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无欲则刚
张建侯听说张望归夫妇自认是杀死全大道的凶手,大吃了一惊,道:“什么,明明不是他们两个……不行,我得去找康提刑官说清楚。”包拯急忙扯住他,道:“先回去,再想办法。”
张望归夫妇主动投案自首,称是他们杀了全大道,如此作为对包拯等人的交代,表明他二人宁可自己死,也不会说出真凶是谁。只有设法查出真相,才能救他二人。
可而今案情比之前局面更为复杂,刻书匠人毕升的证词不但确认了兵书残页是伪造的,而且牵连出高继安和刘德妙。高继安涉入假交引案,刘德妙曾行刺大茶商崔良中,均被官府通缉,潜逃中的二人极可能是假兵书案的肇事者和主谋,但他们明显与裴青羽无干——高继安是土生土长的商丘人,世代以刻书为业;刘德妙则是北汉皇族,自小在京师开封长大,根本不可能跟远在沙洲的裴青羽扯上关系。而且杀死全大道的凶手使的是软剑,高继安压根儿不会武功,刘德妙应该也不会使用软剑,不然她就不会用刻刀行刺崔良中了。裴青羽拼死庇护真凶,不惜搭上丈夫性命,可见凶手必定是与她关系极为密切之人,然而她久在外域生活,就连亲外甥崔槐也从未见过她,旁人对她的关系网一无所知,无从查起。唯一可行的,就是从全大道本身下手了。
张建侯道:“可是全大道人已经死了呀,尸首都被官府的人抬走了。”包拯道:“他人是死了,可线索还在。”
张建侯道:“他家里都被人翻了个底儿朝天,还有什么线索?”包拯道:“你们记不记得张望归说过,他夫妇二人进屋时发现全大道死在地上后,便动手搜他身上,只搜到几个铜钱。”沈周顿时醒悟了过来,道:“对呀,这是一处极大的疑点。”
张建侯道:“什么疑点,我怎么看不出来啊?喂,快些说明白,不是人人都像你们那么聪明的。”沈周道:“你昨日不是还给了十两银子给全大道吗?钱呢?钱去了哪里?”张建侯愣了半晌,才讪讪道:“应该是全花光了吧。我还是看不出这有什么不妥。”
沈周道:“十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抵得上小民之家半年的生活费用了。先不说这十两银子去了哪里,按全大道的行事作风来看,他应该聚敛了不少钱财,可他家中看起来只是下等人家,家里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这不是很怪异么?”
包拯道:“现在看来,多半是刘德妙主持了假兵书事件,由她本人提供版样,由高继安负责刻造假兵书,再由全大道负责散布消息,这三个人是一伙的。当初全大道听许先生提出比照笔迹,多半误以为他跟刘德妙是一伙,所以才极是吃惊,但很快醒悟许先生并不知情。”
沈周道:“的确是这样。全大道肯干这件事,应该收了不少钱,可这些钱明显不在他家里,这是一大疑点。”
张建侯道:“有可能是被那些闯入他家来找兵书线索的人顺手牵羊偷走了呢。”包拯道:“不会。若是全大道家中有笔不小的财富,他一出狱会直奔家中而去,不会跟你嬉皮笑脸地要钱了。”
张建侯道:“你们这么说,我大概有些明白了。全大道一定还有一个秘密的家,我们只要找到它,就能找到线索,对吧?可我们要怎么去找呢?”
包拯道:“我们就从你昨日给全大道的十两银子开始查起,花了也好,送人也好,他一定是到过什么地方,也许会留下什么线索。”
三人遂再度来到老字街,正好在牌坊下遇到老仵作冯大乱,手里提着个酒葫芦,似乎正打算出门买酒,便向他打听全大道。
冯大乱道:“咦,官府都不想调查这件案子,你们还穷追不舍地做什么?”张建侯忙道:“现在情形不同了,有无辜的人到提刑司投案自首,主动承认了杀人罪名。”大致说了张望归夫妇之事,又道,“张先生跟我同族,既是张巡张公后人,又是张议潮张将军后人,请冯翁帮帮忙。”
冯大乱这才道:“我可以将知道的告诉你们,但你们可不能说是听老汉我说的。全大道这个人不是什么好人,但他还真不是个爱吃喝嫖赌的人,大概跟他以前出过家当过和尚有关。听说……老汉我只是听说,没有亲眼见过啊,听说他曾好几次进过汪寡妇的门。”
沈周道:“汪寡妇,就是那被朝廷立坊表彰的节妇么?”冯大乱道:“嘿嘿,这条街上还有第二个汪寡妇么?还想知道别的,可以去问蒋翁,就是那边开杂货铺的,他家铺子就是租的汪寡妇的房子,后门跟她家是相通的。不过蒋翁口风很紧,别抱太高期望哟。老汉我得去打酒了,回见啊。”
包拯三人遂来到那汪寡妇门前,却见黑色大门紧闭,从门缝中望不见一丝灯光,颇有阴森鬼魅之意。
沈周道:“自古以来都是寡妇门前是非多,莫非这汪寡妇耐不住空闺寂寞,跟全大道暗中私通,所以全大道将所有的钱财都交给了她保管?”
