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三节
曹丕一下朝就到太守府升堂办公。他虽然还任着刑部、吏部侍郎,那是每日下午才去。许都太守府在他上任后已然一片肃然,大门气势威武,衙役军吏凛然自不用说。他当堂而坐,左右两列官员也都神情庄正。
曹丕正在一一发落公事,门外传来喧闹。他喝问:“何人喧嚣?”有衙役急忙进来:“禀报太守大人,今日校场斩杨雕。李典将军、许褚将军等正领兵马押死刑犯路过。百姓皆夹道围观。大人是否也出门观看?”左右官员听说也因好奇骚动。曹丕正色道:“该斩则斩,有何热闹可看?接着办公事。”大堂内立刻安静。有官员报:“许都郊区运河堤岸失修,雨季若到,难免又泛水成灾。”曹丕发落道:“立刻着手筹划修筑,该摊派钱财劳力务必精打细算,并公布账目于乡绅百姓。”有官员上来低语几句,曹丕一摆手道:“送银子说情办案的,按已发布条令,一律先杖五十。银子充公库,案子不徇私。”又有官员出列禀报:“昨夜街头仍发现十数饥民露宿。”曹丕说:“照例先开仓救济,而后送往郊区田垦,将逃亡地主豪绅的荒芜土地分给流民耕种。”官员继续报道:“有不愿去垦田者。”曹丕说:“每月发粮,编派他们打扫许都街道,还可编队修筑城池。”又有官员报:“聚众豪饮犯禁酒令者,昨夜又查获一起。”曹丕随即发落道:“该杖则杖,该罚则罚,照办不误。”又有一官员出列报道:“此事较为重大,涉及杨彪太尉府。”
曹丕沉吟了一下,说:“讲。”
官员道:“杨彪太尉府一亲随也姓杨,叫杨小,刚才报案说那日他随杨彪、杨雕父子参加天子田猎,亲眼见杨雕在马上曾先后递给杨彪两支箭。他觉此事颇为蹊跷。后来杨雕案发才思悟明白,这必是杨雕偷来他人之箭。可见太尉杨彪也参与此案。”曹丕顿时郑重其事了:“此事关重大。如此大事,杨小何以跑到太守府报案?太尉府的事情这里难以管辖。”那官员说:“太尉府的事情,除了报到皇上那里,再就是报到丞相府,除此谁敢受理?他一个小人物,这两处都难企及。报到大人这里,明摆着也和到丞相府不差什么了。”曹丕说:“杨小人呢?”官员道:“带来了,正等着大人随时传唤呢。”曹丕说:“带上来。”官员立刻向下传唤:“带杨小。”两个衙役带上了杨小,纳拜于当堂。曹丕问:“杨小,本官在上,你所报是否据实?你可知谎报之罪吗?”杨小磕头道:“太守大人,小的所报据实。”曹丕问:“你本杨府亲随,何以叛主?”杨小道:“与大人说实话,杨彪曾因小事对小人痛加责罚,将小人打得遍体鳞伤,小人无以泄恨。其对小人不仁,又犯国法,小人报案实合情理。”
曹丕审视了杨小一眼,略点头。
杨小说:“知府大人,小的还有更重大案情要报。”说着看曹丕左右。曹丕道:“这里都是秉公执法之人,你但说不妨。”杨小道:“袁术密使昨日到杨彪太尉府。”曹丕一下注意了:“可确实?”杨小道:“确实,此信使现在太尉府下榻,小人略知三四。”曹丕点头对衙役们吩咐:“好,带下去好生安置。”又对杨小说:“但等事情落实,自有奖赏。”杨小说:“谢大人。”被衙役们带下了。
曹丕略思忖对左右讲:“此事甚为重大,汝等务必严守秘密。”左右共声答道:“遵命。”又有一官员报告:“还有一事也甚为重大。”曹丕问:“何事?”那官员道:“就是许都这数十日来一直在办的费庄灭门案。如大人所知,该庄一家十四人被杀绝灭门。此案至此才查到元凶。”曹丕问:“何人?”那官员说:“容卑职与大人私语。”曹丕说:“何至于此?虽皇亲国戚,权贵重臣,也可照讲不讳。”那官员摇了摇头,上来对曹丕耳语几句,曹丕顿时脸色有变,问:“确实?”那官员说:“不确实岂敢与大人讲。”
