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金剑之谜

想到从未谋面的姊姊远嫁胡地,风俗、语言完全不通,生活一定悲苦极了,以致韶华年纪便病死他乡,不由得很是感慨,心道:“我也是皇帝的女儿,如果和亲的命运落到我头上,会是什么样子?唉,要我嫁给那野蛮单于,还不如死了的好!”

次日一早,事情居然如同东方朔最初预言的那般——夷安公主和刘陵、司马琴心三女安然无恙地回来郡府,令所有人大吃了一惊。

夷安公主也不等人问,摆手道:“我困了,要先回房歇息,有事回头再说。”斥退闻讯赶来侍从的韩延年等人,自与女伴回去房间歇息,丢下李广等人愣在当场,浑然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

李广昨夜已从心腹随从任立衡兄弟口中得知东方朔在城南酒肆的种种推测,如郭解、雷被心怀不轨,会利用夷安公主要挟等,回思也颇觉有理,但最终情形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不由得对这位传说中的天下第一聪明人又起了轻视之心,命任立政立即去后院将公主回来的消息告知使者一行。

使者不分男女,均住在后院。这是一处坐北朝南的院子,正屋原是太守李广住处,他特意让了出来给夷安公主几人,东西两边各是一排厢房,徐乐等一干使者以及救回来的张骞等人分住在各房间中。

夷安公主三人边说边笑,刚进来院门,便见霍去病急急迎上前来,问道:“没事么?”脸色焦灼无比。他因为姨母卫子夫的关系,在皇帝身边长大,少年得意,不大会也不愿意掩饰自己的真实情感,见三女安然无恙,并无受伤,这才长舒一口气,道:“可算回来了。”

夷安公主低声道:“有劳去病哥哥惦记。”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霍去病这样的神情——焦眉皱眼,忧心忡忡,皮靴上结满冰霜,显是反复在院子里徘徊,一夜未睡——心中很是感动,然而当她意识到他的目光落在一旁的司马琴心身上,根本没有留意听她的话,心中“咯噔”一下,这才恍然大悟,他在意的人原来是琴心!这让她又委屈又无地自容。她是众星捧月的公主,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冷落。

正好主傅义姁打起帘子出来,叫道:“公主。”夷安公主少不得忍上一忍,就像寻常女孩儿家那样,赌气甩手进屋去了。

霍去病的注意力一直在司马琴心身上,丝毫未觉察到旁人的异样,又上前一步,追问道:“还好么?”司马琴心红了脸,低头道:“一切都好。”挽了刘陵的手,侧身让过霍去病,匆忙进了屋。

正好李广心腹随从任立政赶来,霍去病忙问道:“公主昨夜到底去了哪里?”任立政摇摇头,道:“公主没说。飞将军说使者君一行也累了,既然公主已平安回来,请诸位先好好歇息,日后再问清楚不迟。”霍去病道:“也好。”

任立政来到东方朔房前,敲了敲门,无人相应,便干脆推门而入。东方朔睡得正香,忽被人推醒,迷迷糊糊地问道:“是司马琴心回来了么?”任立政道:“不仅司马琴心,还有夷安公主、淮南翁主,她们三个都自己回来了!”

东方朔这才惊醒,蓦然坐起身来,不相信地道:“公主回来了?”任立政笑道:“一切正如大夫君最初所预料的那样,怎么反倒吃惊起来了?”

东方朔挠挠脑袋,大是困惑,道:“这可奇怪了。公主人呢?”任立政道:“回房间歇息去了。看情形是玩了一夜,疲累得很。”

东方朔道:“嗯,回来就好,这件事回头再问公主不迟。”还想倒头再多睡一会儿,偏偏徐乐一脚踏进门槛,叫道:“东方卿,既然公主找到了,咱们也该快些回京复命才是。”东方朔道:“着什么急?咱们才来平刚几天,马奶酒都还没喝上呢。”

徐乐道:“而今匈奴内乱,边郡也是多事之地,为公主的安危着想,还是早日启程为好。”东方朔笑道:“我倒觉得这平刚城好玩得紧,刺客啊、剑客啊、逃犯啊,一个个出现,在京师哪有这般热闹可瞧?多留几日也没什么打紧。”

徐乐忽然一改往日的好脾气,板起脸肃色道:“东方大夫,虽然你官秩比我高,可这次出使我是正使,你只是副使,何时回京由我说了算。”

东方朔一骨碌坐起来,道:“你我朋友一场,你跟我来真的?那好,回京可以,但须得带上张骞几人。你也说了,边郡不太平,他们身上一定有重要军情。”徐乐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正要去探望张君。”

东方朔忙披上衣服,跟着徐乐往隔壁张骞住处而来。义姁正好从房里出来,道:“张骞和王寄身上的箭镞都已经取出来了,男的伤重,女的身子弱,都需要调理静养一些日子。”东方朔大喜道:“真乃天助我也。”脸上不无得意之情。

徐乐忙道:“若是带着张骞几人一起上路,有主傅君照顾他们,应该无大碍吧?”义姁道:“这一路风雪,道路泥泞,就算乘车,伤者也经不起颠簸。徐使君想要尽快回京,我是极赞同的,但两位伤者还得伤势稳定后才能上路。”转头问道:“大夫君答应我找回公主……”

东方朔往南一指,道:“公主回来了,正在她自己房里。”义姁“啊”了一声,又惊又喜,又难以置信,忙赶去房中查看。

东方朔和徐乐一道步进房中,张骞犹自昏迷未醒,妻子阿月红着眼睛守在床边。徐乐问了几句,阿月只懂简单的汉话,实在难以交流,只得悻悻出来。

东方朔跟出来问道:“你忽然这般着急回京师,一定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嗯,我猜猜看,你是怕意外与郭解相遇,他认出了你,你难以自处,对也不对?”徐乐没好气地道:“郭解是通缉要犯,我是朝廷使者,你这般聪明,认为他会‘意外’跟我相遇么?我知道瞒不过你,实话说,我不是着急回京师,是想早些回去我故里无终,行了吧?”

东方朔道:“原来如此。那么你先带上几名士卒回去故里,这里都交给我。等你探完亲访完友,再回来这里相会。”徐乐尚在迟疑之中,东方朔道:“难道你想带着公主回去故里?那么我问你,公主是在郡府安全,还是跟你去无终县安全?”徐乐一想有理,只得道:“东方卿可千万要看好公主,别再惹出乱子来。”说罢便自回房去收拾行装。

东方朔打发走徐乐,正想重新回房补觉,忽见那跟随张骞一道逃回的男子赵破奴正在院中朝他招手,便走过去问道:“你是叫我么?”

赵破奴点点头,道:“我有一件重要大事要禀告大夫君,阿寄先后在王庭侍奉匈奴单于和单于之母阏氏,她曾经偷听军臣单于和大臣中行说的对话,知道匈奴人正在实施一个极大的阴谋……”

东方朔道:“是那个投降了匈奴人的阉人中行说么?他居然还活着?”赵破奴点头道:“非但活着,而且活得很好,历任单于均对他信任有加,言听计从。”

他二人口中的中行说原是汉皇宫宦者,为人机智多计,高后吕雉执政时已忌惮其人精明,欲派其出使匈奴。当时汉使大多被匈奴扣押,吕雉此举不过是想借匈奴人之手除掉中行说,结果为大臣栾布谏止。汉文帝刘恒即位后,继续延续与匈奴和亲的政策。

汉文帝前六年,冒顿单于病死,太子稽粥继立,号老上单于。刘恒选了一名宗室女子,封为公主,出嫁老上单于。又因为中行说是燕地人,熟悉边关情状,选中其为主傅,作为公主属官前往匈奴。中行说推辞不成,发狠道:“一定让我去胡地,我将成为汉朝的祸患。”一到匈奴就投降了老上单于,因其熟悉汉朝和匈奴两方情况,又富于谋略,备受宠信。

当时匈奴人虽然衣皮毛、食腥膻,却都非常喜欢大汉精美的缯絮丝织物及可口美味的食物,中行说告诫道:“匈奴的人口不及大汉的一个郡,武力却非常强大,根本原因就在于衣服饮食有自己的特性。如果单于改变习俗,喜欢汉朝的东西,如此下去,匈奴就会完全归属汉朝了。所以,只要得到汉朝的缯絮,单于就让人穿着去杂草棘丛中驰骋一番,把衣裳都撕破磨碎,表明它们远远不如匈奴的皮毛坚固耐用;得到汉朝的食物,就统统扔掉,表明它们不如匈奴的奶酪甘美。这样,才能保持匈奴人的特性,保证对汉朝的优势。”老上单于深以为然,也如此照做。

中行说还向匈奴人传授分条记事的方法,以便核算他们的人口和牲畜的数目。大汉送给匈奴单于的书信通常是写在一尺一寸长的木牍上,开头的文词总是“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然后才是赠送的物品及其他要说的话。中行说为了在礼仪上压过大汉,教单于用一尺二寸的木牍写回信,印章和封泥的尺寸都特意加长、加宽、加大,开头的文词故意写得居高临下,如“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敬问汉朝皇帝无恙”等,以表示匈奴单于高过汉朝皇帝一头。

汉朝使节看不惯匈奴原始落后的风俗制度,中行说就亲自出面和汉使辩论。譬如匈奴风俗,父亲死后,所有妻妾全归儿子所有,只有亲生母亲除外。兄弟死后,妻妾也全由弟兄接收分配,就和牛羊与其他财产一样。汉朝使者讥讽匈奴人乱伦,中行说辩解道:“父亲兄弟死后,妻子如果另嫁,便是绝种,不如娶为己妻,还可保全种姓。所以匈奴虽乱,其实是出于立宗种的考虑。汉人总说伦理,但亲族日疏,互相残杀,屡见不鲜。所以汉人的伦理其实是有名无实,徒事欺人,不足称道!”

他还教会匈奴人怎么选择有利的进攻时机和最佳的进攻地点,在他的谋划下,匈奴屡屡侵入汉境,杀伤百姓,掳掠牲畜,成为汉朝最大的边患。匈奴骑兵一度逼近皇帝离宫甘泉宫,长安震动,也是由于中行说巧计所致。

老上单于死后,其子军臣单于即位,中行说又继续侍奉新单于,使出浑身解数,教胡人如何算计汉朝,如何从汉朝那里巧取豪夺。大汉自汉文帝刘恒到汉景帝刘启,再到当今天子刘彻,祖孙三代无不恨中行说入骨,却又无可奈何。此人当真长寿,算起来已有八十岁年纪,依然能左右匈奴局势,挑动左谷蠡王伊稚斜自立为单于,与太子於单争位。

赵破奴提到中行说时也是咬牙切齿,道:“我父母被害,自己沦落胡地为奴二十年,也全是拜这老匹夫所赐。”

自高帝刘邦采取和亲政策,用公主、财物与匈奴结盟以来,匈奴还算守信,一直没有大规模侵扰汉地。然而中行说投降匈奴后,告诉单于大汉嫁以公主实是居心叵测,单于遂撕毁盟约,多次发大军南下。而匈奴人攻破汉地后的习惯做法是:年老病弱者全部杀光,年轻力壮的男女全部带走。俘虏们要在匈奴骑兵撤退时帮他们背负掳掠品,回到营地后,就跟牛羊一样分归匈奴将士,男的做奴隶,女的则做婢女或是充当妻妾,主人玩厌时可互相交换或是买卖。赵破奴就是在年幼时家乡被匈奴铁骑踏破,父母被杀,自己被掳去胡地为奴,受尽苦楚。

东方朔也道:“中行说诡计多端,不断教唆单于攻我大汉,当真是个劲敌。”赵破奴道:“嗯,听说汉朝廷中有大官是匈奴奸细,两方预备里应外合,阿寄曾亲眼见到大官派去胡地的使者……”

前面忽然传来一阵桴鼓声,打断了话头。东方朔忙道:“你所言尽是机密大事,我只是临时出使边郡的使者,不该予闻军情。这些话,你该直接禀报李广将军才是。”赵破奴道:“我适才去告诉过李将军,可他说既然是阴谋,直接来找东方大夫便是。”

东方朔恍然大悟,知道李广志在上战场杀敌,不愿相信或者不想花时间相信所谓的“阴谋”,之所以将赵破奴打发给他,其实是要嘲讽他昨晚在城南酒肆的那番推论。只听见前面桴鼓声越来越密集,似是有什么紧急军情发生,一时顾不上许多,忙道:“这件事,你回头再跟我细说。”

匆忙赶来堂前,桴鼓已然止歇,士卒正带着二男一女进来。东方朔这才会意是有人击桴鼓告状,正要转身走开,那名三十余岁的男子忽然叫道:“那不是东方君么?你不认得我了?我是阳安呀。”

东方朔道:“你是大乳母侯媪的儿子?”阳安欢喜异常,道:“正是。家母可还好?”东方朔道:“令慈正在长乐宫颐养天年,与太后同起同坐,锦衣玉食,享尽荣华富贵,有何不好?”

阳安闻言,不由怔怔落下泪来。他妻子管媚斥道:“哭什么?还嫌不够丢人现眼么?”阳安慌忙举袖抹泪,低下头去,显然是十分畏惧妻子。

这阳安虽然怯弱,但其母侯媪却一度是个风云长安的人物,倒不是她有什么特别的本事,仅仅因为当今天子刘彻小时候吃过她的奶。刘彻对乳母很有感情,长大后做了皇帝仍然尊称她为“大乳母”,赏赐无数不说,凡是大乳母的要求总是要予以满足,甚至特许她可以走皇帝专用的驰道。侯媪受到皇帝敬爱,其子女甚至奴仆都因此而骄横起来,经常公然在长安大街上阻拦车马,抢夺财物,为所欲为,无法无天。有一次,这些人又来到有名的甘泉酒肆寻衅滋事,称甘泉酒肆与甘泉宫同名,是大逆不道,以此为要挟,将肆主的美丽女儿抢走,正好被当时任主爵都尉的汲黯撞见。

汲黯字长孺,濮阳人,出身名门,七世为卿大夫。为人刚直不阿,有“直黯”之名,连皇帝都怕他几分。将军卫青入侍宫中,刘彻可以蹲在厕所内接见。御史大夫公孙弘有事求见,刘彻连帽子也懒得戴。唯独见汲黯时,刘彻不敢有丝毫怠慢。有一次他坐在武帐中,适逢汲黯前来奏事,来不及戴帽,连忙躲进帐内,只敢派近侍出面。这样一个人,眼中自然容不下沙子,汲黯亲眼见到侯媪家人及奴仆的不法之事后,立即上奏天子。刘彻虽有心庇护大乳母,可又畏惧汲黯的不依不饶,更加恼恨侯媪家人的胡作非为,只得下令有司依法查处。

汉代刑名基本上因袭秦制,种类复杂,惩罚残酷。就大类而言,可以分为死刑、肉刑、徒刑、迁刑几类。

死刑又分腰斩、弃市、枭首、族刑四类:腰斩即用铡刀或斧钺将犯人拦腰斩断,通常用于大逆不道之罪及各种违犯军法的罪行;弃市是在闹市中将罪人斩首,是最常用的死刑,适用于性质严重的罪行;枭首则是在处死犯人后将其头颅悬于高空以警示众人,凡无尊上、非圣人、不孝者,斩首枭之;族刑则是举族而诛。在汉朝,大逆不道罪,犯者腰斩,父母妻子同族无论少长皆弃市。族刑也有等级差别,最重的是夷三族,汉初开国名将韩信、彭越等人都被处以此刑。

肉刑分为黥、劓、刖、宫四种:黥是指刻破犯人额头的皮肤,将黑色染料渗入其下,从而留下清晰印迹的刑罚。在汉朝,黥在肉体刑中是最重的刑罚。劓是指将犯人的鼻子割掉。汉文帝废肉刑后,用笞刑来代替劓刑,规定应当劓者,笞三百。斩左右趾是斩去左脚小趾头和右脚小趾头的合称,一般是先斩右趾,后斩左趾。斩右趾的刑罚比斩左趾重得多,已属于死刑。汉文帝废肉刑后规定当斩左趾者,笞五百,当斩右趾者,弃市。宫刑又称腐刑,是一种残害男女生殖器官的酷刑。汉景帝时规定,犯死罪者可以用腐刑代替。

徒刑按照犯人罪行轻重,主要分为五种:其一,髡钳城旦舂,是死刑之下的刑名,适用于重罪,髡即剃去罪犯头发,钳即用铁钳束颈,强制劳役。男为城旦,筑城伺望敌情,女为舂,替官府舂米。五岁刑。其二,完城旦舂。完是指去其鬓而完其发,也不在其颈上戴铁钳。四岁刑,可以赎罪。其三,鬼薪、白粲。鬼薪,男为祠祀鬼神伐山木;白粲,女为祠祀择米使白。三岁刑。其四,司寇作。男备守,女役作。两岁刑。其五,复作。男为戍罚作,女为复作。复作的刑期最短,仅一年或数月,也不用遭受髡钳。

迁刑则是将罪犯从原住地迁徙到荒僻地方的一种刑罚,由古代流刑演变而来,是对死刑和肉刑从宽处理而设置的刑罚。秦汉曾广泛使用,凡新征服的边远地方,通常是把罪犯迁过去,让他们去充实当地,发展生产。凡迁刑犯人,家属须随同前往“迁所”。

