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血光之兆
漆黑、狭窄、燠热——这条不见天日的通道彷佛长得邈无尽头,永远也走不完似的;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狭长的空间窄得只容他一人通过,他的身体便不断的碰撞着两侧的壁面;空气污浊得令他几乎窒息,四周像是有千万个厉魔在向他张牙舞爪的扑来,化成无形的千刀万剑和有若千钧重担的压力,毫不容情的袭向他的心头,切割着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压迫着他的心脏——他苦苦的挣扎着,使尽全身的气力抗拒着这四周向他涌来的一切困难与险恶,然后,一步步的向前走着……
他咬紧牙关,忍受着所有的苦楚与压力;汗水自额上涔涔的溢了出来,湿透了衣衫,四肢也疲倦了,全身都乏力得几乎虚脱了;他只能咬紧牙关,凭着意志的力量支撑着,勉强的指挥着已经几乎瘫痪的肢体继续前进——前进——在黝黑沉闷的无名的通道中走着。
几度几乎晕眩,几乎瘫倒,他全都咬牙忍住了,奋力的迈着脚下的步子前进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好不容易才看见前方隐隐的透出了一丝红光来。
于是,他费尽全身的气力,朝着那红光走去;果然,越走越近,那红光也越分明,他也就越发的奋力挣扎着迎向那红光;却不料,走到近处,睁大了眼睛看清楚了,才发现那红光竟然是血光——血光发自两个人的身体,这两个人已然没有了头颅,只剩下颈子以下的身体;而那断颈处正在汨汨的往上冒着鲜红的血光。
他一见不觉心中大骇,张大了嘴正要惊呼,可是一抬头,却又正好仰见了那两颗被截去的人头,高高的悬在半空中,颈断处正在往下淌着滴滴凄红的热血。
他立刻不由自主的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吼叫:“阿玛……”
然后,他只觉得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整个人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急速的往下坠,坠入一个冰冷的无底深渊——心头的血几乎全都冻结了,四肢更是动弹不得……
幸好就在这个时候,耳畔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他还听得见:“努尔哈赤,你怎么了?努尔哈赤,你醒醒呀……”
是雪儿的声音——一声声温柔的呼唤,在牵动着他心中的弦:“努尔哈赤——努尔哈赤!”
他霍然的张开了眼睛,倏的坐起了身子。
“这是怎么一回事?”
四周是白花花的天光,强烈得有些儿刺眼,雪儿的一双清潭似的眼眸一如往昔的回荡着柔情,她的手中还握着一方绣帕,努尔哈赤额上的冷汗才拭了一半。
“啊,努尔哈赤,你总算醒过来了!”雪儿像是松出了一口大气似的对努尔哈赤说道:“方才,可吓着我了呢——大白天的,你也不知怎么的,就躺在这里睡了;我看见的时候,你已经像魇着了似的,满脸通红,混身冒冷汗,两个拳头却握得铁紧,人又睡得熟,我叫了好半天,你都不醒呢!努尔哈赤,你可是做恶梦了?看你的样子好怕人哟!”
一句话提醒了努尔哈赤,他不由得全身一颤,冷汗又沁出来了;但是,神智也恢复清明了,他告诉雪儿:“啊——我做了个恶梦——一个很恐怖的恶梦!”
雪儿关切的问:“你梦见了什么?”
“我梦见了两个人……”努尔哈赤一边仔细的回想着方才的梦境,一面告诉雪儿,可是,话才说了一句,他却突然的惊怖了起来,颤声的接下去说:“啊,那是我的祖父和父亲哪——雪儿,我恐怕——我担心——这,或许,是个不祥不吉的预兆啊!难道,啊,这个梦——难道,啊,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
雪儿一见他这种反应,心中也不免有些儿惊慌了起来,但她只有忍耐,咬着牙定了定神,安慰着努尔哈赤说:“梦,未必是真啊!人人都做过恶梦的,醒来也就没事了,你也别太放在心上!”
但是,努尔哈赤听了她这番话,心情不但没有因此而放轻松,还反而又增添了一份惶恐:“人人都做过恶梦——我以前也做过,但是,却没有像这个一样的清晰、恐怖,而且,我心里的不祥的预感,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他说着,身子突然一弹而起,口中快快的对雪儿说:“不行,我得立刻回到建州左卫去!我要回去看看——我放心不下!”
他的语气中有着十万火急,话才说着,脚下就已经跨出了步子,眼眸中更是难掩焦虑忧急的神色;雪儿当然了解他此刻五内俱焚的心情,她跟在他身后举步,口中说着:“既然你心中存了不寻常的预感,回去看看也好!即使一切平安如常,总要亲眼见到了才放心!这样吧,我们去禀报乾娘一声,我陪你回建州左卫——我们立刻启程!”
努尔哈赤听了这话,回身牵住了雪儿的手,两人也就一起加快了步子往二夫人房中走去;一边走,努尔哈赤一边说道:“我真恨不得能够插翅,快快的飞了回去呢!”
雪儿安慰着他说:“我们跟乾娘说一声,骑了干爹的大青去——大青的脚程快,也跟插翅差不多了呢!”
努尔哈赤叹了一口气说:“我心中着急——离家这么多年,我第一次升起这么强烈的感觉,悬念他们的安危!”
雪儿温柔的对他说:“骨肉至亲,即使是分离多年,心中也是相连着的,遇到有事情发生的时候,当然会兴起强烈的悬念——我们即刻起程,等你亲眼看见家人平安无事就可以放宽心了!”