曹丕眯眼狠想了一下,挥手道:“备轿,去丞相府。”
曹丕一路乘轿飞奔,心急如火。
轿子一到丞相府,森严而立的门卫将士见是曹丕未加任何阻拦。他登阶而上,入了大门,穿庭院,直奔大堂。大堂内空荡无人。守卫告之:“丞相已退堂,在后花园与孔融大人饮酒说话。”曹丕一路径直入了后花园,见曹操与孔融正坐在亭子间饮酒说笑,旁边几个支架上挑着字画。
曹丕立刻将脚步放缓,来到亭中:“父亲大人。”曹操说:“有急事?”曹丕犹豫了一下说:“没有。”曹操说:“那好,父子之礼,上下之礼,都不用行了,一并坐下,陪我与孔大人饮酒。”孔融放荡不羁地说:“我哪里是什么大人,一个谏议大夫,论官论位,还该在曹丕之下,你吏部侍郎、刑部侍郎兼许都太守,加在一起,是大员大臣了。”说着仰饮了一杯酒接着说:“曹丕穿文官服比穿将军装又是另一番风采。”曹操笑道:“现任侍郎、太守,着文官服,将来出征可再换将军装。”孔融指着曹丕笑道:“你是文武全才了。”曹丕入座,侍从为他添杯斟酒。曹丕说:“不敢,是文武不才。”孔融对曹操说:“你这虎子可比我当太守胜任多了,我只会豪饮,所以当庭反对丞相的禁酒令。”曹操笑道:“聚众豪饮当禁,在家小饮则可。你是文魁星下凡,我这制定禁酒令的,也要在家请你不时小酌,才可不得罪文魁星啊。”
孔融又举杯一仰而尽说道:“听说丞相府主簿是郑康成郑公外孙女,才华横溢,诗书琴画样样出众,不知孔融是否有幸一睹这位才女风采?”曹操笑道:“自然有幸?”他对左右吩咐道:“请主簿一同饮酒会客,告诉她家人是一代风骚人物孔融孔大人。”侍从有人“遵命”去了。曹操又想到什么,又对一侍从说:“你再去告诉主簿,此并非一般客套应酬,实是诗文酬唱之兴会。”这侍从也去了。孔融笑道:“看来这位主簿很清高啊。”曹操对孔融解释道:“主簿有其志。非公事或必办之事,其不愿者孤概不勉强。”曹操见曹丕心思不在,又问:“你是否有要事?”曹丕连忙说:“没有,只是诗文应对,在父亲和孔大人面前,丕实自叹不如。”
孔融笑了:“曹丕于诗文颇有见地,怎如此谦虚了?”
曹操一指旁边挂着的几幅字画说:“这是我最近书写的几幅诗文,请文魁星一一评点。”孔融又饮一杯,放怀道:“等那位才女来了,我自有评点。”
曹操看见白芍已在侍从引领下从那边过来,笑而不语。
孔融则仍在放大话:“这些诗文,我暂不看,但等那位清高主簿一到,我即兴评点,一试高低。”
白芍已立于孔融身后,听见此话莞尔一笑。
曹操笑着,一指孔融背后。
孔融回头见白芍已在,顿时有些尴尬,也就借酒一抹脸笑了。曹操示意白芍在自己身边坐下,然后又指孔融:“好了,就请文魁星现评现点,这里都是我曹某近几年写的诗文。”孔融不客气,抬头将那些条幅顺序扫过:“这首《度关山》,‘天地间,人为贵’,开篇即太政论,免看了。这首《对酒》诗,‘对酒歌,太平时,吏不呼门。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开篇又太实,不足评。这首《陌上桑》,‘驾虹霓,乘赤云,登彼九嶷历玉门。济天汉,至昆仑,见西王母谒东君。’开篇浪漫,四处地名实而不实,有大气象,但苍老有余,仙韵不足,无需往下诵读评点。这一幅《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开篇诗韵十足,且唯有杜康,对酒当歌,颇合我心。再往下读诵,‘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好,情深意挚,一片悠然!