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银票 16、“倘若读书人使坏,那将是恶中极品也!”
正当畏三手足无措的时候,王老楞给他送来了银票。
银票的面额是六千两——这对赵国澍来说,无异于喜从天降!
“真是雪中送炭、绝处逢生哪!王大哥……叫我咋个感谢你才好喔!”
畏三喜出望外,他哆哆嗦嗦地接过那张银票,高兴得有点哽咽了,零零落落的泪花,在他眼珠子周围乱晃。
王老楞说:“我们自家人就不要说那些啦。要说感激,你可真得谢谢人家白先生。”
“白先生……哪里的白先生?他是干哪样营生的?”
王老楞说:“那人就是贵阳天主堂的白神父,年纪已经五十好几了。”
“白神父?”赵国澍说:“弄了半天,原来是个洋和尚嘛!”王老楞点点头,嘿嘿一笑道:“也可以算是个洋和尚。但是,那洋和尚的性情特别豪爽,为人又特别仗义。”他提醒赵国澍,“畏三,去年你不是生过一场大病么?当时,我无意中给白先生漏了一句话,他却比我还着急。后来,我送给你的西洋药,就是他老人家专门托我带给你的。这段时间,我手头紧,一下子叫我给你整六千两银子,实在是比登天还难……今天这六千两银子中,有四千两是白先生出的。”
赵国澍问他:“那么,你们要我好久还?”王老楞说:“这年把,你各样开支都大,暂时肯定是车(周转)不过来的。过几年再说吧!”
“那……白先生的呢?”
“白先生也是这样说的。”
“老楞,”赵国澍歉然地说,“白先生古道热肠,不计急难地对我热心相助,畏三想登门致谢。你看如何?”
“好!”王老楞笑眯眯地说,“若是连这点礼性都没有,确实说不过去。”他问赵国澍哪天去会白主教,赵国澍想了想说:“后天如何?”王老楞说:“行,后天上午我还是在江西会馆等你。”
次日凌晨,赵国澍揣好那张银票,和邓三刀牵上马,蹄声地出了北门。
和洋人打交道不是件小事情,况且还牵扯到了银钱。赵国澍不得不小心。
军兴之初,各地团练的掌管、监控,由提标下面的镇、协一级统领和所在地的州、府官员双重负责。后来,随着团练地位的提高,各地团练头目趁机抢占地盘,扩充人马,势力渐盛,反而对朝廷构成了威胁。如安徽凤台团首苗沛霖截留两淮地区的粮款税收和厘卡,控制了凤台周围数十州县,团丁总数达三十余万人——这种割据局面一旦在全国泛滥开来,恐怕比“太平天国”还难收拾!故此,咸丰六年初,军机处给湖广、两江、直隶、陕甘、闽浙、云贵、四川、两广八大总督以及各省巡抚、提督下文,饬令各封疆大吏提升团练的隶属关系。团练的指挥、调遣权,统统收归提督一人。这种体制的变更,杜绝了令出多门,强化了政府对团练武装的监控能力。那些看似威风的团练头目,稍有不慎就会招惹杀身大祸。
进省城后,赵国澍他们直接去了六洞桥提督衙门,拜见提督孝顺。
赵国澍将借款一事给孝顺作了详细汇报后,拿出银票双手呈给提督大人,请示他是否得当。“这个?”孝顺接过银票,随便瞟了一眼就把它还给了赵国澍,“……哎呀你想咋办就咋办,还问个鸡巴!”
向来大大咧咧的孝顺,看来对这事不以为然。
赵国澍:“军门大人,凡事都有它的规矩……”孝顺马上打断了赵国澍的话:“早在十二年前,法兰西就与我朝签订和约,白神父借款修城,帮助我们防盗御匪,这是件好事嘛!”
赵国澍:“军门大人,此事实乃非同小可,事先若不向你军门大人请示派定,到时候大人怪罪下来,我赵畏三可担待不起呀!”
孝顺:“你‘借夷助剿’有什么错啊?曾国藩、胡林翼他们在汉口打石达开的时候,不但向外国商人抽捐助饷,还多次托这些商人代买洋枪、洋炮呢!皇上说,他们这是‘借夷助剿’!如今,既然你赵畏三借款修城的目的,是为了帮助朝廷和皇上绥靖治安,巩固黔省的地方防务,那么这也应该算做‘借夷助剿’嘛!”
