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祥光 13、“这些洋和尚,鬼名堂多得很”

1854年,一位身材微胖,个子中等,刚满三十岁的法兰西传教士,来到了大清国西南一隅的贵州,他的名字叫比尔·胡缚理。

和白斯德望一样,胡缚理也是巴黎神学院的高材生,他出身在一个教育世家,在分别精通物理、化学和数学的父母的熏陶下,从小就喜欢研究机械方面的问题,并对拳击、格斗颇感兴趣,青春期的时候,军营是他最神往的地方,拿破仑的皇家卫队对他充满了神秘的诱惑。然而,比尔的父亲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教徒,他坚决不允许儿子与残忍的厮杀、打斗沾边。尽管胡缚理很固执,但他还是经不住父亲的苦苦哀求,十八岁的胡缚理,最后只好痛心地放弃了参军的想法!

比尔·胡缚理到贵州之前从未出过远门。初到贵州的时候,连中国话都不会说。白主教通过同比尔·胡缚理的初步接触,认为他天资很高,在教务方面稍作点拨就触类旁通;但白主教同时也发现:比尔·胡缚理不了解中国历史,对贵州的风土民情更是陌生,带胡缚理去朱昌开教,让他对贵州的社会底层有个了解。因为白斯德望认为,大清国作为一个农业大国,人口主要集中在乡间,故而农民应该是传教的重点对象。

胡缚理到贵州后,白主教对全省教务作了分工安排:本多鲁负责贵阳南面的青岩、广顺、定番;同显负责黔西北;尼迈与中国神父骆文灿负责黔西南;梅西满负责黔北、黔东北;白斯德望本人在主持全省教务的同时,负责兼管修文、开州(今开阳县)、息烽一带的堂口;至于新来的比尔·胡缚理,白主教把他留在身边担任助手。

白先生打算在朱昌堡租间房子和胡缚理住下来,白天义务治病,晚上在暂住处宣讲教义,他想,这样呆上几月半载的,总会招上新的教徒。

白先生和胡缚理在朱昌堡转了一圈,没有租到房子。有人悄悄告诉白主教:衙门专门打了招呼,叫大家不要和洋和尚勾扯,凡是不听的,如果有官司到了衙门,被告者一律败诉,原告一律不受理。

白斯德望叹口冷气,面无表情地领着胡缚理往茶饭大寨走。

茶饭在朱昌堡东北四里处,全寨共八十多户近五百人,故名“茶饭大寨”。倘若能在这里租下房子,白主教还想抽时间去长冲寨,探望陈秉庭的家属。谁知,白斯德望和胡缚理到了茶饭大寨后,仍然遭到了拒绝,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们给寨子边的一个老农治完病,摸出怀表看了看,已是下午四点。

看来,陈秉庭家肯定是去不成了,因为陈家居住的长冲寨,距茶饭还有五里多路程。白斯德望忙与胡缚理收起药箱,打算沿窦官抄近路返回贵阳。

过了黑神庙,白主教和比尔·胡缚理上了大路。时令刚入初夏,大路两边郁郁葱葱,在这一片翠绿的原野里,到处是连片的玉米林,在它们的簇拥下,坑坑洼洼的乡村毛石路被挤压得格外狭窄,好似一条弯弯曲曲的细绳。两个来自异国他乡的传教士就像绳子上的两只小虫子,在即将收获的庄稼地里匆匆行走,时隐时现。

出窦官不久,路边玉米林中突然冲出几个壮汉,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二话不说,架起他们就走,瞬间消失在浓密的玉米林中。

玉米林中响起了“劈里啪啦”的声音。声起处,壮实的苞谷林成簇乱晃,好比风暴降临。“主教!主教……”胡缚理吓坏了,他拼命挣扎着身子,用法语喊道。白主教忙安慰他说:“比尔,别紧张!他们只想要钱……”

“不许说话!”一个胖子打断了白主教的话,抢过主教的药箱,背在自己身上。穿过幽深的玉米林,他们把两位传教士拖到了一个山脚,然后,放开白主教和胡缚理,摊着手,大口大口喘气。