忽闻见一股异味,本能地回过头去,却见一名青衣妇人站在身后,三、四十岁年纪,身材瘦削,衣袖高挽,手里提着一只漆黑马桶,怪味正是从桶里发出,显是刚刚倒完夜香。包拯三人一齐愣住,浑然不知道这妇人是谁,又何时来到了身后。
那妇人森然道:“我就是汪寡妇,你们是什么人,来我这是非之地做什么?”
三人尴尬万分,不知该如何自处。还是张建侯先道:“我们想打听一些全大道的事情。”汪寡妇冷冷道:“你们要寻兵书,直接去他家找不就是了,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径直步上台阶,推开大门,一脚跨入门槛,将马桶往地上一顿,转身便要掩门。
包拯忙叫道:“我们不是来寻兵书的,是来寻凶手的。”
汪寡妇愣了一下,重新走下台阶,上下打量了包拯一番,问道:“你就是那个小青天?”包拯道:“小青天不敢当,我叫包拯。这是我两位同伴。娘子,请你相信,我们是真心想找出杀害全大道的凶手。”
汪寡妇不无嘲讽地道:“官府都懒得追查,你们不过是一群闲得没事的富家公子哥儿,跟全大道非亲非故,有什么真心追查凶手?”张建侯道:“娘子这话可错了。我姑父包拯之前破的那些案子,没有一个当事人跟他沾亲带故,勉强算得上故的,也就曹教授是他老师,他天生就有公义之心。娘子可以不信,但南京人总不会平白无故地给他送个‘小青天’的绰号吧,大伙儿的眼睛可都是雪亮雪亮的呢。”
汪寡妇的目光稍微柔和了些,不再带有明显的挑衅意味,道:“我是寡妇,不便请几位进门。三位公子先去隔壁蒋翁铺子中少坐,我换身衣服就来。”
包拯等人遂来杂货铺中。这里卖些盐米、糖果、针线之类的日用品,兼卖铺主自己做的小吃。角落中有一张桌子,几条长凳。三人坐下来,各要了一碗浆水,几个烧饼,胡乱吃着。等了一刻功夫,汪寡妇从侧门出来,过来坐下,开门见山地问道:“几位公子预备如何找到凶手?”
包拯一直留意观察她神色语气,推测她与全大道关系非同一般。全大道被杀,街坊邻居人人漠不关心,她大概是唯一关心的人,也很可能是唯一的线索。当即小心翼翼地道:“娘子觉得谁有可能是凶手?”汪寡妇道:“这不是几位公子想要做的事么,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
包拯道:“嗯,我们有一些线索。但娘子比我们更熟悉全大道,直觉往往也更准。”汪寡妇道:“那可能性就多了,那些想得到兵书的人,哪个不想先得到消息,再杀了他灭口?”冷笑几声,又道,“不过听说凶手使的凶器是软剑,那样的人,应该不多了。”一边说着,一边便向张建侯腰间望去。
目光寒冷尖锐如冰,张建侯被她一瞪,竟然打了个冷颤,忙道:“我虽有软剑,却不是我做的,我进去的时候全大道已经死了。”
汪寡妇反而吃了一惊,道:“你也使软剑?”张建侯更是莫名其妙,道:“娘子既然不知道我身怀软剑,如何会望向我腰间?”汪寡妇道:“三位公子中,只有你一人脚步轻巧敏捷,显是身怀武艺之人,我只是随意一看罢了。”
旁人闻言颇感骇然,这妇人虽孤门守寡多年,还是朝廷立牌表彰的节妇,却着实是个精明厉害的女人,与传统中的“节妇”形象相差甚远。
忽有一个小孩奔进铺子,连声嚷道:“蒋爷爷蒋爷爷,我叔叔从衙门当差回来了,听他说,杀人凶手刚刚投案自首了!”