赵国澍一听,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临走时,他小心将带去的一个篾盒放在孝顺的茶几上。孝顺不解地问他:“这是啥东西?”
赵国澍说:“这是黄家玫瑰糖,又叫寸金糖,是我们那里有名的特产。青岩堡的玫瑰糖,数黄家做得最好。”见孝顺来了兴趣,赵国澍继续介绍道,“黄家制作玫瑰糖的历史,可追溯到大清康熙十六年(公元1677年)。据说,黄家祖籍江西,他们现在用的这套做糖的工具——石磨、木盒、铁锅、水瓢、刀、锤等,都是百余年前,他们祖上人背马驮,从江西老家弄过来的。当时,黄氏一家三代人辗转流离艰难跋涉地走了几十天,就为了使这个家能延续下来,有口饭吃。”
孝顺问:“这玫瑰糖好做吗?”
“不好做。”赵国澍说,“制糖的工序很多。其中,泡麦芽是做糖的第一步,接下来就是碾麦粒、泡洗芝麻、熬糖、拉糖……整套工序得耗费两天时间。二十斤芝麻、五十斤糯米,大约能做出七十到八十斤玫瑰糖。其间光有体力、没有耐性同样做不好。就说淘芝麻吧,它要在河边换二十五道水,淘洗一个多时辰,才能达到制糖的要求。”
“哦……”孝顺说,“难怪包装得这么精制。”
赵国澍笑了一下,给孝顺眨眨眼睛说:“里面,里面还有更精制、更好吃的呢!军门大人,你一定要亲口尝尝,若是喜欢,下次我多给您带点来。”
原来,在那个篾盒子中,赵国澍给孝顺放了十两银子。
向洋人借款之事得到提督认可,赵国澍很是兴奋。这时已临近中午了,他问邓三刀想吃什么,邓三刀说想吃肠旺粉。
贵阳的小吃很有名,其中最具地方特色的首推“肠旺粉”。它的主料是米粉、脆臊和血旺、肠子等猪下水,再配以油辣椒、花椒末等佐料,吃来爽、辣、脆、香,回味无穷。赵国澍和邓三刀把马牵到提标贵阳营大马棚,托营兵代为照管,然后步行去大十字吃粉。
吃完肠旺粉,两人出二浪坡往北,到“贵山书院”看望蔚斋夫子。
蔚斋夫子年龄尚不到五十岁,却已显出了老态。此时他正坐在书院的回廊上,捋着齐胸的长髯,和一个方脸大汉下围棋。
当门童禀报畏三来访,夫子很高兴,对方脸大汉说:“鄂生,听见了么?畏三来了,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哇!”那个叫鄂生的大汉对弈失利,正凝眸思招反围,猛地听说赵畏三来了,他连忙一把将棋局刨乱了说:“和棋和棋……畏三来了!”趁夫子未反应过来,起身去大门迎接赵国澍。
咸丰年间,贵州有两位赫赫有名的大学者,时人称“西南宿儒”。这两位学者,就是遵义名士郑珍和黔南名士莫友芝。道光十八年(1838年),郑、莫应遵义知府平翰之请,撰写了洋洋八十万言的枟遵义府志枠。着名学者、贵州巡抚贺长龄为之作序,赞曰“是志也,于黔中足谓雅瞻耳矣!”
