,以“废格诏书、沮已成之事”之罪命,将义纵弃市。
由于国库空虚,百姓生活贫困,民间私铸钱币之风盛行。皇帝于是与御史大夫张汤一起实行币制改革,发行两种新货币:一种是“皮币”,用上林苑中的白鹿皮制成,一张皮币价值四十万。另一种是“白金”,用银、锡制成。皮币造好后,刘彻向大农今颜异征求意见。颜异早年为济南亭长,以小吏起家,深知民间疾苦,道:“王侯们朝贺用的苍璧才值数千钱,而一张皮币就值四十万,本末颠倒,太不相称了。”刘彻很不高兴。不久,有人告发颜异对朝廷不满,刘彻派张汤审理此案。张汤本来就与颜异有矛盾,一心要借此置颜异于死地。后来调查得知,颜异曾与客人交谈,客人说起朝廷政令多有不当之处,颜异没有说什么,只是嘴唇略微动了动。张汤据此上奏,道:“颜异位列九卿,法令有不恰当的地方,不到朝廷陈述,反而在心里非议,是腹诽之罪,应判死刑。”于是刘彻诏令处颜异死刑。自此以后,有腹诽之法,皇帝杀人无须罪名,只凭自己的判断。公卿大夫人人恐惧,日益谄媚阿谀,以求保身,世风日下。
三公九卿、名将重臣中暴死者不止颜异一人——先是郎中令李敢侍从皇帝刘彻到甘泉宫狩猎,意外被鹿撞死,随即是大名士司马相如病死,然后是丞相李蔡自杀。
先说郎中令李敢离奇死于甘泉宫之事。甘泉宫位于云阳甘泉山上,以山为名,距离长安约二百里。此地是黄帝升仙的地方,因有着非凡的象征意义,所以成为祭天圜邱之处。云阳是汉胡来往的关节点,北方义渠戎强盛时,便是以此山为祭天场所,直到秦昭襄王母宣太后用美人计刺杀义渠王,才占有该地。
秦夺取甘泉山后,在此建造林光宫,汉代于其旁起甘泉宫,周围十九里,有门阙、前殿、紫宫等许多建筑。因甘泉山山势高耸,可以望见二百里之外的长安城。甘泉宫南面是甘泉苑,周回五百四十里,极为广大。甘泉宫是刘彻最爱的宫殿,每年五月都会到甘泉宫去避暑,八月秋凉始还长安,有时候还会突发兴致地驰去甘泉苑中打猎,重臣、列侯都要扈从。
当日,李敢跟随刘彻来到甘泉苑中狩猎。刘彻兴致很高,限定时辰,令众臣各显身手,最后再比赛谁猎获的猎物多。各人遂争先恐后,各自散开。但到门阙汇集时,却不见皇帝的影子。等了好久,才看见刘彻板着脸从林中出来,骠骑将军霍去病跟在身后,后面则是郎官们抬着郎中令李敢的尸首。不待群臣发问,刘彻便主动宣布李敢在狩猎时被鹿撞死,虽然匪夷所思,但出自皇帝金口。
再说司马相如之死。司马相如身患疾病,一直饱受病痛折磨。皇帝刘彻听说他病重后,急忙派宦者令春陀紧急赶往茂陵,索取司马相如作品。春陀到达司马相如家时,司马相如已经去世,书房中没有留下任何作品。春陀追问司马夫人卓文君。卓文君犹豫很久,还是取出一卷书交给春陀,道:“我夫君虽时常著书,但都被人取走了,未曾留下什么书。这是他在临终前抱病做的一卷书,嘱咐我说若有使者前来求书,就把这书上奏给皇上。”春陀将这卷书带给刘彻,刘彻阅后立即召公卿议论封禅之事。人们猜测司马相如早猜到皇帝有封禅的心思,一直在做相关研究,他临死留下的那本神秘书卷讲述的就是封禅之说。
最后再说丞相李蔡自杀。李蔡是飞将军李广堂弟,因跟随大将军卫青出击匈奴有功,封为乐安侯,公孙弘病死后代其为丞相。他为人平庸,谨小慎微,没有什么作为。有人告发他侵占了景帝陵园堧地,有司奉诏书去逮捕他时,他不愿意对质公堂,服毒自杀,从而成为大汉第一位在职自杀的丞相。
当时李广自杀的真相已逐渐传播开来,李氏叔侄暴死一度惹来诸多猜议。偏偏这个时候,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莫名病死。流言愈发喧嚣。有人说,李敢根本不是被鹿撞死,而是被霍去病一箭射死。还有人说,李蔡又不是傻子,堂堂丞相会缺一块陵园地么?那是有人故意陷害他。更有人说,霍去病年纪轻轻,仅二十岁出头便病死,是天道报应。但无论如何,当事人已死,真相无从得知。
皇帝对霍去病过世极为哀痛,在自己的寝陵茂陵近旁为其修建了坟墓,封以高土,形似祁连山,坟茔高耸,气魄雄健,并雕刻各种巨型石人、石兽作为墓地装饰。这批石刻依石拟形,稍加雕琢,手法简练,个性突出,有怪人、怪兽、卧马、跃马、伏虎、卧象、卧牛、人抱熊、怪兽吞羊、野猪、石鱼等。其中主像为马踏匈奴,用灰白细砂石雕凿而成,以一人一马的形象概括了霍去病抗击匈奴的伟绩——石马昂首站立,尾长拖地;马腹下边仰卧一名匈奴男子,手持弓箭匕首,拼命挣扎。造型简洁,栩栩如生,寓意无穷。为表彰霍去病的战功,刘彻还在出殡之日举行了隆重的送葬仪式,发动五郡匈奴移民穿戴上黑甲,排列成整齐的队伍,从长安到茂陵,一路护送灵柩。文臣武将身着丧服,恭候迎送。
兄长之死固然令霍光哀伤,但也令他感到了从所未有的如释重负,但轻松过后则是无所适从的惘然。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霍去病对他来说就像一座大山,他永远不可能翻越,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攀登上去,只能瑟缩在山脚下。而当这座高山骤然倒塌,无所不在的压迫感也跟着消失了,然而,没有了山峦的屏障,他也就失去了唯一的保护。那些人,他的那些所谓的皇亲国戚,跟他并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霍去病在世时,已经被视为家族中的异类,毕竟他的平地崛起,严重威胁到舅舅卫青的地位和利益,卫府的门客十之八九由大将军麾下改投了骠骑将军,霍去病来者不拒,俨然有要与舅舅争锋相抗之意。卫青虽然并不如何在意,但卫皇后不高兴,卫氏满门的亲戚都不高兴,霍去病也由此被疏远。时人称其为“众叛亲离”,“众”是指卫青的那些门客,“亲”则是指以卫青、卫子夫为首的卫氏集团了。现下兄长死了,霍光也就失去了跟卫氏之间唯一的血缘纽带,也就失去了跟皇室的纽带。他这样一个文不成、武不就、一文不名、资质平庸的小子,还能在仕途上走多远?