这是贵州常见的那种灵秀的小山峦,不高,但长满了各种树木,以及树阴间水灵灵的野草莓和各种颜色的野花。这种毗邻庄稼地的山林,最适宜打劫者埋伏或逃匿。歇过气,那胖子对两个传教士说:

“现在,你们各人走。不要跑哈!跑——当心小命!”白主教听出了这胖子是黔北口音。

他点点头,用中国话回答说:“你尽管放心,我们会听从安排的。”

两位传教士被壮汉们夹在中间,顺山脚的沟谷走了几百米,然后上了一道缓坡。

白主教看到了一群人,一个溶洞。这群人有十来个,他们衣着怪异,有的头上或脸上有伤,有的身上血迹斑斑。在那个溶洞边,这群人或躺或坐,没精打采的。看到传教士和胖子他们一起上来,一个腿上有伤、三十岁上下的人用手斜撑着身子,吃力地坐了起来。

胖子走过去说:“二哥,我把太医请来了。”

胖子对白主教说:“这是我们头目,你好好给他医伤,不用怕,我们不会整你。”胖子见胡缚理憨痴痴地望望他又望望主教,知道他没听懂,就对主教说:“老头儿,你给他说一下。”白主教用法语对胡缚理说:“这是一支流窜的叛军。我们现在得给他们治病。”比尔·胡缚理听罢,眼中流露出鄙夷的神色,“不!不……”他固执地摇着头说,“主教,这个民族非常卑贱。而叛军……又是他们中最愚蠢的。”他站直了身子,一边在胸前庄重地画着十字,一边说,“我不愿接受他们来玷污我们法兰西帝国的圣洁和高贵!”

“你必须这样做。比尔!”

“很遗憾……主教!”

“比尔,你太不了解他们。”白主教厉声说,“比尔,现在你必须听我的!”听了主教的话,胡缚理不吭声了,他打开药箱,极不情愿地拿出了一个听诊器……这群人的伤,普遍都很重,而且都是由利器穿刺导致的,感染很严重,溃烂部位都已经发绿,臭得令人作呕。那个头领和另外两个受的是枪伤。三粒毛瑟步枪子弹,分别击中了头领的双腿。白主教忍住恶臭忙碌了好一阵子,才取出了嵌在浅表部位的两粒弹头。

第三粒,弹着点在右大腿根内侧,嵌入很深,白主教用长镊探试了一下,估计子弹嵌在腿骨与髋骨之间。

白主教取第一粒、第二粒子弹时,那个叫“二哥”的头目很顽强,他一边接受手术,一边与白主教闲聊。

“二哥”问:“老头儿,你叫啥名字?”白主教说:“我的法国名字叫皮埃尔·白斯德望。同时,在下还有一个中国名字,叫黄巢。”

“二哥”说:“那个人,我晓得——他是古代的一个造反英雄。”他又问,“你啷格起这个名字呢?”白主教说:“中国有很多古人值得研究。比如,秦朝的陈胜、吴广,唐末的黄巢,宋朝的杨么,他们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我特别喜欢黄巢,所以就起了这个名字。”

“二哥”问白斯德望:“在大清国,你都去过哪些地方呢?”

“我……?”白斯德望回答,“我去的地方可多了。广州、上海、重庆、云南我都去过。”

“二哥”说:“那你走的地方还不少嘛!”白斯德望笑笑,接着说:“前些年,我还曾经在你们遵义府传过教呢!”

“嚯……!?”“二哥”格外惊讶,“你啷格晓得我是那边的人呢?”

白斯德望说:“足下一开口说话,老朽就知道你是黔北人——而且,是桐梓那一带的!对不对?”

“好眼力!”“二哥”说,“老子们就是桐梓人。”

白斯德望说:“在遵义府城中,有一个叫王庆光的民间文士,此人多才多艺,尤善作‘七绝’诗。不知老弟是否认识他?”