侯媪家人所犯属于“劫人”,按照《二年律令》中《盗律》一条规定:“劫人、谋劫人求钱财,虽未得若未劫,皆磔之。罪其妻子,以为城旦舂。”也就是说,主犯要处最重的死刑,其家人都要被判徒刑。当时经办此案的是侍御史张汤,他深知刘彻左右为难的心意,有意判处将侯媪家人迁刑,令其举家迁居边郡。表面是宽大处理,其实是为了让天子彻底摆脱麻烦。刘彻果然大悦,立即批准执行。

侯媪养尊处优惯了,自然舍不得离开京师,可皇命难违。她抚育刘彻长大,深知其人武断专伐,最反感旁人质疑其决定,出面求情者十之八九要失败——马邑之谋无功而返,主持此事的大行王恢被逮捕下狱,廷尉判他“曲行避敌,观望不前”,应当腰斩。王恢暗中送给丞相田蚡一千金,请他出面圆缓。田蚡是皇帝的舅舅,却也不敢直接出面向刘彻求情,只能去找他的同母异父姊王娡,道:“王恢首倡马邑诱敌之计,虽没有成功,但如果就此杀了王恢,等于是替匈奴报仇。”当刘彻来长乐宫朝见时,王娡就将田蚡的话对儿子重新说了一遍,希望他能下诏赦免王恢。刘彻道:“母后有所不知,最先倡议马邑之计的人是王恢,朕为此调动天下几十万士兵,全是因为他一句话。即使马邑诱敌失败,捉不到单于,王恢的军队已经抄近匈奴退路,如果全力攻击匈奴后军,依然能有所斩获,由此可以安慰军心。然而他胆小畏死,不敢出击,如果不诛杀他,实在无以谢天下。”王娡无奈,只得将原话转告弟弟,田蚡又转告王恢,王恢知道势难扭转,干脆自杀了事。郭解有今日的处境,实际上也有卫青亲自出面向刘彻求情不果的原因。

但世事无绝对。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从刘彻的龙威下救得性命,这人一定是东方朔。昔日有人射杀了皇家园林上林苑的鹿,刘彻勃然大怒,下令有司立即将射鹿者腰斩处死。东方朔在一旁道:“这人实在太该死了!令陛下因鹿杀人,一该死;天下人从此知道陛下看重鹿而轻贱百姓,二该死;若是匈奴来犯,只能用鹿来对付敌人,三该死。”刘彻听后默然不语,最终命人释放了射鹿者。

侯媪别无办法,只得使出最后一招,奉上千金向东方朔问计。东方朔是长安有名的狂人,每年都要换娶一名新妻子,乐此不疲,俸禄和赏赐都花在了聘礼上。他当时正好缺一笔聘金,当即满口答应帮助侯媪。次日,侯媪按照东方朔的嘱咐,来未央宫向刘彻辞行,一句话不说,只在离开时频频回头,目光中有恋恋不舍之意。东方朔在一旁当值,立即大声骂道:“呸,老女人,还不快走!陛下已经长大,难道还需要你的乳水才能存活吗?还有什么好回头的?”刘彻大受触动,忙召回侯媪,请她搬到长乐宫居住,但其子女家人却依旧迁徙到右北平郡无终县,这是边郡中距离侯媪家乡东武最近的城邑,已经是格外开恩的结果。

阳安知道当初母亲能够继续留在京师安享荣华富贵全仗东方朔的巧计,此刻忽然在郡府遇到,如同捉到一根救命稻草,喜从天降,掉了几滴眼泪,忙上前拜道:“东方君,请你也帮帮我,请皇上准许我回京奉养老母。”东方朔道:“这个怕是有些难度。你是来郡府告状么?”阳安道:“这个,唔……”

一旁士卒道:“他和这女子是被告,那少年才是原告。快些进去,别让飞将军久候。”连声催促,领着三人进去大堂。

东方朔见那原告不过是一名十四五岁的羸弱少年,一时好奇,也跟了进来,站在旁侧吏卒身后,侧耳聆听。

这案子其实再简单不过——原来那少年名叫管敢,被告人管媚、阳安是他的姊姊、姊夫,他父亲管线是无终县的大富翁。八年前管线病逝,临死前将所有财产留给了女儿管媚,只给管敢留下一把宝剑,且交由管媚保管,要等到管敢满十五岁时再交给他。而今管敢已经年满十五岁,管媚却不肯将宝剑还给弟弟。管敢多年来受尽姊姊、姊夫白眼,实在气不过,遂按父亲临终嘱咐,赶来郡府告状。

李广耐着性子听完,审阅了管线留下的遗书,问道:“管媚,这遗书是真的么?”管媚道:“确是家父亲笔。”

李广一拍桌案,怒道:“那么还有什么可说的?快些将宝剑拿出来,还给你弟弟。老夫还要赶去军营,没空陪你们这些小孩子在这里玩儿过家家。”

管媚其实早知道这桩案子非败诉不可,但听闻现任郡太守李广不理地方政务,又存了侥幸心理,居然不辞辛苦,一路跟到平刚城。此刻见飞将军发怒,吓了一跳。不得已解开外袍,从腰间取出一柄短剑,很不情愿地递给管敢。

那短剑通体金色,剑连于靶,靶盘呈龙凤之状,左文如火焰,右文如水波,光彩多目,不过仅一尺半长,似是女子用剑。

管敢数百里奔波,就为了索回父亲的遗物,此刻宝剑终在己手,不由得百感交集,忆起慈母、慈父早亡,数年来过着寄人篱下的凄惨生活,登时怆然涕下。

李广却仿佛发现了天大的怪事,从堂首走下来,瞪大眼睛问道:“这就是你父亲留给你的宝剑么?”管敢道:“是。”李广道:“可否借老夫看看?”

管敢便将短剑递过来。李广却不着急拔出剑身,只反反复复查看那金剑的外观。良久之后才拔剑出鞘,刃如霜雪,虽也是柄难得的利刃,但较之城南酒肆所遇剑客雷被佩戴之剑,又有所不如了。

管敢道:“有什么不妥么?”李广道:“像,实在太像了。”摇了摇头,将剑还给管敢,回到座位上,道:“这件案子已经了结,你们可以回家去了。”

东方朔忙挺身站了出来,道:“不急。李将军,这件案子没这么简单。”李广愕然道:“东方大夫来大堂做什么?难道老夫断得不对么?”一旁军正鲁谒居忙道:“有管线遗书为凭,管氏姊弟对遗书内容均没有疑问,将军按照管线生前遗愿断案,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东方朔哈哈笑道:“并无任何不妥之处,军正好大的口气!”语气中大有嘲讽之意。李广勃然色变,强压怒气,道:“东方大夫,有话请直言。”

东方朔道:“将军有没有想过,管线是富甲一方的大富翁,家产近百万,金银堆积如山,为何偏偏只留一柄金剑给唯一的爱子?当然,能令李将军动容的宝剑,一定很不一般,但对民间百姓来说,宝剑再利,也比不上一日两餐。管敢,你说实话,如果你父亲留给你十万钱和宝剑,但你只能选择一样,你会选择什么?”管敢毫不迟疑地答道:“当然是十万钱。”

东方朔道:“如果你选的是十万钱,那么还没有等你长大,这十万钱就会被你姊姊完全夺走,你自己怕也是性命难保。瞧,这就是令尊的高明之处了,他去世之时,你才七岁,而你姊姊却已经二十余岁,且嫁与阳安为妻。管线生前知道你姊姊为人贪婪狠毒,自己一旦撒手,必然会来与弟弟争夺财产,如家又多恶奴,怕是你活不长。所以他有意将家产全部留给你姊姊,这样你姊姊如愿以偿,不会再因为财产之事置你于死地。而留给你的宝剑则大有玄机,剑代表着决断。你父亲早料到你姊姊性格强硬,到你十五岁时必不肯按遗书要求把宝剑给你,因而他预先又有遗命,告诫你一旦有争执就直接来郡府申诉,如果遇上明白事理的太守,立即就能明白他遗书留剑的真正用意。”

他声音洪亮,言辞侃侃,抑扬顿挫,颇有鸿儒之风。众人恍然有所醒悟,堂中一片哗声。唯独管媚脸色阴沉,连声冷笑。

阳安急道:“东方君,你我好歹也算是故人,如何这般恶言诬陷我妻子?”东方朔笑道:“是不是诬陷,你心中最清楚。不过我瞧你妻子凶悍强硬,你畏惧她,怕她怕得要命,量你有话也不敢说出来。”

阳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浑然不知该如何自处。

李广料不到遗书和宝剑的背后竟有这样的玄机,然而仔细思虑,的确只有如此解释才最合情合理,极是感慨,叹道:“这管翁生前这番苦心安排,考虑得是多么深远啊。”对东方朔也终于刮目相看,当即判决道:“管媚、阳安,郡府将管线全部遗产判给管敢,你二人回无终后须将全部财产立即归还,不得延误。”

管媚、阳安伏在地上,连连叩首,请求李广重新判决。李广道:“你们这样的坏女恶婿,已经得到八年的好处,难道还想要贪心不足么?”命掾史将二人赶出堂去。

管媚抬起头来,冷然道:“请将军再听妾一言,并非妾心狠贪财,实在是因为管敢他不是我亲弟弟。”阳安惊道:“阿媚,你可别……”管媚咬唇出血,道:“这本是家中丑事,妾为了亡父名誉着想,一直没有揭破,但事情既到了这个地步,妾不得不全盘托出了。”

原来管媚与管敢并非同产姊弟,管媚为管线原配靳氏中年所生,靳氏身故后管线一直没有再娶,直到六十余岁才娶了年轻的新妇莫氏。当时管线已是白发老翁,乡里有许多风言风语,称莫氏是为了管家财产,又称其不守妇道,与同县恶少年有奸。成婚一年后,莫氏产下管敢,流言纷起,称管敢非管线亲子。不久,莫氏撒手西去,只留下襁褓中的幼子。管线碍于家丑,又望子心切,明知管敢不是亲生骨肉,还是当做亲子抚养。

蓦然曝出管敢身世疑问,最惊讶的当属管敢本人。他瞠目结舌半晌,才嗫嚅道:“姊姊你……”

管媚看都不看弟弟一眼,道:“妾所言句句属实,将军可以派人到无终县找乡里邻居查验。既然管敢不是我管家的人,根本就无权分得任何财产。妾之前不肯将宝剑交出,也是因为不愿意家父遗物落入外人之手。”

东方朔道:“你可有实证能证明管敢不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管媚道:“这还要证实么?管敢出生时,家父已年近七旬……”

东方朔道:“我是问你有没有实证?”管媚迟疑了下,道:“没有。”

东方朔道:“那好,我告诉你,我能证明管敢是尊父的亲生儿子!”走过去问道:“你是不是很害怕?”管敢摇摇头,道:“我不害怕。今日庆幸能遇上东方先生,这才能知道父亲大人临死的一番苦心安排,就算我得不到一文钱,我内心也会感激不尽。”

东方朔道:“你既然不害怕,为什么身子一直在发抖?”管敢道:“我只是天生怕冷。”东方朔道:“很好。李将军,你可以暂时命人带他们下去,等到正午时分,咱们再来大堂审案。”

他自作聪明、越俎代庖的做派固然令人生厌,可他确实聪明过人。李广又正烦这件没完没了的奇怪案子,巴不得有个人来替自己处置,当即命人先监禁管敢三人。

东方朔仅凭金剑就断了一件奇案,心中实在得意,忽感到腹中饥饿,只得往厨下寻了些吃的。再回来后院时,却见徐乐正站在院中,似在等他。

东方朔奇道:“徐卿还没有动身么?”徐乐不答,只问道:“适才那件案子是怎么回事?”

东方朔笑道:“徐卿本来归心似箭,如何又关心这件普通的民间案子来了?”蓦然醒悟过来,道:“啊,管敢姊弟是无终县人氏,与你同乡,徐卿认得他们,是也不是?”徐乐道:“唔,听说过。”

东方朔道:“那么徐卿所听说的情形到底是怎样的?”徐乐道:“嗯,这个……管线管翁去世时,我已然赶赴京师上书,之后数年再未回过乡里,管媚姊弟的恩怨,实在知道得不多。东方卿当真有办法证明管敢是管翁之子么?”

东方朔道:“听口气,徐卿似乎能肯定管敢是管线的亲生之子。”徐乐道:“我也只是推测罢了。管线临死将财产全部留给女儿,却为年幼的儿子安排下宝剑之计,这等谋划深远的人,怎么会不知道儿子是否自己的亲生骨肉呢?”

东方朔道:“嗯,推断得不错。”蓦然板起脸来,喝道:“徐乐,你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快些从实招来。”徐乐愕然道:“这话如何说起?”

东方朔道:“你适才无意中复述了我在堂上的话,可见我断案的时候,你在堂外偷听。我猜想你本来回房取了行囊预备立即启程,可突然有什么将你引来了大堂,仅凭我东方朔断案是不足以吸引你的,一定有更重要的原因……嗯,你认得管媚,是也不是?”

徐乐知道对方精明,万事难以瞒过,只得道:“是,我与管媚同乡,自幼相识。我十四岁时父母双亡,全靠乡里救济才能存活下来,管线管翁于我有大恩,不但一直供给我衣食,还请人教我读书,我能有今日,实是仰仗管翁的惠泽。”

东方朔道:“如此,你对管家的事一定了如指掌了。”徐乐道:“管翁老来得子,关于管敢身世确实有许多风言风语,但管翁对独子一直爱若掌上明珠。以管翁的精细厉害,断然不会将他人之子当做亲子抚育。只是他已死去多年,亡父终究不能站出来为生子说话。莫非……莫非东方卿想用传说中滴血认亲的法子?”东方朔笑道:“天机不可泄露。”说罢撇下徐乐,自行回房去了。

到了正午,东方朔准时出现,命人带上原告、被告,径直扯着管敢来到院中站定,道:“你们大伙儿来看。”

院中除了李广等人,还聚集了许多赶来看热闹的掾史、士卒,闻声一齐望过去——只见那柄引发出这起案子的短剑正别在管敢腰间,在太阳下发出灿然金光,极是耀眼。

东方朔见众人目光灼灼,不离管敢腰间,忙道:“我不是让你们看剑,是让你们看管敢的人。”

军正鲁谒居问道:“管敢有什么出奇之处么?”东方朔哈哈大笑道:“这么明显的事,你们居然都看不出来!管线娶后妻莫氏时已是六旬老翁,精血衰败,因而老人之子先天不足,非但不耐严寒,而且日中无影。”

众人朝管敢脚下望去,果见没有人影,不由得齐声发出惊呼,一片哗然。管敢自己也惊奇不已,在阳光下来回走动几步,还是没有人影。

东方朔笑道:“管敢,你当真好命,老天爷都眷顾你,天气阴了那么多日,唯独今日晴了。”蓦然提高声音,转头喝道:“管媚,你这女人心肠好狠毒,为夺财产不惜诬陷亲弟。令尊能安排下十五岁宝剑之计,何等人物,岂能不知管敢是否亲生骨肉?倒是你这样凡俗庸鄙之人,日日算计,却还是敌不过你死去父亲生前安排下的巧计。”

管媚双眉一挑,还待狡辩,阳安扯住她衣袖,“扑通”一声跪下,苦苦哀求道:“东方君,是我们夫妻的不是,我们这就将所有财产还给管敢。求你看在我们是旧识的分上,救救我们夫妻。”

阳安迁徙到右北平郡之前,一直在长安生活,又因为生母是皇帝乳母,与不少公卿大臣来往,略通一点律令,知道审判时不允许被告为自己辩护,只能供述、回答和接受判决。更有一点,朝廷担心诬告成风,将诬告定为重罪,有的要受弃市极刑。管媚称管敢非亲生弟弟,实际已近似诬告,万一被郡府以诬告治罪,那就不光是输掉财产,更可能会丢掉性命。

东方朔道:“你求我没有用的,该去求李将军才是。”

阳安便又朝李广磕头,额头撞出了血。幸好李广不通律法,又刚肠嫉恶,对这对夫妻厌烦之极,喝道:“你们快些滚回无终去,将财产一文不差地还给管敢。快滚,别让老夫再看见你们。”

阳安如蒙大赦,拉起妻子,逃一般地奔出郡府。

管敢感激不尽,一一向东方朔、李广叩首拜谢,转身正要离开,郎官霍去病忽然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讶然道:“你的剑……”伸手便想去摸管敢腰间的金剑。

管敢不知对方身份,见他与自己年纪相仿,却是一身与东方朔一样的官服,急忙手抚短剑退开,露出警觉之色来。霍去病当众出糗,不便再上前,任凭他离去。

东方朔问道:“那剑有何出奇之处,竟能先后令李将军和霍君动容至此?”霍去病道:“大夫君没有见过高帝斩白蛇剑么?”东方朔摇摇头,道:“高帝斩白蛇剑是本朝镇国之宝,悬挂在长乐宫前殿,我一向在未央宫宿卫,无缘得见。莫非管敢那柄剑跟高帝斩白蛇剑……”霍去病接道:“很像,应该说外形一模一样,只不过短了许多。”

东方朔问道:“李将军也是这般认为么?”李广点点头。

霍去病露出了大惑不解的神情,道:“真是奇怪。民间一个百姓,从哪里得来的这柄金剑?”

