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七节

四五个太监并二三十个羽林军将士护送两顶宫轿在丞相府大门外停下,抬轿的是宫中苦力太监。大门外森严而立的守卫刚要上去拦挡盘问,黄二从第一顶轿中下来,指着自己身上穿的褂子:“看明白点,是宫里来的。”又一托举手中的一卷黄绫卷轴:“是宣皇后懿旨来的,快去告诉你们管家,通知相府主簿白芍接旨。”门吏站在高处已听见此话,赶紧折身往里跑。这边黄二丢下两顶轿子并羽林军,率领四五个太监径直往大门里进。

黄二领人穿过庭院,登上大厅前台阶转身背北向南朝着庭院立定。朱四早带着一群家仆赶来:“噢,是宫里黄二爷黄大人。”黄二人模人样地手托懿旨:“皇后懿旨,快让你家主簿白芍接旨。”朱四问:“何旨?”黄二说:“朱管家,这是你打听的?”朱四被堵,咽了。扭头示意快去叫人。家仆说:“说话就到。”黄二在大厅前台阶上居高临下背手而立,左右站着四五个太监;朱四立在庭院,左右四五个家仆。这样尴尬僵持了一会儿。白芍来了,后面跟着四个戴盔穿甲、身带佩剑的女将士。白芍当院亭亭玉立。黄二瞄了瞄白芍,这是他头一次见,而后竭力提起宫里人的威严来,说:“你是白芍?皇后懿旨,还不跪下接旨。”白芍只得当庭院向着黄二跪下。黄二双手展开懿旨高声宣道:“今日特召丞相府主簿白芍进宫品茶赏花。”黄二宣完了,说:“主簿,接旨吧。”

白芍高举双手接旨:“谢皇后娘娘恩典。”而后站起。

黄二说:“轿子在门外,你跟上走就是。”

朱四上来阻拦道:“此事丞相不知,要等丞相下朝回来禀告后得丞相钧旨才行。”黄二立起眼了:“懂规矩不懂,是皇后懿旨大,还是丞相钧旨大?”朱四不慌不忙:“皇后懿旨自然大,丞相钧旨也不小。”他指了指黄二身上的宫服:“别看黄二爷穿着这一身躲在宫里,说句难听话,真要犯了忌讳,丞相杀你头也和砍西瓜不差什么。没看见前两日杨彪太尉之子杨雕的头在校场被砍得滚西瓜似的。黄二爷不怕?”黄二怔了怔,嘴硬,扯脖道:“有什么怕的。”朱四说:“黄二爷不怕,我朱四怕呀。我怎敢不得丞相钧旨就让您带人走?”

白芍已将皇后懿旨展开看过,也思量过了,此时对朱四从容说道:“朱管家,不争了。”朱四立刻说:“是。”白芍接着道:“我去就是。懿旨是真的,这位传旨的黄公公你既然认得,也就不假。”黄二得了台阶就下,说道:“我自然假不了啊。再说就是半晌的事,去去就回来了,怎么就如临大敌似的?”朱四只得听从白芍。他指着那四个女将士:“你们跟着护卫主簿。”黄二说:“我带着羽林军护卫呢。”朱四说:“各是各的事。你要向皇后交差,我要向丞相交差。”又问:“黄大人由哪个宫门进出?”黄二说:“后宫门。”朱四提高嗓门:“来人。”一个全副武装的家将出现:“管家有何吩咐?”朱四道:“主簿要同黄大人进宫,所带羽林军不多,今日街上又有李典等将军领军各处巡逻盘查,为壮黄二爷回宫声威并保一路畅通,你再领曹府亲兵百人,打上曹府旗号相随以增强护卫。”家将说:“得管家吩咐。”转身要去。朱四又接着吩咐:“护送到后宫门,你们便在宫门外等候,直到主簿出宫再护送她回来。”家将说:“是。”转身去调动了。