“不认识。”“二哥”说,“我是粗人,一个字都认球不倒,还认得啷格东西诗人!”

白斯德望又问:“要不要老朽背一首诗词来给你解闷?”

“可以。”“二哥”说,“你背嘛,让我这山猪儿开开‘洋荤’。”

白斯德望说:“那我就给你背诵一首枟讨秦皇枠。”说着,他口齿清晰地诵道——

千古罪人秦始皇焚书坑儒理不当

不行仁道行霸道九州黎庶尽遭殃

苛政逼得百姓反陈吴首义大泽乡

梦想万代当皇帝谁知二世就灭亡

“嗨哟……!这种诗词我都听得懂。”“二哥”显得很兴奋,“痛快。真的痛快!老头儿,当心官府惊扰你哟!”

“惊扰我?!”白主教这时换上了不屑的口吻,反问他,“官府他敢这样做吗?”

“二哥”说:“倒也是的!这些狗官,除了欺压老百姓,哪个敢惹你们洋人?”

沉默了一阵,当白主教信誓旦旦地说他一辈子没挨过女人时,“二哥”给白斯德望讲了一个故事:

“很早的时候,我们那个地方也去过一个洋和尚,这洋和尚会医术,专治妇女不孕症。据说他有一件宝物,是上帝赐给他的,金贵得很。那些结了婚不生娃儿的妇女,好比果木只开花不结果,哄人!

“我们那里叫‘谎花娘娘’。洋和尚开价很高,穷人根本请不起,他只给有钱人家的‘谎花娘娘’看病,而且,每天只医一个人。‘谎花娘娘’们大把大把地拿出银子后,她们的肚子果真慢慢地鼓了起来。

“后来,娃儿些一个接一个降生了。原先愁眉不展的财主都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有人发觉娃儿是蓝眼睛,悄悄禀报东家。东家却说:‘乱讲!奶娃儿没有见过光,哪个的眼睛不蓝?’”说到这儿,“二哥”停住了,撩起眼皮,死死盯着主教的眼睛。

这时,主教用镊子夹着弯针,正在给他的第二个弹孔缝合伤口。

“二哥”问主教:“还想听不?”主教笑笑,没有说什么。“二哥”说:

“不讲你也晓得——那些娃儿长大后,全成了你这种高鼻子、蓝眼睛的洋人……”说着,他和主教都忍不住大笑起来。“二哥”仿佛忘记了伤痛。“你们这些洋和尚,鬼名堂多球得很!”笑完,“二哥”又这么带了一句。这时,天色已临近黄昏。

正在说笑,胖子不知突然从什么地方跑了过来,向“二哥”报告:“山下苞谷林边有人。”

“二哥”听了,忙叫大家进洞。胖子和手下抬着他,匆匆躲进了溶洞。白主教和胡缚理进洞后,借着洞口的微光,继续给伤员们治疗。“二哥”开始痛得呻唤起来,他尽量压低声音,生怕它传出洞外,惹来麻烦。

见“二哥”那样子实在痛苦,胖子说:“洋和尚,想个法子!”

主教站起来,眯着眼睛,环视了一下洞内的情况说:“他的伤很重,不痛是不可能的。”胖子说:“这不行,痛下去不把命出脱才怪,你再想想办法嘛!”

主教说:“他受伤十多天了,炎症非常严重,必须大剂量使用消炎药。但是,我这儿的药已经用完了。”

“那,啷格做?”

主教说:“你可以派人去我们教堂取。”

“不行!绝对不行。”正在呻唤的“二哥”忍住痛,插嘴进来说,“他们去取药……不是送死啊?!老头儿,还是你和你的徒弟去取。”

“那好吧!”主教说着,叫胡缚理走。胖子拦住胡缚理,扭头对主教说:“他在这里陪我们耍,你一个人去。”主教取出药箱里的暗格,打开了放在胖子脚边说:“老弟,这玩意陪你不行吗?”