令人意外的是,霍去病一死,霍光即被拜为奉车都尉,加侍中,佩二千石印。他原也憧憬过将来能当上二千石大官,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在他不满二十岁的时候就到来了。有惶恐,有担心,但更多的是喜悦。他实在太开心了,第一个想要告诉的人,就是刘细君,所以立即约上金日磾,一起往茂陵而来。
日磾即是休屠王勇夫的太子,河西大战后,浑邪王于军约定与休屠王勇夫一起投降汉朝,勇夫临时反悔,被于军所杀,其妻、子均成为汉军俘虏,押到京师后没入宫中为奴婢。日磾入未央宫马厩,负责养马。某日皇帝到马厩巡查,忽然留意这个身长八尺二寸的马奴,见其容貌威严,所养的马又肥好,大为赞赏,立即赐以汤沐衣冠,拜其为马监。并因为汉所获祭天金人原本是休屠王勇夫所有,特赐日磾金姓。
当来到董仲舒家里时,李陵、李禹、桑迁还有宗正刘弃九岁的小女儿刘解忧都聚集在众人常在一起玩耍的花房里,仿佛在举行宴会一般,可又个个面色凝重。
霍光看到李陵、李禹兄弟,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听过那些传闻,说是李禹的父亲李敢是被兄长霍去病射死的。他是相信这种说法的,因为当时他人也在甘泉宫中,恰好随侍在天子身边。闻声赶去的时候,李敢的确是胸口插着一支羽箭,而霍去病就挽弓站在不远处。众人面面相觑,没人敢出声问发生了什么事。最终还是天子开了金口,说李敢是被鹿撞死,李敢之死遂成定案。而李敢胸口的那支羽箭,就是霍光亲手拔出来的。他至今忘不了李敢死的样子:双目圆睁,怒气如生。他也一直想问兄长为什么,为什么那个姓卫的舅舅逼死了飞将军,阿兄还要再射死他的儿子?仅仅是因为李敢闯进卫府,打了卫青一拳么?霍去病所做的那些事,如接纳卫青门客等,难道不比打卫青几拳更令人难堪么?但他不敢开口,长久以来,他连正面直视兄长的勇气都没有。
看到霍光进来,李陵几人也只是点了点头,这让他愈发不好意思起来,本来经常来往的这群人,就数他年纪最大,又不住在茂陵,此刻他愈发感到被排斥在外了。
还是刘解忧天真无邪,招呼道:“霍光哥哥,你们来了。”霍光道:“嗯。你们……怎么都是这副样子?”刘解忧道:“霍光哥哥穿着官服,应该是从宫里来,难道还不知道么?细君姊姊被皇上选中,要封为公主,嫁去乌孙和亲呢。”
霍光如遭雷击,一下子呆住了。三年前,兄长便要为他张罗婚事,本来属意堂邑侯陈须之女——陈须即是馆陶公主刘嫖与堂邑侯陈午长子,其姊陈阿娇为刘彻第一任皇后,其弟陈蟜娶隆虑公主——但霍光心里只有细君,所以无论兄长如何说,他始终只以沉默回应。后来还是嫂子司马琴心悄悄问他,他才吐露心事。霍去病得知弟弟心意后,想到当年若非自己坚持也无法娶到琴心为妻,便道:“细君虽说是反叛之女,不过一直跟着董先生长大,是茂陵有名的才女,霍光能娶她,也算是良配。”等于默许了弟弟的婚事。司马琴心告诉霍光后,又道:“不过细君年纪还小,远没有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你能等么?”霍光毫不迟疑地答道:“能。”在他心目中,既然阿兄同意他和细君在一起,那么便是板上钉钉的事,天底下除了皇帝,谁能与骠骑将军相抗呢?他一点也不羡慕那些有世袭爵位的列侯,娶妻生子哪怕娶妾都要上报给大行,还有时时被皇帝选中当女婿的危险。天下人谁不知道呢,公主的丈夫不好做啊。满以为幸福的生活就在不久的将来,哪知道突然得到细君被封公主即将出塞和亲的消息。和亲,又是和亲!大汉付出了十余万汉军生命的惨痛代价,终于换来“漠南无王庭”的局面,还需要再靠妆扮女子、牺牲公主来换取利益么?