朱四又对白芍说:“主簿,我随即另派人去午门外等候丞相,他一下朝即禀告此事。”白芍点头,跟黄二等人起身往外走。

出了相府门,黄二一轿在前,白芍一轿在后,起轿而行。四个女将士分在白芍轿两侧,二三十羽林军护送这两顶轿子,一支严整的百人兵士打着“曹”字旗号跟随。

一路上白芍在轿中寻思,感觉此事深险。轿帘掀开一缝,不时可见巡逻布岗的将士。她明白伏皇后正是趁曹操不在府时召见她,但也只能这样去了。既是宫里羽林军护卫的轿子,又有曹府的亲兵将士跟护,一路自然畅通。到了后宫门,曹府卫队停下了,四个贴身护卫的女将士对白芍说:“主簿,我们一并在此等候。”白芍略掀轿帘点点头。两顶轿子进了后宫门,白芍透过轿帘边缝仔细观看着一路走过的廊亭宫殿。到了地方,轿子停下来。黄二挥手道:“来人,接皇后娘娘的贵客。”里面出来太监并宫女接白芍下轿。又用红纱巾罩住白芍头脸。左右扶着白芍袅袅娜娜往里进。白芍透过纱巾可以影影绰绰看见走过两个月亮门,一段长廊,几条甬道,到了一个宫门口。红纱巾被掀掉。听见太监禀报:“相府主簿白芍已到,叩见皇后娘娘、董妃娘娘。”听见里面传来声音:“宣她进来。”白芍被引导进了大门,迎面看见伏皇后、董妃已立在那里,便欲跪拜行大礼。

伏皇后和蔼笑道:“免了吧,你到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今日召你是来说说话的。来,一起入座吧。”说着伏皇后在宫女们服侍下当中入座,董妃挨着她也入座。白芍拘谨地坐下。案上已摆满果品。伏皇后摆摆手,太监宫女们就都退到稍远处束手而立。伏皇后对白芍说:“早就想召你进宫说说话了。听闻你外祖父姓郑名玄,字康成,原籍北海高密县,是我早已熟悉的人物。”白芍有些没想到。伏皇后一边拿过董妃的手慢慢摩挲着一边说道:“我父亲伏完,就是郑康成的弟子啊。他说起郑公来赞不绝口。”白芍表示会意地微微一笑。伏皇后说:“这不是虚言。我父亲多次讲过你外祖父。这半年你到许都进曹府后,我父亲由你又讲到你外祖父多次。他说起几件事,你外祖父高风亮节,为人师表,了不得。”

伏皇后放下董妃手,拿起茶杯盖赶了赶茶水上的浮茶,没呷,又接着道:“一件,灵帝末年,大将军何进为你外祖父设几杖,礼待甚优。但你外祖父坚决不接受朝服,仍着布衣相见,后来居然不辞而别,弃官而去。当年你外祖父年已六十,从远方赶来迎接他的弟子多达数千人。第二件,后来将军袁隗又上表请旨封你外祖父为侍中,你外祖父又以父亲去世要守丧为由拒绝了。当时的相国孔融十分敬佩你外祖父,多次登门造访,并告诉高密县把你外祖父所在乡设为‘郑公乡’。”

白芍听到此不由得说:“孔融,当今这个孔融孔大人?”伏皇后说:“正是,你们近来见过面吧?”白芍想起什么,觉着有趣地一笑。伏皇后瞄了白芍一眼:“我知道你想起什么了,孔融曾与曹丞相在曹府后花园饮酒,孔融当曹操的面要明媒正娶你为新夫人呢。”

白芍吃惊。

伏皇后说:“你吃惊了?这都是常事。曹府的事,皇上这里会有所听闻;而宫里的事,曹丞相那里知道更多。哪有不透风的墙?不过,我说的这些话,你还是别提吧,免得别人猜疑。我估计你也不会提……孔融那日饮酒没对你提此旧交情?”白芍摇头。伏皇后说:“那时你还小,不过几岁。再说第三件事,董卓当年把持朝政迁都长安后,又有公卿举荐你外祖父做官,你外祖父又推辞了。第四件更不一般,建安元年,也就是三年前,你外祖父由徐州回高密探亲,遇黄巾贼数万,见了你外祖父即拜,不敢入高密县境。你看看你外祖父,朝野乃至叛贼都敬畏如此。这你都知道吧?”