汪寡妇立即站了起来,她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虽然勉强重新坐下来,还是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
蒋翁忙打开糖罐子,抓出几块糖果,问道:“你叔叔说的杀人凶手,是指全大道的案子吗?”小孩子笑道:“除了全和尚,还能有谁?”
蒋翁道:“凶手是谁?”小孩子道:“叔叔没说,说上面人发了话,不让说。”
蒋翁见汪寡妇没有任何表示,便将糖果递给小孩子。他道了谢,开开心心地去了。
汪寡妇道:“三位公子一点也不意外,看来是早知道了这件事。”包拯道:“不错,我们不是有意要对娘子隐瞒,而是那投案的凶手根本就不是真凶。”汪寡妇点点头,道:“这我也料到了。”
包拯几人大吃一惊。张建侯忙问道:“娘子又不认识投案的人,怎么知道他们不是真凶?”汪寡妇道:“杀死全大道的人,一定是为了《张公兵书》,哪有兵书全本未现,就先投案自首的道理呢?”
包拯心念一动,问道:“娘子说的兵书全本是什么意思?”汪寡妇道:“全大道发现的既只是兵书残页,当然还有全本了。”
包拯道:“全大道可有跟娘子提过兵书这件事?”
沈周见汪寡妇目光闪动,颇有疑忌之色,忙道:“我们只想查出凶手,对全大道的个人生活全然没有兴趣。”
他也猜到这汪寡妇和全大道多半有私,寡妇偷情本不是什么特别丢人的事,可偏偏她是一个朝廷立了牌坊表彰的节妇,这可就干系大了。沈周刻意只提全大道的名字,显是顾及她的面子了。
汪寡妇想了想,道:“好,我们来做笔交易,我将我知道的告诉你们,你们也要将知道的都告诉我。”包拯道:“好。娘子快人快语,我们自当坦诚相见。”
汪寡妇道:“为表诚意,我先说。全大道的确跟我提过兵书的事,他说有人给了他几页《张公兵书》,让他设法散布出去。”
包拯道:“这么说,全大道一开始就知道兵书是假的了?”汪寡妇道:“当然知道。但对方自称这兵书虽是假的,却造得极真,连神仙也看不出来是伪造。我曾劝过全大道不要做这件事,《张公兵书》传了几百年,都快成了神物了,去弄什么假兵书,少不得会惹来大祸。但全大道说对方出价很高,做完这件事就可以下辈子衣食无忧了。”
她脸上渐现红晕,不禁回想起往事来——全大道将她搂在怀中,柔声道:“有了这笔黄金,我就可以带你远走高飞,你再不用被贞节牌坊锁在这里一辈子了。”他也知道做这事冒险之极,但他却愿意冒险,只因为他全心全意地爱她、一心想让她过上好日子呀。
包拯问道:“全大道可有提过对方是谁?”汪寡妇回过神来,摇了摇头,道:“他没有说,说那些人都非善茬儿,我还是不知道这些事的好。”
沈周道:“那么对方到底要让全大道如何散布《张公兵书》呢?”汪寡妇道:“就跟你们看到的那样,让全大道到与张公有关的地方假意发现兵书。只是想不到他刚按约定抛出一张残页,就被官府捉去,关了一个多月。他昨日来过我家,看上去不怎么高兴,说是找不到雇主,多半是已经逃了。我问他雇主是谁,是不是假兵书一事已然败露。他说不是,那两人还卷入了别的案子,正被官府通缉,大概风声太紧,不得不逃离南京。麻烦的是,他这次莫名吃了一个多月牢饭,许给那些当差的许多好处,怕是从前的积蓄都要扫荡干净了。”
包拯几人虽早推算到雇请全大道的是刘德妙和高继安,但此刻听到汪寡妇的转述,方能正式确认,也由此能够断定全大道被杀只是兵书残页之事的余波,跟刘德妙和高继安并无干系。
包拯道:“虽然雇主逃走了,但想必全大道手中还有伪造的兵书,那些残页现下可在娘子手中?”汪寡妇道:“不在。”
沈周道:“全大道可有提过要如何解决后面的事?”汪寡妇道:
“他说他来想法子,我不用多管,然后给了我二十两银子就走了。”一想到昨日一会竟是最后一面,声音竟有些哽咽了起来。忙喝了一口浆水,略微安定下来,举袖拂拭了两边眼角,这才正色道:“我知道的我都说了,现在轮到我来问几位公子了。”
包拯道:“娘子请问。”
汪寡妇道:“你们怎么会知道投案自首的人不是真凶?”包拯道:“我们几个昨晚到过全大道家中,亲眼看到冯仵作勘验了现场,得到许多有用的证据。”
他既事先答应了汪寡妇,也不再有任何隐瞒,当即详细描述了调查过程。
汪寡妇道:“这么说来,今日到衙门投案自首的张望归夫妇,本来是你们心目中的头号疑凶?”包拯道:“是的。但后来我们发现他二人根本就不知道全大道其实是死在软剑之下,由此断定他们不是凶手。”
汪寡妇听了经过,很是恼怒,道:“那姓裴的妇人明明知道真凶是谁,却宁死不肯说出来么?”沈周叹道:“若是她肯说,我们就不会来找娘子寻找线索了。”
汪寡妇沉默了下来,将浆水一口一口地啜完,忽然道:“我有一个问题,你们说那裴青羽听到全大道是死在软剑下后,便立即起身出了阁子,对吧?她再回来时,便坦然承认了罪名。这期间,她一定是去找过什么人,好确认软剑这件事,那个人,难道不是嫌疑重大么?就算他不是凶手,也一定知道那柄什么青冥软剑在谁手中。”
沈周道:“对啊,我们竟然全然没有想到!那个人,一定也住在望月楼中。会不会就是黄河?”
汪寡妇道:“黄河是谁?”沈周道:“一个神秘的富家公子,我们怀疑他是党项人,是那群西夏奸细的头目。可惜他们已经逃了,也没有证据来证明这一点。”
张建侯道:“这不可能吧?我不是说黄河不可能是党项人,他十之八九就是西夏奸细。我是说张望归和裴青羽都是汉人,怎么可能跟党项人是亲戚?张望归来中原寻《张公兵书》,目的就是要未雨绸缪,防范西夏,裴青羽怎么可能牺牲自己、庇护对手呢?”
几人一时想不通究竟。包拯见夜色已深,便起身告辞。临别之际,汪寡妇居然一个字都没有再说,一拧腰肢,转身进了内堂。
次日一早,包拯居然是饿醒了,于是仓促起床,洗漱后赶来厨下,盛了一碗粥喝下。
包母正好进来看见,心疼地抚摸着儿子的肩头,无比痛心地道:“瘦了,又瘦了!我的孩儿啊,你到底在怎样忙啊!”
在母亲关爱的眼中,孩子始终是脆弱的,似乎只要稍不留神,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包拯忙道:“是孩儿不好,教母亲担心了。”包母道:“唉,娘亲倒是不担心,你从小就是个让人放心的孩子。只是,你太辛苦了。你父亲当初给你取名‘拯’,说是希望你将来成人后拯弊、拯世、拯物,而今你还没有功名在身,已如此操劳,日后可要累成什么样子!”又叹道,“要是小游还在,她可不会让你这样子吃冷粥。唉,小游,我可怜的孩子。”
小游,张小游,包拯忘不了这个名字。虽然它乍然听起来有些遥远,但此刻从母亲口中说出来,好似一道闪电击中了头顶,令他一下子从昏昏沉沉中警惕起来。
记忆犹如潮水一般涌入了他的脑海,肆无忌惮地翻腾着。他想到小游走得那么突然,不声不响,那一刻即成为永别。直到她不在了,他才发现自己竟如此依赖那个平日里朝夕相处的人,才发现各种各样的习惯已经悄然累积成深厚的感情,以致在她离开后的很长时间内都无法释怀。
是的,小游不在了,他表面上已经从伤痛中缓和过来,但内心深处其实仍然放不下。他的心里,总有一块地方是留给小游。他知道她希望他记住她,却并不愿意他悲伤。她的死始终沉沉地压着他,促使他四处奔波,不知疲倦地查案,他要还她一个公道,捉住那些西夏奸细,他要还天下所有受害者一份正义,让他们知道人间尚有真心关心其遭遇之人。这到底是他追寻正道的禀性使然,还是小游的死促催化了他立志帮助弱者之心?