百思不得其解的不只是霍光,李陵这等名家子弟也不能理解。然而这是皇帝的旨意,任谁也难以改变,连暗地议论也不行,不然被安个“腹诽”的罪名,就是弃市的结局了。
刘细君强忍许久,终于还是顾不上矜持,当众落泪,泣道:“我不想……不想嫁去乌孙。”泪眼涟涟,将求救的目光投向最信任的李陵。
李陵不知怎的心口蓦然一热,道:“好,我这就进宫去求太子出面。”当真说到做到,出门上马便往太子居住的北宫赶来。
北宫始建于汉初,在未央宫北面,位于雍门大街以南、厨城门大街以西。这是一座规整的长方形宫城,南北各开宫门一座,一开始主要作为被废贬的皇后的居地,有紫房复道与未央宫相通。西汉初年,太后吕雉病死,诸吕势力被翦,孝惠张皇后被废,移处北宫。但当今天子刘彻废除第一任皇后陈阿娇后,并没有将陈阿娇安置在北宫,反而在北宫内增修了不少建筑,如祭祀神仙的寿宫,供游戏作乐的清宫,刘彻时常带着姑母馆陶公主的男宠董偃来这里游玩。另有规模巨大的太子宫,专供太子刘据居住。
太子宫是北宫之内的宫城,内有前殿、甲观,丙殿等,还有专门通宾客的博望苑。宫城建制虽不及未央宫宏伟,但也是珠帘玉户,华丽灿烂。
太子刘据正在甲观的画堂中读书,听说李陵求见,忙命人引进来。李陵是刘据的伴读,一起长大,关系非同一般,他也不绕圈子,直接说了实话。刘据听说是要让自己出面,为堂兄江都王刘建之女刘细君求情,登时露出了为难之色,转过头去,将目光投向墙壁上的九子母图壁画。
并非刘据不愿意帮忙,所有的伴读中,他最喜欢的人就是李陵,不但能诗善文,才情出众,而且精于骑射,箭无虚发,比起其祖父李广不过一赳赳武夫不知道高明多少倍。只是他虽贵为太子,却也有自己的难处——刘彻子嗣不旺,年近而立之年才得长子刘据,当时欣喜若狂,卫子夫母因子贵,被立为皇后。但刘据一直没有被立为皇太子,可见刘彻对后来的子嗣仍有所期待,但卫子夫的肚子不争气,再没有生下孩子,加上她年纪与皇帝相仿,逐渐色衰,失去了皇帝宠幸。幸亏卫氏家族出了卫青,卫氏势力遍及朝野,刘据终究还是在七岁时被立为皇太子。他性格仁恕温谨,与父皇刘彻全然不同,文、武又均不出色,为刘彻不喜。刘彻多内宠,后来夫人王寄生下次子刘闳,王氏母子一度令卫氏感到极大的危机,所幸王寄不久后病死。然而皇帝宠幸的李姬又生下三子刘旦和四子刘胥,而今宠冠后宫的夫人李妍更是生下第五子刘髆,刘彻一有闲暇,就去李妍宫中与母子二人相戏,全然没有天子的架子,其乐融融俨如寻常百姓的家庭。刘据正因为母子宠衰而心中本来不安,又怎敢为一微不足道的女子出头,去忤逆父皇呢?
李陵见太子表情,心里已经明白几分,知道刘据柔弱,畏惧父亲,便告辞出来,径直来到未央宫求见皇帝。他是太子伴读,有宫门门籍,也有侍中的官印,可以自由出入宫禁,一路闯来宣室,才被持戟郎官拦住,告知皇帝正在宣室与新拜的大行张骞长谈,不见外臣。李陵只得等在外面。
过了一个多时辰,霍光也赶来未央宫打探消息,见到李陵只单独一人站在宣室外,问道:“太子人在里面么?”李陵摇了摇头,道:“太子还在北宫。”
霍光很是惊讶,但旋即明白了究竟。他虽然也极想能挽回细君和亲一事,但见没有太子出面,皇帝一旦发怒,势必要着落在李陵一个人身上,忙婉言劝道:“皇上性情刚毅,决定的事万难回头,我们还是先回去,再想想办法。”李陵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正说着,郎官苏武引着张骞出来。李陵上前质问道:“以公主和亲乌孙是大行君的主意么?”
张骞早年曾与李陵之父李当户一起宿卫未央宫,后来又与李广一道出击匈奴,忽见故人之子拦在面前,语气不善,很是惊奇,答道:“是呀,有什么不妥么?”李陵道:“如果和亲的公主选中的是大行君的女儿,大行君会舍得么?”
张骞道:“噢,张某大概明白李公子的意思了。张某的确有一个女儿,为我妻子阿月所生,十年前我夫妇自匈奴逃归,不及带走一对儿女,他们兄妹至今还滞留在胡地,生死未知。若我女儿跟随回来汉地,又被皇上选中作为和亲公主,为千秋万代计,张某一定会舍得。”他说得义正词严,李陵再无话说,只默默垂下头去。
张骞叹了口气,道:“我等会儿要去茂陵,李公子见完皇帝,就来东方先生住处寻我,我有话跟你说。”李陵道:“诺。”
正巧谒者出来,称皇上召李陵进去。霍光担心李陵触怒皇帝,便一齐跟了进来。
刘彻刚听张骞讲述了西域风土,心情极好,笑着问道:“听说你为求见朕在外面等了一个多时辰,有事么?”李陵道:“听说陛下预备封细君为公主,嫁往乌孙和亲,臣想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刘彻很是意外,奇道:“你来这里,就是为了刘细君之事么?”李陵道:“是。”