胖子把那木质暗格斜对着洞口那个方向,看见里面原来藏了四五根金条和几锭银子。“你龟儿拿这些有啥用?我说不行就不行——去,你一个人去!”

胖子又指着胡缚理说:“洋和尚,不要搞鬼哟!你搞鬼,我们就先杀了他。”胡缚理似乎明白了胖子的意思,他猛地一巴掌打开胖子的手,叫骂道:“滚开!你们这些该死的叛军混蛋!”胖子听不懂他骂了些什么,只是偏着脑袋,用猫戏老鼠般的从容,冷笑着观赏胡缚理的憨相。

主教安慰了胡缚理几句,就出了溶洞。

这是一个寂静的深夜,大清国晴空万里星斗满天,凝重的月光均匀地撒播在黔中大地上,那些隐隐约约的山岩、植物,全都染上了一层高贵的、剔透朦胧的翡翠色。

在长满庄稼的原野上,亢奋的白斯德望借着皎洁的月光,自虐般地狠命狂奔着,他很快就汗流浃背、两腿发软了,但他依旧很亢奋,依旧在狂奔!他不许自己停下来。咸丰五年的夏夜,来自法兰西的白斯德望主教,像嗅觉灵敏的蝙蝠一样,在自己的世界里狂奔……当他气喘吁吁地来到威清门,擂响那高大的城门时,守门的士兵居高临下骂骂咧咧,还吐口水侮辱他,直到听说有重要军情禀报官府,他们才半信半疑地打开了城门。

接着,巡逻的士兵依白斯德望所请,半是引领、半是押送地把他簇拥到了巡抚衙门。

这些日子,蒋霨远的睡眠很差……白斯德望在签押房里等了好一阵,才见到了已被解职多时的巡抚大人。现在虽然正值夏天,刚刚起床的蒋霨远却披上了一件厚实的短袄,里面暗红色的官袍,在闪烁不定的油灯下,颜色显得更加暗淡。这副不伦不类、臃臃肿肿的打扮,搭配得实在有点滑稽,使它的主人一看就很落魄。郁郁寡欢的蒋霨远,脚上还随意趿拉着一双宽松的布鞋。白斯德望暗暗瞟了一眼,看见鞋面上各有一幅公鸡、大象图案。这针脚粗糙的鸡、象图案,是蒋霨远那不善家务的老婆,用金线给他草草勾勒的。

“公鸡、大象二物,乃寓意‘吉祥’二字也!”在此,白斯德望仅凭经验,就猜得出巡抚大人眼下的心境。

咸丰元年冬天,刚到贵州赴任时,精力充沛的蒋霨远可谓志得意满,可是,随之而来的“咸、同苗乱”,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当初的踌躇满志已了无踪迹。尤其是上年秋天因“剿匪”不力,受到革职留任的处罚后,他日日夜夜都在胆战心惊中饱受煎熬。有时在半睡半醒之间,他会被恐怖的场景吓出一身冷汗,那些场景都和大清酷刑有关:例如斩首,例如车裂,例如溺毙……等等。梦境中,凡是被斩首、车裂、溺毙的人,无一例外全是他自己。

今夜,蒋霨远好不容易进入深眠状态,却突然被这法兰西人吵醒,他边打呵欠边捋胡须,费解地望着皮埃尔·白斯德望。

向来言语谨慎的白斯德望,这时候的话语格外流.:“喔……感谢上帝。尊敬的巡抚大人,在下没有想到,你还是这么健康!”见白斯德望称呼自己以前的官衔,蒋霨远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尽管心里充满了酸楚与苦涩。

“尊敬的巡抚大人,”白斯德望笑眯眯地说,“尽管我十分清楚,不速之客的深夜到访对你来说,实在是一件非常令人反感的事情。但是今夜,我不得不这么做。”说到这儿,白斯德望突然扬起双手连比带画道,“是的,我不得不冒昧地打搅你!因为今天,无论是我——皮埃尔·白斯德望还是年轻的比尔·胡缚理,我们都非常为难和痛苦,我们想不出用什么有效的办法,来阻止罪恶的发生……因此,在这里,尊敬的巡抚大人,我以您外籍子民的名义,请求您发发慈悲,帮忙拯救那个年轻的法兰西人!”