白芍点头表示知道。

伏皇后接着说:“那我就进入正题了。何进、袁隗、董卓当年都权倾朝野,你外祖父为何不跟从?他是真正的尊汉正统的大德之士。这类弄权者,他岂能附庸?说到今日,曹操与何进、袁隗、董卓一样,也是权倾朝野,但不过是弄权之人。你外祖父也绝不会跟从。”伏皇后把话停住了。白芍对这样的开篇确有些震惊,但仍镇静。董妃因为紧张不由得把手送给伏皇后,伏皇后一边慢慢摩挲着董妃的手,一边又说道:“所以,我以为郑康成大人同意你来曹府陪读,一定是假;对你另有重托,那才是真。”

伏皇后停住了,看着白芍。董妃也睁大眼看着白芍。四周稍远处侍立的太监宫女们一动不动。白芍没说话,只是镇静地面对着伏皇后。现在沉默是最恰当的。

伏皇后静等了好一会儿,才说道:“白芍,你在我这里,真是沉默是金啊。你在曹府也这样沉默不语吗?”白芍微微一笑,不做解释。她在等伏皇后接着讲。伏皇后等不到回话,果然接着说道:“一言概之,你外祖父是扶汉的,对一切弄权窃国者必不容。我今日敢这样把话挑明,一是我相信你从郑公那里继承的深明大义;二是我相信我说的这些话,你不会翻给曹操。”白芍不争辩,但说:“皇后娘娘何以如此相信?”伏皇后放下董妃的手,拿起一个果子伸手托远,用目光瞄着,有些阴沉地隐而不发地一字一句说道:“那日田猎时,你我在相同位置,其实都看到了杨雕射箭。但后来,曹操摇头说不知那一箭是谁所射时,你却一言不发。”

白芍有些震惊。

伏皇后还是眯眼远远瞄着手中果子:“不曾想到吧,我那日一直在注意观察你。”她慢慢说完此话,才放下果子。她的动作很沉稳,打量白芍的目光很含蓄。白芍仍静静地沉默着。伏皇后站起,慢慢踱开步。而后在离白芍很近处站住,长叹一口气说道:“你读书远比我和董妃读得多,应当深明大义。俗话说小人忘情负义,女人则为情负义。天下女人最在一个情字上过不去,常常会为情负义啊!为了一个情字,辜负了祖祖辈辈传承的大义。本来面对一个奸臣,知道要除去他。但彼此相处,日久生情,就忘了大义,辜负了大义!这是女人最可悲之处。只有君子才能做到为义忘情。好一个为——义——忘——情——啊,做到真难!”伏皇后又踱了几步,在白芍身后站住,手扶白芍双肩:“你的父亲死于曹军之手吧?”白芍又有些吃惊。伏皇后虽然站在白芍身后,但通过扶她双肩的双手似乎也感到了白芍的吃惊。伏皇后说道:“我此刻虽然看不见你表情,但我通过双手感觉我没说错。有句话叫‘人伦之大,父子为先;尊卑之殊,君臣为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就是大义。你若不报杀父之仇,义在何处?”

伏皇后的双手还压在白芍双肩上。

白芍只能静默地一动不动。

伏皇后好一会儿才慢慢放开白芍双肩,走了几步,在白芍面前坐下,又接着说道:“不想陛下之所想,不行陛下之所愿,不尽忠报效皇上,你的义又在何处?”伏皇后停住,盯着白芍。白芍想了想,说了句化解气氛的话:“陛下之所想所愿皇后娘娘自然清楚,但并不是我等小人物清楚的。”伏皇后仰身笑了,说道:“朝上下、宫内外都在传你的聪明机智,未必连这点都不清楚?你大可不必如此开脱自己。有一件事近在咫尺。你只要想做,下手即得。那正是皇上之所想所愿,就看你做不做。若做,功在千秋;皇上也会头等嘉奖你。若不做……”伏皇后哼了一声,停住了。半晌,向前逼住白芍目光:“你如何面对你父亲在天之灵,又如何面对你外祖父郑公郑康成的嘱托?”