刘彻收敛了笑容,露出深沉之色来。霍光长侍皇帝身边,知道刘彻每露出这副神色,便是心中有所思虑,不由得愈发惴惴不安,手心满是冷汗。
沉吟了好大一会儿,刘彻才道:“李陵,朕听许多人夸过你,文武双全,能诗善文,又有一手百步穿杨的神技,足见朕当初选你做太子伴读没有选错人。不过从明日起,你不用再去北宫陪太子读书了,朕拜你为建章监,加侍中,专门负责训练未央宫众侍卫的骑射之术。”
建章监正是卫青出任将军之前担任过的官职,李陵此时不过十四五岁,比当年卫青的年纪还要小上二三岁,一时愣住。还是霍光扯了扯他的衣袖,李陵这才反应过来,上前拜谢道:“臣叩谢陛下。”
刘彻道:“嗯,朕对你的期待很高,切莫辜负了朕的期望,退下吧。”
李陵道:“可是陛下……”还待再提刘细君之事,刘彻却已经起身,一拂袍袖,往堂后去了。霍光忙上前扶起李陵,道:“走吧。”
二人怏怏出来未央宫,一起回来茂陵,正遇到茂陵尉率领吏卒封锁邑门,询问之下才知道平阳侯曹襄遇害了,陵邑内正在搜捕凶手。
曹襄是平阳侯曹寿和平阳公主之子,也是平阳公主的唯一儿子。昔日公主与丈夫曹寿不和,离异后改嫁年纪小很多的卫青,逼迫曹寿回去封地平阳,曹寿没几年就病死了,儿子曹襄世袭了爵位。但平阳公主嫁给卫青后一无所出,卫青的三个儿子都是姬妾所生,她最终还是只有依赖曹襄,遂设计为儿子娶到了卫皇后的长女卫长公主。曹襄在母亲再婚后即独自搬到茂陵居住,后与卫长公主结婚,又得到了故富豪袁广汉的豪宅。袁广汉曾经收留化名如侯的阳安,事发后全家被系捕,在廷尉严刑下供认任用阳安设计机关、图谋不轨,结果被族诛,财产全部充公,广为天下人羡慕的袁氏园林中的珍禽异兽则被没收入上林苑。
曹襄年纪比李陵要大上好几岁,但二人曾同时为太子刘据的伴读,交情颇深。霍光常常来往于茂陵,也与曹襄熟识。二人听说曹襄遇刺身亡,一时顾不上刘细君之事,忙朝曹府赶来。
曹府聚集了不少人,东方朔和夷安公主也在这里,他二人都是茂陵令磕头流血请来的帮手。汉家律令严酷,平阳侯曹襄在茂陵遇害,地方长官要受连带之责,县令及县尉等主要官员的位子肯定是没有了,能不能保得住脑袋都难说,若是能及时破案,抓住凶手,尚有一线转机。东方朔巧解金剑之谜的案子至今脍炙人口,为天下人称道,理所当然地成为县令的求助对象。
卫长公主抱着刚出生不久的爱子曹宗饮泣不止,无论夷安公主如何劝慰,也不肯说出经过情形。
李陵和霍光都被吏卒挡在曹襄尸首所在的房间外,见东方朔皱眉出来,忙上前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东方朔道:“你不是霍光么?”霍光道:“正是。”东方朔道:“你跟平阳侯关系如何?”霍光道:“他是我的朋友。”
东方朔道:“那么你想不想为平阳侯报仇?”霍光道:“当然想了。东方先生有何吩咐?”东方朔道:“那好,你现在立即回家去,看看你阿嫂在做什么,多陪她说说话。”霍光不免莫名其妙,道:“可是……”东方朔道:“李陵,你武艺好,你陪霍光一起去。”招手叫过李陵,低声嘱咐了几句,挥手命二人去办事。
霍光完全不明白东方朔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问道:“东方先生跟你说什么?”李陵道:“他让我带好兵器。”当即先回家取了佩剑和弓箭。
霍光狐疑道:“你这是要去我家,还是要上战场?”李陵道:“我祖父在世时常说东方先生不愧是天下第一聪明人,他既然让我们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二人回来北阙甲第,司马琴心正在书房教霍嬗读《公羊春秋》。霍嬗虽然才五岁,却已经是世袭的冠军侯,封邑万户,加有侍中头衔,衣食无忧。
司马琴心见霍光和李陵出现在书房门口,李陵更是全副武装,很是奇怪,遂命仆人领霍嬗到外面去玩,走过来问道:“你们都不用在宫中当值么?这副样子是要做什么?”霍光道:“这个……”
他本是个老实木讷的乡下小子,被突如其来的兄长领到京师,见识到了前所未有的广阔世界。这些年跟随在皇帝身边,虽然见闻长进了不少,但终究禀性难移,不擅撒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还是李陵道:“东方先生派我们来保护邑君。”司马琴心吃了一惊,道:“是那长安大侠朱安世又出来惹事了么?”