‘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写到这里丞相诗才显露,再往下,‘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此两句质朴无华,诗意含蕴。再往下,‘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好,好,丞相这首《短歌行》可谓真正上品好诗,评其为千古绝唱也不为太过。”曹操听到这里方露笑意,但孔融言锋一转说道:“这最后四句,虽是全诗最佳,但按孔融之见,也不无瑕疵,丞相,得罪了。容孔融借酒一一道来。首先,这‘月明星稀’就并非最佳。此诗通篇凄清苍凉,要凄清苍凉,就不如改为‘月朗星稀’。为何?‘明’者,日月之光也,《易经》中孔子所谓‘与日月合其明’也。有日,有月,甚明必显丰盛光大,不合此诗凄清苍凉之境界。而‘朗’者,良月也,纯月之光,显然比日月合‘明’更凄清,更合全诗意境。所以,月明星稀不如改为月朗星稀也。再往下‘乌鹊南飞’,也不无不妥之处,乌者,乌鸦也,鹊者,喜鹊也,乌、鹊二鸟习性不同,并用不妥。乌鸦迁徙之鸟,寒必南去,暖必北归。喜鹊则多为常居之鸟,你可见冬日寒冷,许都喜鹊照留不误,所以,‘乌鹊南飞’,不如改为‘乌群南飞’。再往下‘绕树三匝’,为说南飞之鸟寻落脚处难也,不如改为‘绕树七匝’。《易经》中有谓‘反复其道,七日来复’,有谓‘跻于九陵勿逐七日得’等,都讲七字可谓生灭循环之道,七字有其天行之道韵味也。又往下‘何枝可依’,自该改为‘何枝可栖’更妥当,鸟落树为栖也,栖者偏旁从木,合鸟落树之义也。依者,人与人相依也,鸟与树不可依,只可栖也。再往下‘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又露丞相为政之实也。诗讲比兴虚拟也,此处一落实,则不为美也。好了,孔融放言至此,请丞相海量。但听主簿高论。”
曹操听了孔融这一大篇评论,并不快活,但实知孔融其人也不为怪。他笑笑对白芍说:“主簿对孔大人之见有何评点?”
白芍微微一笑:“孔大人不过一番戏言耳。”
孔融又饮酒一杯,摆手道:“虽借酒兴,实非戏言。不才孔融论诗文从不含糊其词,此处不率真,无可率真也。”白芍仍笑笑不语。曹操说:“但言不妨。”又对曹丕说:“你也可放言。”曹丕说:“父亲诗文,山高海深。还是主簿说吧。”
曹操转看白芍:“那还是你说吧。”
白芍本不想说,至此便开口道:“孔大人虽是率真之言,白芍则实不敢恭维。”曹操等人一听此话都提了精神,孔融手中酒杯也放下了。白芍说:“先说‘月明星稀’改为‘月朗星稀’,便属毫无道理。明者,虽日月之明,但言日则日之明,言月则月之明,并无日月合明之理。莫非言日之明时,就近乎月亮了,那岂非不明而晦暗了?这里‘月明’即是纯月之明也。况且汉字不仅象形会意,且讲究读音。‘粗’字何为粗?读音粗也,并非全是会意。‘细’字何为细?并非全是会意,读音细也。又如‘重’字读音重,‘轻’字读音轻,皆为此理也。‘明’字,读音韵如冰,如凌,冰凌何等寒凉,如清寒之清,如阴森之阴,‘月明星稀’正是清寒苍凉也。而‘朗’字,读音韵如高昂之昂,如阳刚之阳,阳刚之刚,都是阳刚之读音,还如郎才女貌之郞,郎,男人也,也是阳刚,还有如汤、如荡等同韵字,皆阳刚,所以‘月朗星稀’,反有光大饱满之韵味,恰与全诗清寒苍凉之意境不合也。”
白芍这开篇一番话,就将曹操、孔融说愣。
曹操说:“接讲。”