李广招手叫道:“东方大夫,请你进来,老夫有话对你说。”与东方朔前后进来大堂,肃色道:“高帝斩白蛇剑和管敢那柄剑看起来似乎是一雄一雌,应该是一对。”

东方朔道:“将军只私下告诉我一个人,是希望我去劝说管敢将宝剑上交朝廷么?”李广道:“不错,这孩子身世可怜,幼年丧母丧父,姊姊心肠又是这般歹毒,这些年他应该没少吃苦头。若不是东方大夫凑巧在右北平郡,怕是老夫也只是依照遗书将宝剑断还给他,丝毫不能了解那老翁管线的深意。而今既然管敢得到了管家全部财产,剑也就没有多大用处。虽是父亲遗物,然而那剑既非凡品,断不是平常人所能消受,怕是早晚要给他带来祸事。”

东方朔笑道:“难得将军为一个民间少年考虑得如此周全。”慨然应道:“将军请放心,返回长安途中,我会绕道无终县,劝说管敢将宝剑献给天子,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李广道:“嗯,好。”又问道:“使者君一行预备几时启程回京复命?”

东方朔知道他巴不得早些将自己一行打发走,忙道:“本来应该是这几日就动身的。然而赶上张骞几人之事,怕是还要拖上几天,看看他和王寄伤情如何。”

李广也不客气,道:“那么请尽快吧。”东方朔道:“一定。”迟疑了下,又道:“郭解意图对将军不轨,此人在民间名声甚大,必有过人之处,将军还是要小心些才是。”李广冷笑道:“郭解名气再大,也不过是一普通黔首,如何能与老夫相抗?大夫君不必多虑,还是管好公主,别让她四处惹事才好。”

话音刚落,便见夷安公主风风火火地冲进堂来,嚷道:“李将军,你怎么能下令通缉雷被?他是个好人。”李广道:“嗯,这个……实在是因为昨晚公主莫名失踪,臣等以为是雷被或是郭解绑架了公主。”

淮南翁主刘陵紧跟进来,闻言愕然道:“那北首座上的短小男子就是郭解么?呀,难怪我觉得他有些面熟,一定是在卫青将军府上见过他。”夷安公主也很是惊讶,道:“原来他就是郭解,呀,我还是头一次跟一个逃亡的刑徒距离如此之近。”

东方朔道:“好了公主,这就请你将昨晚的事情一一说明白,你去了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夷安公主道:“这个……不好说……”刘陵忙道:“其实也没发生什么大事,我们去了一处地方玩搏掩。”

原来昨晚阿胡行刺李广不中被围后,夷安公主三人便溜出了酒肆,她们知道如果不及时走掉,便会立即被李广派人护送回郡府,然后像囚犯一样被保护起来,再也享受不到市井乐趣。只是三女对平刚城并不熟悉,来到街道上,一时不知往何处去。幸亏剑客雷被怕被行刺事件牵连,也出来酒肆,见三人站在路边迟疑,遂介绍了平刚城中的几处名胜,并毛遂自荐当了向导。一直游览到傍晚,夷安公主意犹未尽,雷被便干脆带三人来到一处隐秘的地下搏庄玩搏掩。夷安公主亲自上阵,输光了四人身上所有的钱财,她从来没有玩得这般疯狂过,直到今日早晨搏庄关门才恋恋不舍地离开,那时候才与雷被分手。

东方朔埋怨道:“公主,你可知道你失踪一夜,平刚城中鸡飞狗跳,多少人睡不好觉?”夷安公主道:“人家玩得开心,忘了时辰嘛。不过我答应了对方绝不说出搏庄秘密的,你们不准追问我具体地方。李将军,你快些召回那些追捕雷被的士卒。”李广道:“是,既然有公主力证,臣这就派人撤除通缉雷被的文书。”不愿多与公主纠缠,忙借机带了随从出堂。

夷安公主这次不辞路途遥远辛苦,微服跟随使者来到右北平郡,虽是因为好奇,但起因还是霍去病。今早当她发现自己喜欢的男子原来另有所爱时,当然既失望又失落,甚至一度对司马琴心气恼。不过她虽然身份尊贵,却并不娇气,反而热情豪爽,况且对霍去病的情感不过是少女怀春,并非刻骨铭心的爱恋,伤感一阵,便又释怀,心道:“我早知道自己嫁不了去病哥哥,谁叫我是公主呢!琴心温柔可人,又会医术,大凡男子都喜欢她。来边郡的路上,还是琴心治好了去病哥哥的热病,他就此喜欢上她,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她虽然自行解开心中芥蒂,但却无论如何不想多留在郡府,总想着找机会出去疯玩,回忆起昨晚在地下搏庄的狂热场面,很有些意犹未尽,笑道:“东方大夫,我想今晚再去搏庄玩一玩,可义主傅说无论去哪里都得有东方大夫陪同,不如我们今晚一起去,加上阿陵,就咱们三个,好不好?”东方朔连连摆手道:“公主不知道搏掩罪名不轻么?你是公主,当然不怕,换我去搏庄走一趟,明日就该被有司弹劾逮捕,定为城旦了,那可是四年的徒刑。”

夷安公主撇嘴道:“咱们眼下是在边郡,哪里来的有司弹劾?东方大夫,你这次不帮我,我下次可也不帮你了。”东方朔笑道:“不帮我也比害我强。公主,你不知道你父皇心中最喜爱的人是谁么?”夷安公主道:“是谁?难道是东方大夫?”东方朔哈哈笑道:“这点我倒有自知之明,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我东方朔。”

刘陵道:“嗯,我来猜猜看,是卫皇后和卫青将军,对不对?”东方朔道:“翁主虽然聪明伶俐,可你还是猜错了。皇上最喜欢的人是韩嫣。”刘陵道:“可是韩嫣已经被太后赐死了呀。难道是他弟弟韩说?”东方朔笑道:“不是,皇上对韩说好,那全然是因为韩嫣的缘故。谅翁主也猜不到,我告诉你吧,是桑弘羊和霍去病。他们都是英俊少年,而且极力主张对匈奴用兵,与皇帝投契。所以,公主真想去搏庄,何不拉上你的去病哥哥?他有天子庇护,搏掩不过是小事一桩。”一边笑着,一边疾步走出堂去。

夷安公主咬咬嘴唇,道:“这主意倒是不错。阿陵,我们找霍去病去。”刘陵笑道:“就算霍郎官肯答应今晚陪公主去,以他的性子,明日一早必然禀告李将军派兵封了搏庄。昨晚那些搏客陪公主玩得那么开心,难道公主就忍心见到他们身陷囹圄么?”夷安公主道:“也对,为人要讲义气,我不能害那些人。”她本就好动多变,实在去不了搏庄,也就算了。

忽听见外面熙熙攘攘,有人高声嚷道:“我要见公主!我要见公主!”

夷安公主觉得声音耳熟,忙奔来院中,却见雷被双手反剪,被几名士卒挟持着押了进来。

夷安公主忙上前道:“做什么?李将军没有告诉你们么,他不是犯人,快放开他!”

士卒尚在迟疑,一名掾史奔过来道:“飞将军有令,放了这名男子。”士卒这才拔刀割断绳索。

雷被慌忙拜伏在地,顿首道:“臣雷被不知是公主驾临,昨夜多有冒犯,竟然直呼公主的芳名,死罪。”夷安公主道:“呀,到底还是让你知道了。”

雷被道:“臣今早与公主分别,路上见到告示,才知道臣被悬赏捉拿,可又不知道犯了什么罪。刚想来郡府打听,没到门口便被士卒捉了,说臣绑架了公主,臣这才知道曼娘是公主身份。”

夷安公主本来对这个英俊的男子颇有好感,但见对方一知道她身份便俯首帖耳、低声下气,再也不敢多看她一眼,跟京师的那些男子并无二样,心道:“还是去病哥哥好,从来不因为我是公主就敷衍我,可是他喜欢的人却是琴心。”心中愈发觉得无趣,挥手道:“好啦,不过是一场误会,现下没事啦,你走吧。”

既出不了郡府,只能闷闷回去房间。走不多远,迎面遇上霍去病和韩说。夷安公主见二人换了便服,料想他们要出去闲逛,忙道:“你们去哪里?我也要去。”霍去病道:“我们去的地方公主去不得。”

夷安公主闻言很是不屑,道:“本公主昨晚去搏庄玩了一夜,还有什么地方去不得?快说,你们要去哪里?”

霍去病眼望一旁,默然不应。夷安公主知他脾气刚硬,难以迫他开口,便朝韩说喝道:“说,你们要去哪里?”韩说为难地道:“这个……”

夷安公主道:“本公主问你话,你敢支吾不答么?”作势欲打。韩说忙道:“金剑的主人!我们打算去找那金剑的主人!”

夷安公主道:“什么金剑?”霍去病道:“原来公主还不知道金剑之事,何不先去找东方大夫问清楚?”夷安公主恼他神色冷淡,赌气道:“去就去。”

刘陵自后面赶来,嚷道:“公主,你听到大伙儿议论金剑之谜的案子了么?东方大夫可真是神人。”随后大致讲述了经过。夷安公主“啊”了一声,眼睛瞪得老大,道:“这么传奇?”见霍去病和韩说已借机走掉,便干脆来到东方朔房中,嚷道:“东方大夫,你这么聪明,做我的师傅好不好?”

东方朔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被公主强行闹了起来,很有些着恼,不悦地道:“公主不是已经有主傅了么?”夷安公主道:“义主傅只是医术高明,别的本事不及东方大夫,更不要说断案这种好玩的事。况且主傅是父皇指派给我的,我自己也可以拜师傅呀。琴心不就拜了义主傅为师傅,跟她学习医术么?”

司马琴心的父亲司马相如有消渴症,长期以来饱受病患折磨,司马琴心为减轻父痛,跟义姁学习医术已有好几年。

东方朔嘻嘻一笑,道:“义姁是公主的主傅,有朝廷的丰俸厚禄养着,我给公主当师傅,有什么好处?”

夷安公主这次却不是随性所为,而是当了真要拜师傅,她自觉得身为公主也会情场失意,实在是有伤面子,决意也跟琴心学习医术一般,学一门令人另眼看待的真本事,忙道:“原来大夫君想要好处,这好办,你不是一年要换一任新妻子么?聘礼定金都由本公主包了。反正我有汤沐邑,钱多得花不完。不过有个条件,师傅不能敷衍我,得真心教我这个徒弟。我也要跟琴心学习医术一样,好好学点真本领。”

东方朔的俸禄不低,皇帝又时有赏赐,却都花费在了换妻聘金上,以致生活常常入不敷出,忽听公主愿意代他出钱娶妻,微一沉吟,即应道:“这条件倒是不错,好,一言为定。”

夷安公主喜不自胜,道:“师傅,你断案如神,真该去廷尉府当廷尉,我看现任廷尉张汤远不及你本事。”东方朔叹道:“你当廷尉是靠断案如神吃饭么?只需看你父皇的脸色就够了,要不怎么会弄个‘春秋决狱’出来?”

当今天子刘彻即位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并采纳名儒董仲舒提出的“春秋决狱”的建议,即断案时可以避开事实,以用《易》《诗》《书》《礼》《乐》《春秋》六经伦理为依据定案,即所谓的“引经决狱”,核心是“论心定罪”,也就是按当事人的主观动机、意图、愿望来确定其是否有罪及量刑的轻重,常常不以已有的法律条文为准绳,而是用道德和伦理来量刑定罪。凡是法律中没有规定的,断案者就以儒家经义作为裁判的依据;凡是法律条文与儒家经义相违背的,则儒家经义具有高于现行法律的效力。“春秋决狱”将儒家思想带进法律之中,虽然在某些程度上减轻了法律的严酷性,但由于其具有主观性及模糊性,尤其是将道德和法律的界限模糊处理,等于扩大了断案者的主观判断影响力,使断案产生了极大的随意性。

张汤用法严峻,任侍御史时因处理前皇后陈阿娇巫蛊案手段严厉而得皇帝刘彻欢心,由此攀上廷尉高位,成为执掌国家司法刑狱的最高长官。他每每断决大案从不以公正为要,而是预先揣测皇帝心思——若是刘彻欲图加罪,他便让廷尉监或掾史穷治其罪;若是皇上意欲宽免,他便要廷尉监或掾史减轻其罪状。若是法令条文不足以治罪,便以博士弟子中研习《尚书》《春秋》的人补任廷尉史,附会古人之义,以“春秋决狱”来断决。

东方朔这句话一语三关,同时讥讽了皇帝刘彻、廷尉张汤和“春秋决狱”。夷安公主毕竟年纪还小,竟未能听出话外之意,只笑道:“我也很不喜欢那个张汤呢。师傅,大夫君现在可是我师傅了,你教教我,你是怎么想到金剑背后的玄机的?”东方朔笑道:“那个可没什么诀窍可教的,师傅我一拍脑袋就想到了,这叫聪明,是老天爷给的赏赐。”

夷安公主道:“那么那柄金剑到底有什么出奇之处,竟然连去病哥哥都动了心思?”东方朔一惊,问道:“公主说什么?”夷安公主道:“呀,师傅还不知道,霍去病和韩说去找那金剑的主人了。”

东方朔“腾”地坐直身子,道:“他二人去找管敢了?哎呀!”忙下床穿上鞋子。夷安公主道:“我跟师傅一起去。”

东方朔料来拦她不住,她跟前跟后,死缠着自己不放,在旁人看来却是天大的喜事,只要她不偷偷溜出去惹是生非,比什么都强,只得道:“公主要去可以,得换一身男子的衣服。而且不能骑马乘车,我昨日连驰二百里,眼下看见马就头疼。”

夷安公主大喜道:“好,全听师傅的。既然微服私访,师傅也不必称呼我公主,叫我阿曼就好了。”忙乐滋滋地回房来换男装,见刘陵只倚门而笑,大奇问道:“你不跟我去瞧热闹么?”刘陵笑道:“这男装难看死了,我可不想再穿。我还是留下来,跟琴心一起帮主傅照顾那受伤的宫女好了。”

李广、李敢父子均不带眷属上任,这郡府中既无女眷,也无侍女,除了临时来做客的夷安公主几人,再无女子,生活多有不便之处。

夷安公主应道:“也好。放心,万一碰上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我都会给你们捎带回来的。”刘陵笑道:“是,愿公主强饭自爱。”

东方朔带上夷安公主,先来西院找掾史查问金剑一案中原告和被告登记的临时住处,问明管媚夫妇和管敢均住在城南客栈,当即朝南城赶来。刚进来客栈大堂,便听见后院有一对男女在大声争执。

东方朔道:“这一定是管媚在跟她弟弟管敢争吵。”

进来后院,正见管媚自北厢一间房中摔门而出。她气急败坏下居然未留意到东方朔,气呼呼地进了南厢房。

东方朔上前敲敲北厢房的门。开门的正是管敢本人,脸有忿色,显是为适才的争论不快,一见到东方朔,顿时转为惊喜,问道:“东方大夫,你怎么来了这里?”东方朔道:“刚才有没有人来找过你?”管敢道:“有,我姊姊。”

夷安公主道:“没有见过两名年轻公子么?”管敢见她一身随从打扮,却分明是个女子声音,更是愕然,道:“没有。”

东方朔道:“奇怪。”又问道:“你预备何时回无终?”管敢道:“预备明日一早动身。东方大夫有事么?”东方朔道:“嗯,你腰间的金剑借我看一下。”管敢笑道:“今日好多人想看我的金剑呢。”当下解剑,递了过来。

东方朔反复看过剑身、剑刃,也没有发现异常之处,便将剑还给管敢,道:“明日一早,我来送你上路。”管敢道:“怎敢有劳恩人相送?”东方朔不及多说,道:“明日再见。”

匆匆赶来大堂,店主栾翁和妻子王媪也都说没有见到两位年轻公子来过。

夷安公主道:“他们两个比我们出发早,又是骑马,按理早该到客栈了呀。”东方朔道:“嗯,他们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半路给耽误了。能有什么事比高帝斩白蛇剑还重要呢?”

夷安公主道:“呀,难怪我觉得刚才那柄金剑眼熟,原来是跟长乐宫的高帝斩白蛇剑形状、花纹差不多,只是短一些。去病哥哥也是因为这个,才想要来找管敢弄明白么?”东方朔道:“嗯。”

夷安公主喜滋滋地道:“师傅,咱们可要抢在去病哥哥前头,这就进去找那管敢问明金剑的来历吧。”东方朔道:“公主现下还有这些争强好胜的心思么?霍去病、韩说迟迟不到客栈,一定是半途出了事。”

夷安公主不以为然地道:“他们两个都是武艺高强的男子,能有什么事?”东方朔道:“那可未必。眼下这平刚城中藏龙卧虎,公主你也要小心,可别再四处乱跑。”

正好有一队巡城士卒经过,东方朔招手叫过领头屯,出示一千石大夫官印,命他们往南北大道两边的僻静小巷搜寻。不过一刻工夫,就有士卒赶来报告:“前面小巷处发现了两名可疑的受伤男子。”

赶过来一看,却是霍去病和韩说二人,浑身是土,模样甚是狼狈,不知道哪里受了伤,坐在地上站不起来。

夷安公主吃了一惊,上前问道:“出了什么事?你受伤了么?”霍去病面色极其难看,只是不应。

东方朔忙命士卒扶起二人,问道:“是郭解,对么?”韩说点点头,道:“我们在路上看到一人,形貌似极了郭解,便跟过来想看清楚,哪知道遭了他的暗算。东方大夫,他搜去了我和霍去病身上的官印,多半已经用它们混出平刚城了。你快些知会李将军,派人出城追捕。”

东方朔道:“天色不早,先回郡府再说。”

冬季的夜总是来得格外早,东方朔一行回到郡府时,夜幕已然降临。

郡太守李广因军务赶去了边关,郡府中大小事务由长史暴胜之负责。暴胜之正要回家,一听要连夜派兵出城追捕郭解,为难地道:“边郡重地,调发一兵一卒均需太守节印,这件事小臣办不了,还是等飞将军回来再说。”

夷安公主急道:“等飞将军回来,郭解早就逃出右北平郡了。我是公主,俸比上卿,位比列侯,难道还抵不上区区二千石太守印么?”暴胜之道:“这个……”

霍去病冷冷道:“长史君也是依律办事,公主何必为难他?这样也好,我终可以有机会亲手捉到郭解。”身子摇了几摇,几欲倒下。众人忙将他和韩说抬回房中,请来主傅义姁诊治。

义姁道:“对方下手甚狠,尽打在关节要害处,不过幸好只是用刀背,并无骨折和外伤,多养息几日就是了。”

东方朔见二人伤势并无大碍,便退出房来,沉吟道:“这可奇怪了。”夷安公主跟出来问道:“奇怪在哪里?”