包母叹道:“若是你能早日将董家娘子迎娶进门,为娘倒也可以安心了。”
包拯一时愣住。正好沈周也来厨下寻吃的,包母便不再多说,亲自下厨,给他和包拯煮了一大锅面。二人匆匆吃了,先回了趟应天书院,一是想要再告几天假查案,二来也要向范仲淹禀报曹云霄的秘密情人很可能就是黄河,而黄河很可能就是西夏奸细首领。
范仲淹听完后久久无言。沈周试探问道:“这件事若是属实,云霄娘子自然会被官府逮捕判刑,虽不至于处死,但多半要被流配牢房,终生为奴。曹府上下也难以置身事外,从此身败名裂。先生是不希望我们张扬么?”
范仲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包拯道:“如果真有其事,你要如何处置?”包拯道:“学生……学生也很是彷徨,拿不定主意。”
范仲淹道:“当年孔子正向弟子讲课,忽然停下来,忍不住感叹道:‘我这辈子还没有见过真正刚强不屈的人。’弟子们都很奇怪,他们认为像子路、申枨等都是性情刚强的人。尤其是申枨,虽然年纪很轻,可是每次在和别人辩论时,总是不肯轻易让步。即使在面对长辈或师兄时,也毫不隐藏,总是摆出一副强硬的姿态,大家都对他退让三分。于是有弟子说:‘如果要论刚强,申枨应该可以当之无愧。’孔子却说:‘申枨这个人欲望多,怎么可以称的上是刚强呢?’弟子们更加不明白了,申枨并不是个贪爱钱财的人,孔子怎么会说他欲望多呢?孔子解释道:‘其实所谓的欲望,并不见得就是指贪爱钱财、美色等。简单地说,凡是没有明辨是非,就一味和别人争、想胜过别人的私心就算是欲。申枨虽然为人正直,但却好逞强争胜,往往流于感情用事,这就是一种欲。像他这样的人,是不可以称得上刚强不屈的。’弟子便请教什么是真正的‘刚’。孔子回答道:‘所谓的刚,并不是指逞强好胜,而是指公道原则,是顺其天道自然的一种正义,也是顺其自然的一种坚持,更是一种克制自己的工夫。能够克制住自己的欲望,无论在任何环境中,都不违背天理,而且始终如一,不轻易改变,这才算是真正的刚。’”
他讲完这则故事,包拯和沈周只默然思索。
正好有学生来找范仲淹,他便道:“你们先去吧。记住我的话,无欲则刚,只要没有世俗的欲望,就能达到大义凛然的境界。你们能做得到的。”
出来应天书院,一路无语。还是沈周先打破了沉默,叫道:“那……那不是小杨将军么?”
包拯转头一看,果见一身便服的杨文广正从书院边上的一处民居中出来。最令人惊讶的是杨文广看到二人后的反应,居然立即举袖掩面,转身重新进了民居。
沈周道:“搞什么鬼?”
他和包拯连月为各种案子奔波,早熏陶得颇有警惕之心,一见杨文广神色异样,便扯着包拯赶了过去。
刚到栅栏边,便有老妇抢过来拦住,问道:“两位公子找谁?这里只有老身一人。”
沈周愈发起疑,也不理会,闪身绕过老妇,径直闯入房中——却见杨文广正坐在床边,神情尴尬。床上躺着什么人,用被单遮了面孔,瞧不大清楚是男是女。
沈周道:“小杨将军,你不在城中官署坐班当差,在这里做什么?”
曹汭因“万岁事件”受刑而死后,杨文广接任了他的兵马监押职务,常驻南京城中。
杨文广道:“这个……我来探望一位病人。”沈周问道:“是谁?”杨文广忙挺身挡住,道:“病人得的是麻风病,不方便见外人。”
沈周正色道:“小杨将军,你自己难道不知道么?你其实是个很不擅说谎的人。你越这样,我反倒越要看了。除非你动武,不然无论如何是挡不住我的。”
上前几步,揭开病人脸上的床单,却是慕容英。不过她人正在昏迷中,双目紧闭,脸色惨白,额头不断有虚汗冒出,显是受了重伤。
沈周嚷道:“啊,你……你……”却始终说不出下面的话来。
包拯摆脱了老妇的纠缠,进来看到眼前情形,也愕然愣住。
杨文广长叹一声,道:“她受了伤,需要静养,有话请到外面说。”在院中树荫下摆了木桌木凳,请二人出来坐下。
沈周道:“小杨将军身为朝廷命官,知法犯法,窝藏重犯,没有什么要解释的话么?”杨文广道:“我自知罪名不轻,不敢指望日后还能有虚食朝廷俸禄的机会,这件事后,我会去自首领罪。但在这之前,我有一件事,想恳请二位公子答应。”
沈周道:“你想让我们不举报慕容英?这可不行。”杨文广道:“不不,我只是想请二位暂时隐瞒消息,等她伤好一些再说。”
沈周大惑不解,道:“且不说慕容英罪孽深重,之前她两次与将军交手,两次打出火蒺藜,分明想置将军于死地,将军为何还对她如此宽厚?”杨文广嗫嚅道:“我只是觉得她很可怜。”
包拯正色道:“杨将军,你是名门之后,世代忠良。那慕容英是西夏奸细,你不将她逮捕送交官府,反而贪其美色,将她藏匿在这里养伤,你可知大大触犯了国法?这是通敌叛国之罪!你这就自行去领罪吧。想为慕容英求情,万万不能!”
