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兵临城下
壮丽的山河一入冬季便尽成银白,日光一照,折射出反光,有如披上一件金色衣裳,美得令人情不自禁的伸展双臂,大声呼诵——
从高耸入天际的长白山头,延绵到万里无涯的松辽平原,无论树石屋舍、平畴沃野,尽是晶莹洁白的雪色,苍苍茫茫,壮阔雄伟;宛如天地初由混沌开辟而成,处处朴实无华,处处显露着博大高远的气象,处处生机盎然,处处展现着磅礡的大气。
辽阔的大地上,黑龙江结冰了,松花江结冰了,辽河结冰了——苏克苏浒河也结冰了。
结了冰的河川坚硬结实如平地,和被白雪覆盖的土地连成一片,将矗立在河畔的赫图阿拉城围拱得更显出了气势。
而赫图阿拉城中却是热闹的——
没有任何一个人因为满天冰雪而被冻得显得瑟缩——人人都在忙碌中流露出强旺的生命力和高昂的意志,天地间尽成银白,惟有这里的人脸颊上透出红光,眼神一片勃发。
这天是元旦,全城的军民一面欢庆鸣鞭,迎接璀璨的未来岁月,一面作最后的战前准备——大军预定在初二日出发。
长达几年的备战的工作终于接近了尾声,人人磨拳擦掌。
用兵的对象是乌拉部——统一辽东各部是早在几十年前就预定的目标,现在,只不过是付诸最具体的实行而已;甚至,实行的步骤也早在数年前就展开,一步步循序渐进,直到如今。
而这一步步缓缓展开的行动,也是努尔哈赤在经过周密的思考后所制定的;他不只一次次的亲口说给所有的子弟、部属们听,也命笔帖式书写成文章,分抄多份,发给众人,令他们时常读诵,谨记在心:
欲伐大木,岂能骤折?必以斧斤伐之,渐至微细,然后能折。相等之国,欲一举取之,岂能尽灭乎?且将所属城郭,尽削平之,独存其都城。如此,则无仆何以为主?无民何以为君?
这个做法,他其实是包含了多种用意的。
除了让大家了解他之所以采“缓缓进行”的方式统一辽东的用意之外,也在警戒几个激进的人。
包括他的长子褚英在内的几个人,在对许多事的想法上已经有了“操之过急”的现象——当建州军每战必胜,建州的实力迅速扩展的当儿,少年气盛的褚英有些时候便不免把所有的事情都想得很简单,彷佛伸一下手就能一步登天似的;褚英曾背着他向人大剌剌的说:“乌拉部早就不行了,只要父汗许我出征,就带着我手下的这几个牛彔,一鼓作气,没两天就拎着布占泰的人头回来了!”
这固然是少年豪气,但却听得他不自觉的皱起了眉头。
他是不赞成“激进”的。
于是,他多次利用闲话家常的机会,把已成年的儿子们都叫到身边,先是间接而仔细的为他们解释“缓”与“急”的两种做法。
他提出自己多年来所累积的人生体验:“一个心怀大志,能力也足够的人,要完成一件了不起的大事,除了得奋发努力之外,还有另一个成功与失败的重大关键,那就是方法的选择——选对了,事情就成了;选错了,就全完了!有些事情应该马上去做,有些事情应该慢慢进行,这点,在表面上看来不重要,其实却是最要紧的关键;该急着做的事如果慢了下来,就错失了时机;该慢慢进行的事如果急巴巴的动手,也反而坏事!”
他举出一个非常具体的例子来说明:“十五年前,日本派了大军打朝鲜——那个时候,日本军强得很,朝鲜却因为两百年没打仗了,军队都不行了,一开战就被日本打垮,输得很惨,军民百姓被杀得数不清,朝鲜国王一面逃亡,一面派人向明朝去求援;明朝派了李如松去救援……”
他把当时的情势重加详细分析,也把三方的战争经过再重复说上一遍,最后才提示:“那场战的结果你们都是知道的——李如松先胜后败,日本军也是先胜后败!”
这是教训:“积小胜为大败,是战场上常有的事,我等决不可犯上!”