当年骠骑将军霍去病最风光时,霍府有盗贼闯入行窃,被霍光撞见,盗贼自称是长安大侠朱安世。尽管事后霍去病暴跳如雷,甚至惊动了皇帝,责令有司逐捕朱安世,京师为此展开大搜捕,但此案始终未破,长安大侠朱安世遂成为继关东大侠郭解之后的又一个传奇的游侠名字,成为人们心目中行侠仗义、劫富济贫的英雄人物。
李陵闻言心念一动,问道:“邑君如何会猜想事情会跟朱安世有关?”司马琴心道:“听说朱安世自幼丧母,只与父亲相依为命,想来父子感情十分深厚,他父亲被雷……雷被杀死……”一时难以启齿说出其中的关节之处。
司马琴心的父亲是皇帝敬重的大名士,母亲是有名的才女,她本人温柔貌美,亦自幼就有许多名门公子追逐于身后,譬如卫皇后的外甥霍去病很小就钟情于她。这些男子中,她自然有喜欢的人,也有不喜欢的人,但唯独在右北平郡遇到剑客雷被后,她才知道什么是刻骨铭心的爱恋,原来爱跟喜欢完全是两码事。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偏要爱那神秘的男子,即使后来知道他是别有所图,接近她只是要利用她打探消息后,她还是不能就此忘怀。后来雷被被捕,她不免有些自责,自忖雷被若不是坚持来茂陵见上自己一面,未必会被官府捕获。这当然只是她的秘密心思,然而夫君霍去病却不知如何猜到,素来不问朝政的他居然出面向皇帝求情,事先未同她商议,事后也未告知她,等到长安城中早已传遍时,她才从平阳公主的闲谈中得知究竟。一时间,感动得不能自已,她知道,她不能再去想那个罪名累累的男子,只能更温柔地关爱夫君。虽然她有时也会好奇被赦免的雷被去了哪里,但那只是一闪而过的想法,她知道,这辈子她永远不可能再见到他。此刻忽然由长安大侠朱安世的关联,重新提起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那尘封在心底深处的往事,便如潮水般涌出,不由分说地包围了她。
忽听见有人沉声道:“雷被杀了平阳侯曹襄。”夷安公主不知道何时走进书房来,正站在一旁。
司马琴心闻言吃了一惊,道:“什么?他……他又杀了人?”夷安公主道:“我师傅验过曹襄尸首,他身上伤口的尺寸、径深、跟之前匈奴太子於单遇刺所受的剑伤一模一样,你不信的话,可以自己去查阅爰书。不同的人可以使用同一把剑,但手劲却是各自独有的。雷被人在哪里,你快些交他出来,免得牵连旁人。”
司马琴心道:“我怎么会知道他在哪里?自从上次在茂陵家父那里匆匆会过一次面,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霍光见嫂子发窘,少不得要出面辩护几句,忙道:“阿嫂从来不会撒谎,她说没有见过就是没有见过。”
夷安公主斥道:“我跟琴心相交的时候,你小子还没有出世呢。”上前挽起琴心手臂,叹道:“我相信你,不过你可千万别再被雷被利用了。陌生人进出茂陵邑需要登记,茂陵尉核验过这两日的名册,最可疑的当数一名携剑男子,自称是受你所派,前去司马府上给你母亲送信。我派人向司马府上打探过,自尊父去世,尊母就闭门谢客,已经许久没有客人登门了,这两日也没有什么信使登门。”
司马琴心“啊”了一声,道:“他……是他么?”夷安公主道:“根据陵门卫卒的描述,的确很像雷被。”
司马琴心道:“可他为什么要杀平阳侯?”夷安公主道:“雷被不过是江湖剑客,之前杀人是受雇于淮南王,这次也应该是受雇杀人。平阳侯也算是你夫家的亲戚,你可知道他最近得罪了什么人么?”司马琴心迟疑道:“这个……”
霍光忙道:“前几日倒是发生过一件事……”
当即说了几日前大将军卫青府上的宴会情形:当日除了亲属之外,还特意邀请了一些大将军和骠骑将军的旧部,如失去爵位的公孙敖、龙额侯韩说、随成侯赵不虞、关内侯李息、辉渠侯仆多、从骠侯赵破奴等。本来众人谈论一些军中旧事,又有协律都尉李延年率女乐以音乐从旁助兴,气氛极好,还有人打趣要为平阳侯曹襄的儿子曹宗和龙额侯韩说的女儿订娃娃亲。酒过三巡的时候,曹襄不知道为何事跟大将军卫青起了争执。卫青身为继父,倒也没有多说什么,曹襄却是不依不饶,平阳公主少不得出面斥责儿子。曹襄嘟囔了几句,平阳公主忽然脸色大变,令侍从将儿子扯进内屋。不久后,曹襄出来,脸肿得老高,显是挨了打,不待众人问明究竟,便恨恨拂袖而去。
夷安公主道:“龙额侯韩说、从骠侯赵破奴也在当日宴会上么?”霍光道:“是的,公主为何独独问到他们?”夷安公主道:“因为他们二人昨日分别到过曹襄府上。那么董偃呢?”霍光道:“当日馆陶公主没有来,听说是生病了,董偃自然也没有来。”
李陵道:“公主这么问,是因为董偃昨日也到过曹襄府上么?”夷安公主点点头,问道:“你们李府隔曹府不远,你又与曹襄交好,可觉得有什么离奇之处?”李陵道:“曹襄跟母亲关系不大好,但跟董偃一直颇合得来,平阳公主便经常托董偃转些财物给他,所以董偃时常出入茂陵。韩说我也见过,只有从骠侯赵破奴是头一次。”
夷安公主道:“嗯,我也觉得赵破奴最可疑。他是骠骑将军的旧部,年纪又比曹襄大许多,平常根本没什么往来,怎么会突然到曹府拜访呢?”转头道:“琴心,我师傅安排了一个计划,或许能诱捕到雷被,但这需要你的帮忙。”
司马琴心茫然道:“你是认为他还会来找我么?”夷安公主道:“会不会来到时自会知道。李陵,你留在这里,这件事由你主持。”李陵道:“这应该由廷尉或是内史出面才对。”夷安公主道:“若是那些人出面,雷被就是想来也不敢来了。”将李陵叫到一旁,低声叮嘱一番。李陵道:“那么我便尽力而为了。”