那个方脸大汉,就是郑珍的表弟、遵义举人唐炯。此人生于道光九年(1829年),比赵国澍小三岁。唐炯的父亲唐树义爱好文学,尤喜诗文;他曾任湖北监利知县、甘肃兰州知府、陕西布政使等职;咸丰元年,称病回籍,在贵阳筑“待归草堂”闲居。
回籍不久,唐树义出银资助郑珍整理枟播雅枠诗集。内容涉及时事、山川、境域、要隘、名胜、习俗以及耆旧掌故的引述与考证。
遵义诗歌渊源于此可见。
咸丰四年,因长江沿线“长毛”猖獗,唐树义奉诏出任湖北按察使,与两广总督吴文一起,率兵在湖北与太平军作战,因指挥不当先后兵败黄州,分别以自刎和投江的方式自杀殉节。
唐树义死后,二十五岁的唐炯从湖北运回父亲遗骸,葬于贵阳城北之百花山。
在湖北武昌期间,唐炯见到了父亲的继任者兼生前好友——湖北按察使胡林翼。并经其引见,登门拜访过湘军大帅曾国藩。通过与曾、胡的接触,唐炯大彻大悟,自谓“炯湖北之行,乃醍醐灌顶,砰然重生!”遂改字“鄂生”。安葬好父亲之后,唐炯收罗出全部家产,效仿赵国澍捐资办团,帮助清廷镇压“苗乱”。其驻扎地距省城约五十四里,即贵筑县洪边里的水田坝。
赵国澍、邓三刀正在门边与唐炯施礼亲热,蔚斋夫子跑来向赵国澍告状,说唐炯耍赖。唐炯见状灵机一动,他扯直了自己的发辫,埋头凑到夫子跟前斜眼偷笑道:“夫子,我唐鄂生哪点赖,哪点赖?你仔细看个清楚!”
“哪点赖?”夫子气鼓鼓地说,“你欺我眼睛不好,下棋向来就喜欢耍赖。这回也是同样如此嘛……从第一颗子落盘,你就在鬼鬼祟祟地耍赖!哼,今天要是畏三不来,这盘棋你绝对是输定了!”
唐炯理屈词穷,却涎皮搭脸道:“不一定,顶多是局和棋。”
“和不了,这棋你我肯定是和不了的!”蔚斋夫子依旧气鼓鼓地说,“你不信?不信我们就再来一盘……”
说笑间,大家在馆舍的客堂中坐了下来。赵国澍问夫子:“最近有亭先生的消息吗?”
“没得。”夫子说,“鄂生正月间去看望过他,听鄂生说,枟黔诗纪略枠的文稿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但亭的情绪仍很低落。”
国澍说:“去年中秋节,莫亭去黔南探望兄嫂。其往返路径均要经过青岩,因此,经我再三挽留,前后分别小住了几日。向他求诗,他倒是写过几首,却又全撕了,说自己都不满意的文句,拿出去逗人耻笑。”
唐炯忙说:“你不说我差点忘了。夫子,亭叫我带给畏三的诗稿呢?”
“哦,对对,鄂生放在这里都好些天了,正准备托人给你送去哩……”夫子说着,忙去书橱里翻寻。
亭就是莫友芝。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春,莫友芝赴京参加丁未科会试,翰林院侍读学士曾国藩与其邂逅并主动攀谈。莫友芝对汉学门径了如指掌,其精湛的学养令曾氏推崇备至,惊叹曰:
“不意黔中有此宿学耶!”随即在北京虎坊桥请莫友芝,并与之结为挚友。这段文坛佳话,曾、莫在各自着述中均有诗文作记。“宿儒”之称即是由“宿学”演变而来的。
然而,与蔚斋先生一样,莫友芝这位满腹经纶的大学者,虽才华出众,却终生因科场不第而落魄潦倒。自三十一岁起,其受聘主讲遵义“湘山书院”,十余年间一直以教书授馆为业。春节那段时间,莫友芝写了一组枟拟左太冲栀咏史枛用其韵枠,共八首。送赵国澍的,是其中一首,莫亭将它用隶书体抄录在上等宣纸上。并小心作了装裱——我梦插两翼,上与云霞居。仰万余里,灿灿黄金衢。
无端不得住,归去守敝庐。耳中洞庭乐,风水犹笙竽。
闭门理三经,荆棘不通舆。阡陌何萧条,时时见废墟。
