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鸦乌相护
大风雪似乎霸占了整个世界,其他的东西都消失了。
努尔哈赤策马狂奔,四周的一切都在飞快的向身后掠去;城垣、房屋、树林——他什么都看不见了,眼前只有茫茫的一片昏黑的天色和扑面的白雪,心中只有一个意念,那就是飞,飞回建州……
然而,大风雪就像是故意要考验他的能耐似的,竭尽所能的咆哮着、怒吼着、向他袭击着;他咬紧牙关,鼓起精神上与肉体上的每一分力量与风雪搏斗,一面用力挥着马鞭,冲破风雪,往建州的方向奔去。
可是,飞奔了一段路程之后,他感觉到了胯下的大青的异状——它的脚程比平常慢了许多,无论再怎么挥鞭赶它都起不了作用,而且越来越慢,最后竟慢到连普通马匹的速度都没有了。
“大青,你今天是怎么了?你可知道我急得恨不能插翅而飞呢!”
心急如焚的努尔哈赤一面挥鞭,一面忍不住的对着大青马喃喃的说着,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大青马突然发出了一声悲嘶,跃起前面两足在空中踢了一下,接着便跪倒了下来;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险些把努尔哈赤翻下马来,幸好他骑术甚精,应变能力又好,大青马一个惊起,他便立刻抱住马身,自己的整个身体也紧贴住马背,直到大青马跪地之后,他才轻轻的跃下马来,倒是他怀中一起坐在马背上的球球被这突发的意外吓得不停的汪汪大叫。
大青马又是一声悲嘶,口中吐出了一些白沫,跪着的四肢逐渐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慢慢的倒卧了下去。
努尔哈赤平常常骑着它外出打猎,对它有一份特殊的感情,看着它这个样子,心里十分难过,可是又怕李成梁的追兵赶到,只有任它倒卧路旁了;他只能依依不舍的摸着它的脸说道:“大青,你可是病了吗?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唉!但愿你会让人发现,带你回去救治吧!原谅我顾不得你了!”
说着他从马背上取下了乾粮和酒,低头对球球说:“走吧!我们得走路回建州了!快的话几天就可以走到了!”
球球倒像听懂了他话似的,跟在他的脚下举步就走,一人一狗冒着大风雪徒步前进,雪地上泥泞不堪,走起来非常困难,再加上风雪交加,逆向扑面,山路又是上坡,走得他一步一艰难,好不容易走了一大段路,全身就已经疲惫不堪,尤其是两只脚,涉雪步行太久,早已被冻得僵麻了,迫得他只好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喝了一大口酒暖身,吃了几口干粮,也喂球球吃了一点乾粮;努尔哈赤便蹲下身子,想就地蹲着休息;可是,就在这个时候,身旁的球球却突然竖起了耳朵,跟着发出了一声低吠;努尔哈赤连忙抱起了它,捂住了它的嘴道:“球球乖,别叫,否则咱们会被人发现的……”
一面却自己伏下身,把耳朵贴在地上,仔细的倾听着,这一听却由不得他心中一震——传入他耳中的正是马啼声,而且是为数众多的马蹄声……
“李成梁派出的追兵到了……”
他立刻做出了判断,这起杂遝的马蹄声至少也有三百骑的人马,而自己要空手与三百骑对搏是不可能获胜的,双足的速度也绝不可能快过马匹,想要脱逃更是没有希望,眼下唯一可能逃过这一场追捕的方法只有躲藏!
主意想定,他便就着已经微亮的天光仔细的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山路的两侧都是树林,尤其是右边的一片林木十分茂密;于是,他立刻举步往左边走去,走入树林中之后再踏着留下的足印原步退回原地,然后再走入右边的树林之中——一条路的两边都留下脚印,至少可以混淆一下追兵的观察与判断吧!
