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第七章
夜晚开封城内的街市上,路人熙熙攘攘,一派繁华景象。崇明门内大街上,伫立着一座有着三层楼台的高大酒楼。酒楼名曰“会仙楼”,高耸在路边,颇为壮观,站在第三层朝北的窗口,便可看到北边汴河银灰色的河水自西向东缓缓穿城流过。如果是夜晚,白天的喧嚣声褪去,在这家酒楼里,可以听到汴河的水流之声远远传来。这家酒楼在京城已经经营了多年。自周世宗登基以来,京城比以前稳定多了,于是四方商贾日渐云集,京城里的酒店生意自然是日渐好了起来。
陈桥兵变后,赵匡胤颁布了一系列措施,禁止滥杀与抢掠,所以京城内市不易肆,商家照常买卖,酒楼照常营业。加之近来汴河等几条河道疏通了不少河段,来往商贾数量与昔日相比,不仅没有减少,反而还增加了许多。会仙楼自然也沾了商贾来往增多的光,酒店从里到外,重新装饰布置了一番,酒楼大门口,从楼顶到大门,高高悬挂着几串大红灯笼,在夜色里远远望去,一片灯火辉煌,显得格外醒目。
不过,此时的赵光义丝毫没有心情去欣赏酒楼的辉煌与京城的夜景。他没有骑马,只带了两个随从,身穿便服,从圣院街一直往南,走过汴河上马军衙桥,脚步匆匆往崇明门大街上的会仙酒楼赶去。
赵光义带着两个随从一进会仙酒楼的大门,一个胖胖的红脸酒保便热情地迎上来打招呼。赵光义一摆手,将红脸酒保的热情挡了回去,铁青着脸,直接往二楼走去,两个随从紧随其后。
他们走上宽大的楼梯,上了二楼,又走过一段楼道,在一间包间门口停下。那包间门楣上,挂着一个名牌:仙人府。
赵光义在门口停了一下,看了一眼门上的名牌,随即伸出两手使劲一推,房间的门“嘎吱”一响,开了。里面的人似乎早知道有人要来,并没有锁住门。赵光义一使眼色,两个随从会意,往左右一站,守在了门口。然后,赵光义方才抬脚,稳稳当当地迈进了门槛。
包间里面,正中间是一张漆成黑色的八仙桌,屋里面有四个人:李筠、闾丘仲卿、儋珪、王彦升。李筠坐在上座,脸正冲着门。李筠的右手边,也就是从门口看去的八仙桌的左侧,大咧咧地坐着王彦升。闾丘仲卿本来坐在李筠的左手边,见到赵光义进屋,便匆忙起身离席,退到李筠身后,与本来就站着的儋珪并排站在一起。李筠、王彦升见赵光义进来,都未起身。李筠出于礼貌,只是向赵光义点了点头,王彦升则瞪眼看着赵光义。
八仙桌上,摆着一只银质酒注子,一只银质注碗,几只银质酒杯,几个黑瓷碗,几副筷子,还有数碟下酒菜肴。赵光义扫了一眼,识得那些菜肴,有蒸羊蹄、蒸羊肺、蒸羊肝、蒸羊头,还有一碟卤牛肉,一大盆大牛骨。此外,八仙桌上还有三屉蒸笼,叠放着,可以看到最上面一个蒸笼里面是热气腾腾的莜面窝窝。显然,莜面窝窝刚刚端上来不久。八仙桌后面仿照民居中堂的样子摆着一张长条案,案上一左一右摆着两只铜铸的香炉,从香炉镂空的花纹中,袅袅飘出极淡的白烟;屋子两侧,各摆了四张木椅,每两张木椅之间摆着一张与扶手等高的茶几。
“真是个不知好歹的家伙。”赵光义看了一眼王彦升那张流露着狂妄自大神情的脸,暗暗从心底对他感到厌恶。不过,赵光义并未感到吃惊,因为在他来之前,就已经知道了哪些人会在这里等他。但是在心底,他毕竟希望自己会见李筠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走到八仙桌旁,也不客气,直接落座,坐在了王彦升的正对面。
赵光义坐定后,看了李筠一眼,低下头,沉吟片刻,生硬地、异常坚定地说道:“赵普肯定已经知道我去驿馆看望过李将军了,此人不除,我们大计难定。”
李筠皱了一下眉头,心想,赵光义这个人果然心狠手辣,行事果敢,以后还真得小心这个人。他心下这样想着,口中问道:“你有何办法?”