夷安公主离开北阙甲第,径直来到宣平门西的冠尚里,找到从骠侯赵破奴,径直问道:“从骠侯昨日到茂陵平阳侯曹襄府上做什么?”赵破奴先是一愣,随即答道:“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路过茂陵,想顺便探望一下平阳侯。”
夷安公主道:“我师傅跟你也算得上故人,你为何不顺便去探望?”赵破奴道:“公主这么问,倒像是兴师问罪来了。不知道臣错在何处?应该不是仅仅因为臣没有去拜访东方先生那么简单吧。”夷安公主道:“看来从骠侯还不知道,曹襄不久前被杀了。”赵破奴“啊”了一声,喃喃道:“原来如此。”
夷安公主道:“你跟曹襄素无往来,你昨日去他家做什么?”赵破奴迟疑道:“这个……”夷安公主道:“我知道从骠侯当下甚得父皇宠幸,可你若是不肯据实相告,我只好将你作为雇凶杀死曹襄的第一嫌疑人交给廷尉,那些人的手段,可是无所不用其极的。”
赵破奴吓了一跳,连声道:“臣可没有杀人。好吧,臣说实话,那日大将军在府上设宴,臣也应邀去了。席间平阳侯忽然发酒疯,跟大将军和平阳公主争了起来。臣的席位凑巧离大将军不远,听见平阳侯提到了‘王夫人’……”
夷安公主道:“王夫人?难道是王寄么?”赵破奴道:“臣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立即留了心,但很快平阳侯被平阳公主喝令侍从拉进里屋,后来他出来就离开了。臣……公主也知道臣和王夫人是……是故交,一时忍不住好奇,昨日特意去了茂陵找平阳侯,想问个清楚。哪知道平阳侯矢口否认,说什么王夫人、李夫人的他都没有提过。臣见他心情不好,婉言劝了几句,他还是不肯承认提过王夫人,臣只好告辞走了。”
夷安公主见问不出更多情况,便重新回来北阙甲第,到韩府找龙额侯韩说。
自从襄城侯韩释之被匈奴使者的随从刺杀后,韩府雇了许多家卒,戒备一直相当森严。韩释之无子,弓高侯韩则因为之前装病不肯侍从皇帝到甘泉宫,犯下大不敬之罪,耐为隶臣,因而襄城侯和弓高侯的爵位都已经被取消。而今韩府有侯爵之位的只有韩则庶出的弟弟韩说,理所当然成为家族的主事人。他听说夷安公主到来,亲自迎出堂来,笑问道:“公主大驾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夷安公主道:“听说龙额侯就快与平阳侯结为亲家了。”韩说一愣,随即笑道:“那不过是几日前酒席上的玩笑话。不过不怕公主见笑,臣还有些当真了,昨日还特意去了茂陵,问平阳侯是否真有此意。”
夷安公主道:“噢,那么平阳侯怎么回答的?”韩说道:“平阳侯挺不高兴的,说他的儿子是公主之子,将来必定要娶公主。臣也是自讨没趣,乘兴而去,扫兴而归。公主竟然关心这个么?”夷安公主道:“嗨,我不是闲着没事么?打扰了。”
告辞出来,又来到大将军府邸,平阳公主却是刚刚听到儿子身故的消息,跟卫青一道赶去茂陵了。
夷安公主招手叫过卫青长子卫伉,问道:“有什么好玩的事要告诉表姊么?”
卫伉虽然才十三岁,却早在襁褓中封宜春侯,为人颇有其父沉稳之风,歪头想了一想,才道:“好像没有。”
夷安公主笑道:“不是没有,是你忘记了,那日府中宴会,你继母平阳公主不是命人打了你名义上的长兄曹襄么?你一向不喜欢他,是不是?”卫伉道:“是哟,那件事,继母亲自动手打了曹襄,我和弟弟们就躲在屏风后偷看。”
夷安公主道:“你继母不是一向最疼曹襄么?为什么要打他呀?”卫伉道:“具体原因我可不知道,好像继母大人说曹襄早晚要惹来大祸,不如先打死他算了。表姊,你可别跟继母大人说我对你说了这些。”
夷安公主忙道:“表姊当然不会说的,你也别跟别人说。”见天色不早,便不再多逗留,径直回到茂陵,对东方朔说了经过。
东方朔道:“事情如果真是跟王寄王夫人有关,嫌疑最大的是大将军卫青,其次是平阳公主。”夷安公主道:“平阳公主是众所周知的心计极深,但大将军怎么可能杀人?”
东方朔道:“昔日郭解也不必亲自动手,自有门客去替他清除掉碍眼的人。大将军门客不少,部属不少,亲眷也不少,有人主动出头也说不准。”想到适才在曹府看到平阳公主和卫青的情形——平阳公主只朝地上的儿子看了一眼,便转过头去瞪着卫青,一向高贵娴雅的公主的眼睛里尽是恨意。若是眼光能杀人的话,只怕已当场将大将军杀死好几次。那分明意味着,就连平阳公主也认为是卫青手下人做的——深深叹了口气,道:“公主,这案子不用再追查下去了。不然的话……”
他没有说完下面的话,只意味深长地冷笑了一声。但他已认定大将军卫青是首要嫌疑犯,夷安公主已经大致猜到究竟:昔日王寄宠冠后宫,又生下儿子刘闳,一度对卫子夫母子造成极大的威胁,甚至在王寄病死后,这种威胁仍没有解除,皇帝寝食难安,追思不已,愈发宠爱丧母的孤子刘闳。幸亏平阳公主及时举荐了协律都尉李延年的妹妹李妍入宫,这才缓解了刘彻对王寄的思念。李妍很快得到专宠,更在昔日王寄之上,但她感激平阳公主的举荐之恩,对卫皇后一族一直相当尊敬。明眼人都知道举荐李妍是平阳公主有意讨好皇帝的固宠之举,正如她当初送卫子夫进宫一样,但无论如何,李妍进宫是在王寄死后,也就是说,王寄不死,平阳公主未必有举荐的机会。若是曹襄提到的“王夫人”是指王寄之死跟平阳公主有关,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平阳公主和她的亲族感受到了王寄对卫皇后和太子刘据的威胁,设法毒害了王寄。又利用刘彻感情空虚之际,献上有倾国倾城之貌的李妍。李妍因平阳公主而进宫,势必如之前的卫子夫一样,对她感恩戴德,结为同盟。如此,平阳公主一党再无后顾之忧。但曹襄一直为母亲与生父离异并嫁给昔日骑奴卫青一事耿耿于怀,酒醉后发生口角,无意中提到平阳公主与王夫人之死有关,惹得平阳公主暴怒,令侍从扯其入堂,亲自掌掴独子。虎毒不食子,想来她不至于因为这件事杀死爱子,但大将军卫青那边却有人坐不住了,因为这件事一旦被揭穿,以当今天子的严酷性情,死的将不止是平阳公主一个人,从皇后卫子夫、太子刘据到卫氏满门,怕是没有一个人能逃脱腰斩的命运。