这两句话显然有千钧之力。白芍垂下目光,陷入恍惚。

黄福在宫门口露脸,远远的不知该不该过来禀报。伏皇后已经看到了,对黄福摆了一下手,表示知道了。伏皇后一拉董妃:“那边已准备了赏花,我和董妃先过去看看。”她对白芍说:“你先坐在这儿好好想想。过一会儿,叫他们接引你过去。”

伏皇后、董妃走了。

白芍坐在那里思绪纷飞。

偌大的宫里坐着她一个人。只有两个宫女远远站着。

伏皇后与董妃在众太监宫女簇拥下出宫。董妃扶着伏皇后胳膊,钦佩地说道:“皇后当真渊博,连她外祖父的事都一清二楚。”伏皇后看了看前后左右,一笑,低声说道:“我那是预先做了功课。”董妃又说:“‘人伦之大,父子为先;尊卑之殊,君臣为重。’这两句话说得有分量。”伏皇后说:“那我是用了陛下给国舅血诏里的话。”董妃边走边看了看两边的日影时辰:“咱们上午这赏花的事也别太拖了,别碰上皇上下朝回来。”伏皇后笑了:“你个小可怜见的,怕皇上又看见这个小才女?放心吧,轮不上你吃醋。皇上不会把她召进宫的,侍候过曹操的人,皇上绝不会再要。”董妃看了伏皇后一眼,算是放了点心。

白芍坐着没过多会儿,几个宫女进来说:“皇后娘娘让我们接你过去。”白芍跟着几个宫女出此宫,穿廊过院又进了一殿。只见殿内已整齐排站几列舞装的宫女。伴奏的若干宫女随各色乐器坐在一侧。场面富丽堂皇。一个宫女挑着一轴画亭亭而立。伏皇后、董妃正在那幅画旁笑盈盈站着。等白芍走近,伏皇后一指:“这幅画看着面熟吗?”白芍一看正是自己画的君子好逑图,稍有些吃惊:“此画为白芍所作,何以传到宫里?”伏皇后笑道:“有人奉承陛下呗。你也如当空之月,千里共婵娟啊。”伏皇后站在舞队面前,指着白芍介绍道:“你们今日要好好歌舞。君子好逑舞,要如陛下平常指教的,舞出窈窕淑女的美来。看见吗,这位就是君子好逑图的画者,当今有名的才女。你们看看她,就知道窈窕淑女该是如何了。”

准备歌舞的众宫女齐齐看向白芍。

白芍站在那里略垂眼笑笑。

伏皇后一抬手:“开始吧,乐声小点,别耽误我们说话。”音乐舞蹈开始了。伏皇后指引着白芍一同落座观看,董妃还是挨着伏皇后坐。面前自然又摆满了新的果品,茶是又沏上了。伏皇后又摆手说道:“你们还是稍远些侍候。”太监宫女们都退远侍立。伏皇后一指舞蹈:“舞得如何?”白芍说:“很好。”伏皇后说:“你今日知道了吧,陛下是真正爱才的。你当年不应召进宫,仅凭这幅画,陛下就亲自指导排演了君子好逑舞,可见多欣赏你的画。这是何等的殊荣啊。”白芍自知这又是个为难话题,只能静默听着,不得已说了一句:“承蒙圣眷,芍诚惶诚恐。”伏皇后瞟了白芍一眼,说:“知道这话题又让你难为了,不往下说了。今日是邀你品茶赏花的。但品茶不是品一般的茶,赏花也不是赏一般的花。”

伏皇后说着一伸手,董妃递过一个绣金荷花袋。伏皇后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小的镶金宝玉盒来。打开宝玉盒,飘出一股奇香。伏皇后问:“闻见了吧?”白芍点头:“很香。”伏皇后掀开自己的茶杯盖,拿起一根银筷,在茶水中蘸湿筷头,再蘸一下宝玉盒里的香粉,而后插到茶水中轻轻搅了几下,说道:“这叫‘一蘸仙’,西域进贡的异宝。”她又同样给董妃的茶杯里来了“一蘸仙”。又在白芍的茶杯里来了“一蘸仙”。伏皇后操作得很仔细。白芍目不转睛看着。都完了,伏皇后将宝玉盒盖好盖严,又装入绣金荷花袋中。她端起茶杯对白芍、董妃说:“咱们共饮这一蘸仙。隔数日饮此一杯一蘸仙,是养颜的。来,举杯。”