白芍接着说道:“再说‘乌鹊南飞’,孔大人讲乌乃乌鸦,属迁徙之鸟,此实属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乌鸦种类很多,有些种类据言是候鸟,冬则南飞,夏则北归。但相当一些乌鸦种类则是常居之鸟,并不冬南夏北迁徙,特别在荒冢连片处,或皇家鹿苑、马场等动物聚集地,乌鸦四季长聚,逢冬多不南飞也。孔大人又讲喜鹊为长居之鸟,许都即如此,此亦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许都四季松柏常青,生气旺盛,喜鹊常居,在很多地方也见喜鹊常居。但岂不知有的地方喜鹊也冬则南飞,夏则北归。孔大人少见寡闻,便下断言。再说乌鹊南飞,既可能是讲乌、鹊二种鸟,也可能是讲乌黑喜鹊一种鸟,还可能将乌鸦称为乌鹊,更可能是笼而统之讲一切鸟。诗凭意境,读之会意联想,不可强为拆解也。若改为‘乌群南飞’实属败笔。”
孔融听着颇有些怔愣,脸上挂不住了。曹丕也一时有些忘了自己心思。曹操则又说:“接讲。”
白芍又接着说:“‘绕树三匝’,孔大人说改为‘绕树七匝’,还讲《易经》中有‘反复其道,七日来复’之谓,这恐又是酒多言误也。《易经》中有‘七日来复’等言‘七’之说,尚不知《易经》还多有言‘十’之说,所谓‘或益之十朋之龟,弗克违’云云,何不再改为‘绕树十匝’,更显寻落脚处之难?古人讲三思而行,一二少也,不及也,四五繁也,过也,三则可也。四五已繁,七岂不更繁?绕树三匝形容寻觅栖泊之难,有望而当下不达之难,但并非绝望也。绝望了,死心了,无寻觅之心也无寻觅之苦了,连吟诗咏叹都不必了。所以‘绕树七匝’,尤其只能当作孔大人之戏言,否则诗文名流之称实乃贻笑天下了。至于‘何枝可依’改为‘何枝可栖’,更是孔大人戏而又戏之言。诗本比兴,既可以拿乌鹊寻觅之苦比拟人,也可将人之相依比拟乌鹊寻枝而栖。岂能乌鹊只可寻栖不可寻依?”
白芍讲到这里又停顿了一下。曹丕听得目光炯炯。孔融听到此反而坦然了。曹操听得一直颔首。这次他没有催白芍接讲。
白芍静了静接着把话讲完:“至于最后两句,‘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孔大人讲丞相这里落到他为政的实处,不为美了。其实诗本虚实有道。这时落到实处,正显出诗是丞相这等人写的,通篇质朴归实,反而更美。读诗必联想作诗之人,此诗若非出自丞相这等人,而是出自一个少年狂徒,读来肯定是另一番轻薄感受了。”孔融借酒笑道:“若此诗为我孔融所写,诗末该如何着落?”白芍不假思索,一笑而答:“山不知高,海不知深,文魁才尽,无以自矜。”孔融笑道:“无以自矜不过是无以自夸也,不如再改为‘文魁才尽,无病呻吟’,岂不更痛快?”
四人全笑了。
孔融接着问白芍:“这诗若你写,末尾二句该如何着落?”白芍应语随答:“山亦厌高,海亦厌深。移山填海,天下太平。”孔融显得大度笑道:“好好,实为才女,名不虚传。再借着酒胆说一句,丞相,你这主簿实是才貌双全啊。”说着他与曹操都笑了。白芍说:“知道孔大人今日一番戏言耳,实为给丞相添趣。”孔融点头道:“是,是。你今日这一番言论呢?”白芍说:“也戏言耳,给孔大人添趣。”
孔融接着说:“诗言志,既在有意也在无意。今日主簿自言‘移山填海’,此乃精卫之志也。上古神农炎帝之女,为东海淹死,后化为一只鸟名精卫,终日衔西山之石填东海不已。精卫移山填海乃是意志坚强、不畏艰难之象征,也是怀深仇大恨而誓报仇雪恨之象征。不知主簿无意间露出精卫之志,有何深仇大恨而誓报誓雪?”