一方面他要防着球球向马队冲过去吠叫,只好紧紧的抱着它走,一方面仔细的寻找着可以藏身的所在;好在这一带的地形他并不陌生,以往无论打猎或挖参都常经过的,只差是天气实在太坏了,风雪交加,增加了许多困难,但是,马蹄声越来越近了,他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寻找掩体了。
他侧耳倾听,大队的人马已经离他不远了,而且就耳力所及的声音判断,已经有不少人下了马在沿路搜寻他的踪迹了,情势迫在眼前,一切都由不得他了;情急之下,他只得往眼前不远处的一颗被雷殛过的枯树奔去,心想枯树往往有树洞,或许可以藏身;谁知道一到枯树前,才发现这棵枯树中虽有个大洞,里面却已被鸦乌据了做了鸟巢了,他这一奔过去,反而惊起了巢中的鸦鸟,一时竟只只振翅乱飞。
这下子“弄巧成拙”了,鸦鸟惊起,更容易泄漏了自己的行踪,努尔哈赤登时就惊得心头簌簌乱跳,可是,情急之下,一道灵光却突然自脑中一闪而过。
他从眼前的鸦群想到了祖先范察逃亡的故事:“范察逃到了荒野,为了躲避追兵,他只好躲进了一堆乱草丛中,而追兵就在他的四周搜寻他的踪影,情况真是危险极了!幸好,就在这个时候,飞来了一只鹊鸟,停在他的头上,追兵们远远的看见了,认为鹊鸟停栖的地方大约是一堆枯木,如果有人躲藏的话,鹊鸟必然惊飞,所以断定范察逃往别处去了,他们也就往别处搜寻去了……”
他还记得自己讲过这个故事给雪儿听,而雪儿当时的反应却是:“或许,是范察急中生智,自己引了鹊鸟来救他——是了,他只须把囊中带的乾粮撒在身上,就可以引得鸟儿们来吃了,从远处看去,就像是鹊鸟栖息……”
他清楚的记得雪儿的话:“一个人如果有神助,当然是件好事;但如果没有得到神助的话,就只好自助了!得不得到神助,自己掌握不住,得靠运气,自助的话就全凭自己的本领……”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于是,他迅速的取袋中的乾粮,撒了一把在地上,果然引得鸦鸟争相飞下地来啄食,他一看,连忙又多撒了几把乾粮,然后紧抱着球球躲进树洞里去。
他的身材高大,树洞太小,他好不容易才挤了进去,却还是有些部分露在外面,他只得随手折了一支积满雪的树枝拿在手上,挡住自己的身体——他的心里明白,这样的掩蔽并不周全,追兵们只要走近了一细看,立刻就会发现他的行踪,那就断无生路了;到了这种节骨眼上,他已经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吉凶了,唯有抱着一线的希望,那就是满地悠闲啄食的鸦鸟能给追兵们一个“此地无人”的错觉……
人马声近了,努尔哈赤的一颗心紧张得提到了腔子上,他知道,这群追捕他的士兵们个个都已经弓上弦,刀出鞘,只要一发现他的行踪,一下子乱箭齐发,登时就会把他射成蜂窝、刺猬——他不是怕,而是悲愤,如果就这样子不明不白的死了,什么事都没有法子做了,藏在心里的许多理想和抱负也无法现实了!
“上天……”
他忍不住在心里高呼了一声,热泪盈满了眼眶,他强忍着,不让热泪溢出,心中却止不住的热血澎湃,他的心中一向潜藏着一个极大的使命感,他从来没有从嘴里说出来过,但是却无时无刻不存在于他的心中,那就是定乱安邦——从小,他就听说过那个关于祖先诞生的神话,自己的祖先是天女奉天意吞朱果而生的,与生俱来的就是定乱安邦的使命——自己也是天女的后裔,生在乱世,一样肩负着定乱安邦的使命,从小,他就立志要做一番大事业,完成自己先天的使命……
“上天,请让我活下去,我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完成呢!”
他在心里默默的祷念着,一面仍旧极力的保持着理智,倾听着不远处的人马所发出来的声息,大队的人马就在附近,但却没有更走近前来——他从声音中辨出,人马似乎在原地寻找了一阵子之后,又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也许,这一回的追兵也像追捕范察的叛军一样,看见鸦群栖息,就认为是无人的所在而掉转马头往别处寻找去了吧!
但他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仍旧侧耳倾听了许久,直到确定听不到什么声息了,他才打心底的松出一口长气来,而且这才发现,在这样冰天雪地的严寒中,自己竟然冒出了一身汗来!
他不由得又是一声默祷:“总算侥幸逃过这一劫——也多亏这群鸦鸟掩护了我,啊!鸦鸟们,谢谢你们的帮忙,他年我若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必当命令我全族子孙世世代代都不准打你们,每逢祭祀,也要撒粮食喂你们,来报答你们今日助我脱险的恩惠!”