白芍举起杯,与伏皇后、董妃共饮。伏皇后一边饮一边问:“一蘸仙味道如何?”白芍说:“果然满口留香。”伏皇后对白芍说:“慢慢你会觉得全身暖融融的。别以为这一蘸仙养颜之说是虚的。董妃知道的,真正了不得。饮一蘸是养颜的,饮二蘸叫‘二蘸春’,就成春药了,会春心荡漾控制不住。”白芍这才注意了,不由得看了看伏皇后不离手的绣金荷花袋。伏皇后看看左右,压低声对白芍说“体己话”:“我和董妃只有谁轮着给陛下侍寝,才敢在入寝前饮一杯二蘸春。要不就把自己闹死了。”白芍惊讶之余略觉有趣。她问:“那一次三蘸、四蘸呢?”伏皇后说:“你这思路就跟上了。三蘸、四蘸不用多说,推想可知。我只告诉你,一次饮五蘸叫什么?”伏皇后神情有些神秘。白芍问:“叫什么?”

伏皇后目光变得有些许凶狠:“叫‘五蘸死’。一杯茶或一杯酒中下五蘸,喝下一个时辰不到,必七窍流血而死。”白芍听着有些毛骨悚然。伏皇后说:“试过狗,果然。”白芍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伏皇后说:“今日就让你开开眼,看我们如何赏花。”说着一抬手:“你看。”摆满果品的案几前已摆着三盆含苞未开的牡丹花。伏皇后又招手,吩咐宫女们:“给我们斟上茶。再拿三个空杯也斟满茶。”宫女们给伏皇后、董妃、白芍的茶杯斟满。又取三个空杯斟满茶放稍远处,待其放凉后,伏皇后仍摆摆手让宫女们“稍远侍候”。又打开荷花袋,拿出宝玉盒小心打开。然后拿起一根银筷,对白芍说:“你仔细看好。”而后在那三个新添的茶杯中分别下了一蘸、二蘸、五蘸。下的时候还轻声数念着:“这是一蘸,好,第一杯;这是一,二,二蘸,第二杯。这是一,二,三,四,五,五蘸,第三杯。”她做得比刚才更仔细。然后更小心地将宝玉盒盖紧收到绣金荷花袋中。她指着这三杯放得稍远的茶对白芍说:“看清楚了吧?从右到左三杯茶,第一杯是‘一蘸仙’,第二杯是‘二蘸春’,第三杯下了五蘸,是‘五蘸死’。”

白芍看得紧张屏息。这时点点头。

伏皇后又指那三盆牡丹:“这三盆牡丹你也看好。一样的含苞未放,是吧?”白芍点头:“是。”伏皇后示意了一下,董妃端起第一杯说:“这是一蘸仙。”而后走过去浇到第一盆牡丹花花根上。又回身端起第二杯:“这是二蘸春。”然后走过去浇到第二盆牡丹花花根上。董妃回身端第三杯时,明显有些紧张:“这是五蘸死。”而后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伏皇后说:“别怕,你又没喝,沾点死不了。”董妃将其浇到第三盆牡丹花上。浇完了,董妃又坐下。伏皇后依次指着三盆牡丹对白芍说:“你记好,从右到左,第一盆一蘸仙;第二盆二蘸春;第三盆也就是最左边这一盆是五蘸死。好了,咱们不用死盯着它们了。该说话就说话。等会儿就有结果了。”

她一指舞蹈:“看着还行吧,听着也还行吧?”

