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九节

一份又一份军情急报连同讨曹檄文送进相府。

曹操这两日又患头风病。曹丕和白芍在大堂值守。台案上堆满了各处送来的讨曹檄文。白芍对曹丕说道:“是否禀报丞相?”曹丕说:“父亲前些日犯头风病,吃了吉平太医的药好了。昨日又犯,今日躺下说,除皇上召见与军情急报,均勿打扰。”白芍说:“这还不算军情急报吗?”曹丕点头说:“算,只不过这个消息太恶,父亲正病,报给他是否妥当?”白芍说:“不妨。”

曹丕点头,拿起一份讨曹檄文,卷在手中而去。

曹操正躺在榻上迷糊,听到曹丕进来的声音,问:“何事打扰?”曹丕说:“有一军情急报不得不报。”曹操闭着眼问:“哪里来的?”曹丕说:“四面八方。”曹操说:“如此多事。什么军情?”曹丕犹豫了一下,说道:“袁绍发出的讨曹檄文。”曹操仍没睁眼:“这又如何?”曹丕说:“先是在袁绍占据的诸州郡遍布张挂,而后各州郡都出现。再后,从北东南西四面逼近许都。大前日,离许都百里外路口已见。前日,离许都五十里路口已见张挂。今日,离许都二三十里外的路口也出现此檄文。”曹操闭着眼说:“怎么没挂到许都城门上来,为何不挂到我相府门口?”曹丕说不上话来。曹操睁开了眼:“能挂到许都四周二十里处,还不是其细作来到我家门口了?各路防卫如此疏漏,该查则查。”

曹操问:“檄文写得如何?”曹丕说:“蛊惑煽动人心,无所不用其极。”曹操倦怠地说:“念念。”曹丕说:“太长。”曹操不耐烦地说:“拣下嘴狠的话念。”曹丕展开布告一般大的檄文,从上往下边看边说:“这一开始,先把父亲的出身、来历糟蹋了一番。”曹操又闭上眼,爱搭不理地插话道:“不如他袁绍四世三公、出身富贵。”曹丕接着往下看:“又接着,把父亲这些年贬的、杀的人罗列一番。”曹操依然闭着眼插话道:“往下要贬要杀的还多呢。他袁绍可能也在此列。”曹丕接着往下看,说道:“这句话稍有点概括:‘而操豺狼野心,潜包祸谋,乃欲摧挠栋梁,孤弱汉室,除灭忠正,专为枭雄。’”曹操依然闭着眼淡然说道:“老生常谈,这样的话这些年多了去了。”

曹丕接着说道:“往下,袁绍吹嘘他这次出兵讨曹了:‘今乃屯据敖仓,阻河为固,欲以螳螂之斧,御隆车之隧。幕府奉汉威灵,折冲宇宙;长戟百万,胡骑千群;奋中黄、育、获之士,骋良弓劲弩之势;并州越太行,青州涉济、漯;大军泛黄河而角其前,荆州下宛、叶而掎其后:雷震虎步,若举炎火以焫飞蓬,覆沧海以沃熛炭,有何不灭者哉?’”曹操微微睁开眼,评论道:“前面罗列我的罪行,无非说他直我曲,他占着理;后面无非是讲他强我弱,他占着势。”

曹丕往下看着说:“这一段比较毒:‘又操军吏士,其可战者,皆出自幽、冀,或故营部曲,咸怨旷思归,流涕北顾。其余兖、豫之民,及吕布、张杨之余众,覆亡迫胁,权时苟从;各被疮痍,人为仇敌。若回旆方徂,登高冈而击鼓吹,扬素挥以启降路,必土崩瓦解,不俟血刃。’”曹操点头道:“这段言之有物。照他这么一说,我的部队皆为乌合之众:思乡的思乡,盼北归的盼北归,互相猜忌的互相猜忌,不得不苟且偷安的只是苟且偷安。上上下下危机四伏。略有一两分煽动性。”

曹丕又往下念道:“‘即日幽、并、青、冀四州并进。书到荆州,便勒现兵,与建忠将军协同声势。州郡各整义兵,罗落境界。举武扬威,并匡社稷,则非常之功于是乎著。’”曹操眼睛睁大了:“这段话听着有精神了,我身上也开始发汗了。他那里‘幽、并、青、冀四州并进’,都出兵了。建忠将军不过是指张绣,此话乃说荆州刘表和张绣也会勒兵相助他。这样有袁绍,有刘备,有张绣,有刘表,是真是假有那么点阵势。”

曹丕说道:“最后这段悬赏呢:‘其得操首者,封五千户侯,赏钱五千万。部曲偏裨将校诸吏降者,勿有所问。广宜恩信,班扬符赏,布告天下,咸使知圣朝有拘迫之难。如律令!’”曹操一听坐起来了,说道:“几日来头痛想发汗,发不出来,这一下汗出来了。悬赏要我的脑袋,赏钱五千万。我前些日下令征徐州攻刘备,悬赏五百万要刘备的脑袋,看来我的头比刘备贵十倍。这个赏钱还可以,不算低。若我要悬赏袁绍的脑袋,或许也就是刘备那个价钱,五百万上下。”

说到这里,曹操起身下榻,说道:“此檄文何人所做?”