一想到这里,夷安公主自己也打了个寒战,讪讪道:“这案子当然不必再查了。可师傅答应了茂陵令帮忙,要如何交代?”东方朔道:“兴许明日凶手自己就会投案自首。”
夷安公主道:“雷被会投案自首么?”东方朔道:“主谋能笼络雷被,可见手下能人不少,可他非派雷被出手,多半是有其特别的目的。这人事先能如此深谋远虑,怎么可能再留下后患?雷被多半已经被杀死灭口,死得无声无息。公主明日去趟霍府,告诉琴心我们弄错了,凶手不是雷被。”夷安公主道:“是。”
次日一早,夷安公主还未起床,便听见房外有男子跟侍女说话。她听出是李陵的声音,忙穿衣出来,问道:“捕到雷被了么?”李陵道:“不,不是雷被,而是长安大侠朱安世。霍夫人命臣来请东方先生和公主过去,她不想张扬,打算悄悄放走朱安世。臣已经知会东方先生,公主,这就出发吧。”
夷安公主忙乘车出来,正好遇到东方朔的车子,遂同道而行。一路向李陵打听,才知道究竟——
昨晚李陵按照东方朔的安排留在霍府,若是雷被难忘旧情,冒险来探视司马琴心,就趁机将他捕获。李陵与霍光一直埋伏在后院司马琴心房外,二人对雷被会出现半信半疑,原本也没有抱什么期望,然而到夜深人静时,真有一黑衣人从屋脊上跃了下来,往司马琴心房间摸去。霍光生怕他伤了阿嫂,起身大喝一声。那黑衣人受惊,转身便逃,身手极其敏捷迅疾,如飞狐一般。李陵张弓搭箭,一箭正中他大腿,将他射倒在地。家卒赶来,将那人缚住,拖到灯火明亮处,扯下蒙面巾。司马琴心出房一看,却是名陌生的年轻男子,并不是雷被。问那人身份,则自称是长安大侠朱安世。司马琴心道:“原来是你!你又来做什么?”朱安世道:“霍夫人心知肚明。”司马琴心道:“你若是缺钱用,我可以给你一些。”正要命人去取些金子来,朱安世冷笑道:“我要的不是那些,我要的是雷被。”原来他不知从何处得知雷被在茂陵杀了人,居然也跟东方朔想的一样,认为雷被与司马琴心有联络,遂闯来霍府,想挟持司马琴心,强逼她说出杀父仇人的下落,不想正中了东方朔预先安排的用来捕获雷被的埋伏。司马琴心遂命李陵来请夷安公主和东方朔,预备跟二人商议后放掉朱安世。
夷安公主道:“雷被杀了朱安世的父亲朱胜,琴心总觉得有愧,不想将他送交官府。可朱安世是诏书名捕的要犯,万一被旁人知道,告发她隐匿逃犯行踪,那可就糟了。”
一路驰来北阙甲第。司马琴心和霍光正在堂中焦急等候。朱安世双手反缚,箕坐在地上,见有人进来,立即叫道:“东方先生、夷安公主,多年不见,你二位居然一点没变。”
多年前,东方朔和夷安公主调查匈奴太子於单一案,一路追查到北焕里於单的车夫朱胜家里,在门口见过朱安世一面,那时他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这么多年过去,居然已经长成长身挺立的高大男子。
夷安公主道:“你倒是长大不少,不过面貌也没有怎么变。”朱安世笑道:“算起来,咱们也算是故人了。东方先生,我打听过你的事,知道你最恨的人是大乳母的儿子阳安,如果你放了我,我就帮你找到阳安。”
东方朔虽然意外,表面却不动声色,道:“噢,你如何能找到阳安?”朱安世道:“我自然有我的门道,只要阳安人在京城,三个月之内,我必定将他的下落告诉先生。”东方朔道:“好。但雷被作为与霍夫人无干,你不准再来骚扰她。”朱安世满口应允。东方朔遂命李陵拔刀割断绑索。
朱安世道:“你的箭术不错,你叫什么名字?”李陵道:“李陵。”
朱安世道:“你姓李?飞将军李广是你什么人?”李陵道:“是我祖父。”朱安世道:“好,李陵,我一定会报这一箭之仇,你等着。”
李陵出身将门,哪会害怕一名窃贼的威胁,昂然道:“尽管放马过来,李陵奉陪到底。”
等朱安世离开,夷安公主才问道:“师傅真的相信朱安世会打探阳安的下落么?”东方朔道:“他既然自称大侠,声名最重要,应该会言而有信。”转头叮嘱道:“若是有人告发霍夫人纵逃要犯,你们就推到我身上,说是我有意放走了朱安世。”司马琴心道:“多谢东方先生。”
话音刚落,便有仆人进来禀告道:“适才遇到廷尉府的人,说是杀死平阳侯的杀人凶手一早就到廷尉投案自首了,原来是大将军幕府一名姓田的门客,气愤不过平阳侯当众对大将军无礼,一时冲动,赶去茂陵杀了他。”
夷安公主听说,不禁赞叹师傅料事如神,心道:“虽说有了凶手,但廷尉也不是白吃饭的,还得有多少实证的漏洞要补,那门客到过茂陵么?到过曹府么?有证人看见么?既是如此费事,为何当初一定要派雷被下手呢?大将军到底对这件事知不知情?”虽然心中好奇,却因为干系太大,不敢深想。
李陵和霍光不知究竟,以为曹襄一案已破,遂赶去未央宫当值。司马琴心却还是惴惴难安,问道:“那姓田的门客会不会是……他?”