白芍点头。

伏皇后说:“让你看这君子好逑舞,一是让你知道陛下爱才,对你赏识;二是用这音乐遮遮耳目,今日这特殊的品茶赏花不能让他们知道。”伏皇后一扬下巴指那些宫女太监。白芍还止不住注意着那三盆花。伏皇后笑了:“我说了,不用盯着看。来,让我看看你的手,听说孔融在曹府饮酒时看上了你的手,大赞如脂如玉。”说着欠过身来。白芍只能伸手给伏皇后。伏皇后拿过白芍的手,细细抚摸着:“这双手真能令男人倾倒。过去我喜欢董妃的手,你的手竟比她还嫩润。”说着又拿过董妃的手与白芍的手比较。董妃只能交出手任伏皇后比较,眼睛却瞟着白芍,露出掩不住的嫉妒。

伏皇后意识到了,扭头对着董妃一笑,安慰地拍拍董妃的手,同时放开了白芍的手。白芍刚把手收回,伏皇后又伸手道:“我再看看你手相。”白芍只得又把手伸过去。伏皇后仔细抚看着白芍的手掌,说道:“我是真会看。”董妃说:“皇后看手相可神了。”白芍不以为意地一笑。伏皇后说:“我能看出你隐私来,你不怕?”白芍又是不以为意地一笑。伏皇后说:“你幼时三岁曾坠地摔得差点死去。”白芍大为惊讶:“皇后娘娘果真看出来了?”伏皇后看了白芍一眼:“没错吧。”白芍点头:“是,就是三岁。听说那次摔得我两天不出声,都不会哭了。”伏皇后来了兴头:“我接着再看。”她在白芍的手掌里仔细寻觅着,许久困惑地抬起头:“少见你这样的手相。”

白芍说:“怎么?”

伏皇后说:“若我直言,不知你能否承受?”白芍很坦然:“皇后娘娘直说不妨。”伏皇后想了想措辞。董妃眼睁睁地看着伏皇后。伏皇后说:“我今日找你来,谈女人为情负义之类,谈你要深明大义,该下手则下手之类,是有目的的,你能听明白。但底下这段看手相的话,是我如实照说的话,没任何目的。你的手相不一般,最有人间福的是你,最没人间福的也是你。这种话你受得了吗?”白芍说:“我信命,听天由命,皇后娘娘说下去,没关系。”伏皇后又说:“最有男人运的是你,最没男人运的也是你。为什么这样,我也不明白。你最得男人爱,也最少男人爱。男人之爱在你身上堆积如山,男人之爱在你身上又荡然无存。”伏皇后又低头看了看白芍手,抬头说:“就是这样。”而后又安慰道:“我说这话时不是皇后,只是一个女人。女人对女人说句话就是:谁活一辈子都不容易。”

白芍点了一下头,表示领会。

伏皇后这时抬手一指:“现在看三盆花。”说着领白芍、董妃走到花前细看:“这是第一盆,一蘸仙。”白芍看到刚才含苞未放的牡丹现已微微张开。伏皇后又说:“这是第二盆,下二蘸春的,你们看,已经怒放。”白芍一看,牡丹怒放,开得正艳。伏皇后又指第三盆:“这第三盆,五蘸死,你们看,花已烧焦枯萎。”白芍看见,牡丹果然已烧焦枯萎。

伏皇后说:“厉害吧?”

白芍看得触目惊心。

三人重新落座。伏皇后说:“今日这品茶赏花不一般吧。”

黄福在殿门口露头。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匆匆过来。伏皇后正想呵斥他,黄福低声说:“启禀皇后娘娘,那一个又犯事了,弄得另一个要死要活。”伏皇后一听,脸色变了。她对殿里的歌舞一摆手:“让她们撤了,把那个犯事的带上来。”黄福点头,先摆手让歌舞撤。歌舞立刻停止,宫女们鱼贯而撤。黄福则匆匆离去。

伏皇后脸色阴沉地冷笑了一声,打开绣金荷花袋,拿出宝玉盒。董妃睁大眼睛看着,白芍一动不动看着,不知伏皇后要做什么。伏皇后打开宝玉盒,拿起一根银筷。掀开茶杯盖,用茶水蘸湿筷头,在里面下了一蘸仙,接着下了二蘸。白芍看着提心了。伏皇后又接连下三蘸、四蘸、五蘸。白芍和董妃看着全屏住了呼吸。伏皇后放下银筷,又盖紧宝玉盒放进荷花袋里。然后端起茶杯,做出要品的样子,白芍急伸手几欲失声。伏皇后笑了:“你这个才女,看来还真是心地善良。别担心,我不会喝五蘸死。要让该喝的人喝。”说着她放下茶杯。