东方朔道:“大伙儿都知道郭解是为前霸陵尉胡丰复仇而来,他虽然武艺了得,可毕竟只有匹夫之力,如何能与手握重兵、甲士环伺的李将军相抗?强取不成,就只能用巧计,才能不坠他一诺千金的声名。昨日城南酒肆本是他下手的最佳时机,他白白放弃不说,还三番两次提醒李将军有危险。就算他不愿意落井下石,要正大光明地复仇,他完全有机会胁持公主抑或是劫持霍去病、韩说二位使者,当做人质要挟李将军单独与他正面对敌。可他始终没有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

夷安公主道:“嗯,的确奇怪。师傅,我和你一起来解开这谜题。”东方朔道:“好,不过折腾了一天,公主也累了,先回房吃饭、睡觉,咱们明日一早再来解谜。”夷安公主道:“好。”然后欢天喜地地回来房中,向女伴刘陵和司马琴心讲述了要与东方朔一起查案的事,只觉得生平所遇,再无比这个更有趣、更好玩的了。

司马琴心性情温婉柔弱,闻言很是忧心,细声细气地劝道:“那郭解在茂陵的住处离我家不远,听家父说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杀过许多人,手上沾满了鲜血。而今他被朝廷追捕,更是亡命之徒,霍、韩两位郎官都伤在了他手下,公主最好不要多管闲事。这平刚城凶险得紧,咱们还是早些回京师吧。”

夷安公主道:“郭解又不是三头六臂,再厉害也不敢闯进郡府来。放心,我是查案,又不是要亲自去追捕逃犯。况且听说他已经逃出平刚,怕是早就远走高飞了。”

刘陵道:“我看未必。那郭解能令许多人甘心为他赴死,一定有过人之处。这样的人物最爱惜声名,他既然答应了要为前霸陵尉复仇,不达目的绝不会罢休。我敢说,他人肯定还在右北平郡,盗用官印出城,也许正是要去边塞追杀李将军。”

夷安公主道:“呀,阿陵分析得对极了,我们得赶紧通知李将军多加防范才是。”刘陵忙拉住她衣袖,按到床边坐下,笑道:“这个就不劳公主操心了。李将军身边带有不少随从士卒,他本人武艺高强,郭解是难以近身的。东方大夫说得对,其实郭解最好的机会,就是利用公主或是霍去病、韩说的性命来谈条件,但他却放弃了。”

夷安公主道:“嗯,这正是明日我和师傅要去查清楚的事。”又问道:“那自胡地逃归的宫女王寄醒了么?”司马琴心道:“还没有。”

夷安公主叹道:“当年孙公主出嫁匈奴时,我还没有出世,真想好好问问王寄我这位姊姊长得什么样子。”

想到从未谋面的姊姊远嫁胡地,风俗、语言完全不通,还要被单于占有身子,生活一定悲苦极了,以致韶华年纪便病死他乡,不由得很是感慨,心道:“我也是皇帝的女儿,如果和亲的命运落到我头上,会是什么样子?嗯,要我远赴大漠绝地,嫁给那野蛮单于,还不如死了的好。不过就算要死,也不能像孙公主那样悲惨死去,我会身怀利刃,在新婚之夜上一刀刺死单于,为大汉除去祸患,再自我了断,也算死得轰轰烈烈。”胡思乱想了一番,吃了些食物,洗漱完毕,就此倒头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一阵紧密的桴鼓声敲响,打破了郡府的宁静。夷安公主做了一夜孙公主和匈奴单于的怪梦,本能地从床上坐起来,叫道:“呀,有军情!匈奴人来了!”匆忙穿好衣服出来,却不是什么军情,而是有百姓来击鼓告状。

夷安公主认出那击鼓告状之人是昨日在城南客栈见过的店主栾翁之子栾大,忙上前问道:“出了什么事?”栾大二十来岁,脸色煞白,颤声道:“杀……杀人了……”

郡太守李广不在城中,主事的长史暴胜之尚在城西家中。当值的掾史正要派人去城外请暴胜之,夷安公主跺脚道:“远水救不了近火。郡府里不是有现成的神人么?快,快去请我师傅东方大夫来。”

东方朔凭金剑断奇案之事早已传遍全城,郡府大小官吏均服其能,掾史虽觉于制度不合,但料到即使长史赶来郡府,多半也要请东方朔出面,何况公主已经发了话,便依言去后院延请。

东方朔犹自睡眼惺忪,抱怨道:“你们右北平郡的案子怎么这么多?治安这般差,认真考核起来,你们郡太守今年的考绩多半要得负殿。”掾史赔笑道:“平时没有这么多事的。有劳大夫君。”

东方朔来到前院,一见到告状人,眼睛登时瞪得溜圆,疾步上前,问道:“是管敢被杀了,是不是?”栾大道:“是……是管敢……”

东方朔捶胸顿足,悔之不及,道:“我早该料到的!早该料到有人会打那柄金剑的主意!昨日如果及时劝得管敢交出金剑,也不会为他带来杀身之祸。”

夷安公主道:“这怪不得师傅,当时霍去病和韩说出了事,一时来不及回去客栈嘛。”东方朔道:“唉,我还说今早要为管敢送行,想不到……”

栾大愣了好久,才结结巴巴地道:“不是……不是管敢被杀,是……是他杀了人。”

东方朔大吃一惊,这才知道会错了意。

原来管媚姊弟在客栈里已住了数日,店主一家三口和房客对这对姊弟之间的恩怨均有所闻,大多同情住在北厢的管敢,厌恶那又骄横又冷酷的管媚。昨日管媚回来客栈,更是闯进管敢房中高声怒骂。旁人打听之下才知道她输了官司,所有的财产都得转给弟弟,她已经变得一文不名,跟路边的乞丐没有什么分别。今日一早客栈店主栾翁起床打扫院子时,发现管敢从南厢管媚房中出来,觉得奇怪,叫了他一声,管敢惊慌之下脚下一滑,跌坐在地上。栾翁这才看清他手上有血迹,意识到不妙,赶来管媚房中一看,满地涂血,管媚夫妻二人并排躺在床上,已然失去了首级,变成了无头尸首。栾翁登时呆住,正好儿子栾大出来小便,见父亲神色有异,叫了几声,栾翁这才回过神来,转身见管敢正欲逃走,忙呼叫栾大扯住他,找来绳索,父子二人合力将他绑住,由栾翁和打杂的小厮阿土看守,栾大则赶来郡府报官。

夷安公主道:“管媚气急败坏之下杀死管敢还说得过去,管敢已经得判全部家产,为何还要杀死姊姊、姊夫?这实在说不过去,师傅,我说得对不对?”东方朔道:“你怎么能肯定被杀的一定是阳安、管媚夫妇?死尸不是没有了首级么?杀完人还要砍下首级,要么是江湖游侠代主雇行凶,要么是杀人者有意为之,想要掩饰死者的身份。”

栾大道:“死者如果不是那对夫妇,他们又没有离开过客栈,会凭空消失不见么?”东方朔闻言不禁一愣。

夷安公主哈哈大笑道:“天下第一聪明的师傅竟然也有被问住的时候。”

众人赶来客栈。管敢被反缚在院中的树上,手足不能动弹,冻得嘴唇发青,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栾翁总算等到郡府的人到来,忙抢上来申明道:“我们父子将管敢绑起来后,我和阿土只守在出口,一切都没有再动过。”

东方朔问道:“客栈没有其他客人么?”栾翁道:“本来一共有四房客人,但昨晚有两房结账走了,只剩下南厢的管媚夫妇以及北厢的管敢。”东方朔道:“原来如此。你们暂时先留在堂中,不得我召唤,不要进来后院,以免弄乱了线索。”

夷安公主还要抢着进管媚房间查看尸首,东方朔忙扯住她,道:“我另外有事安排给你做,你和掾史带着管敢去那边的空房中,好好地问他,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夷安公主想不到还能做一回审案堂官,大喜过望,忙指使掾史从树上解下管敢,押去北厢空房审问。

东方朔独自进来管媚房中。却见地上有几大摊黏稠的血迹,因天气寒冷,来不及渗入土中便已冻凝住,黄土地面上像是覆盖了一层发干的黑色肉汁,肉汁上还有清晰的脚印。床前掉了一柄匕首,沾满鲜血,刀鞘也滚落在一旁。床上并排躺着两具无头尸首,素布被子盖住大半身,唯独露出胸口以上的断颈。

东方朔小心翼翼地绕过血迹,上前拉下被子,虽然死者没有了脑袋,但看服饰还是能一眼认出来,正是阳安、管媚夫妇——丈夫半解皮袄,伤在腹部,妻子伤在胸口,均是利刃所刺。二人穿戴得颇为齐整,连脚上靴子也未脱下,显是被人杀死割下首级后再抱上床。

转视一圈,房中并无凌乱痕迹,也未找到行囊之类的物品。

东方朔出来院中,命人叫来栾大,问道:“这夫妇二人没有行囊么?”栾大道:“当然有,有好大一个行囊呢。不见了么?会不会是凶手拿走了?”又道:“阳夫人好歹是富翁的女儿,为人不讨人喜欢,又小气得要命,出远门连仆人都不带一个,据说是怕多花住店的钱。”

东方朔点点头,又进来管敢房中,却见房里颇为凌乱,几案上摆着一个打好的行囊,似是主人正要准备离去。四下看过一遍,又在院子转了一圈,这才来到临时作为审讯场所的空房中。

管敢正跪在房中,哆哆嗦嗦地道:“我……我没有杀人……”夷安公主耐着性子问道:“这句话你已经说过好多遍了。既然没有杀人,你手上的血是从哪里来的?”管敢两眼无神,表情木然,只反反复复地道:“我没有杀人……没有杀人……”

夷安公主道:“师傅,这人死不肯说,要不要带他回郡府严刑拷问?”东方朔道:“不必。”扶起管敢,解开双手绑绳,命掾史向店主要来一碗热酒,喂他喝下,温言道:“我知道你没有杀你姊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的金剑呢?”

管敢蓦然得到了某种提示,惊道:“金剑,对,我的金剑呢?”东方朔道:“对啊,你的金剑去了哪里?”管敢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知道东方大夫要来给我送行,所以早上天一亮就醒了,然后我开始收拾行囊,去取枕边的金剑时,才发现它不见了,变成了我姊夫的匕首。”

东方朔问道:“匕首是你姊夫阳安的?”管敢道:“是。”热酒下肚,令他恢复了许多生气,他的记忆也慢慢打开了,续道:“第一眼看到匕首时,我就意识到是姊姊、姊夫用它换走了我的金剑,于是我很生气,就拿着匕首来到姊姊房中,想要回金剑。我气愤之下,连门也没敲,直闯入房,到床前掀开被子,就看见……看见……”回想起那触目惊心的一幕,虽然死者是他深深厌恶的人,却还是急杵捣心,再也说不下去。

东方朔道:“然后你吓得呆住,本能地拔出手中的匕首,这才发现匕首上满是鲜血,所以吓得丢掉了。”管敢道:“是,我丢掉匕首,转身跑了出来,结果被店主父子撞见,给当做杀人凶手绑了起来。”

夷安公主道:“这么简单?可这家客栈就你和你姊姊、姊夫三名房客,不是你杀人,难道是店主一家三口杀人?难道是那小厮阿土杀人?”

管敢这才意识到自身的处境极其不妙,忙哀声告道:“东方大夫,你这么聪明,一定有法子找出真凶,为我洗脱冤情,对么?”东方朔道:“嗯。”

夷安公主道:“师傅仅凭他一面之词就相信他没有杀人么?”东方朔道:“管媚房中的血迹上留有鞋印,有深有浅,深印是血液未干时所踩,一定是凶手留下的,浅印则是血液凝固后后来者所为。深印尺码大,浅印尺码小。我适才留意过管敢的鞋子,尺码、底纹均与那浅印相符。他的确是今早进房时才发现姊姊被害,并非杀人凶手。”

管敢闻言大喜,道:“东方大夫,你果真是天下第一聪明人。”东方朔道:“不过你卷入凶案,暂时是不能回去无终县了。”命掾史先带管敢回郡狱监禁,再派人检验尸首,收取物证。

汉代检验制度已经相当专业完备,别说是恶性凶杀案件,就算是自杀而死也必须报官,经官方检验,确认自杀无误,再填写爰书上报,方可埋葬。检验通常由令史主持,在“以吏为师”的制度下,司法检验的规定和方法均是他们传授。当然具体的验尸也不劳令史动手,而是由牢隶臣负责。因死者之一管媚是女子,又特意到平刚县廷召了一名有经验的牢隶妾来。

夷安公主好奇心极重,居然还想要去看验尸是怎么回事。东方朔忙道:“捉真凶要紧。”夷安公主道:“真凶在哪里?”东方朔道:“找到金剑,就能找到真凶。”

夷安公主道:“我知道了,凶手一定就是昨夜离开的两名房客之一,因为垂涎管敢的金剑,半夜到他房中偷剑,结果出来时被管媚夫妇撞见,凶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他们夫妇灭口。”

东方朔道:“这不对。如果是因为偷金剑而起,为何阳安的匕首会在管敢枕边?就算凶手为金剑杀人灭口,为何杀人后还要割走首级?不过公主说得对,金剑应该是凶案的引子,但杀人应该发生在偷剑之前。”

夷安公主道:“师傅是说凶手用阳安的匕首杀死了他们夫妻,再溜进管敢房中,用匕首换走金剑,这样既得到了宝剑,又可以嫁祸于管敢?可这说不通啊,金剑在管敢房中,就算凶手要杀人夺剑,死的也该是管敢才合情理啊。可见金剑不是引子,凶手的本来目的就是要杀人,偷剑嫁祸不过是顺带之举。”

东方朔道:“呀,公主的分析越来越头头是道了。”夷安公主笑道:“谁叫我跟了个好师傅呢。咱们师徒这就合力去捉真凶吧。”

两人来到堂中,向店主栾翁仔细询问昨夜离开的两名客人的情形。栾翁因妻子王媪受惊不轻,正好言抚慰。栾大代答道:“一位房客叫随奢,三四十岁,是个来收账的皮货商人,平原郡人,好几日前住进来的,也是小店的老主顾了,每年都会来平刚两趟,住在这里。他本来是预备昨日一早离开,房钱都已经结了,但不知为何又迁延到晚上。”

夷安公主道:“师傅不也是平原郡人么?跟这随奢算是同乡了。”

东方朔道:“本朝禁止夜行,城门傍晚即关闭,这随奢晚上离开客栈,既无处可去,也出不了城,你不觉得奇怪么?”栾大道:“不奇怪……”刻意压低了声音,道:“大凡这样子的,都是要偷偷赶去地下搏庄玩几手的。”

夷安公主道:“呀,地下搏庄,我也去过……”东方朔忙打断她,问道:“那么另一位房客呢?”栾大道:“另一位叫吴明……”

栾翁插口道:“那吴明不但丑,而且怪极了,来客栈中定了一间房,到晚上便又退房离开了,他进来时就不像是住店,而是来找人的。”

东方朔道:“这人是不是身高五尺,面色发黄,五官丑陋?”栾大道:“正是。”

东方朔“嘿嘿”两声,道:“吴明,好个无名。”栾大道:“莫非他是被官府追捕的逃犯?哎呀,我早该想到的,看他那鬼鬼祟祟的样子……”

东方朔道:“那吴明进客栈后有没有去南厢找过管媚?”栾大道:“这个我可不清楚……”

一旁小厮阿土忽道:“那位吴君给了小人几文钱,命小的去南厢,背着阳君请如夫人去他房中。”

原来那自称吴明的人下午小食时分来到客栈,在门前站了好大一会儿,面露不豫之色。栾翁上前问他是住店还是吃饭,他这才迟疑着说是住店。按大汉律令,住店得出示关传之类证明身份的文书,那吴明却不肯拿出来,只说走得累了想暂时找个地方歇歇脚,天黑就会离开,又在原房钱上多加了两吊钱。栾翁虽然疑惑,但既然对方说不过夜,也没有再多问,让小厮阿土领他去了南厢的一间空房。进房后,吴明给了阿土几文钱,请他天黑时去请阳安夫人管媚来这边一趟,只需告知管媚四字——“无终无种”,不过不能让旁人发现,尤其不能让阳安知道。阿土见吴明神色,怀疑他是来与管媚通奸私会,心道:“男子外貌如此不堪,女子性情如此凶悍,倒真是绝配。”不过吴明只要求传个口信,他也懒得多管闲事。依言等到天黑,来到房前,听见管媚正在厉声呵斥阳安,阳安唯唯诺诺,不敢回嘴。阿土轻轻敲了敲门,声音陡止,管媚怒气冲冲来开了门,喝道:“做什么?”阿土吓了一跳,忙将吴明交代的话说了。管媚登时脸色大变,愣在了那里。阳安过来问道:“什么事?”管媚这才回过神来,连声道:“没事,没事。”挥手命阿土退下,关上房门。阿土心中好奇,便躲在院子中的大树后。过了一会儿,管媚开门出来,去了吴明房间。阿土本来还想凑近去听听究竟,正好栾翁在高声呼唤,他便应声去了前堂。后来虽一直忙碌,但心中仍然惦记此事,正想再找机会到吴明窗下偷听,却看见吴明来到堂中,结账走了。