夷安公主知道她心中始终放不下雷被,何止司马琴心,古往今来,多少人勘不破“情”字这一关,不禁长叹一声,道:“杀死曹襄的不是雷被,是我和师傅弄错了。”
本想说出雷被已被灭口的实话,但想到琴心刚刚经历丧父、丧夫之痛,让她心中有一点念想和希望总是好的,就算那个人是个恶人,他在她的心目中却总是有好的一面的。人生历尽沧桑,到了最后,还会剩下什么呢?无非是以前那些美好的回忆而已。
两个月后,平阳公主拖着病重的身体,亲自来到茂陵拜访东方朔。宗正刘弃之女刘解忧正死缠着东方朔,要学夷安公主一般拜他为师,见平阳公主到来,忙叫道:“平阳姑姑。”
平阳公主道:“嗯,你先到外面去玩,我有要紧话,要单独跟东方先生说。”刘解忧应了。
平阳公主命侍女、仆从尽数退出,忽然拜伏在地,道:“东方先生,求你帮帮我。”东方朔忙道:“公主快快请起,有话直说无妨。”平阳公主道:“我自知所剩日子不多了,可我还有一件心愿未了。我以前自以为聪明伶俐,事事占尽上风,可现在才知道没有了襄儿,我其实是一无所有。”
东方朔道:“公主是想让臣找出杀死平阳侯的真凶么?”平阳公主道:“正是,先生果然是天下第一聪明人。我也不想瞒先生,虽然有田门客主动投案,承认是他杀了襄儿,可我知道他只是替罪羊,他站出来,只是要让这件案子尽快了结。”
东方朔迟疑道:“既是如此,公主也该知道这件案子的微妙之处,廷尉都要尽快结案,臣一个山野闲人,怎么能私下追查?况且公主贵为皇帝长姊,夫君又是大将军,能力远过臣万倍,哪里轮得到臣出面?”
平阳公主道:“难道先生生平没有什么特别的愿望么?只要先生肯答应帮我找出杀襄儿的凶手和主谋,我平阳除了奉上千金之外,还愿意尽全力为先生达成心愿。先生也该知道我的能力,这普天之下,我平阳做不到的事实在不多。”
东方朔闻言很是心动,沉吟半晌,才道:“可是要实现臣这个心愿也并不容易,公主愿意冒险么?”平阳公主凄然道:“我即将不久于人世,还有什么比死更冒险的?”东方朔道:“好,那咱们一言为定。”
忽听见夷安公主在外面敲门叫道:“师傅!”东方朔道:“进来。”夷安公主牵着刘解忧一道走了进来,叫道:“平阳姑姑。”
东方朔见平阳公主颇为不安,忙解释道:“她们都是臣的弟子,查案不是光靠一个人就能办到,臣需要她们的帮助,公主大可不必忌讳。”平阳公主犹豫许久,终于还是点点头。
东方朔道:“那好,臣现在要问几个问题,公主一定要如实回答。当日大将军府宴会,平阳侯曹襄提到王夫人之事,还有什么人知道?”
平阳公主深为震骇,吃惊得瞪大眼睛,道:“原来先生早就知道了。”东方朔点点头,道:“公主请放心,后宫钩心斗角,你死我活,自古有之,不足为奇。但当今太子仁义宽厚,深得人心,臣无论如何也要维护他的安危。”
平阳公主这才略略宽心,道:“我夫君卫青自然是知道的。襄儿离开大将军府后,公孙贺、卫君孺等几家亲属也是知道的。但我们都认为襄儿不过是酒后撒疯,一时气话,不会真的将这件事抖出来。”
夷安公主心道:“原来是曹襄威胁要告发这件事。”忙问道:“那么还有谁知道王夫人这件事?”平阳公主道:“真正知道经过的只有我和李延年。我夫君、襄儿他们不过是由蛛丝马迹猜到的大概。”
夷安公主道:“宴会请了女乐助兴,李延年当日不是也在宴会上么?”平阳公主道:“不错。不过他究竟只是个被阉割的宦者,历来听命于我,没有能力安排刺客这种事。嗯,我忽然想起来了,李延年有个弟弟叫李广利,据说是个市井无赖,经常与人打架,会一些武艺,会不会是他做的?”
东方朔道:“不会,市井无赖都是外强中干,就会欺负弱小,要真让他去杀列侯,打死他也没有这个胆量。公主,臣这样问可能会很唐突,当日你听到平阳侯死讯后,立即跟大将军一起赶来了茂陵,我人也在曹府,你瞧着大将军的眼神……”
夷安公主道:“不错,我当时确实以为是卫青派人下的手,就算不是他,也是他那一伙子亲戚。但后来……后来我看到他长吁短叹的样子,知道冤枉了他。他也召来知情的亲属,一一严厉质问,所有人都诅咒发誓,称没有派人杀我的襄儿。”
夷安公主道:“平阳姑姑相信他们的话么?”平阳公主道:“不是相信他们,而是相信我自己。我自恃是这个家族中的主心骨,所有的大事都要征询我的意见,即使是皇后、太子也对我礼敬有加,不敢说一个‘不’字。他们都知道我爱惜襄儿,谅他们没有敢背着我对襄儿下手的胆量。东方先生,你一定要帮我找出凶手,如果到时我还活着,我会亲手杀了他,如果我已经不在人世,自有我的心腹来替我料理。”
东方朔道:“好,臣答应了。现在,臣要说自己的心愿了。”从案下的暗格中取出一柄长剑,道:“臣这里有一把剑,烦请公主用它到长乐宫前殿中换出那柄真的高帝斩白蛇剑。”
平阳公主大吃一惊,道:“你……你要我用假剑换出真剑?”东方朔道:“不错。”
平阳公主道:“本朝惯例,每十二年磨一次斩白蛇剑,今年凑巧是磨剑之年。就算我能顺利换出真剑,可到了磨剑之日,假剑之事就要败露,你这样做,不是让我自寻死路么?”
东方朔道:“若是公主到时还活着,臣自有办法帮公主脱身。若是公主不愿意冒险,此事就此作罢,就当臣没有说过。只是仇人近在咫尺,公主不能为爱子复仇,活在世上又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