他一面说,也一面暗自观察几个儿子的反应;他发现,听得最专注、最入神,眼中有光而又频频点头的人是排行第八的皇太极。
皇太极还没有真正的上过战场,却彷佛带着与生俱来的战争才华似的——
他看得暗自欣慰,却也带着一分失望:“这番话,我原本是针对着褚英讲的,要戒他不可激进……”
而褚英的反应不如皇太极——褚英像是无可无不可似的,漫不经心——他的心中暗暗一叹,默一思忖,自己对自己说:“难怪古人说,龙生九子,个个不同;又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这些话,说归说,领略多少就全看他们自己了!”
褚英不是没有优点,一上战场就身先士卒,骁勇异常,因而频频立功;但是在智慧上,却似乎有些儿不如皇太极——
不过,他随即遏止了自己的思绪再往下发展,而回到了教育儿子们的话题上——毕竟,此时,给予儿子们正确的指引和教育,要比暗中比较儿子们的天赋和优缺点要重要得多了——因此,他继续往下说:“你们回去,拿三天的时间,好好的想想我方才说的话,把‘缓’与‘急’的道理都想得更透澈些,想出了什么新的东西,来仔细的说与我听!”
但是,三天后的褚英来到他的面前根本一言不发,倒是皇太极侃侃而谈,并且引经据典的以书籍上的记载来印证他的话:“我读到《辽史》上所记载的辽兴宗征讨西夏的史事——辽兴宗即是犯了‘激进’的毛病,一路长驱直入,进攻西夏,被西夏景宗李元昊采‘坚壁清野’之策打个大败——当时,辽为大国,西夏为小国,国力、兵力,双方都极为悬殊;辽兴宗急于求胜,大举进攻,过程和结果都如父汗所说的‘积小胜为大败’……”
他登时对皇太极刮目相看——甚至,他以不自觉的惊异口气赞美他:“很好——你能把书上所记史事想得这么清楚,还能用来印证眼前——很好!书都给你读活了!”
而当着所有的成年的儿子们,他对皇太极的赞美便止于此,不再多说,而是将欣慰之感悄悄的放在心上;只是,最重要的目标依然没有达到——褚英似乎没怎么受到这一些的谈话的影响,他依然觉得烦恼。
于是,他另想别的教育方法——几天后,他便采用了这个方法,让笔帖式写成文章,命每人时时诵读,以深入心中。
当然,他所采用的具体的实行方法也全都依据着这个原则。
他逐步用兵,以小规模的、不太引起注意的战役来削减乌拉的实力,增长建州的实力。
万历三十九年七月,他派兵征取渥集部的乌尔古宸、木伦两路。
十二月,他派何和礼等征讨虎尔哈部,克札库塔城,招抚附近居民。
万历四十年的九月,他又亲率人马征讨乌拉部临河的六座城。
这场战,他也刻意的缩小规模,并且找到了绝佳的藉口出兵。
而在实质上,他却明白的昭示众人:“打从咱们在古勒山的战场上俘了布占泰回来,至今十九年了——我打算以二十年的时间灭乌拉,现在是作最后准备的一年了;这一次,咱们先砍掉他的这些环卫城,为明年的大征打个前哨仗!”
他同时对乌拉部发出征伐的文书,指责布占泰数度背盟,而且这一次还用鸣镝穿射舒尔哈齐所嫁给布占泰的女儿娥恩哲——这些都是不可饶恕的事。
当然,他也不待布占泰收到文书后有任何的表示就率领着大军出发了。
这一次,他所挑选的随他出征的两个儿子是莽古尔泰和皇太极。
莽古尔泰早有过优秀的表现,皇太极则是第一次上战场——他在私心中已经非常看重皇太极,认为皇太极天赋特佳,这一次是蓄意培植,要让皇太极多所磨练,多增加实际上的战争经验,以使皇太极的发展更好。
行前,他特地把皇太极叫来吩咐:“无论做什么事,要紧的就只在‘用心’和‘尽力’而已,打仗也是一样的……”
他相信皇太极能心领神会——
等到分派任务的时候,他更刻意的派了皇太极担任前锋,指示他:“率三千人马,前锋先行,沿乌拉河而下,进攻其河西六城……”
而后,他亲率中军,大队的人马在黄、红、蓝、白四旗的前引、指挥下开拔。
由赫图阿拉出发到乌拉河的路途并不近,快马加鞭也须好几个时辰;皇太极的先锋队伍因为数量少,速度快,比大军早了一个时辰到达,而且立刻展开了攻城夺门的行动。
皇太极虽然第一次上战场,但他自幼习武,不但骑射工夫了得,刀枪剑戟各种武器也操练得娴熟精良,正好大大的施展、发挥——