东方朔道:“从管媚进吴明房间,到他离开客栈,中间有多长时间?”阿土道:“嗯,大半个时辰吧。”

夷安公主道:“大半个时辰足够杀人了。会不会是吴明与管媚偷情幽会,被阳安发现,阳安要杀死奸夫,结果反倒被吴明所杀?”东方朔道:“如此倒能解释为何凶器是阳安自己的匕首。可吴明为何又要杀管媚呢?”夷安公主道:“也许管媚之死只是误杀。”东方朔道:“我到过吴明房中看过,没有一点血迹,管媚夫妇的房间才是凶杀现场。你倒说说看,阳安既发现妻子和奸夫在同厢另一个房间里偷情,为何反而在自己的房间被奸夫杀死?”夷安公主一时被噎住,答不上来。

王媪忽道:“妾身能证明吴明不是杀人凶手,他空手而来,也是空手离去。那个头……头……”

她没敢说出下面的话,但旁人均明白她的意思——凶手杀人后既然割了首级,势必要带走,两颗人头体积不小,就算冬季穿着厚重的絮衣,也决计无法藏在身上,吴明手上没有包袱之类,自然也就没有携带人头出去。

栾翁也道:“不错,小老儿和老伴都亲眼看见吴明两手空空离去。况且他结账离开客栈后,阳安君也出了客栈,过了两三刻工夫才回来,脸阴沉得厉害。小老儿问他是不是有事,他也不答,径直回去房中,不久还听到阳夫人呵斥他的声音。”

夷安公主道:“那么就不是情杀了!另一名房客随奢呢?他是不是在阳安回来后才离开?”栾翁道:“是。而且他是带着行囊、马匹离开,那个行囊里会不会藏着……藏着……”舌头打了几下转,始终不敢说出“人头”二字。

栾大道:“还有一事,那随奢曾无意中看到阳夫人身上带着一把金剑,就是后来管敢腰间佩戴的那把,想借来看看,甚至还提出愿以万钱购买。阳夫人非但拒绝,还骂他是贱商,根本不配佩剑。”

夷安公主大喜,道:“这是重要线索,你为何不早说?师傅,事情经过已然很明白了,果然如师傅所说,金剑是凶案的引子,随奢因为金剑被管媚辱骂,气愤难平,昨晚先溜进管媚房中杀了他们夫妇,再到管敢房中偷了金剑,从容溜走。我敢打赌,他一定没有去地下搏坊,而是找了个地方躲起来,今日一早便溜出城了。”

东方朔道:“随奢有动机,嫌疑的确最大。可是还有两处疑点:一是凶器。如果随奢预谋杀死管媚夫妇,定是早预备好自己的凶器,这样就不能解释阳安匕首上的鲜血。二是首级。客栈里面就住了寥寥几个人,就算割走首级也不能掩饰死者身份。砍人头可是个重力气活儿,随奢为何要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大费周章?”

夷安公主道:“凶器好解释。随奢进房杀管媚夫妇时,阳安也是男子,定然有所反抗,说不定他拔出自己的匕首刺伤了随奢,那匕首上的鲜血是随奢的。后来随奢终于还是杀死阳安和管媚,他当然不能留下自己的兵刃,所以干脆拿阳安的匕首换走金剑,这样还可以嫁祸给管敢。至于首级嘛,我也想不通这一点。嗨,何必费事呢,只要派人追捕到随奢,一审问不就清楚了么?”

东方朔心想追捕嫌犯的确是当前要务,便命掾史抄录了客栈登记的随奢的关传信息,派吏卒送回郡府,请长史暴胜之发出公文告示追捕随奢。

夷安公主道:“那吴明也有嫌疑,最少他是这件案子的证人,也该一并追捕。”东方朔道:“吴明就不必了,我认得他,知道他一定不会杀人,他一会儿就会自己出现在郡府的。”

夷安公主大吃一惊,道:“什么,师傅认得吴明?”东方朔叹道:“不仅我认得,公主也认得的,吴明就是徐乐。”

夷安公主道:“徐乐?师傅凭什么这么说,仅仅因为店主说吴明长得很丑么?”东方朔道:“不仅如此。徐乐是无终人氏,与管媚是旧识,他早向我承认这一点,可我实在料不到他昨日没有回去无终,而是寻来客栈与管媚相会。”

正巧令史检验完毕,带人抬着尸首出来,禀告道:“天气寒冷,尸体早已冻得僵硬,实在难以判断死者具体死亡时间。”

夷安公主道:“你的意思是说,他们两个无论是昨晚被杀,还是今早暴死,尸体都没有什么分别?”令史道:“在这样的天气状况下会是如此,具体情状小臣会填好爰书上报郡府。还有一点蹊跷的地方,两名死者身上的伤口有很大不同:丈夫中了两刀,伤口均在腹部,两处伤口大致径二寸六分,宽四分;妻子胸口中了一刀,刀伤径三寸八分,宽一寸。”

东方朔眼前陡然一亮,问道:“丈夫和妻子伤处区别如此之大,当有两名凶手了?”令史道:“至少从伤口形势推断是如此,不仅兵器,两名凶手的腕力也有很大分别——丈夫身上皮袄完好无损,他被杀时应该是解开的,中刀时只穿着内衣;而妻子浑身上下裹着上好的皮裘,利刃穿过了皮层,仍然比丈夫腹部的刀伤要深许多。杀死妻子的凶手应该是男子,多半会武艺。”

夷安公主道:“我大汉以武安邦,朝野间哪个男子不会武艺?”

令史虽不知道她的身份,但见她语气骄横,又跟朝廷使者在一起,料其必有来历,忙道:“娘子说得极是。不过会武艺是一回事,杀人则是另外一回事,小臣担任令史数年,验过的尸首加起来有二十来具,但从没见过这名女死者身上的伤口——刀口如缝,却一刀致命,几近穿透身体,出的血也不多,可见凶手下手又快又狠又准。男死者身上的两刀皮肉外翻,这名凶手出刀时应该手在发抖,与杀死女死者的凶手有天壤之别。”

客栈里除了办案的官吏,也聚集了不少闻讯赶来看热闹的邻居,忽听得说一名凶手还没有找到,又出来两名凶手,无不哗然而惊,愈发觉得案情诡异难言。

夷安公主凝思半晌,道:“会不会是阳安受不了管媚辱骂,怒极攻心之下用自己的匕首杀了妻子,刚好随奢闯进来行凶报复,一刀杀死了他?”栾大忙道:“很有可能。那阳夫人成天对丈夫呼来喝去,换做旁人早就忍不下去了。”

令史忙道:“理该不是这样,小臣已经验过,只有丈夫阳安的伤口才符合那柄带血的匕首,妻子管媚当是被更宽更利的利刃所伤。”夷安公主道:“那就是管媚痛失全部财产,找丈夫出气,夺过匕首,杀死了阳安。却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刚杀了丈夫,又被随奢所杀。师傅,这样不就完全对上了么?”东方朔道:“这套解释不错,可还是不能解释随奢为何要割下死者的首级,费时费力,带在身边又危险,只有傻子才会这么做。”

夷安公主道:“也许随奢是故意这么做啦!师傅不是说过么,杀完人还要砍下首级,要么是有人雇江湖游侠报仇,要么是凶手有意为之,想掩饰死者的身份。既然不是前者,那么就是后者。随奢当然不是什么江湖游侠,但他是商人,常年走南闯北,知道这个道理,有意割走首级,好令官府误以为是游侠所为。”

东方朔拍手道:“不错,是这个道理。正好全城都在缉捕关东大侠郭解,随奢也许是受到了某种提示。”想到城中正搜捕关东大侠郭解,出城之人均要受到严厉盘查,随奢终究不可能带着首级出逃,忙派人到客栈附近搜寻首级。又赞道:“公主,你长进得这般快,很快就要盖过师傅啦。”

夷安公主不过信口一说,却得师傅大力褒奖,喜出望外,道:“师傅是说真的?”东方朔点点头。

令史又取出一块玉佩奉上,道:“两名死者身上没有金钱,房间里的行囊也不见了,都应该被凶手取走了。不过丈夫阳安腰间有一块玉佩,想来凶手匆忙间没有发现,所以没有解去。这玉佩看起来十分名贵,似乎……”

夷安公主大叫一声,夺过玉佩,道:“啊,这是我皇祖母的玉佩,怎么会在阳安身上?”她忽然一声叫嚷,将众人吓了一跳。令史道:“皇祖母?你……你是……”

东方朔忙道:“她有位祖母辈分的亲眷姓黄,人称黄祖母。玉佩先留在我这里,你去办事吧。”命随行的掾史将现场情形记录下来,再记录下栾翁等证人的供状。

夷安公主却是忍耐不住,将东方朔拖到一边,低声道:“这块真的是我皇祖母的玉佩!我小时候经常看见她拿在手里摩挲玩赏,很是喜欢。”东方朔道:“看起来的确是皇宫之物。也许是太后当年为了感谢大乳母哺育皇帝之恩,将玉佩赏赐给了侯媪,侯媪又传给了儿子阳安。”夷安公主道:“嗯,我也是这样想。师傅,这块玉佩我留下了,要带回去还给皇祖母。”

正说着,店主妻子王媪迟疑着走过来,颤声问道:“娘子是姓刘么?”

夷安公主见她文静秀气,有大家闺秀之风,与粗鄙的丈夫、儿子大不相同,料来她已从一句“皇祖母”中猜到了自己的身份,不便相欺,便点点头。

尽管已经是意料之中的回答,王媪还是“啊”了一声,手颤抖着伸向夷安公主,似是想握住她的手,又似想看看那块玉佩。

夷安公主心念一动,问道:“王媪认得这块玉佩?”王媪道:“啊……不……不,妾身怎么会认得这玉佩?”眼中的光亮倏忽熄灭了,垂下头去,行了个礼,转身走开。

夷安公主道:“这妇人好奇怪。”东方朔道:“她似乎猜出了你公主的身份。这里不宜久留,咱们走吧。”

刚回到郡府,便有掾史赶来禀报,说一早的确有皮货商人随奢凭关传从南门出城,并无可疑之处。倒是使者徐乐出城时被士卒拦下,差点闹出一场误会。

东方朔闻言很是惊讶,追问道:“徐乐一早出城去了?”掾史道:“是的。早上城门刚开,徐使君就带着一名随从出城。守城士卒不认得他,见他戴着厚厚的帽子,神色仓皇,上前拦下,徐使君取出官印和符节,士卒这才知道他是朝廷派来的使者,慌忙让开了。”

东方朔道:“徐乐是今日第一个出城的?”掾史道:“是。”

东方朔“呀”了一声,忙赶来后院徐乐房中,却见行囊还好好地摆在几案上,官服也叠得整整齐齐,码在床上。又令负责护卫使者的卫队长韩延年清点人数,从京师带来的中尉卒中并无一人跟随徐乐外出。

韩延年年纪很轻,不过二十岁,也是官宦子弟,父亲韩千秋是济南国相。按惯例他可以像霍去病、韩说等人一样进宫为郎官,侍奉天子左右。但他不愿意受皇宫礼仪拘束,只到北军中做了一名普通缇骑,这次是奉命率士卒护送使者。他为人颇为老成,禀道:“本来昨日一早徐使君决定回乡省亲,臣带了四名中尉卒侍从,但临出郡府时徐使君到大堂外听大夫君审案,之后改变了主意,说是暂时不回无终,命臣等散了。”

东方朔皱紧眉头,道:“徐乐在搞什么鬼?”夷安公主狐疑道:“师傅为何脸色这般难看?莫非……莫非真是徐乐杀人?他和管媚通奸被阳安发现,阳安气急拔出匕首要杀他,管媚挺身挡住,徐乐见情人身死,气急之下拔刀杀了阳安。”转念一想,立即又否定了自己的说法,道:“不对呀,阳安是死在自己的匕首下,管媚是死在凶手刀下,如果是刚才的推论,该是管媚死在匕首下,阳安死在徐乐刀下。”登时想起一个不好的念头来,结结巴巴地道,“该不会……该不会……”

她如此惊异不安,弄得旁人也跟着紧张起来。东方朔忍不住问道:“该不会什么?”夷安公主道:“该不会死的是徐乐,不是阳安?”

东方朔吓了一跳,道:“公主说什么?”夷安公主道:“我也不愿意这样想,可只有这样才合乎情理啊。徐乐到城南客栈跟管媚幽会,被阳安发现,阳安气急之下拔出匕首杀了徐乐。管媚见情人身死,拔出徐乐的兵器跟阳安拼命,结果敌不过丈夫力大,被阳安夺过兵器杀死。阳安接连杀死两人,犯下死罪,当然要千方百计地逃脱,他见徐乐与自己身材差不多,便灵机一动,与徐乐对换了衣服,再将首级割下,这样旁人就以为死的是他自己,简直天衣无缝。临走之时,又盗走了管敢的金剑。”

东方朔哑然失笑,道:“公主,你的推断不对。按你的说法,徐乐的房间应该是凶案现场,但这与事实不符。令史也说过,按死者伤势推断,一定有两名凶手,就算阳安先后用了两件凶器,可他不可能有两种腕力。而且店主亲眼见到徐乐离开了客栈,当时阳安、管媚夫妇还活得好好的,阳安不是还出去过客栈一趟么?”蓦地有所警觉,声音陡然低沉了下来,道:“除非……除非是……”

忽有吏卒赶来报道:“小臣奉大夫君命在客栈四周搜寻,没有发现死者首级,倒是在客栈后的土墙上发现了可疑之处。”

原来那吏卒搜到客栈的后墙外时,看到土墙上明显有人为攀越的痕迹,当即留了心,翻上去一看,发现墙头有一处血手印。

东方朔闻报一拍大腿,道:“我早该想到的。”忙赶来客栈后查看。

那土墙正在客栈茅厕旁边,高过人头,但成人翻越毫不困难。墙上有用力蹬过、爬过的痕迹,墙头的血手印并不完整,但依照掌纹可以大致判断出手掌大小,肯定是男子留下的。

夷安公主道:“呀,一定是阳安发现妻子跟徐乐偷情,愤怒不已,等徐乐离开客栈时,立即跟了出去,趁左右无人时杀了徐乐,再将尸首拉到后墙。他自己则带着徐乐的刀从容从正门回去客栈,一进房用刀杀了管媚。再翻墙将徐乐尸首运进来,砍下首级,布置好假象后,带着徐乐的官印、符节,翻墙离开客栈。”

东方朔道:“阳安忙前忙后,还翻墙运送尸首,客栈的人会听不见么?我的好公主,徐乐跟你有仇么,你那么盼他死?我告诉你,那具尸首一定不是徐乐。他虽然换了便服,但脚上还是穿着官靴。我看过那男尸,脚上穿的只是普通的皮鞋。”

夷安公主道:“也许是阳安用自己的皮鞋换走了徐乐的官靴。”东方朔道:“凶手在房间里面又杀人又斩首,地面上有大摊血迹,他脚上肯定沾了血,如果对换过鞋子,死尸脚上的皮鞋就应该有血迹才对。不过按照目前的推断来看,徐乐的杀人嫌疑就很大了,至少跟那连夜离开的商人随奢嫌疑一般重。徐乐认得女死者管媚,不顾朝廷使者的尊贵身份,偷偷来客栈与其相会,表明二人之间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使用化名吴明,是表明他不想让旁人知道此事,这本身就已经构成了凶案的因素。之前之所以排除徐乐的嫌疑,是因为有人证证实他凶案发生前就已经离开客栈,但现在既然发现还有后墙这条路,那么他离开后再翻墙回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大概他与管媚幽会被阳安发现,但阳安畏惧妻子,没有敢当场捉奸发作,而是等徐乐离开客栈后跟了出去。二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或是身体冲突,之后阳安愤然回来客栈。徐乐或是心起杀机,或是担心阳安会对管媚不利,于是决意再回去看看。但先前他入住客栈时不肯提供证明身份的关传,靠贿赂店主才暂时入住,此番再返回,势必引起深重的怀疑,于是他退而求其次,从客栈后墙翻墙而入。进来时也许正撞见管媚和阳安争吵,他一出现,更是火上浇油,阳安拔出了匕首,他也拔出了防身的佩刀。争斗中,阳安夺取佩刀刺中了管媚,徐乐则夺过匕首刺中了阳安。只有这个过程,才能符合两名凶手、两种刀伤、且妻子伤口比丈夫要深许多的物证。徐乐见大祸已然酿成,难以挽回,干脆铤而走险,割下二人首级,盗取了管敢金剑,翻墙带走。他未必就是贪图金剑,而是他在朝中任职数年,熟悉官府办案流程,知道这样做可以混淆凶案的起因和动机,最大程度地误导查案官员。若是运气好,他一早顺利出城,我们还会以为他昨日就已独自回了无终,丝毫不会怀疑到他身上。”

夷安公主一听也深感有理,问道:“那么现在要怎么办?”东方朔叹道:“还能怎么办?这就回去郡府请暴长史发下文书到无终,捕捉徐乐回来受审。这案子不结,管敢等人都不能获释回乡。如此结局,可不是管线管翁所希望看到的。”

回来郡府,东方朔特意跟长史暴胜之商议,将管敢从狱中放出来,准他回去城南客栈居住,但不得官府允准,不得离开平刚城。

管敢听说经过,问道:“凶手到底是谁?是随奢还是徐乐?”东方朔心道:“随奢不过是个普通商人,为金剑杀人有些匪夷所思,况且他在家乡平原郡有家有口。倒是徐乐冲动下为情杀人的可能更大些。”但他不便明说,只道:“他二人都有很重的嫌疑。按目前的物证,不足以确定凶手到底是谁,只能捕到疑犯后凭口供结案。”又问道:“你没有听你姊姊提过徐乐么?”