黄福领着几个太监押一个宫女上来。是个比较粗壮的中年宫女。黄福将其摁跪在伏皇后面前:“听皇后娘娘发落。”伏皇后冷冷地看着说:“你在宫中犯淫荡罪,知道该如何处罚吗?”那宫女磕头捣地:“求皇后娘娘饶我死罪。”伏皇后说:“黄福,代我宣一下宫律。”黄福宣道:“杖三百,不死再杖至五百,至死而已。”伏皇后说:“你听见了?”那宫女大哭求皇后饶命。伏皇后说:“好了,今日且饶了你,不杖了,这杯静心茶赐你喝了,幽闭三十日反省思过。”那宫女又磕头捣地:“谢皇后娘娘宽赦饶命!”伏皇后端起茶杯递给黄福。黄福疑惑地看了看,端过送到那宫女面前:“皇后娘娘让你静心的,喝了去反省思过。”那宫女满面涕泪,跪着将茶一饮而尽。伏皇后摆摆手,黄福令人将那宫女押下去了。随后又请示道:“那边还有一个寻死觅活的呢。”伏皇后说:“受欺负了嘛,赏她两匹宫绸,让她别委屈了。就说我不疑她的清白。”黄福点头说:“奴才明白了。”就急急下去了。

伏皇后转头看了看白芍:“这宫里的事是不是没太看明白?”接着转过头眯起眼哼了一声:“不用一个时辰,她就会七窍流血而死。也好,免了受杖之苦了。”

殿里很是静了一会儿。

她们都不曾注意刚才曾远远隐约传来“皇上下朝回驾”的高呼声。

伏皇后下边做的事,白芍万万没想到。

伏皇后将那个绣金荷花袋放到白芍面前,说:“这个赐你。”白芍一惊,而后婉谢:“皇后娘娘留下用。”伏皇后说:“这里已剩半盒,我还另有整盒的。”白芍还要推辞。董妃在一旁说道:“皇后所赐,不可不受。”白芍不知说何好。想了想,只能说:“谢皇后娘娘赏赐。”说着起身要行叩拜。伏皇后伸手制止:“我不是说了,到我这儿不要那么多大礼。”看白芍坐下,接着说:“你酌情,或自用养颜……或者,为行大义,给他人用。”她用目光宽宽地罩住白芍。

白芍似乎在想伏皇后的话意,静默没说话。

伏皇后等了一会儿,长出一口气:“你这个主簿真沉得住气。好,时间不早了,皇上也快下朝了,今日品茶赏花就到此吧。让他们送你回去。”伏皇后说着起身。白芍也跟着站起。伏皇后说:“还有些东西一并赐你。”说着一伸手,董妃递过一个镶金缀珠的皮包来,伏皇后接过说:“这里边是几个首饰盒,内中各有珠宝。”说着她将白芍面前的绣金荷花袋也装进皮包里,“这样放在一起,说是皇后所赐,一蘸仙也就不扎眼了。”白芍接过说:“谢皇后娘娘赏赐。”伏皇后说:“他日若真行大义,陛下才要厚厚赏赐你呢。”说着,她一边一左一右拥着白芍、董妃往外走,一边提高声音:“来人!”

话音刚落,殿外响起“皇上驾到”的呼声。伏皇后说:“还是让你赶上皇上下朝了。”白芍一下在精神上有了准备,董妃则又不乏敌意地瞟了白芍一眼。伏皇后说:“一起出殿迎圣驾吧。”说着加快了脚步。

一出殿门,汉献帝正在黄福等众太监簇拥下过来。

汉献帝一见白芍,先是大为意外。而后立刻明白过来,很帝王地笑道:“你们在品茶赏花?”伏皇后说:“趁陛下上朝,我们玩耍了一会儿。”汉献帝连连点头:“好,好,好。皇后上次田猎见你,盛赞你聪慧且晓大义。”白芍这才想到还未行大礼,连忙要将皮包放下,觉不妥,要交给伏皇后,又不妥,就提着要叩拜。汉献帝摆手:“这次免了,下次一并行大礼吧。皇后说要多邀你进宫说话呢。”

