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大战

大明朝却正在为了万历皇帝的“父爱分配不均”的问题而吵翻了天。

“三王并封”的旨意一下,反对的声浪立刻如排山倒海般的涌来;大臣们看透了万历皇帝没有立常洛为皇太子的意思,这些心中的封建观念已根深柢固的人们,既认定了立储是国之本,因此而更加卖力的争取,每天都有无数封的奏摺被送进宫里来,每一封都是长篇大论的说明着同样的道理,结论更是有志一同的认为非立常洛为皇太子不可……

而且,常洛过完年就已十二岁,由于身分没有确定,也就迟未启蒙读书、接受教育,违反了本朝专为皇子教育而设的良好制度——到了十二岁还未就学,这在民间来说就已经算是“耽误”了,何况是身为“皇长子”的常洛呢?于是,关于这一方面的奏疏又接踵而至。

这么一来,万历皇帝的心情当然又被惹得非常烦躁,情绪恶劣,反感更深;对这件事又是厌恶,又想逃避,心理上的反弹更大,他便不只一次的向身边的几个太监嘀咕:“一只手伸出来,五根手指头都还不一样长呢,朕的心里多偏着常洵一点,哪里会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像赌气似的咬牙切齿:“你们越是吵嚷着,说要立常洛——朕就偏不立、不立、不立——”

因此,他越发的打定主义,采用尽量少跟大臣们见面的“消极抗”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但是,舆论毕竟是一种无形的庞大的力量,带给他极大的压力,再怎逃避还是免不了被波及一些;无奈之下,他只好下一道诏,取消了大臣们所坚持反对的“三王并封”的计划,使沸腾的抗争稍稍降温,以维持朝廷里的政治气氛。

可是,这件事刚处理完事,新的事物又横在眼前;原来以母老归省的王锡奉召回京了,援例应由他出任首辅,代理的赵志皋任期结束了;而六年一度的“京察”又到了,势必又要引起一些事端……

这些,一想起来,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烦躁,恨不得能这把这些烦人的事全抛到脑后去;而只有一件是左想右想之余,能令他的情绪兴奋起来的:“就等李如松给朕打一场大大的胜仗回来,把这些鸟气给扫他个一干二净——”

他对于“打仗”有一种奇异的、热切的兴致,只可惜,身为帝王,能亲上战场指挥作战的可能性非常小;尤其一和他的福寿膏发生“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情况时,他早已自动的打消了“御驾亲征”的念头,而只存在于幻想中,过上一阵乾瘾。

因此,他的心中与脑海都保留了一个角落,供他摆出一幅战争的画面,想像着两军对垒的冲杀搏斗;而自从李如松征哱拜大胜之后,顿成朝廷中的英雄,也成了他心目中自己的化身……

李如松出援朝鲜,在他的幻觉中便是他已御驾亲征,想得他又痛快又过瘾。

而李如松的对倭第一仗,倒也没有辜负了他的幻想。

正月初六,李如松到了平壤。

表面上,他轻骑简从,摆出一副只是来主持封贡仪式的模样,大摇大摆的进了平壤;实际上却命大军偃旗息鼓、衔枚疾走的跟在他的仪队后面到达了平壤候命。

小西行长在表面上也做出了“接驾”的样子,他率领着几名主要将领,在风月楼准备了迎接李如松的欢迎仪式,一面也加派了人手打探李如松的虚实。

而这场开战前的“斗智”,却是李如松棋高一着——他的大军悄悄的前进,等到还在观望究竟的日方探子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李如松的大军已经压境,日方连忙登陴据守,已经失了先机。

一场激烈的战争于焉展开……

小西行长为了扭转局势,当夜抢先进袭李如柏的阵营,这一仗便吃上了他登陆朝鲜以来的头场败战,偷袭不成,反而被李如柏的部队杀得败退。

第二天,李如松完成了全军的部署,由他亲自率大军由东南进攻,游击吴惟忠迤北的牡丹峰;又估算着日军一向轻视朝鲜兵,便命祖承训率了一支队伍穿上朝鲜军服,伪装后潜伏西面,形成了一个合围之势。

这一仗,双方都使用火器;一开战,登时炮矢如雨,烟火冲天;小西行长的守方本来以为可以用新式的枪炮守住城池,却不料,这一次,“李家军”发挥超人般的神勇,在李如松的一声令下,硬是以血肉之驱冲破了炮石的封锁网,攻入了城中——双方激战的时候,李如松亲自入阵杀敌,坐骑被炮石击中而毙,他换了一匹马再战;李如柏身先士卒,头盔中弹仍不退缩;吴惟忠胸口被日军鸟铳的铅弹打中,受了重伤却依旧奋呼督战——主帅如此的威猛、奋不顾身,自然激起了全军奋战的士气,于是人人以一当百,冒死冲锋陷阵,在气势上已经大胜了敌方。