管敢道:“何须我姊姊提他,我本来就认得他。不过当时年纪还小,记不大清楚他的样貌了。八年前,家父临终前交代后事,再三叮嘱我到十五岁时一定要取回金剑,如果姊姊不肯,就来郡府控告,当时徐乐也在场。”

东方朔心道:“管线临终嘱咐爱子,必是最隐秘的机密,徐乐居然在场,可见管线相当信任他了。”忙问道:“令尊有没有对徐乐交代什么特别的话?”管敢道:“嗯,家父给了徐乐一个精致的木盒子,但盒子是封上的,里面装着什么谁也不知道。家父又说了一大堆我听不懂的话,徐乐伏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第二日,他就带着盒子上路了,马匹、仆从、路费都是父亲白送给他的。”

正好有吏卒进堂禀告道:“长史君,有进城的樵夫来报官,称今早在城外看到过两名男子骑马往南而去,一人三十来岁,相貌很丑,另一人四十岁出头,模样很像是被通缉的关东大侠郭解。”夷安公主道:“呀,那丑男子不会就是徐乐吧?他怎么跟朝廷通缉要犯混在一起了?”

一旁的管敢却得到了意外的提示,猛地触发了记忆,叫道:“郭解,是郭解!大夫君,我记起来了,家父向徐乐说的那一大番话中,反复提到过郭解这个名字。”

东方朔心道:“徐乐曾经提过,八年前他离开家乡无终到京师上书途中,曾受人所托,到河内拜见过郭解,他与郭解应该就是那时候认识的。莫非托付他的人就是管线?管线既能安排下金剑这样的妙计,当然也会想到郡太守很可能是个糊涂官,难以体会金剑背后的玄机,也许郭解就是他的后招。郭解被朝廷通缉之前,以排忧解难名闻天下,请他居中调解纠纷恩怨的豪族世家不计其数,管线应该早有所闻,所以托徐乐送名贵礼物给郭解,请他到管敢十五岁时来右北平郡,万一在任郡太守不能决断金剑之谜,就由郭解出面,替爱子讨回公道。只是世事难料,半年前,郭解因迁徙茂陵事件忽然从天上坠入地下,由名满天下的关东大侠变成朝廷追捕的要犯,这大概是管线生前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的。”

推断起来,郭解此番来平刚纯粹是为管敢之事而来,根本不是众人所想的替前霸陵尉胡丰向李广复仇。如此倒可以解释他为何不认识胡丰之子阿胡,也难怪他在城南酒肆三番两次地提醒李广有危险,他对飞将军其实并无恶意。霍去病、韩说两位郎中在去城南客栈的途中见到郭解也就说得通了,他受过管线托付,虽未出力金剑之案便已经解决,但他自己还是需要给管敢一个交代,所以徘徊在客栈附近,只为寻找机会与管敢交谈。既然他一直在暗中关注管敢,那么对客栈所发生的凶案也一定是知情者。他放任随奢离开,唯独跟上徐乐,只能证明一点——徐乐才是真正卷入凶案的人。他一定是利用这一点来要挟徐乐带他出城,既然管敢之事已彻底解决,他再也没有继续留在平刚的必要了。

暴胜之听完东方朔的推断,深为佩服,道:“这案子如此离奇,全凭大夫君智慧巧思才能解开种种谜团。臣这就派人在全郡搜捕徐乐和郭解。”见夷安公主站在一旁,忙道:“当然,公主也是有功劳的。”夷安公主笑道:“还是我师傅厉害,本公主只有那么一丁点苦劳。”

东方朔却不如众人那般如释重负,心中反而隐隐不安,暗道:“郭解当此处境危急之际,仍然冒着身份暴露的危险来右北平郡履行八年之约,可谓世间罕见的信人君子,难怪有那么多人肯为他卖命赴死。也难怪天子震怒,这样得民间百姓衷心拥戴的人物不死,他在未央宫睡不安稳。哎,郭解呀郭解,你也算是不世出的一代俊杰,在文景之治下也许能平安无事,可当今皇帝精明霸气,有本领的人不自污品行,如何安身立命?你真该好好学学我东方朔才是。”

过了数日,无终县令派驿骑飞报,已在无终县境内捕获徐乐,正派轻骑押来郡府。东方朔闻讯,这才长舒一口气,倒不是庆幸徐乐落网,而是他总算从郭解手中死里逃生,郭解也算暂时逃脱了官府的追捕。

夷安公主却甚是奇怪,道:“徐乐与郭解是旧识,郭解不杀他倒也不足为奇,但徐乐既然脱险,为何还要逃回自己的家乡无终,这不是自投罗网么?看来他并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见东方朔沉吟不答,便催问道:“师傅,我说得对不对?”东方朔道:“既然徐乐已经被捕,等他解到郡府,公主第一个审问他不就全清楚了么?快些走吧,我还要赶去隔壁听张骞讲他的西域奇遇呢。”

张骞已然苏醒,他奉天子之命出使西域,自离开京师长安出发,迄今已十三年,众人对他的经历极感兴趣,等他精神略好一些,便约齐来他房中听他讲述月氏奇遇。

当今天子刘彻即位之初,从投降的匈奴人口中得知西域有个国家名叫大月氏,是匈奴的死敌。月氏最早是游牧民族,跟匈奴相邻,居住在河西走廊一带,一度十分强大,国有“控弦之士”二十万,以致北方的匈奴也不得不对它俯首称臣。匈奴头曼单于在位时,因为宠爱宠妃之子,想立其为太子,故意将原太子冒顿送到月氏为人质,不久又发兵进攻月氏,想借月氏国王之手除掉冒顿。不料冒顿十分机灵,盗取了一匹好马,传奇般地逃回了匈奴。头曼单于亦惊服儿子的勇壮,令其统领万骑。冒顿知道真相后,决意报复父亲及后母。他苦思之下,发明了一种名叫鸣镝的响箭,并对部下下令,凡鸣镝所指,必须立即跟射,不随射者皆斩。他先用鸣镝射自己最爱的宝马,左右有不敢射者被立斩。随后又用鸣镝射自己的爱妻,左右仍有不敢射者,又被斩杀。几次三番训练后,冒顿鸣镝射头曼单于的宝马,左右无一人不射。冒顿知道部属已经绝对服从自己,遂用鸣镝射头曼,左右皆随之放箭,当场射杀头曼。冒顿即自立为单于,诛杀后母、异母弟以及所有异己大臣。

正是从冒顿单于开始,匈奴日益崛起,逐渐称霸北疆,导致中国第一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外患,连大汉开国皇帝刘邦也遭遇白登之围,险些成为冒顿的阶下囚。刘邦死后,太子刘盈即位,实际由太后吕雉执政。冒顿单于特意致信吕雉,称:“孤偾之君,生于沮泽之中,长于平野牛马之域,数至边境,愿游中国。陛下独立,孤偾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无。”表示想与吕雉结亲。吕雉受此侮辱,大怒之下欲发兵攻击匈奴,却被诸将劝止,遂忍气吞声回信称自己人老珠黄,另外选取美貌的宗室女子封为公主,送给冒顿单于。

匈奴既然强大,冒顿理所当然要报昔日在月氏为质之仇。他亲自领兵打败了月氏,月氏国故地河西则被匈奴浑邪王部和休屠王部占领。幸存的月氏人一小部分人留在南山一带,被称为小月氏,与当地羌人逐渐融合。大部分人在月氏王的率领下向西逃去,进入伊犁河流域,赶走当地土著,用武力占领了该地区。但月氏在该地留居不久,又被乌孙与匈奴联军攻破。昔日乌孙与月氏同居于河西,月氏欺负乌孙弱小,杀死其首领兜难靡,逼迫乌孙举国西迁。月氏被匈奴驱逐出河西后,实力大减,兜难靡之子猎骄靡也已经长大,有心报当年杀父之仇,遂与匈奴联军,至伊犁河上游进击月氏。结果月氏大败,月氏国王被匈奴老上单于杀死,头颅也被割下做成酒器饮酒。伊犁河流域被乌孙占领,猎骄靡在此建立了乌孙国。

月氏残部向西南迁徙,击败大夏国,夺占了妫水流域,被称为大月氏。因时时思念故土,对匈奴恨之入骨,一直有报复之心。只是匈奴当时强大,势力弥漫西域,大月氏势单力孤,加上距离匈奴遥远,纵有复仇之心,却是鞭长莫及。

刘彻得知大月氏的情况后,非常重视,认为月氏与匈奴有不解深仇,应该可以与大汉联手抗击匈奴。西域大多数国家已臣服于匈奴,成为其重要基地和臂膀,如果大月氏与汉朝结为婚姻之国,联合起来,就能够切断匈奴与西域各国的联系,截断匈奴的右臂。然而大月氏几次败于匈奴后到底迁徙到哪里,却没有人知道。要联络到大月氏,就必须派人去西域寻找。建元三年,刘彻下诏招募使臣,出使大月氏。张骞时任郎官,奋而应征,成为大汉第一位西行使者。

当时汉朝西部边界只到金城,整个河西地区都在匈奴的控制之下,要去西域就必须冒险通过匈奴占领区,出使西域实际上是一个既艰难又危险的任务。自大汉立国,还没有官方人员到过遥远而神秘的西域,没有人知道西域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根据风言风语的传说,西域全是无边无涯的沙漠和沙碛,暴风时起,天翻地覆,光天化日之下,处处鬼哭神号。又有寸草不生的咸水,举目荒凉,上不见飞鸟,下不见走兽,往往走一个月都不见人烟。也没有正式的道路,行旅只有沿着前人死在途中的枯骨,摸索者前进,稍不留意,就会迷失方向,可谓凶险重重。在这样的情况下,张骞敢于应征,前往传说中恐怖而陌生的地方,充分显示了他超人的胆识和勇气。刘彻为他配备了一百多人的队伍,由于途中要穿越匈奴国境,还需要一个熟悉环境的匈奴人。那时皇后陈阿娇还没有失宠,皇后生母馆陶长公主刘嫖为讨好女婿,推荐了自家的奴隶甘父。甘父是匈奴俘虏,为人憨厚,还能射一手好箭。刘彻召见后很是满意,特意免除甘父的奴隶身份,命他随侍张骞。一行人从陇西出塞,就此踏上了漫漫征途。

进入匈奴境内不久,张骞等人就遭遇了匈奴骑兵,一场恶战后,汉使者一行或是被杀,或是被俘。张骞被押送到匈奴腹地单于王庭。军臣单于看到张骞的旌节,得知他是汉朝的使者,很是生气地说道:“畜生!月氏在我们匈奴北边,汉朝怎么可以派使者从我的土地上通过?如果我派使者去南越,汉朝会允许我的使者从国境内通过吗?”

不过,军臣单于也没有杀这群俘虏,只是下令将他们监禁起来。

匈奴人不会建造房屋,没有牢房囚禁犯人,也不会冶炼,自然也没有手铐脚镣,只有极个别的重要囚犯才会被关在废弃水井改成的深土牢里。张骞等人被分散赐给匈奴贵族为奴。甘父本来就是匈奴人,单于没有处罚他,他自己倒是忠诚,跑去跟被赏赐给右贤王的张骞住在一起。奴隶的生活穷困而艰苦,干放羊、打草、拾牛粪、淘井等各种苦活儿不说,还常常衣食无着,张骞好几次都是依靠甘父射猎鸟兽来维持生活。

过了几年,右贤王见张骞还算老实,有心笼络,将一名匈奴女子阿月嫁给他为妻。就这样,张骞在匈奴王庭安顿下来,还和匈奴妻子阿月生下一对儿女。但他性情坚毅,仍然时时手持汉节,表示不忘他的使命。因他为人宽厚,与周围的匈奴人相处得都不错,十年过去,他已经能够讲一口流利的匈奴话,儿女也渐渐长大,匈奴人满以为他已以匈奴为家,遂放松了戒备。张骞却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机会,尤其幸运的是,他被单于赐给了右贤王,右贤王的驻牧地是匈奴国境中最靠近西域的。与忠心耿耿的甘父商议好后,张骞抛弃妻子儿女,与甘父一起盗马逃走。

二人也不知道具体哪条道路能到达大月氏,只是一直拼命往西,穿越大漠,风餐露宿,历尽艰险,九死一生,干粮吃尽时靠善射的甘父射杀禽兽聊以充饥。走了几十天,经过车师、龟兹等西域绿洲小国,越过葱岭,终于到达大宛国。当地人懂得匈奴话,张骞与他们交谈起来很方便。大宛国王早已听说有个富庶的大汉帝国,很想同汉朝通使往来,听说张骞来自汉朝,非常欢迎。张骞说明自己是出使大月氏的汉朝使臣,经过匈奴被拘留了十余年,现在逃出匈奴来到大宛,请求国王派人送他到大月氏,将来返回汉朝,定当厚报。大宛国王很愿意与汉朝结交,派出向导和翻译,将张骞送到康居国,再由康居护送他们到大月氏首都蓝氏城去。

张骞到达蓝氏城后,劝说大月氏东归河西地区,与汉朝共同夹击匈奴。然而,大月氏今非昔比,在西迁之后,社会经济有了很大的变化——原先的月氏与匈奴同俗,只是个逐水草而徙的“行国”,居无定所;如今大月氏所占据的妫河流域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月氏人开始从事田耕,种植稻麦,酿造葡萄酒,逐渐由游牧生活变成了农业定居。国境数千里,有大小城邑数百座,人民生活富裕,安居乐业,日子比以前在河西走廊故地要好许多,根本再无东归的必要。加上现任国王是被匈奴老上单于杀死的国王的孙子,对祖父的感情又隔了一层,报仇之心渐淡。他认为汉朝离大月氏太远,如果联合攻击匈奴,万一出现危急情况,汉朝也难以相救,因而婉言谢绝了张骞的提议。但是因为张骞是汉朝使者,国王还是很有礼貌地接待了他。张骞在大月氏住了一段时间,也没有说服大月氏国与汉朝联盟共同夹击匈奴。正是在这里,他第一次听说南方有一个叫身毒的国家,国中盛行浮屠之教,供奉金人为神。

张骞在大月氏住了一年多,见国王意不可转,只好动身返回长安。回中原的时候,他特意选择了另一条路,从大月氏经南道的莎车、于阗等国,然后穿越羌族部落居住的地区,只有这样才能避开匈奴人的势力。

羌人是胡人的一支,所居无常,依随水草,地少五谷。部落氏族无定,不立君臣,无相长一,以力为雄,强则分种为酋豪,弱则为人附落,春秋战国时与华夏诸侯国有交往,常杀人掠货,与秦国争战,互有胜负,后被秦昭王所灭,设置陇西、北地等五郡。汉初,匈奴强大,河湟一带的羌人服属于匈奴,以畜产与汉朝人交换粮、布及手工业制品,与西域、西南夷亦有贸易往来。汉景帝时,名将李广任陇西太守,一度与羌人开战,杀羌人数千。

然而不幸的是,羌族部落也在匈奴的控制范围之内,张骞和甘父一进入河湟,就被匈奴骑兵发现,扣押了起来,重新押解回王庭,给单于做放羊的奴隶。张骞的匈奴妻子阿月听说丈夫又被俘虏,悲喜交加,忙带着一对儿女来与丈夫相会。有了上一次逃跑的教训,匈奴人自然不会再放松警惕,张骞时刻处于严密的监视中,想再次逃脱,比登天还难。不料不久前,事情却突然有了转机——王庭的另一名汉朝奴隶赵破奴趁看守不备,赶来告诉张骞,匈奴老单于军臣单于突然死去,太子於单正与单于弟左谷蠡王伊稚斜争夺单于位,是逃跑的大好时机。张骞遂派妻子阿月冒险联络了甘父,赵破奴则带上了另一名女奴王寄,五人一起盗马逃走。只是张骞的一双儿女被当做人质在另一处为奴,一时联系不及,只能忍痛放弃。一行人生怕被匈奴人发现,决意取道李广驻守的右北平郡,一路昼伏夜行,经常缺粮断水,历经千辛万苦。幸好甘父箭术高超,完全靠他射猎飞禽野兽充饥解渴。然而正当众人远远望见长城而兴奋不已之际,忽有一队匈奴骑兵急追而来,看服饰竟是王庭的龙虎骑士,五人只得猝然上马逃命,混乱中张骞和王寄各中了一箭。幸好追兵远道而来,而五人休息已久,终仗着马力优势逃进了汉军的势力范围,至于迎面遇上李敢、霍去病一行,就完全是巧合了。

听完经过,霍去病慨然道:“听说龙虎骑士是单于的心腹卫队,匈奴人派他们万里追杀张使君一行,可见十分忌惮张使君归汉,愈发显得皇上派张君远交月氏、夹攻匈奴的战略是正确的。”张骞道:“惭愧得紧,张骞在外漂泊十三年,终未能完成天子交付的使命。”

他虽然自责,旁人却尽以钦佩的眼光望着他——他是大汉第一位到过西域的使臣,还是在做了匈奴人十年俘虏后,人生不可谓不传奇,经历不可谓不惊险,若非有超常的毅力和耐心,决计难以做到。