心里默念完了,他伸头一看,鸦鸟们已经快啄完他撒在地上的乾粮了,他估量着再过一会儿,这群鸦鸟又会振翅乱飞了,而自己藏身的树洞也非久留之地,再仔细听听,确定追兵们似乎已经离得很远了,没什么声息了,这才抱着球球出了树洞。
一出树洞,他登时觉得全身几乎僵痹了,缩在树洞中太久,四肢都麻木了;连球球都不例外,一落地,它竟没有像平常一样的立刻举足狂奔,而只在原地兜着圈子,过了一会儿才恢复正常。
天色已经放明了,雪也有些停了,就着天光,努尔哈赤仔细的打量着四周;他相信追捕他的人马虽已离开这附近,却仍然在这座山中四处搜寻,要如何避开人马回到建州去,也似乎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仔细的考虑着逃跑的路线和方法;幸好,基于对这一带地形的熟悉,他很快的就想到了方法。
记忆中,他从前到这里打猎的时候,曾经发现过一个十分隐密的山洞,当时做为打猎时的歇脚地是十分理想的,他想到那里去躲上一天,等明天再出发回建州;一来是自己从被李成梁囚禁到现在,已经一天一夜未曾休息,再加上紧张过度和策马狂奔、在雪泥中徒步许久,体力已经做了过度的透支,再不休息的话,很难支持几天的路程回建州了;二来,他在李成梁府里待过好一段日子,深知李成梁处事的习性,李成梁向来不做徒劳无功的事,像这样派出大队人马追捕一个人的事,如果一天之内没有结果,他不会使用同一个方法继续追捕下去,而是换一个方法,诸如日后派人到建州暗杀,或是索性出兵攻打建州——因此,眼前的这批追兵,只要躲得过一天,他们也就无功自返了;至于日后的迫害追杀,眼前是根本没法子去想的,逃过眼前才是当务之急。
于是,他带着球球往记忆中的山洞走去。
他的记忆不差,山洞果然很快就走到了,而且果然是个非常理想的躲藏的地方——山洞的位置隐僻,洞口有树有藤,遮蔽了洞口,不熟悉这里的人绝看不出里面有洞,而山洞里面则不但可以遮蔽风雪,也因为以往是打猎时的休息站,里面既铺了乾草可以坐卧,也还留了火种等等杂项用品,要在洞里躲上一天是足够维持的。
拨开树藤,他弯身走进山洞,就在乾草堆上坐了下来;可是,才一坐下,他便没来由的一阵心酸,心中不知不觉的浮起了一个影子——以往,他到这里打猎,进山洞休息,身边总是跟着娇小玲珑、笑靥如花的雪儿,只有这一次,身边跟着的是球球……
“雪儿——唉!不知道何年何月何日才能再见到你了!”
他轻轻的发出了两声叹息,但是,他的肢体实在是疲累已极,克制了自己的情绪之后,不一会儿便伏在乾草堆上沉沉的睡着了,就连球球也因为已经跟着他奔波了一整夜,累极了,也就伏在他的脚边呼呼大睡了。
他很快的就进入梦乡,在梦中,他又回到了往昔,带着雪儿在山中逐鹿追兔的,雪儿依偎着他,眼中的深情刻烙着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在熟睡中,他的唇角也牵起了一丝甜蜜的笑意;沉浸在美丽的梦境中,他一点也没有察觉凶险已经悄悄的来临了,就在不远处逐步的向他袭卷而来……
追捕他的人马就在山洞的附近,他们不熟悉地形,根本不知道山洞的存在,也不知道他们所要追捕的努尔哈赤就藏身在山洞中,几个带头的人找了半天没发现人影,情绪都已经烦躁了起来,人群中却传来了一个建议:“何不放把火烧烧看?不管他躲在那一个草丛堆里,火一烧就把他给逼出来了——不敢出来也就烧死在里头了,那就一干二净了,咱们就好回去覆命了!”
这个建议立刻被付诸实行了,一群人,找来了一堆乾枯的树枝,很快的就引燃了火,成了火把,再将这些火把丢入草丛中,草丛很快的就着火了,再加上雪停了,风势非常的大,助长了火势,不多时,几支丢出去的火把已经化成了熊熊大火,山中又多的是林木,遇火即燃,烈焰四下飞腾,顷刻就烧到了努尔哈赤正熟睡中的山洞。
烈火无情,根本无视于努尔哈赤的存在,一路拉枯摧朽的烧了过去。
球球一下子惊醒了过来,它灵敏的听觉和嗅觉已经使它感觉到了异状;它立刻跳了起来,向着努尔哈赤大声的吠叫着,只可惜,努尔哈赤累极而睡,这一睡便睡得又沉又香,根本不是球球叫得醒的。
眼看着火舌像魔掌般的延伸过来,顷刻就要吞没了整个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