颇有涵养的蒋霨远听到这里,禁不住厌恶地皱起了眉头,对白斯德望这语焉不详而又哩嗦的开场白,反感不已。但是,蒋霨远的反感未能持续下去——因为,在接下来的叙述中,他被对方提供的情报惊呆了!

“什么什么——‘二哥’?!白先生,你刚才提到了‘二哥’,是吗?”他冲动地站起来,冲动地走到白斯德望跟前连声追问。在这过程中,那件厚实的短袄,被蒋远不经意地弄落在地。“白先生,你说你今天见到了‘二哥’——是吗?但是我要问你——那‘二哥’他姓甚名谁?你弄清楚了吗?”

对蒋霨远的失态,白斯德望宽容地报以微笑:“确切地说吧,巡抚大人,‘二哥’他没有透露姓名,而且,我也不便于主动向他打听。但是,我亲眼看见了他和他的同伙们,身上全有枪伤。”

“啊——是吗?”

蒋霨远既不大相信白斯德望的话,又非常希望那是事实。

“是的,巡抚大人!”白斯德望使劲点了点头。他按照自己的思路,绘声绘色、口若悬河地讲述着他和比尔·胡缚理那惊心动魄的故事。接下来,在那个法兰西人的叙述中,白斯德望每说一句,蒋霨远就自言自语般地惊问一声:“是吗?”然而,每当白斯德望的叙述出现短暂的停顿,蒋霨远便会迫不及待地催促他:“你就快说吧,别这么磨磨蹭蹭的!”

最后,白斯德望用二十一个字来结束了自己今夜的演讲:“千真万确,巡抚大人。鄙人刚才所说的……绝对千真万确!”

天快亮时,在贵阳西北三十里处,一个叫做“将军山”的地方,突然响起了密集的枪声。那急促的、“乒乒乓乓”响彻云霄的枪声,一波接着一波,一浪推着一浪,密匝匝地叫人喘不过气来!一听就知道杀气很重。

铺天盖地的枪声,立即震破了高原的拂晓。

“洋和尚喔洋和尚,老子……操死你的先人!你龟儿些……果真他妈不是好东西哟!蒋玉龙、丁宝桢没有捉住我,赵国澍也没有捉住我,今天,老子偏栽到了你的手上!”

杨隆喜的弟弟杨二喜——即那个“二哥”,直到现在才明白:洋人的鬼名堂确实“多球得很”。

接到白斯德望主教的报告,革职留任的原贵州巡抚蒋霨远先是惊讶,然后半信半疑,即而欣喜若狂。“刻不容缓!”他一面派人带白斯德望去见提督万福,一面与副将蒋玉龙擂鼓点兵,急急忙忙往贵阳西郊的“将军山”开拔!

杨二喜他们藏身的溶洞,很快就陷入官军的重重包围之中。

乱枪如雨,除了杨隆喜的弟弟杨二喜、胖子等十七名义军全部阵亡。那些尸体,被清军士兵就近投下了他们原先藏身的溶洞。接着,士兵们从洞子里拖出奄奄一息的杨二喜,七手八脚地把他和一架木梯捆绑在一起,然后放倒在地。

士兵们正准备将杨二喜抬走,“请大家稍等……!”已被摘去花翎顶戴的蒋霨远,动作灵便地跳下马来,操着那不大好懂的北方口音,大声对蒋玉龙说,“蒋协台,里面不是还有一个传教士吗?”