接着,明方的火炮也发动了;几尊由佛郎机制造的“船蹲炮”、“灭虏炮”一起发放,顷刻间地动山摇、山原震荡,轰隆轰隆的巨响掩盖了震天的杀声……

屯驻平壤的日军总数大约是一万五千人,眼看大势已去,只得退守风月楼;到了半夜,小西行长下令弃城撤退,带着剩余的兵马越过结冰的大同江,遁还龙山。

李如松一战而捷,把日军打得落荒而逃,心中当然大喜,于是乘胜追击;散处朝鲜各地的义军更是闻风而起,夹击日军;短短的十几天工夫,原本沦陷的黄海、平安、京畿、江源四道就光复了。

捷报一传开,不但朝鲜全国上至国王、下至黎民百姓全都额手称庆,兴奋、雀跃不已;明朝的君臣们也一样的欣喜快慰,举朝称贺。

原先的“主战派”的神气立刻再增加了三分,而以石星为首的“主和派”却只能低着头走路了。

万历皇帝则是高兴得再三向身边的人说:“我朝有的是将才,替朕扬威异域!”

话到了郑贵妃耳边,她立刻又迎合着他的心意:“这都是万岁爷圣明,福气大,我朝的天威才能及于异邦呢!”

于是,万历皇帝更加的心花怒放,笑得嘴都合不拢来——。

谁知道,到了正月二十七日,情势忽然逆转了……

李如松的大军连胜数战,骄气油然而生,也开始产生了轻慢敌军之心,上从主帅,下到军士,都得了“赢不起”的精神疾病。

这天,他们接到了一个情报:“原先据守咸镜道的加藤清正已退回王京,和小西行长的残兵败将会合之后,决定放弃王京,向南彻退,和其他几路的日军会合、整编,再做背水之战!”

李如松一听这个消息,立刻大喜若狂:“乘胜追击,本是用兵的大原则;更何况日军一路败退,残余的兵马已剩不了多少实力,正好趁他们全师会合之前,来他一个‘各个击破’!”

于是,他做下了“追击”的决定——大军驻留原地不动,大炮等火器也因为过于笨重而不随军携带,只以行动迅速的骑兵出击。

然后他分配任务,由宋应星领导留守的大军;追击的前锋部队由查大受先带几百人前往侦察,第一路人马则由他亲率如柏、如梅兄弟和亲家将一千余骑快马追敌,第二路由副总兵杨元率三千骑兵支援。

为求“兵贵神速”,以争取时机,他只做了简单的准备之后就出发了。

查大受的先锋部队在到达距离王京大约三十里的砺石岭上就遇到了日军,只有几百人,而且战斗力很差,被查大受一鼓作气的杀了个落花流水,拿下了一百多个首级,其余都窜逃了个无影无踪。

这个捷报快马一传,李如松当然更加高兴,快马加鞭的带着千余骑赶到了碧蹄馆。

到了碧蹄馆,要过一座大石桥的时候,他的马却突然发起性子来,说什么也不肯过桥;催赶得急了,这匹原本驯良、神速的汗血宝马竟然失常的狂嘶人立,一蹶就将李如松颠下马来,左右慌忙将李如松扶起的时候,已经伤了前额。

脾气一向暴躁的李如松当然登时气得破口大骂:“蓄牲!你活得不耐烦了——”

若非左右从人正在替他处理前额的伤口,他已经拔剑把马砍成两截了。

但是,整个局势就在这样的一个当儿产生了急变,他再也顾不得跟匹马生气了——情形正是“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发怒的那一刹间,埋伏在砺石岭上的日军现身了。

变生肘腋,应付起来顿时就显得措手不及;但是,李如松毕竟是身经百战的大将,他抬眼一看,岭上约有五、六百人之众,立时就沉住了气,大喝一声道:“分两翼包抄——”

他所带领的这一千多名家将,都是由李成梁一手所调训出来的亲信家丁,多年相处、从征,大家都已经培养出了高度的忠心、默契和感情,对他这位“少主”的指挥方式与号令也非常熟悉;而且,在经过严格的训练之后,这支队伍的效率和作战能力都是顶尖的;因此,李如松发令的余音还在回荡,整支队伍就已经非常敏捷的一分为二,向敌军包围了过去。

没想到,这几百人却只是小西行长的诱敌之计……

李如松的队伍才冲到山岭前,还没来得及与这几百人交战,埋伏在山后的日军就全部一起现身了,赫然有两万人之众——原来,小西行长早已悄悄的与小早川隆景所率领的第六军联络好了,让第六军由开城撤退,来到王京支援,两军一会合便有两万多人的兵力,再施计诱使李如松仅以轻骑孤军来追……