夷安公主问道:“那些西域国家的人也跟咱们说一样的话么?”张骞已知道她的公主身份,忙答道:“回公主话,大月氏人都会讲匈奴语,车师、于阗那些西域国家语言各不相同,需得有专门的通译。”

夷安公主道:“数十个国家,那西域得有多大啊。”张骞笑道:“不是公主想的那样,西域国家大多是绿洲小国,少则几千人口,多则几万人口,像于阗、大月氏已经是西域大国,也不超过数万人口。所有西域国家的人口加起来都不及我大汉一个郡。”

霍去病道:“既是如此,即使大月氏肯同我们联合,也未必能牵制匈奴。”张骞道:“大月氏也许不能,但西域北部还有一个名叫乌孙的国家,人口近三十万,是西域最强最大的国家,以前依附匈奴,现在也跟匈奴不和。如果乌孙肯跟大汉联姻,结成同盟之国,可就远远胜过大月氏了。”

夷安公主对异域风情充满浓厚的兴趣,还待再问,东方朔见张骞神色疲倦,知道他重伤初愈,仍需要休养,忙道:“张卿伤好,这些话回头再问不迟。”叮嘱阿月好好照顾张骞,有需要尽管张口。那阿月甚是淳朴,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只茫然点头。

众人退出房来。霍去病问道:“大夫君预备何时启程返回京师?”正使徐乐既出了事,副使自然就成了领头人。东方朔道:“当然要等徐乐解回平刚,咱们一起来,也得一起回去。反正也就是这两日的事,霍君不妨再耐心等等。”霍去病道:“也好。”

夷安公主忙道:“咱们就快要走了么?那马奶酒我还没有喝过呢。”吵着要去城南酒肆饮酒,东方朔被磨不过,只得同意。

忽听得前面有人高声嚷道:“飞将军和小李将军回来了。”

到郡府门前,正遇到几名士卒押着两名五花大绑的军人进来。东方朔一眼认出那年轻将军是边关校尉仆多,不由大奇,问道:“仆校尉犯了何罪?”一名士卒答道:“不听上司号令,当面顶撞飞将军。”

原来李广预料匈奴内乱,朝廷即将用兵,立即赶去边塞阅兵操练。这本是件大大的好事,只是李广一到军营,便按照老习惯大搞射箭比赛,树数个箭靶于帐前,亲自与众弓弩手交流射技,负者饮酒为罚。他箭术天下无双,军营中谁又是他的对手,结果自然是人人被罚喝酒。校尉仆多对此十分不满,认为戍卒之前均当过一年郡兵,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而弓弩手的射术高下不是作战根本,不需要如此刻意操练。

当时汉军武器装备弓、弩并存。弓构造简单,能够大量制造,且重量轻,使用灵活,弓手从上箭、张弓,到瞄准、发射,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迅疾完成,对于熟练的弓手,羽箭射出只在眨眼之间,因而弓箭具有攻击目标的快速性。而弩制作工艺复杂,成本远较弓高,由于箭枝要精确地装进弩机中再扣动勾牙,因而使用不如弓箭便利。但其瞄准和待机时间得到相当的延长,命中率更高,射程、贯穿力以及准确度都比弓要高出一倍,因而强弩被视为“天下精兵,国家胆核”。汉律规定十石以上硬弩不得出关,此律令既针对诸侯王,也适用于匈奴,可见强弩被视为中央朝廷保持军队装备优势的根本。

汉弩构造精巧,均装备有望山,专门用来瞄准,射击者不需要高明箭术即能很容易地命中目标。尤其强弩讲究密集度和连续性,依靠射手齐射和轮射,才能发挥兵器最大的效能。弓凭人力拉射,射击的精度完全依靠个人的技术和素质,弩则凭机械力发射,命中的精度大部分源于弩器的设计。相比较而言,弩只是一种工具,而弓则能很好地展现出射手个人的射艺,昔日孔子寓射于教,也视射箭是君子修行的方式。

李广天生长臂,弓射出神入化,远中百步之外柳叶,射力可穿七重铠甲。他本人既是举世无双的神射手,自然在军中大力推广射术,为此还特意写下《李将军射术》一书,射艺超群的士卒往往得他重用。但仆多认为汉军装备多为硬弩,兵器精良,平常人即轻易射中目标,还让士卒们苦练射术无益作战,不如发动军士在长城外修缮战备,抑制匈奴骑兵威力。李广辖下边军有五名校尉,唯有仆多是匈奴人,其父仆黥于景帝时降汉,被封安其侯,这也是大汉第一次非功而封侯。仆多在汉地长大,却还是匈奴人的直爽性子,又年轻气盛,一时出言不慎,顶撞了李广,将帅顿生嫌隙。

又因为之前匈奴百余骑兵追击张骞入塞,沿途亭燧失职不察,仆多下令逮捕所有燧长,预备在军前处死,以正军法。燧长辩称他们早发现了匈奴人的行迹,但由于飞将军威名远扬,两年来匈奴不敢入侵右北平,亭燧上的柴禾从未动过,加上天气寒冷,难以点燃。李广认为情有可原,下令释放燧长,令他们戴罪立功。仆多气愤不过,上前道:“若因为他们几人有意奉承李将军就轻易放过,军法何存?”李敢见仆多语有讥讽之意,挺身上前训斥。仆多又道:“小李将军是郡都尉,属于郡级官吏,无权过问我戍军军营之事。”李敢脸色极为难看,强忍怒气才没有发作。

正当场面尴尬微妙之时,仆多所属戍卒裴喜忽然冲出队列大骂李广是“老匹夫”,最终导致局面一发不可收拾。军正鲁谒居素来看李广脸色行事,下令左右拿下仆多和裴喜。另一名校尉高不识为仆多求情,也被当场斥退。

然而校尉佩带龟钮银印,其官秩比二千石,仅比李广的真二千石略低一级,涉及这一官秩的大官案解都必须解往京师,由廷尉府审讯判决,若要杀头还得奏明皇帝。鲁谒居遂令将仆多和裴喜押回郡府,下狱监禁,等罗织罪名上报朝廷后再行处置。

东方朔听说经过,忙对押送的士卒道:“我有话问仆校尉,你们先退下。”扯着仆多到一旁,问他当日出塞追击有无捕到匈奴生俘。仆多道:“有,当日入塞的匈奴骑兵只有极少数马快者逃脱,余者要么被杀,要么被俘。我审问过俘虏,他们均是单于王庭的龙虎骑士,奉新单于之命,务必要杀死逃亡的汉奴。”

东方朔道:“新单于?”仆多道:“就是军臣单于之弟伊稚斜。”东方朔道:“啊,这么说,匈奴太子於单争位失败了?”仆多道:“是,俘虏说伊稚斜有足智多谋的中行说辅助,必然会占到上风。”

东方朔道:“看来中行说在匈奴人心中的地位还真不低。”“嘿嘿”两声,又道:“校尉君所犯不是什么大过,不如主动向李将军认个错,我愿意从中说情。”仆多却甚是倔强,断然拒绝道:“不敢有劳大夫君。臣和臣下属在军前当众顶撞上司,是臣的不对,甘愿接受军法制裁。”昂首挺胸去了。

夷安公主道:“这男子不领师傅情,何须多理他。”东方朔便命人叫来赵破奴,道:“我和公主要去城南饮酒,你可愿意侍从走一趟?”赵破奴道:“公主和大夫君有命,小子不敢不从。”

三人来到酒肆坐下。东方朔问起赵破奴身世,赵破奴道:“小子八岁就被掳往匈奴为奴,迄今已二十年。”

东方朔道:“二十年前还是景帝在位,当今皇帝只是太子。”赵破奴道:“是。虽然我大汉自立国以来就与匈奴和亲,称兄道弟,但匈奴还是会时常入境掠边。二十年前,匈奴自代郡大举入侵汉地,太原也一度被围,我就是那时候被掳往胡地。当时因为年纪还小,被留在王庭,为单于牧马。我可以说是在匈奴长大,匈奴人也早把我当成了匈奴人,可我从来没有忘记自己还是大汉子民。”

夷安公主道:“你在匈奴王庭二十年,一定见过我姊姊孙公主了,她长得什么样?美不美丽?她在匈奴过得好不好?本来这些话我想问那宫女王寄的,不过她总是昏迷不醒。”

赵破奴道:“公主一定想知道么?”言语中迟疑的语气,实际上已经在暗示孙公主的命运悲惨。

夷安公主坚定地点了点头,道:“想知道。我猜姊姊一定过得不好,但我还是想知道,这是她为大汉作出的牺牲,应该让天下人都知道。”

赵破奴料不到夷安公主小小年纪,竟有这等豪气,呆得一呆,才道:“好。”声音陡然低沉了下来,道:“我在匈奴二十年,总共见过两位大汉公主,一位是先帝的亲女昭阳公主,一位则是当今皇帝的亲女孙公主,先后嫁给了军臣单于做阏氏。在这之前,军臣单于还娶过三位汉公主……”夷安公主道:“这我知道,不过这之前的公主都是宗室女子,只有我姑姑昭阳公主和我姊姊孙公主才是真正的大汉公主。”

赵破奴道:“但无论是宗室女,还是皇帝女,只要嫁到匈奴,命运都是一样的。公主一到王庭,嫁妆被夺走,臣属随从也会被尽数逮捕,分散赐给诸王为奴隶,公主身边往往只留有一到两名贴身宫女,虽然名为阏氏,却连侍妾都不如,轻则遭斥责,重则遭打骂。”

自汉高帝以来,嫁往匈奴的大汉公主均是由朝廷慎重挑选,个个容颜美丽,知书达理,最初嫁往匈奴时,往往令匈奴人惊若天人,膜拜在地。匈奴单于也对汉公主礼敬有加。然而自从文帝时期陪嫁公主的宦者中行说投降了匈奴,事情发生了根本的改变。中行说告诉单于,大汉许嫁公主不过是美人计,其中蕴藏着巨大的阴谋——按照和亲始作俑者刘敬的谋划,和亲的最终目的是要让汉公主所生之子当上单于,这样就能利用血缘不战而降服匈奴。当时在任的老上单于知道后悚然而惊,对汉公主的态度急转直下,从此立下规矩:只要汉公主产下孩子,无论是男是女,都要立即送走,交给普通牧民收养,永远不准有王族身份。且对汉公主也愈发不客气,肆意侮辱玩弄,有意令其多生产,然后将孩子抱走,当面羞辱公主取笑。景帝之女昭阳公主不仅被军臣单于占有淫乐,还被军臣众兄弟子侄强行奸污,最终不堪凌辱,吞金自杀。孙公主的际遇也好不到哪里去,出嫁胡地仅五年便被折磨而死。其心腹宫女王寄则是因为容颜美丽,擅长女红,颇得军臣单于母亲母阏氏喜爱,这才活了下来,没有受太多罪。

夷安公主只听得俏脸通红,双手握紧成拳,砸在食案上,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回到郡府,也是一言不发在房中闷坐。主傅义姁见公主神色大异平常,不明所以,忙赶来问东方朔究竟。东方朔道:“也没什么,夷安公主听说了一些昭阳公主和孙公主在匈奴的生活,心中有些难过。”又记起孙公主的陪嫁宫女王寄之事,问道:“王寄还是记不起以前的事么?义主傅医术精绝,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医治好她?”

王寄早已经苏醒,但却失了忆,连自己是谁、怎么来的这里都记不清了。东方朔记得赵破奴说过王寄一直在军臣单于和母阏氏身边侍奉,知道不少匈奴机密军情,甚至还见过到胡地联络起兵的汉朝奸细使者,如此,王寄的价值不亚于张骞,新单于伊稚斜派龙虎骑士穷追不舍,最想杀的人也许正是她,可惜她又偏偏因为受伤失去了记忆。

义姁道:“王寄身子弱,能活过来已经是奇迹。孙公主既然在匈奴过得很不好,她一个宫女,又能好到哪里去?那些记忆也许正是她想忘记的。她既然不愿意记起来,大夫医术再高明,也是治不好的。东方大夫若是想从她口中了解匈奴军情,我劝你还是早早打消这个念头。”

忽有一名士卒敲门进来,躬身禀告道:“臣来替仆校尉传话,校尉君有要紧事情要求见东方大夫。”

东方朔闻言便赶来郡狱,狱令亲自领他进来囚室。仆多颈间戴着铁钳,左脚上锁着铁釱,行动受限,模样颇为狼狈。与他同时被捕的戍卒裴喜也带着同样的刑具,缩在囚室一角。

东方朔道:“校尉君改变主意了么?”仆多转头看了一眼裴喜,低声道:“不是为我自己,我想求大夫君救救我下属。我是二千石武官,受审也要被解回京师,可裴喜只是普通戍卒……”

东方朔道:“你担心飞将军杀了他?”仆多道:“他并没有犯错,不过是因我是他长官,见我与飞将军父子争吵,这才挺身站了出来。”

东方朔笑道:“那日我登上长城,凑巧听见这位裴喜要给大家讲飞将军怒杀霸陵尉的故事,我瞧他心中对飞将军怨气大得很,未必就是为校尉君挺身而出呢。再说,我凭什么要答应校尉君救他?”

他声音颇大,一旁裴喜已然听见,起身怒道:“校尉君不必为臣求他,死就死了,死之前我也还要再骂一句李广‘老匹夫’。”

东方朔道:“你二人倒是一样的驴子脾气。校尉君顶撞飞将军是为公事,那么你又是为什么呢?”裴喜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只是见不惯李广这等沽名钓誉之徒……”

正说着,一名士卒飞奔进来,道:“徐乐徐使君已然解到,飞将军请东方大夫速去前堂。”

东方朔吃了一惊,道:“这么快?”顾不上再理会裴喜,匆匆出来郡狱,正好遇到韩延年带士卒护着夷安公主赶来,道:“公主来得倒是快!”夷安公主道:“嗯,我正好撞见韩延年四处找师傅。师傅答应过我,要由我第一个审问徐乐呢。”

几人来到大堂,徐乐被押在堂下,手足未戴械具,不过面容憔悴萎靡,头发变得斑白,数日不见,竟是忽然老了十几岁。

李广正在堂上搓手徘徊,一见东方朔进来,忙上前道:“管媚夫妇的凶案老夫已大略听说了,然而徐使君是朝廷使者,持有天子符节,郡府官吏不便审问。他人现在这里,请东方大夫自行处置。老夫还有要紧事,得尽快赶去武库。”东方朔知道他心思全在备战匈奴上,不过是找借口推诿,便道:“好,请将军自便。”

李广又问道:“使者一行预备何时动身回京?”东方朔道:“就这两日吧。”李广道:“那么今晚老夫请东方大夫饮酒,如何?”

东方朔料来对方有私人书信物事要托自己带回长安,便道:“将军见邀,敢不从命?”李广点点头,向夷安公主行了一礼,领了随从自去了。

夷安公主走到徐乐背后,摆手命看守的士卒退下,蓦然跺脚大叫一声。这一下出其不意,徐乐和周围的士卒都吓了一跳。徐乐一直神色木然,一惊之下才恢复了少许生气,结结巴巴地问道:“公主,你……”

夷安公主道:“说,你是不是跟管媚有奸情?”徐乐“啊”了一声,露出极惊讶的表情,随即紧闭嘴唇,低下头去。

夷安公主道:“你这样子,本公主就当你默认了。你跟管媚是老相识,这次偶然在平刚遇到,你忍不住去城南客栈找她,二人旧情复燃,结果被丈夫阳安发现。你出客栈后,阳安紧随你出来,跟你争吵起来,说不定还打了你,你脖子后的伤应该就是那时候留下的吧?”徐乐只是不应。

夷安公主头一次尝到审案的乐趣,很是得意,续道:“阳安多半还要挟要到官府告发你。本朝律法,官吏与人通奸,无论对方愿不愿意,均等同于强奸,要比常人加重治罪。你本来就很担心对方声张,最终被阳安点燃怒火,心中起了杀机,于是你又从后墙翻回客栈杀人……”徐乐瞪大眼睛,道:“公主说什么?不,我没有回去客栈杀人。”

夷安公主正说到兴头处,却被对方打断,很是生气,怒道:“你还想要狡辩么?你是朝廷官员,该知道官吏知法犯法,要罪加一等,顽固不招,就该接受拷掠。”回头叫道:“师傅,要不要立即动大刑教训他一下?”东方朔道:“嗯。”

徐乐忙道:“东方卿,我没有杀人。你们……你们怎么会认为是我杀了管媚?”夷安公主道:“我们没有认为你……”

东方朔忙抢过话头,道:“那你去城南客栈做什么?你敢否认你不是去找管媚么?”徐乐道:“我的确到城南客栈找过管媚,但仅仅是叙旧,很快就离开了那里,店主夫妇可以作证的。我本来打算直接回来郡府,结果在半路被人打晕。”

夷安公主惊道:“你是说半路有人打晕了你?”徐乐道:“徐乐不敢对公主说谎。公主也见到我颈后的伤了,这就是当晚的袭击者留下的。”

夷安公主道:“这一定是阳安做的好事。那么后来呢?”徐乐道:“我被人打晕后,只觉得身子越来越冷,想起身呼救,却没有丝毫力气。迷迷糊糊中,有人将我抱了起来。等我清醒过来时,发觉自己躺在什么地方,四周一片黑暗。我思索了好半天,才回忆起发生过的事情,但头痛得厉害,只能就那么躺着,什么也做不了。后来有人举火进来,我知道这是我的救命恩人回来了,这么冷的天,人在外面一刻工夫就会被冻僵,是他及时抱我回来,救了我性命。我挣扎着坐起来向他道谢,这才认出他……他……”