大军到达时,皇太极早已率着三千名前锋攻破了第一座城;然后,两军会合,越发势如破竹,很快的就连克乌拉部的河西六城,在距离乌拉城西门二里的金州城驻扎立营。
布占泰根本不敢出战,只乘了独木舟驶到乌拉河中流求和,再三的低声下气的告饶。
努尔哈赤在厉声的指责了他一顿之后接受了他的求和,然后宣布退军——这场示威性质的“战前战”结束了,紧接着,大规模的消灭乌拉的大战登场了。
黄、红、蓝、白四面颜色鲜艳的大旗重新在半空中展开,迎着巨风虎虎作响,延伸着文书的宣告,也象征着大军的摧毁力。
大旗后面展开的是壮盛的军容。
这一次,出征的人马高达三万,率军的将帅则包括了努尔哈赤最重要的部属、子侄——额亦都、费英东、安费扬古、何和礼、扈尔汉、褚英、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
赫图阿拉城中只留下雅尔哈齐、穆尔哈齐和巴雅喇驻守——这是一件重大的战役,努尔哈赤不但亲征,而且下令精锐尽出。
准备了二十年,这一战的意义非比寻常——尽管乌拉部的实力已经薄弱得远非建州之敌,但战争的意义却代表了扈伦四部的即将结束的命运。
他并非高估了乌拉部,而是重视这一战的实质意义;也同时再度暗示叶赫部——
历史即将进入新的一页。
这一天,鸡才啼鸣他就起身,漱洗后,穿上全新的衣裤,披上新打造好的锁子甲,戴上闪闪发光的头盔,亲手携着他的四色令旗——
出发前的一切都按照他以往的习惯进行,天未亮,所有的人马都已齐聚,排列好整齐划一的队伍,等待他出现、登台祭天;然后,全部的人马像旋风一般的腾空飞奔而出。
浩荡的队伍如怒涛奔涌,马蹄踏冰,声势大得如雷霆万钧。
而命运是抗拒不了的魔力——
精神几近崩溃的布占泰已数日无眠,红着一双眼睛,焦虑的在室内踱着方步,互搓着双手,嘴里不停的喃喃自语:“怎么办——可怎么好——怎么去挡——啊,往哪里逃……”
他早已命人送信到叶赫部去求救,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回覆。
召集来所有的部属商议,整整讲了两天两夜,还拿不出什么应付得了建州军的好办法来。
想要集中兵力,全力抵抗建州的进攻,却又根本没有战胜的希望。
乌拉部的人马总数并不少,各军加起来约有三万之众;但是,士气低落,战斗力薄弱,一切都跟建州军没得比。
他哭丧着脸想道:“前几年,在乌碣岩——我带了一万人马,那几个毛孩子加起来只有一千多——结果竟然是我被打了个落花流水——更何况是现在!”
这一来便越发的悔不当初:“古勒山之役以后,努尔哈赤待我挺好的呀,我怎么偏就鬼迷心窍的去交结叶赫来对付建州——哎呀呀,如今,叶赫也不帮我……”
他险些发出一声哀鸣:“是天亡我啊……”
但是,哀鸣亦复无用,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亦复无用——两天后,消息就如刀箭一般的来刺戮他:“建州军已越过乌拉河东,我部的孙扎泰、郭多、俄漠三城失陷……”
兵临城下了——乌拉部的地理环境他当然再清楚不过,只要一渡过乌拉河,河东的几座城一陷,要不了两、三天的时间,建州军就进逼到乌拉的本城来了。
恐惧感从心底快速的升起,快速的扩散到全身,他全身僵冷。
但是,身为一部之长,他也不能不面对。
部属们七嘴八舌的向他进言:“贝勒爷快快的拿个主意——是战,是和,早早定夺,迟了就失了先机了!”
他越发的心慌意乱,焦头烂额——惶怖间,他更几乎向部属们发出一声狂吼:“横竖一样是粉身碎骨……”
但是,这话总算在舌尖口上给吞回了腹中,取而代之的是两排牙齿一面在互相撞击时所说出的带着结巴与颤抖的语声:“努尔哈赤——不会讲和了——咱们——战……”
然后,他在颤栗中下令:“去——召集所有的人马——咱们越虎尔哈城,迎击……”
他不得不硬起头皮——当然,在出战的前一刻,他还是没忘了派人到叶赫部去加紧求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