这一仗,李如松便败得非常惨烈。

他手下的千余骑虽然都是勇猛过人的精锐,但是以千余对二万,实在是过于悬殊的比数,将士们虽然奋不顾身的做殊死战,而是处于劣势;从已时战到午时,所携带的羽箭全都用完了,火器都没有带出来,最后就只能以随身的短剑对敌,而日军所使用的倭刀却有三、四尺长,而且十分锋利,占尽上风,李如松的人马便越战越少,伤亡非常的大。

李如松、李如柏和李如梅三兄弟本身也有一身非凡的武艺,也亲自与敌搏斗;李如梅箭法了得,一箭便射中了日军的一名穿金甲的将领;但是三兄弟也因为目标显着而成了敌军的主要目标,竟分别被包围了;李如柏、如梅还可以勉强应付,李如松却因方伤了前额,搏斗起来就有些力不从心了,偏偏,他这个“主将”的目标大,一名日军的将领就带了许多人独搏他一人,险状顿生;而就在他陷入危险中的时候,裨将李有升拚了命去救他,一面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他的身前,一面与敌军肉搏,杀了几个敌人之后,不幸中了钩堕,竟被肢解;李如松便再度陷入险境,幸好李如柏和副将李宁已经杀出重围,赶来救他,李如梅也从后面射了几箭,才没让他送命,但是身边只剩下十几个人了。

十几个人被万人包围,根本是插翅也难飞了;这时,日军的阵营中便爆出了一声有如雷动的欢呼:“活捉李如松——”

一层层的声浪冲得如山倒海,李如松虽然听不懂日语,但是自己的名字在其中,猜也猜得到敌人在喊叫什么了;于是,他悲从中来的长叹了一声,对李如柏和李如梅咬牙切齿的说道:“没想到,我们兄弟三人,会葬身在这里——这里是我们的祖先之国,难道竟是天意如此?”

说着,他一昂头,又向身旁的这十来个人说:“自古,只有杀头的将军,没有投降的将军,你们都是我李家的亲信家将,今日与我兄弟一同葬身于此,心中可有遗憾?”

大家被他的悲壮锶的了,异口同声的高喊:“我等无憾,唯愿来生再追随将军!”

李如松道:“好!来生我们必生为兄弟!”

于是,他拔出佩刀来准备自衄,李如柏和李如梅一言不发的也拔出了佩刀,每一个人的眼中都闪动着水光。

然而,这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情势又有了改变……

杨元所率领的第二路三千骑兵赶到了,本来他一看尸横遍野,心知不妙,怯意陡生,已打算撤退了;却因为日军这一阵喊叫,让他判断出了主帅还在重围之中,于是奋起勇气,带了这三千人马杀入重围。

这三千骑虽然还是“以寡敌众”的局面,但却突破了一道围口;而李如松一听杀声,看见明军来援,当然立刻打消了自刎的念头,带着仅余的十几骑,拚了命的冲出重围去,和杨元会合之后,在这三千人马保护之下退了回去。

杨元这路人马的杀来,倒也出乎了小西行长的意料之外,又弄不清杨元的人马有多少,后面还有多少援军,因此便不敢轻易追赶,下令收兵退回王京了。

但是,杨元这支人马却也没能顺利的撤退,一路上遇上了不少小西行长留置的埋伏,这些埋伏的日军并没有出战,只用鸟铳一阵一阵的乱打,也造成了一些死伤;杨元更无心应战,只能求速速退回大军的驻地——等到退回之后,清点人数,三千骑已剩不到一千了。

这样的结果,除了“大败”以外再也没有别的话可说了,而且,对李如松来说,内心所受的打击和创痛更不止于这样一个失败的纪录——他终夜痛哭、自责、悲悼那些和他有着家人一般情谊的死在沙场的家将们;甚至一阖眼就梦见那个为了救护他而被敌人活生生的砍成几块的李有升……

然而,也正因为他受到了这么惨痛的教训,他原先的骄纵蛮横和轻率的习性都为之收敛了不少,更不敢再贪功轻进,于是,他一面飞奏朝廷,一面把大军退驻开城,重新审慎的制订新的战略。

但是,朝廷里的混乱、吵嚷却没有因为他的改变而改善——战败的消息一传到朝廷,所引起的是另一种纷争和政治斗争势力的你消我长而已;万历皇帝固然觉得丧气,原先高度的奋亢立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垂头丧气,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吐出“打仗”的话来;原先趾高气昂、态度强硬的主战派像皮球泄气般的萎了下去,而以石星为首的主和派又抬头了。

主和派“东山再起”,当然不会忘记要一雪这段蛰伏期中所受的窝囊气,于是拿住了“战败”、“劳军伤财”的话头大力的打压主战派——原先只不过是对朝鲜的问题持不同的看法和意见的双方,一下子便演成了另一种形式的战争;再加上又逢“京察”年,派系的倾轧立刻结合上京察,整个朝廷里的混乱局面和战斗气氛竟比实际上的战场还要严重了无数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