东方朔道:“是郭解,对不对?”徐乐很是惊奇,道:“东方卿如何会猜到?”东方朔道:“我了解到一些事情,猜想郭解这次应该是为管敢而来。徐卿,其实你早就知道了,从你知道郭解来了平刚城开始,你就已经知道他并不是来替霸陵尉向李将军复仇,是也不是?”徐乐长叹一声,道:“是,我早就知道。”

原来当日无终县富翁管线病危之时,特意派人请来徐乐,道:“以徐君之才华,到京师必能有一番大作为。”表示愿意奉送一斤黄金作为路费,但有一个条件,须得带一个木盒到河内,当面交给大侠郭解。徐乐满口答应,来到河内郡后,顺利见到名动天下的关东大侠。郭解居然道:“我知道徐君,昨日无终有人送来书简,称今日将有管翁的信使徐君到来。”徐乐便恭恭敬敬地奉上木盒。郭解也不忌讳,当着徐乐的面打开,里面是四颗鸡蛋大的珍珠,及一封书简。郭解拆阅书简后,当即以酒洒地,道:“我郭解当着管翁信使徐君之面发誓,必定履行这八年之约。等到令爱管敢十五岁之时,我会亲自前往无终,若右北平郡太守不能主持正义,我郭解一定会亲自管教管媚,让她将所有家产还给管敢,完成管翁心愿。”徐乐这才知道管线已经去世,而所有的安排都与幼子管敢有关。他并不清楚书简内容,所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得辞别郭解,继续上路。

后来果如管线生前所言,徐乐因上书一鸣惊人,得到天子刘彻宠幸。他在京师仕途顺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家乡的事也就慢慢淡忘了。这次他意外被选中出使右北平郡,也曾想起过当年于他有恩的管线以及那又香甜又扎手的玫瑰美人管媚,但始终没有想到今年正好是管敢十五岁。直到他得知郭解来了平刚城,这才陡然想起八年过去,管线的幼子管敢已经成人,郭解说不定正为此事而来,当即惊出一身冷汗——他自幼与管媚相识,知道她性情强硬好胜,就算有郭解出面,也未必会乖乖就犯,让出家产。以郭解之为人,软劝不行,多半就会来硬的,反正他已经是朝廷通缉的要犯,多杀一个人,不过是多一条罪名而已。

想到此节后,徐乐恨不得立即插翅飞回无终,给管媚通风报信,劝她善待幼弟,千万不要得罪郭解这样的亡命之徒。正巧在查案的过程中,李广随从任立政等人证实郭解是为前霸陵尉胡丰复仇而来,他才略略气平。哪知道次日一早夷安公主三人平安回来,徐乐顿时意识到郭解也许并非如众人所猜想的那样,是为杀李广而来,多半还是为管敢之事,顿时心急如焚,决意回无终看看。

哪知道离开郡府时,正好看见了士卒带管媚几人进来,徐乐遂一直躲在堂外偷听,这才知道管线另有巧妙安排——期待爱子十五岁时郡太守能解开遗物金剑之谜,若是太守无能,则还有后招——那便是由郭解出面,软也好,硬也好,要帮管敢索回所有财产。以郭解之为人和手段,定然最终能达到目的。这老翁管线安排之周密,当真到了可惊可怖的地步。

上天也当真眷顾管敢,天下第一聪明人东方朔凑巧来了平刚,非但解开了金剑之谜,还用一招“日中无影”力驳管敢非管线亲子之说。众人惊叹佩服不已,唯独徐乐心头百般滋味——既庆幸问题圆满解决,郭解自会离去,管媚不会再受到威胁有性命之虞;又忧惧她一贫如洗,未来该如何生活。毕竟她是他曾经热恋过的女子,他的心中终究还是放不下她。

当管媚夫妇被赶出郡府后,徐乐便一路跟来二人居住的客栈,见二人没有要走的意思,也要了一间房。天黑时,命小厮阿土暗中去请管媚来自己房中。管媚一眼即认出徐乐,故人相见,自有一番感慨。她早知道徐乐自幼迷恋自己,虽然一直瞧不上他,但此刻听说他是朝廷派来的使者,不免又动了心思,遂主动投怀送抱。徐乐虽然怜惜眼前这女子,但心中还是厌恶她对财产的念念不忘以及对亲弟的种种秽言,也明白她种种的柔情蜜意不过是想利用他的身份为她出头,遂轻轻推开她。

离开客栈后,徐乐本想回去郡府,转念想到东方朔精明无比,若是知道自己没有回无终,定然会起疑,万一辗转扯出郭解来,麻烦可就大了。可眼下夜禁,他既出不了城,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正犹豫徘徊时,只觉得后脑和后颈连挨了两下,一阵剧痛,人便晕了过去。

夷安公主问道:“再后来呢?”徐乐道:“再后来,我醒来后见到郭解。他沉声道:‘我认得你,你是无终县徐乐,想不到你做了朝廷使者。’我这才发现我身上的官印和符节都在他手中。郭解又道:‘管翁生前于你有恩,你明明知道他一片苦心全在爱子管敢身上,你非但不助一臂之力,反而和那贪婪阴险的女子管媚在客栈私会。你可对得起管翁在天之灵?’我见他声色俱厉,自以为必死无疑,也无话可说。不料郭解又道:‘我不会杀你,只是要劳烦使者君天亮时送我出城。’我回答道:‘你是皇帝亲自下诏追捕的逃犯,我若助你,就是从犯,追究起来一样难逃一死。’郭解道:‘你早就是从犯了。八年前,是你带着管线的木盒来到河郡,亲手交给我,我今日只是践约而来。’我无言以对,心想若是不肯从命,最终还是要死在他手里,况且他总算救了我,只得同意带他出城。我们一路南下来到无终,到管翁坟前拜祭后,郭解就自行离去。我一时也无处可去,想多留在家乡几日,结果很快被无终县吏卒捕获。我还以为是带郭解出城事发,根本不知道是因为管媚被杀而被捕。”

夷安公主道:“呀,徐使君的话有头有尾,十分可信。如果他没有杀人,那么杀人的一定是那个平原郡商人随奢了。师傅,看来我们完全弄错了。”东方朔道:“不,凶手不是随奢。徐乐,你知道凶手是谁,对不对?”徐乐慌忙否认道:“不,我怎么会知道?”

东方朔道:“那么你是怎么知道管媚被杀了?你和郭解逃出平刚时,管媚已死的消息尚未传开,你们逃亡的速度肯定比消息传递的速度要快,因为你的使者身份,发去无终捕捉你的公文也丝毫未提及案情和罪名。”徐乐道:“我……我不能说。”

东方朔悠然道:“不说我也能猜到。如果你适才所说的话是实情,那么凶手只可能是一个人——郭解,他是唯一一个从案发到你被捕与你在一起的人,你是从他口中得知管媚被杀的消息的,对不对?嗯,郭解是个有担当的人,他既敢杀人,也敢于承认,他为了不牵连旁人,一定亲口告诉过你,是他杀了管媚。他也将事情经过告诉了你,你却不愿意相信旧情人是这样心狠手辣的女子。”徐乐始终只紧闭双唇,一声不吭。

夷安公主道:“郭解虽然救了徐使君,但你冒险带他出城已经算是还清了人情,为何还要庇护他?难道你也跟民间那些百姓一样,仰慕郭解发狂,心甘情愿为他做任何事?”徐乐道:“是,郭解身上有一股独特的气势,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为他赴汤蹈火。”

夷安公主道:“呀,亏你是朝廷官员,居然说出这种话。难道被郭解杀死的那些人就全该死吗?”徐乐无言以对,当即伏下叩首道:“臣有罪,愿意接受国法制裁。”

东方朔道:“徐卿,你别急着认罪,你好好回答公主的问话,被郭解杀死的那些人就全该死吗?”徐乐呆了一呆,低声道:“我不清楚。”

东方朔道:“这问题涉及管媚的具体死因,你当然不肯回答了。郭解以前或许杀过许多无辜的人,但如今以他的地位和声名,他绝不会再做这样的事,尤其是在目前的处境下。”

夷安公主道:“这话怎么说?”东方朔道:“郭解为什么被缉捕?”夷安公主道:“因为河内杨季主、杨昭父子以及伏阙上书者被杀。”东方朔道:“不错,杨季主、杨昭父子、伏阙上书者均是因为郭解迁徙茂陵一事而死,但具体杀人者却是郭解的侄子郭弃和门客,郭解可能事先知道这件事,也可能不知道,最关键的是郭弃和门客已经自杀,死无对证。就算郭解被捕,廷尉府审讯起来,是很难找到能将他定罪的罪名的,当然,春秋决狱除外。郭解朋友遍天下,很可能早已知道这一点。但如果他再杀人,那就是弃市的罪名了。所以说,一定是有很特别的原因,才激得鼎鼎大名的郭解出手,亲手杀死了微不足道的管媚。”

夷安公主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一定是管媚对管敢得到所有财产不服,说不定心起杀机,想要对亲弟弟不利,结果被郭解发现,手起刀落,断然结果了这狠毒女子的性命。这郭解可真了不起,为素昧平生的人万里践约,又冒着自己丢性命的危险为管敢除去祸害。”一时对郭解赞叹佩服不止。又道:“难怪徐使君不肯说出郭解才是杀人凶手,原来也是敬佩他的高义。”忙命士卒扶起徐乐,安慰道:“徐使君,你不过是为郭解挟持,被迫带他出城,算不得什么大罪名,顶多也就是丢官免职。”徐乐面色悻悻,只是不应。

夷安公主道:“可这还是说不通。郭解杀了管媚,那么又是谁杀了阳安呢?”徐乐惊道:“阳安也死了么?”夷安公主道:“是呀,你……你还不知道么?看来凶手肯定不是郭解了。”又问道:“徐使君可有见到郭解身上带着一柄金剑?”徐乐道:“没有。”

东方朔道:“郭解既肯为管敢的安危出手杀人,又怎么可能染指他的金剑?杀阳安的和盗金剑的必定是同一人。”夷安公主道:“那就只剩平原郡商人随奢了。”东方朔道:“可阳安是死在他自己的匕首下,随奢预谋杀人夺剑,应该早预备好兵刃才合乎情理。”

徐乐道:“我曾问过郭解,他说只杀了管媚,而阳安已等于是个死人。”夷安公主道:“这就对上了!一定是郭解先杀了管媚,阳安本来就懦弱不堪,登时吓得晕了过去,郭解见这男子如此胆小,不值得再动手。况且管媚一死,阳安再也不敢与管敢争夺财产,没有杀死他的必要。郭解走后不久,随奢进来盗剑,他开始只是意在盗取金剑,并没有想要杀人,结果看见夫妇二人躺在血泊中,奇怪极了,但也没有声张。正当他在房中四处寻找金剑时,阳安忽然醒来,随奢吓了一跳,仓促下抓起案桌上的匕首,杀了阳安。他也是个有心计之人,知道能在客栈中悄无声息地杀死管媚的凶手定是厉害人物,而次日案发,客栈房客寥寥,自己难脱嫌疑,干脆割下死者首级,装成是江湖豪侠复仇杀人的样子。然后他又溜进管敢房中,用匕首换走了金剑,再连夜离开客栈,找个地方藏好,天一亮便逃离了平刚城。”

东方朔道:“有理。随奢只是个普通商人,按理没有因为一把剑而害人的胆量。最有可能的是他在暗中看到郭解翻墙进去客栈,也窥测到郭解到管媚房中杀人,不过他自己心怀鬼胎,有意不声张,想借机落井下石,谋取金剑。结果阳安‘死而复生’,他惊吓之下出手杀人,也是人的本能反应。这番推断合情合理,公主,你越来越厉害了。”夷安公主笑道:“良师出高徒嘛。”

东方朔道:“不过有一点,城中搜捕郭解正严,随奢一定不会带着首级出城,如此太过冒险。不如有劳公主辛苦一趟,带人去找那对夫妇的首级。只要能找到首级,这案子就算了结,管敢也可以回去家乡了。”

夷安公主道:“师傅之前已经派人搜过了啊,平刚城这么大,让我到哪里去找?”东方朔道:“嗯,要我推测,那首级一定埋在管媚或是随奢自己房中的床下。韩君,你带人护送公主去趟城南客栈。”韩延年躬身道:“诺。”

夷安公主一听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自己一人,乐不可支,喜滋滋地去了。

东方朔等众人出堂,这才走近徐乐,叹道:“你不是为了郭解才隐瞒真相,是为了管媚,对么?若你指认郭解是杀人凶手,势必要追查郭解的杀人动机,那么管媚欲杀弟谋财的意图就会昭然天下,死后也为人不齿。你……你多年来单身不娶,莫非就是因为这女子?”

徐乐不答,闭上眼睛,两行清泪缓缓流过面颊。东方朔见状,除了长叹一声,再无话说。

傍晚时分,夷安公主回来郡府,兴冲冲地嚷道:“师傅,你料事如神,果然在城南客栈找到了首级。”

东方朔不过随口一说,好打发走公主,忽听得首级因此而误打误撞地找到,不由得一愣,问道:“首级埋在谁的床下?”夷安公主笑道:“不是在床下找到的,不过全靠师傅提醒,才找到线索。”

她带着韩延年等士卒来到城南客栈后,先到随奢房中,床下、房梁都仔细搜过,一无所获。到管媚房中时,发现床下黄土有挖过的痕迹,不过只挖了几下,根本不足以埋下首级。还是韩延年道:“也许凶手最早确实想将首级埋在这里,但天气太冷,土冻得邦硬,他挖了几下便放弃了,想找个更省力的法子。”夷安公主道:“屋外更冷,还有什么省力又不让人发现的法子么?”蓦然闻见一股臭气,登时眼前一亮,道:“茅房!一定在茅房里面!”她自己嫌脏嫌臭,只命士卒进去,将厕板撬开,果然在粪坑里发现了两颗已经腐烂的人头,看发髻正是一男一女。

东方朔道:“首级呢?”夷安公主道:“韩延年叫平刚县廷的吏卒处置了,难道还要当宝贝带回郡府么?”她胆子虽大,可一想到那两颗人头沾满粪便,还是恶心得几欲呕吐。东方朔道:“嗯,这件案子就算结了,只等捕到真凶正法。”

夷安公主道:“不过有件奇怪的事,我到客栈时,义主傅人也在那里,正跟那店主妻子王媪说话。”东方朔道:“噢?她们两个认得么?”夷安公主道:“看样子是认得的,王媪还不停地举袖抹眼泪呢。可等我一过去,两个人就不说话了。我问义主傅为什么来客栈,义主傅说王媪是她同乡,两个人意外在街上撞到了。”

东方朔道:“那还有什么奇怪的?”夷安公主道:“我对那王媪总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总觉得她怪怪的。而且义主傅也很怪,在我房间里看到那块玉佩后,就跟王媪在客栈问我是不是姓刘时的表情一模一样,诡异得很。”

正说着,忽有一名士卒进来禀告道:“天子有诏书来到,请徐使君、大夫君和公主速去前堂接诏。”

朝廷使者名叫春陀,是宫中的宦者,正从青囊白素里抽出一枚一尺五寸的传信,以武都紫泥封御史大夫印章,加绿绨其上,正是中书的标志。他将传信奉在手中,对李广宣读道:“制诏御史:盖古者任贤而序位,量能以授官,劳大者厥禄厚,德盛者获爵尊,故武功以显重,而文德以行褒。其诏拜李将军广为郎中令,闻诏即刻回京赴任。右北平郡太守由前城门校尉路博德接任。”

李广满以为朝廷对匈奴用兵在即,朝廷特使乘传昼夜飞驰而来,一定是要与代郡太守共友、朔方郡卫青将军等边将约期出兵,忽闻天子召自己回京任职,不由得呆住,半晌才讪讪道:“可否请使者君代呈请天子,李广愿意继续留守边郡,为国效力。”

春陀道:“废格明诏是大罪,凡敢议诏及不奉诏者,当腰斩或弃市。老将军适才这话,臣就当没听见,这就请奉诏吧。”

李广无奈地接过诏书,气呼呼地板起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春陀道:“恭喜将军,又得列九卿之中,郎中令可是比卫尉更亲近天子。别的不说,就拿眼前来说,东方大夫、徐郎官这些天子宠臣可都是李将军的下属了。”李广只是木然不应。

春陀又笑道:“还有一件大喜事要告诉老将军,天子因为将军长孙李陵与卫皇后长子刘据同岁,又是名家子弟,特诏选入宫中为皇子伴读。据皇子是天子唯一爱子,生母又是皇后,将来必立为太子,那么陵公子可就是太子心腹,前程不可限量。”

李敢忙问道:“皇上只召家父回京么?那么我呢?”春陀道:“天子无诏,小李将军当然是继续留任郡都尉一职了。”

边郡重地,不可一日无太守,路博德已跟随使者一行到来,忙上前道:“李将军,军情紧急,这就请开始移交公务吧。”

李广一听到“军情紧急”四个字,只觉得气血上涌,嘴唇发苦,蓦然“哇”的一声,扭头往地上喷出一大口鲜血来。李敢大惊失色,忙扶住父亲。李广道:“没事……我没事……”

春陀见夷安公主已经赶到,忙过来参拜,道:“贺喜公主!皇上诏公主立刻返京,择日与於单完婚。”

夷安公主吃了一惊,问道:“於单是谁?”春陀道:“是新降我大汉的匈奴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