赵光义阴着脸,不急不忙地说道:“在棣州,何继筠击败契丹来侵之敌后,慕容延钊已经分兵支援棣州,他自己带着部队在棣州以西直接北向出击契丹,契丹正独力难支。请李将军向契丹主修书一封,就说他们如果想与大宋议和,必须通过赵普去游说陛下。”
“哦?”李筠露出疑惑的神色。
赵光义顿了一顿,看了李筠一眼,随即把视线转向李筠的身后。他的目光,穿过李筠背后的窗棂,望向外面漆黑的夜空。此时,赵光义听到汴河的流水哗哗流动的声音。流水声远远传来,仿佛无数流浪者的低声的呜咽,使初春的夜晚透出一股深秋的寒意。
赵光义就这样听着汴河的水声,沉默了片刻,然后收回视线,盯着李筠冷冷地说道:“可让契丹人把贿金直接送入赵普的府邸。送出之前,务必让契丹人通知送贿金入赵普府邸的时间。”
话到此处,赵光义将目光扫向王彦升,继续说道:“到那个时候,要麻烦王将军一趟,还请王将军算好时间,立刻前去赵普府邸搜查。只要现场抓住赵普的把柄,我大哥就不得不以通敌之罪杀了赵普。”
李筠一直没有完全弄清楚赵光义为什么要寻求与他暗中结盟,又要求他不得轻举妄动。之前那个晚上,赵光义以寻找王彦升之名私至李筠下榻的驿馆,要求李筠今后暗中作为他在西北的同盟,同时警告他不得起兵对抗朝廷。他紧随王彦升进入李筠下榻的驿馆,也不是偶然。实际上,他一直派人跟踪着王彦升。他直接进入驿馆之时,李筠还未及让王彦升回避。王彦升自然清楚,自己私会节度使,这事如让皇帝赵匡胤知道,一定没有什么好结果。赵光义就是这样,抓住时机,将王彦升顺利地掌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但是这又怎样呢?只要能够对付赵匡胤,只要赵光义能够与自己站在一边,他的动机迟早是可以弄清楚的。至于我潞州起不起兵反宋,不是他赵光义说了算。一切还得看我的。”李筠暗中琢磨着赵光义提出的恶毒主意,紧紧抿起上下两片嘴唇,脸皮绷得紧紧的。又想到赵匡胤暗中被亲弟弟算计,内心不禁产生了一种充满恶意的快感。他扭头看了看王彦升,又看了看闾丘仲卿,那两人似乎都在沉思中,皆不说话。
李筠再次将目光落在王彦升脸上。对于王彦升的暗中投靠,他并不感到奇怪。他是赵匡胤的政敌,王彦升对赵匡胤起了怨恨之心而投靠他,一定不令人意外。
“王将军,怎样?”
王彦升抬起头来,两只三角眼中精光闪闪,恶狠狠地答道:“行!就这么办,赵普那个假书生,半桶子水的家伙,俺也早看他不顺眼了。他凭着认得几个大字,就赢得了恩宠与信任。俺杀了韩通,他不仅不奖赏,还降了我的职,赵普这种人,只动动嘴皮,竟然也骑到俺的头上了,不杀他杀谁!借他之手除掉赵普,就让他自断臂膀!”王彦升由于激动,脸涨得通红,说到大宋皇帝赵匡胤的时候,出于怨恨,也放肆地只用“他”字替代。
赵光义听了,微微一笑,道:“好,一言为定!告辞!对了,王将军,你记住,你若动反叛我大宋之心,我皇兄饶不了你,我赵光义也饶不了你!”说完,他站了起来,两只手往背后一抄,昂首阔步走向房门,以一种非常夸张的姿态拉开了两扇门板,然后抬脚迈出了门槛。他迈出门槛后,背对着屋内,意味深长地站住了,仿佛在倾听背后屋内诸人的动静似的。
王彦升听了赵光义的话,打了个寒战,一时不知所措,坐在椅子上呆若木鸡。
片刻之后,赵光义慢慢地转过身来,用犀利的眼光向屋内诸人的脸上扫视了一遍。他的眼光最后停留在李筠脸上。
“李将军,今后你我合作的机会多了。请保重!”赵光义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副不容别人反驳的神色,上半张脸阴着,下半张脸却流露出笑意,说话的语气中透出一股寒意。说完这句话,赵光义方才迈开步子,顺着走廊往前走去。
赵光义离去后好一会儿,李筠方才听到,远处的汴河在黑夜中哗哗地流动。他从座椅上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打开了窗子,往外面望去。他看见,在酒楼的北边,暗夜中有许多高高低低的黑影,他知道,那些黑影,有的是民舍,有的是树木。星星点点的火光,在暗夜的舞台上闪闪烁烁。再往远处看去,是一片巨大的黑暗,在这片黑暗中闪烁的微光,比他处排列得更加有规律。那片巨大的黑暗处,便是熄灭了大部分火烛的皇城。在皇城的北边和东北边,尚有几团光华从黑沉沉的暗夜中浮起,弥漫了一角黑黢黢的夜空。那是开封城杨楼街上、榆林巷内的妓院和瓦子。
李筠从远处那光华浮动的地方收回眼光,运起目力,使劲在离会仙楼北边不远的黑暗中寻找汴河的位置。当眼睛适应了黑暗后,他终于看到一些与烛火的光华不同的、单调地闪烁着的微光,这些微光,在黑暗中连成一条若隐若现的暗灰色带。那就是汴河吧?它究竟在这里奔流了多少年啊?李筠暗自叹了口气,心中不知为何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失落感。这种失落感如此巨大,一时间几乎将他心中对赵匡胤的仇恨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