曹丕说:“听说是陈琳之笔。”曹操笑了:“有文事者,必得以武略济之。陈琳文事虽佳,但袁绍武略不足实有遗憾啊。好,通知文武要员,商议迎敌!”

曹操又抖起精神,在相府厅堂召集文武要员数十人商会。除了郭嘉、荀攸、曹丕、李典、许褚、张辽等人外,这次又增加了孔融与刚从袁术处投诚来的杨刚。

曹操一指台案上堆放的檄文说道:“声讨我的檄文你们可能都看见了。袁绍出兵四十万,分几路来攻打许都,你们大概也都知道了。听说他商议出兵时,大殿里召集文武官员就一二百人,超过许都朝会人数。袁绍讲排场啊!总之,这次孤惹了袁绍、刘备,算是把仗约下了。但临开打,孤还是多少有些迟疑。孤是主意大的人,若拿定主意,众说纷纭不为所动。但孤又是主意小的人,汝等任何人反对我的意见,只要有理,孤脸上都挂得住。让刘备领兵去徐州实是孤错了,对刘备确如你们所说,想当然,看走眼了。今日该如何迎战,请诸君大胆陈言。与过去不同,中丞御史孔融和这位曾经是袁术密使的杨刚今日也加盟了,都是赤胆忠心之人,都直言不妨。”

孔融跃跃欲试。曹操看出来了:“孔融初来乍到就要抢先发言,请吧。”

孔融出列,说道:“都知道曹丞相麾下人才济济,所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融今日承蒙丞相信任加入此决策。但首先发言,恐让丞相不悦,融以为袁绍势大,不可与战,只可与和。就这一句话,完了。”荀攸立刻出列道:“袁绍手下无可用之人,何必与其议和?”孔融争辩道:“袁绍地广兵强,其部下如郭图、许攸、审配,所谓三大军师皆智谋之士,奋武将军沮授、别驾田丰皆忠臣也,颜良、文丑二位虎将勇冠三军,其余名将不可胜数,不可谓手下无可用之人。”荀攸一笑:“袁绍兵多而不整,许攸贪而不智,审配专而无谋,沮授、田丰虽忠心耿耿言出有理,然袁绍未必采纳。这几个决策人物彼此势不相容,必生内变。至于颜良、文丑之流,不过匹夫之勇,一战可擒。其余碌碌无为之辈,纵有百万,何足道哉?”孔融一时语塞。曹操哈哈一笑。

曹丕接着说道:“据情报,这次袁绍战前会议上,奋武将军沮授曾建言‘分三步走’战略:第一步,提出要献捷许都;将袁绍征服公孙瓒的捷报送至朝廷,向天子献战俘,献战利品,在演兵场操练凯旋仪仗,接受天子检阅。他估计父亲绝不会同意。”曹操说:“肯定不能同意他来这里耀武扬威。”曹丕接着说道:“第二步,他就以父亲阻拦其朝见天子为由,进兵黎阳,屯边对我施加压力,经营战争准备。第三步,则选多路精骑,东西袭击我方,使我首尾难顾、疲于招架,折腾三年,使我方坐而待毙。”曹操思忖道:“这一招确有些狠毒,不好对付。”

杨刚接着说道:“启禀丞相,袁绍那里有我的内线,也是从袁术这边过去的。他得到的消息,沮授的提议被袁绍否决。当殿一二百文武官员看袁绍喜怒行事,都站到了主张当即出兵一边,只剩沮授和别驾田丰二人死谏。沮授不得已建议‘虚张声势,出兵惊扰我方’,一而再再而三,等我方麻痹后出兵攻刘备相互厮杀时,再径直攻许都。”曹操插话道:“这一条也狠毒。”杨刚把话说完:“结果袁绍大怒,说再如此动摇军心,以军法论处。”曹操说道:“正合了荀攸刚才讲的,袁绍有这样忠心耿耿、言之有理之人,却不能用,还不是败军之道?”

孔融又争辩道:“袁绍那里有沮授、田丰死谏,我这里也死谏,建议暂与袁绍讲和,等丞相势力壮大后,可战时再战。”