这时一个太监气喘吁吁跑来。汉献帝不满了:“有甚急报?”太监呈上一封信函:“启禀皇上,曹丞相下朝刚出午门就快递一个便函进宫,说是急交相府主簿的,所以……不敢有误。”汉献帝一下脸色不好看了。伏皇后也知此时此事犯汉献帝忌讳。白芍自然不能言语。汉献帝思忖了一下,也就转过来了,一撇嘴指白芍:“交主簿吧。”太监没敢上前。汉献帝伸手拿过信函来,递白芍:“曹丞相可能不放心了。”说着一摆手,簇拥的太监们都退远侍立了。

白芍有些为难地接过信函,打开取出一看,潦草几句:“欣闻皇后邀你品茶赏花,甚以为好。如此荣幸不可多得。孤已另派一轿到后宫门,与先前送你卫队一并等候。你可从容陪皇后、董妃玩赏,不负恩宠。”白芍看完了,知道汉献帝、伏皇后都在关注此函,她笑笑:“丞相是怕我辜负了皇后娘娘恩宠,没何要紧事。”说着干脆将信念了一遍,而后便交伏皇后看。伏皇后看了又将信递汉献帝:“皇上一看就明白了。”

汉献帝不失天子风范:“丞相给主簿的信,朕还看什么。”话这样说,还是将信接过来,看着信逐句评点:“朕明白了,首先第一句,‘欣闻皇后邀你品茶赏花,甚以为好’,是说他已知道消息。此话既是说给你听的,让你放心,没人敢把你扣在宫里不放;又是说给皇后甚至说给朕听的,同样的意思。第二句,‘如此荣幸不可多得’,是暗示皇后以后不可再随意召你进宫。第三句,‘孤已另派一轿到后宫门,与先前送你卫队一并等候’,这是让你吃定心丸;也是向朕和皇后示威,不可在你身上多有想法。最后一句,‘你可从容陪皇后、董妃玩赏,不负恩宠’,是告诉皇后甚至朕,不可滞留你。”

白芍说:“陛下或许多虑了,丞相安排曹府轿接,是怕麻烦皇后娘娘安排轿送吧。”汉献帝哈哈笑了:“你不必紧张。我与曹丞相或廷上言语往来,或奏章批复文字往来,都是要这样相互解读才明白其意的。此话你回去照讲也无妨,当然不讲更好。好了,看样子皇后是要安排你走了,那就走吧。”

伏皇后对早已上来的黄二说:“轿送出后宫门即可。那里有曹府轿接。”黄二说:“领旨。”一挥手,轿子过来了。

汉献帝及伏皇后、董妃看着轿子消失了。

汉献帝一边与伏皇后、董妃往殿里走,一边问:“话说得怎么样?”伏皇后说:“晓之以大义呗。”董妃说:“皇后讲得字字千钧。最后问她如何面对死于曹军的父亲在天之灵,还有如何面对外祖父郑康成嘱托,白芍如遇雷霆而悚然。”汉献帝说:“好,太好了。她讲点什么?据说她在曹府后花园饮酒时讲得文魁星孔融都哑口无言,嘴很厉害。”伏皇后说:“她今日什么都没讲。”汉献帝惊诧了:“什么都没讲?”伏皇后说:“沉默不语,这才是小才女厉害的一招。她在我皇后面前讲什么?我暗示她大义诛曹,她说什么合适?挺着什么都不说,倒是厉害。”

三人已进到殿里。汉献帝听此话点头,思忖,踱步。突然想起,说:“下次召她进宫来,可否安排芙蓉妹与她个别说说话?让她们相互套套真话。朕对这个芙蓉妹也有些品不透。可以布置人隔屏窃听。”

伏皇后说:“别弄巧成拙。要静等白芍在曹府发难。”

汉献帝点点头:“更要等国舅那里大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