孔融此话问得锐利,目光也直射白芍。
白芍垂下目光不想回答。
曹操见此哄慰道:“好好,我与孔融小孔夫子今日饮酒作乐而已。”又对孔融说:“方才论诗,你居了下风,当罚酒三杯。由主簿来罚。”曹操一挥手,左右斟酒满杯。白芍缓了缓神情,举酒递孔融:“敬孔大人酒。”
孔融看着白芍纤嫩之手欲接不接,叹道:“美哉此手,如脂如玉!”而后接过酒,不饮却道:“昔日燕太子丹请荆轲刺秦王,饮酒于华阳之台,让其所宠幸美人出来敬酒,荆轲见其双手如玉曾赞叹道:‘美哉手也!’席散,太子丹派内侍以玉盘送物于荆轲,荆轲开视之,乃美人之断手。太子丹明告荆轲,无所吝惜。荆轲叹曰:‘太子厚遇轲,乃至此乎?当以死报之!’时至今日丞相若能将此美哉之手赠融,融也誓为死士,为丞相行刺天下任何枭雄!”说着举杯一饮而尽:“丞相看如何?”曹操笑说:“荆轲见美女之手动了色心,太子丹则断美女手送之以断其望而已。今日孔融孔夫子拿荆轲赞手说事,不过是喝酒动了色心而已。”
曹操戏谑而笑,转头见白芍不悦,乃说:“好好,孤与孔大人戏言耳。”孔融又连饮白芍敬过来的两杯酒,说:“融今实非戏言。卑职夫人新丧,倘若主簿不嫌弃,丞相又肯割爱,我当立择吉日明媒正娶主簿为夫人。”说着径自起身,整理衣冠,堂堂正正叩拜于曹操面前:“借酒胆包天,望丞相成全。”
此举实出曹操意料。
这时白芍起身,冷淡地说:“丞相还有事吗?若无事,我先告退了。”
曹操立刻对孔融说:“知进退吧,你已得罪了主簿。”孔融听出究竟,慨叹一声,起身对白芍道:“得罪,得罪,融又借酒戏言耳。”一边入座一边说:“我凭今日主簿之三敬酒,就可为丞相当死士去行刺四方了。”曹操一边安抚白芍重新坐下一边说:“此天下孤要行刺谁?袁绍?袁术?孙策?马腾?哪个值得我派刺客行刺?剪除诸雄,一平海内,我用不着这等手段。此乃小人之所为。”孔融说:“秦王不用,太子丹要用。丞相不用,丞相或早晚成秦王之势;但反丞相者必用也。刺客未必小人之举,但诚为弱者之举也。”曹操说:“言之有理,我当年行刺董卓,正是以弱击强。”孔融还接着自说自话:“曹府内早晚会潜伏刺客也。”
曹丕不由得打量了白芍一眼。
白芍注意到他打量,坦然佯装不知。
曹丕打量了白芍,自己又走开了神。
曹操问:“曹丕,今日你始终似心神不定,定有大事要言。”
曹丕至此承认道:“不瞒父亲,确实有事。”
曹操说:“讲。”
曹丕为难:“暂不急。”
曹操说:“是否觉得人多不便?”
曹丕未否认。
曹操挥退左右,又说:“讲吧。”
曹丕仍不言。
曹操说:“主簿早已参与曹府机密议事,你是否避讳孔融?”
孔融欲起身:“你们议事,卑职先告退了。”
曹操伸手制止,对曹丕说:“若讲公事,孔融乃谏议大夫,且为政正直,不必避讳;若讲家事,孔融是我挚友,也但言不妨。”
曹丕略想一下说:“先讲一件要事、公事。事关太尉杨彪。”
曹操注意了,孔融也注意了。曹丕说:“据杨彪的一个亲随叫杨小的举报,那日田猎路上,他亲见杨雕先后将两支箭递杨彪,杨彪插到自己箭壶中。看来杨彪那日也是准备借箭射人的。”曹操点了一下头,沉吟道:“不出所料。但杨雕至死也未交代此事。杨彪也肯定早已将那二箭销毁。”曹丕说:“杨小还举报,袁术密使昨日到杨彪府中,现还在他家。”曹操说:“此事才重要。”曹丕说:“是否可凭此举报突击搜查杨彪府宅,连密使同密信一并查获?”曹操说:“袁术两年前就私藏先王玉玺僭号称帝,大逆不道。杨彪原与袁术儿女亲家,现又秘密沟通,确是重大嫌疑。但突击搜查仍缺十足理由。即使查获袁术给杨彪密信,也只表明袁术的一厢情愿,并不能给杨彪定罪。”曹操略思忖道:“将杨彪府宅四面严控起来,但等信使出来,就将其逮捕。杨彪必有回信,到时连人带信一并查获。”曹丕立刻点头道:“遵命。”