郭嘉出列道:“沮授独自与众人争辩,与今日孔大人之独自争辩有不同。不能单说敢独自争辩就一定有理,要看言之何物。丞相和袁绍有多种分别。不说别的,袁绍虽有一二百人战前会议,但不过一二日,会议情况这里尽知;丞相在这里开会,袁绍再过三个月也难闻只言片语。仅此一条,袁绍还不败,丞相还不胜?”说到这里,郭嘉于袖中掏出一张纸,展开道:“我认为袁绍有十败,明公有十胜。”曹操笑道:“你还写有小布告?”荀攸插话道:“知丞相战袁绍有所犯难,郭嘉昨夜通宵未眠思悟此事,不到五更,就到攸家共同商议。”曹操点头。郭嘉念道:“袁绍十败、明公十胜如下:‘绍兵虽盛,不足惧也:绍繁礼多仪,公体任自然,此道胜也;绍以逆动,公以顺率,此义胜也;桓、灵以来,政失于宽,绍以宽济,公以猛纠,此治胜也;绍外宽内忌,所任多亲戚,公外简内明,用人唯才,此度胜也;绍多谋少决,公得策辄行,此谋胜也;绍专收名誉,公以至诚待人,此德胜也;绍恤近忽远,公虑无不周,此仁胜也;绍听谗惑乱,公浸润不行,此明胜也;绍是非混淆,公法度严明,此文胜也;绍好为虚势,不知兵要,公以少克众,用兵如神,此武胜也。’公有此十胜,用以击败绍无难也。”

曹操笑道:“如公所言,孤何以当之?荀攸,你又跃跃欲言,何讲?”

荀攸说:“郭嘉十胜十败之说,正和愚见相合。袁绍兵虽众,又何足惧哉?”杨刚跃跃欲言,看左右又止。曹操说:“杨刚有何话要讲?”杨刚说:“郭嘉兄‘十胜十败’之说的确精辟。我如丞相所说,新来乍到,但仅举一条,就知袁绍必败、丞相必胜。袁绍那里,沮授、田丰死谏,若袁绍最终兵败,证明沮授、田丰之见正确,袁绍决断错误,袁绍脸上挂不住,必杀二人;而丞相方才讲,派刘备领兵去徐州一事是自己错了,认错之言坦坦然然,无丝毫脸上挂不住一说。”白芍一直在不停书记,这时瞄了曹操一眼,插话道:“穷才怕人说没钱,丑才怕人说难看。”众人不解。曹操转头问:“主簿此言何讲?”白芍一边书记着一边说道:“丞相平日足智多谋,高人一筹处多了,认一两次失策,无损于明公之号,还落个‘谦虚大度’之名。”曹操先一愣,而后笑了。杨刚一直注意着白芍,听完此话说道:“杨刚一到许都就听说主簿出语不凡,果然。”

曹操站起思忖着踱了踱,站住说道:“看来诸位大多建议我坚决迎战袁绍。李典、许褚、张辽,你们以为如何?刘备手下有关羽、张飞二虎将,袁绍那里颜良、文丑是虎将,你们与战如何?李典先说。”李典拱手道:“张飞丈八长矛别人怕,我独不怕,张飞我包了。”曹操说:“许褚讲。”许褚拱手道:“关羽用刀,我也用刀,刀对刀,我将关羽抵了。”曹操说:“张辽呢?”张辽拱手道:“颜良、文丑和我是一个师父学出来的,必为我手下败将。”

曹操刚点头,郭嘉那里却一阵晕厥,荀攸在一旁将他扶住。曹操问:“郭嘉,这是为何?”荀攸替郭嘉解释道:“郭嘉母病,前几日夜夜守护,昨日母亲刚好,又连夜谋划迎战袁绍。”曹操点头:“累着了。”郭嘉扪了下额头,站定,正神,说道:“袁绍虽地广人多势大,但反应迟缓,明公将强兵精,又多谋善变。只此两方相对,如久稳不动,对袁绍有利;若动起来,越乱越好,丞相便可寻机变化。正值此时,万不可踌躇,错过时机。郭嘉愿死战。凡进攻,愿督前军。凡后退,愿督后军。”荀攸说:“攸也愿随丞相死战。万不可错失良机。”

曹操深肯地点头,而后问白芍:“主簿认为胜负如何?”

白芍说:“我不懂军事,但感觉能胜。”曹操问:“为何?”白芍说:“但看丞相手下,个个心齐无猜忌。《易经》说,‘三人行,则损一人;一人行,则得其友。’孔子注释此语:‘一人行,三则疑也。’意思是:一个人独行其是,比较简单;两个人也还可以;三人以上必生猜忌、相疑。这里文臣武将如此心齐,实因丞相为人质朴简约,至正至均,调理得当。”曹操备受鼓舞,说道:“好,孤有战捷,立刻驰信报许都主簿这里。”白芍说:“我要随军。”曹操愣了:“孤没有想过让你随军。战事多危险。”白芍说:“我不怕。打起仗来,你们一走,相府挺闲的,一人在此无趣,不如去看丞相怎样打仗。”荀攸说道:“若主簿随军,实能鼓舞全军士气。”曹操说:“为何?”荀攸一笑:“容攸戏言:丞相把镇府之宝都带上了,还不是说明胜券在握?”曹操笑了:“荀攸鬼才,言之有理。好,”曹操对着白芍说,“你本相府主簿,现中军主簿你也兼吧。”

说到这里,曹操又当中坐下,对众人郑重说道:“孤决定出兵,迎战袁绍。既然得失已然权衡,胜败已然清算,就不再生疑,须鼓舞全军上下同仇敌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