两人说着,走到了二夫人房中,却不料二夫人并不在房中,一个丫嬛告诉他们说:“上大夫人房中去了——是大夫人着人来请的;已经去了好一会儿了,大约快回来了!”
“噢!”雪儿听了,只得无可奈何的向努尔哈赤说道:“我们只好等一会儿了!”
努尔哈赤点了点头,口中却不自觉的发出了叹息,他心中着急,处在这个当儿不免坐立不安,雪儿明白他的心情,便不断的追问着那丫嬛道:“大夫人不会无缘无故的着人来请乾娘,必是有什么正经事儿;你可曾听到了什么?我乾娘临走,可曾吩咐了你们什么?”
那丫嬛回答道:“我只听到几句,好像是说,有什么喜信呢,来请二夫人一起去看;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雪儿寻思间眼珠子一转,立刻就有了结论:“那,我知道了,准是干爹又打了胜仗,派了人回来报信……”才说了这么一句,她的心中突然一亮,立刻一拍双手,高兴的对努尔哈赤道:“啊呀,太好了,这下,我们不用赶路回建州左卫了!快!我们马上去找那个来报信的人,问个明白就什么都知道了!”
经她这么一说,努尔哈赤也觉有理,便点头称是;两人忙走出二夫人房中,雪儿想了想道:“既然人到府中还不久,此刻若非在厨房用餐,就是在下房歇息,往这两处找准没错的!”
努尔哈赤的心早已急得悬在半空中了,脚下当然跟着她走;不想,两人还没走了几步,前方却转出一群人的身影来了,隔了一点距离,脸还看不大清楚,可是两人连猜都不用猜就知道,那是二夫人回房了。
两人迎了上去,果然是二夫人,她在婢仆的簇拥下款款的走着,身上一件玄狐皮的大斗篷将她衬托得更显雍容华贵;她老远的看到两人,唇边不自觉的泛起了微笑了。
“我正要打发人去找你们呢!”等到走近了,二夫人对两人说道:“你们干爹就快回来了!”
“哦?干爹的战打完了?得胜了?什么时候回来呢?”雪儿偏着头问。
二夫人叹了一口气回答她说:“方才,我在大夫人房中听到了些消息——努尔哈赤,有件事,对你来说,恐怕是个坏消息呢!”
努尔哈赤心中猛的一紧,脱口就问:“什么坏消息?是建州左卫怎么了?”
二夫人摇摇头道:“不是!不是建州左卫,和建州左卫没什么关系,有的也只是一个人——努尔哈赤,我记得,你的堂姐是嫁给了古勒城主做福晋的,是不是?这回,古勒城被攻破了,全城没有人幸免……”
“啊……”努尔哈赤发出了一声低呼。
“乾娘,努尔哈赤方才做了个恶梦,心中感到不祥,正想回建州左卫一趟呢!”雪儿走在二夫人身边,低低的对二夫人说:“他不知怎么的,这两天,心里老惦着家里,做了恶梦便急得不得了,说是感到不祥——还好,这不祥的预感是应验在古勒城的,和建州左卫没有什么大关系,不然,他还不晓得要急成什么样子了呢!”
二夫人摇着头叹了两口气才对雪儿说道:“这不怪他——堂姐也是骨肉至亲啊,他听了这消息,心里也很难过的,这几天,你要多安慰安慰他!”
说着,人已经走到房门口了,二夫人也就率着众人走进了房中,等着坐定了,丫嬛送上了茶来,她啜了两口,眼睛直直的朝着雪儿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沉吟着对她说:“另外,我正想着的事情,正主儿可就是你了!”
“乾娘,我的什么事?”雪儿不解,只管问着二夫人。
二夫人见了她一脸狐疑的模样,忍不住“噗哧”一声的笑了出来:“傻孩子,你的什么事?当然是亲事罗!等你干爹一回来,就该挑个好日子,让你跟努尔哈赤拜堂完婚了!”
这话入耳,雪儿不觉飞红了脸,撒着娇儿就偎进了二夫人的怀中,垂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倒是侍立在二夫人身边的丫嬛仆妇们听了这话,忙忙的一个个凑着趣,向着雪儿说道:“恭禧小姐,就要做新娘子了!”
说完了,又去向努尔哈赤道贺:“恭禧——恭禧新姑爷,娶了我们如花似玉的小姐,赶明年添个小孙少爷!”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贺喜,弄得努尔哈赤也有些儿脸红了;可是,他整个的情绪还深陷在方才的恶梦中,心头恍然还浮现着道道鲜红的血光,惊怖的阴影压在眉梢也还没有退去;因此,他的神情是僵滞的,再加上二夫人突如其来的提起这桩喜事来,更令他手足无措,站在那里,竟有些儿茫然了,任凭身边的人在热切的谈着话:“其实,努尔哈赤是该回建州左卫一趟的!”这是二夫人在说话:“婚姻是人生的大事,虽说在这里订了,努尔哈赤应该要回去禀明他的祖父和父亲的!”
然后,又是一些仆妇欣喜的声音不断传到耳际:“哟——我快去找些红纸来,咱们先把红喜字儿给剪出来!”
“小姐的嫁妆……”
“红盖头是要紧的,上面的双喜字儿我来绣……”
声音此起彼落着,几个人的雀跃心情,彷佛立刻就化成了一团洋洋的喜气,在四空里腾转着,二夫人的房中忽然多出了千树万树的春花似的。
可是,努尔哈赤的心却没有法子从茫然中跳脱出来——他彷佛不知道自己是置身在恶梦还是喜气之中,还是无端的在两极之中挣扎泅泳着,一波波彷佛是人生无常的漩涡,悲喜交加的向他涌来,令他心中百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