曹操转头对孔融道:“此确非小事,还望酒仙慎勿泄漏。”
孔融此时早没了酒意,说道:“丞相做事合乎理法。卑职若与丞相意见不同,必在朝上分庭抗礼,这种通风报信、鸡鸣狗盗之事,融绝不会做。况丞相如此信任融,融必以信相报。”
曹操又问曹丕:“还有何事?”曹丕说:“此事更难讲。”曹操问:“公事,家事?”曹丕说:“既公事又家事。”曹操蹙了下眉:“照讲不妨。”曹丕说:“许都最大的那桩人命案,即费庄灭门案已全部侦破。”曹操“噢”了一声听着。曹丕说:“主谋与我曹家有关。”曹操仍只是“噢”了一声。曹丕讲:“是我舅舅。”曹操略怔了一下:“卞夫人之弟?”曹丕说:“是丁夫人之弟,丁铎。”曹操皱眉了。他站起来踱了几步,而后又坐下,对孔融说道:“我这位丁夫人尖酸泼辣,连我都常退避三舍。她就此一位亲弟,此事甚为难办。”他转头问曹丕:“你打算如何?”曹丕说:“当然还该依法办,只不过丕想请示父亲大人,是否略缓几日,与丁夫人……”曹操摇头了:“此事恰恰不可延缓,更不可事先沟通丁夫人,那就尤成难事了。证据若已确凿,立刻抓捕归案,火速审理,做成既成事实,那样丁夫人那里的难办反而少些。否则苦了你父亲了,明白乎?而况你出任许都太守,本是揭榜昭于天下的,秉公办案不可有丝毫含糊。”曹丕说:“遵父旨。”
白芍同情地看了曹操一眼。
此时有人急忙来到亭子边禀报有秘事。曹操一挥手:“道来。”那人却径直上到曹操身边耳语道:“皇上正与董承入太庙登功臣阁说话。”曹操一听,自言自语道:“方下朝即如此,实在蹊跷。”他对孔融说:“有一要事须我亲自处理,别人替代不得,今日小饮就到这儿吧。”
曹操立刻乘十六抬大轿,在众将士护卫下急奔皇宫。
刚到宫门下轿,恰迎董承匆匆出来,有一顶轿正在等他。
曹操立刻当道迎住董承。董承急无躲处,只得立于路侧施礼。曹操问:“国舅何来?”董承说:“适蒙陛下宣诏,赐以锦袍玉带。”曹操看着董承身上穿系的锦袍玉带,点点头:“何故见赐?”董承说:“陛下忆念董某旧日西都救驾之功,故有此赐。”曹操又点头:“陛下真是不忘有功之臣。这玉带可解下容我观赏一下?”董承知衣带中必有密诏,唯恐曹操看破,迟延不解:“丞相何需看此?”曹操略变色:“你解不便,我可令人帮你解。”略一示意,左右上来。董承连忙道:“何需劳众。”便解下玉带交与曹操。曹操翻来覆去看了半晌,未发现破绽,笑道:“果然是条好玉带,可否再脱下锦袍借看一下?”董承心中畏惧,不敢不从,遂脱锦袍献上。曹操亲自以手提起,对着日光细细详看,亦未发现可疑处。他便自己穿上锦袍,系上玉带,回顾左右:“长短如何?”左右皆称丞相穿着正好。曹操对董承说:“国舅即以此锦袍玉带转赐给我,何如?”说着盯着董承。董承说:“君恩所赐,实不敢转赠;容董某另外制作锦衣玉带一套奉献丞相。”曹操踱了两步,停住说:“国舅受此锦袍玉带,莫非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密谋吗?”董承惊慌说道:“董某焉敢?丞相如要,便当留下。董某虽受君恩所赐也绝无吝惜。”曹操仍存疑惑地打量着董承,董承索性施礼道:“衣带丞相留下,董某就此告辞了。”曹操这才笑道:“天子之赐,吾何相夺?聊为戏耳。”就脱解锦袍玉带还董承。
董承这才又施礼,穿系上锦袍玉带上轿走了。左右问曹操:“丞相进宫还是回府?”曹操看着董承远去的轿子说:“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