志存高远者,其梦想破灭是何等的悲怆!赵国澍捧着诗稿,觉得诗中每一个词都是如此沉重,每一个字都是那么苍凉。郘亭先生构建于诗中的意境,国澍感同身受;丧父导致的失学,贪官索贿的欺凌,办团的艰辛,以及修城求援时福连的嘲讽轻慢……他发现,这文句从容的诗稿,几乎包含了自己经历的所有磨难。同时,他更加钦佩郘亭先生怀才不遇仍自强不息、不屑俗世的耿介风骨。
“畏三,最近读了些什么书哇?”夫子问。
赵国澍说:“最近团务缠身,却又没忙出个名堂。郘亭先生赠送的枟郘亭诗抄枠,我也只读了前面的一小部分,并且未求甚解。”
“时事艰难啊!”夫子长长叹口冷气说,“百策旁置,用兵为上,秀才去办团,还真难为了你们。”
“不不不!夫子你只说对了一半——曾侍郎也是读书人嘛!”唐炯和赵国澍不同,虽说他比夫子辈分低,但未曾受教于夫子,二人只是“忘年交”性质的朋友关系,故他唐炯在夫子面前无所避讳,“曾侍郎饱读诗书,作文下笔千言,美轮美奂,治军则善战骁勇,所向披靡……”
前年赴鄂,唐炯亲眼目睹过曾国藩督军操练的情形。他们虽说仅仅是一面之交,但曾国藩的博学多才,却赢得了唐炯的崇敬与景仰。自此以后,凡与人谈到用兵之道,谈到书生中弃文从戎的佼佼者,唐炯首推曾氏。
“嘿嘿,你也只说了半边话!”夫子却不以为然,他冷笑道,“还有半边你咋按下不表、一笔带过了呢?”说到这里,夫子故意停下来,一边把玩着茶几上的茶杯盖,一边仍盯住唐炯冷笑。
“据传,曾侍郎屡战屡败,其弟曾国华等大员连遭杀损,眼下江西大半为太平军所占,且曾大帅本人也被困于南昌。鄂生,你说……这打的是哪样仗?”夫子边说,边侧目注视唐炯的表情。
唐炯无言以对。
赵国澍见状,忙打圆场说:“先生,‘洪杨’麾下虽不乏悍将,但其师出无名,天理不允。我看,其造反闹剧,要不了多久就该谢幕收场了。”
“好!”一直未插上话的邓三刀突然大叫了一声。
“好!”唐炯也拍了下茶几,兴奋地说,“畏三说对了——这是场闹剧。迟早都会由曾侍郎为它封笔谢幕的!”
“曾侍郎?封笔谢幕?哼哼……”夫子微笑着,轻轻放下了手里的茶杯盖,分开五指,细致地捋着胸前的长须说,“当然,茫茫人世,朗朗乾坤,不过一个小小的戏台啊!至于台上的戏么,无论悲欢离合,总会有它演完的时候嘛!”说完,蔚斋夫子悲天悯人地叹了一口冷气。对蔚斋夫子的话,邓三刀似懂非懂,坐在一旁嘿嘿偷笑。
而能言善辩的唐炯,这时不知何故突然变得忧郁起来,他坐在那凳子上沉默不语。
赵国澍认真品味着先生刚才的话,隐隐约约地听出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弦外之音。他突然之间发现,这世上的许多人,其实都像那泥土里的蚯蚓一样,庸庸碌碌、昏昏噩噩而又容易满足!只有自己的先生张国华张蔚斋,那才是一个目光深邃的智者。
不知不觉间,师、友四人聊了两个多时辰。邓三刀坐不住了,他站起猛地紧了紧裤带,连声说:“饿球喽、饿球喽!”
“真的——我也饿了。”唐炯附和着,提议去“川乡酒家”。赵国澍忙说:“我做东,走!”
当晚,蔚斋夫子和邓三刀都喝醉了。赵国澍雇了个滑竿,和唐炯送夫子回了书院,又去“川乡酒家”扶上邓三刀,去了提标贵阳营的客房。这客房是提督署开设的,专门用做接待来往清军官佐。
邓三刀上床就睡得死沉沉的,赵国澍却怎么也合不上眼,他翻来覆去地揣摩夫子分手时的那番酒话。
“畏三,乱世年辰,切忌浮躁!读书人……别说为国家谋福利,就是想直起腰杆子、活坦荡些都难啊!不过,倘若满腹经纶的读书人使坏,那将是恶中极品也!畏三,你可千万要看护好自己啊!”夫子醉态十足,他的话语无伦次。惟见那双洞穿世事的眼睛,在月光下熠熠有神。
折腾到天亮,他都未把夫子的话揣摩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