“嗨……龟儿子的!差点儿把他忘记了!”蒋玉龙对着几个士兵,指手画脚地命令道,“你们,赶紧去几个人,找找他。”

按照主教昨夜的叮嘱,枪声一响,胡缚理就连滚带爬往溶洞深处跑,黑暗中,刚跑了两步,他就身子一沉,像秤砣似的掉进了一个阴森森的陷洞。

贵州属喀斯特地形,溶洞的特色就是洞中有洞、大洞套小洞、平洞藏陷洞。陷洞浅者一两丈、深者十丈八丈,若无人抛绳搭救,掉入陷洞的人就只能等死。

枪声和吼叫声停息之后,洞口那儿渐渐又归于平静。

“救命,救命啊……”比尔·胡缚理用法语喊了十几声,洞口却毫无反应。正当他快绝望时,洞口又传来了人声,他连忙继续大声求救。清军士兵打着火把循声过去,将两丈长的粗麻绳抛下陷洞,吃力地把他拽了上来。又矮又胖的比尔·胡缚理,一面悻悻地拍打身上的尘土,一面跌跌撞撞地朝洞口那儿走去,越往外走,他越觉得自己的视线吃力,最后他的眼睛竟眯成了一道小缝……然而,尚未等到他完全适应外面的光线,洞口一个板着面孔的官员就大喝一声:

“把他捆起来。”

满脸诧异的士兵们稍一愣神,转而同时扑上前,七手八脚地把胡缚理按倒在地,就着刚才那根结实的粗麻绳,把他绑成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肉粽。胡缚理觉得自己很委屈,拼命尖叫着反抗挣扎,却终究无济于事。

那个板着面孔的官员,是蒋霨远。捆绑胡缚理,虽说大大出乎胡缚理本人和士兵们的意料,但这却是蒋霨远的一片苦心——确切地说,应该是白斯德望智慧的体现!而且,在蒋玉龙集合队伍的时候,白斯德望就同蒋霨远有言在先。

白斯德望:“巡抚大人,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蒋霨远:“白先生但说无妨。”

白斯德望:“今晚的事情,在下希望它是你我间永久的秘密。”

蒋霨远:“哦?你说说看,怎么个永久法?”

白斯德望:“按理说,我和比尔·胡缚理作为法兰西神职人员,不应当轻易介入或者贸然干预贵国的政治,更不应该出于自己的某种利益而侵害他人生命……巡抚大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哦?某种利益?”蒋霨远沉吟道,“白先生,你的话我越听越糊涂!”

“这……这……坦率地说吧,在下今晚找你,绝对不是为了向贵国官府告密。”

“告密?!”蒋霨远半带讥讽地笑道,“你这不是告密又是什么呢?”

“不不不!我觉得这绝对不是告密。”白斯德望急切地辩解道,“巡抚大人,你应当明了这一点——今晚,我和比尔·胡缚理只是两个遇险的、走投无路的外国公民,我们是在自己的生命无端受到威胁时,才向巡抚大人及贵国官府求救的。也就是说,无论是巡抚大人你们也好,其他老百姓也好,都必须承认我们这种求救的方式,纯属是迫不得已!”

“噢……在下总算听明白了。”蒋霨远用力地点了点头,笑道,“你不乐意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情。对吗?”不待对方回答,蒋霨远接着说,“但是,你说的那个什么‘理’,他不是已经被歹徒劫持了么?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啊!白先生!”

白斯德望:“但是,我始终觉得……巡抚大人,除了你我之外,今晚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其他人没有必要了解得太多。”

“这还不简单么!”刚刚说到这里,蒋霨远就忍不住张开嘴巴,“啊、啊、啊”地打了一个不太顺.的呵欠,“我马上就跟蒋玉龙提醒一声,叫他不要捅出去就是啦。”白斯德望一听,脸上立即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啊!谢谢!这太好啦……谢谢!”白斯德望由衷地说,“巡抚大人,这当然是再好不过啦……另外,在贵国军队的士兵把比尔·胡缚理解救出来的时候,我请求你们像对待那些叛军一样,把他也毫不留情地捆绑起来。我想,那些我所担心过的、各种不必要的误会或猜疑,定会就此烟消云散——巡抚大人,你说呢?”

“中!”蒋霨远慷慨地点点头,说出了一句标准的北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