杨文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阴晴变化,终于长叹一声,道:“包公子教训得是!”起身解下腰间长剑,放在木桌上,正要离去,沈周忙道:“先等一下!小杨将军,你是怎么发现慕容英的?如果你能就此追捕到假崔都兰,还有将功赎罪的希望。”
杨文广道:“事实俱在眼前,二位公子还肯听我辩解么?”沈周道:“当然。包拯生气发怒,也是因为怒将军不爱惜杨家忠义声名,他的本意是好的。”
杨文广重新坐下,道:“这完全是意外。我昨日听说汴河上发现了无头浮尸,生怕是曹汭尸首,我想果真是他的话,至少可以做到让他入土为安,所以我换了便服独自出城,雇了船只往下游寻去。船行了老远老远,看到宋城县尉楚宏正带着差役在打捞浮尸,我便假意是到郊外访友经过这里,靠过去查看。捞起来一看,那无头尸首比曹汭矮得很,而且双手有很厚的茧子,明显是摇橹的船夫。人也还没有腐烂,只是被水泡得发肿,也就是这两天才遇害的。我怕楚宏起疑,又回到小船,往下游而去。”
汴河是人工河流,主引黄河之水,但并非这一带的唯一的交通河道,沿途亦有不少河流与其交汇并行,在商丘以西有睢水、包河等。包河发源于商丘之西,位于汴河之北。发源处有一大片浅水泥滩,长满苇草,方圆数十里,一直弥漫到汴河北岸,人称“苇草滩”,是鸟儿的世外桃源,时时有落霞与孤鹜齐飞的美景。
杨文广乘船到达苇草滩后,便命船夫掉头。船夫却意外发现北岸边的水草中有一什么东西在上下浮动,还好奇地猜测道:“会不会是那无头尸首的脑袋?”船划过去一看,却是一个大麻袋,缠在水草中。杨文广和船夫合力将麻袋捞上来,打开一看,里面装的正是慕容英。
杨文广道:“我发现她时,也是大吃了一惊,她不仅被装在麻袋里,而且肚腹中了一刀,手脚均被绳索捆住,嘴里塞满马粪,模样极惨,人也早是九死一生。”
包拯和沈周极为意外。沈周道:“原来将军发现慕容英时,她竟被人抛在河中。”
杨文广道:“据船夫说,她多半是在上游不远的地方被人装入麻袋丢入河中,顺流飘下来,如果不是那些水草凑巧缠住了麻袋,她早就沉入水底了。我一时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弄得这么惨,当时已经日暮,来不及返回城中,遂带她来到温媪这里。温媪刚为她换好干净衣裳,她竟然醒了过来,说道:‘野利裙,你好狠。’”
沈周道:“野利氏是西夏大族,莫非那假崔都兰名叫野利裙?”杨文广道:“这我可不知道。我听到温媪叫喊后,急忙赶进来。慕容英一眼就认出了我,道:‘杨文广,是你!快些杀了我,我宁死也不要落入你们宋人手里。’还挣扎着想去拔我的佩剑,终因伤势太重,晕厥了过去。我见她一心求死,心想交给官府也没有多大用处,她多半是被西夏同伙所害,我若暗中设法照料她,抑或能套出一些真相。是以一早进城,买了些药送来这里,哪知道刚要返回城中时,就被二位公子撞见了。”
沈周忙道:“如此说来,小杨将军做的也不算太错。包拯,你适才的指责如叛国通敌之类,实在太重了。”
包拯道:“好,是我一时性急。小杨将军,我同意给你几天时间,等到你真能从慕容英口中套问出西夏人的下落,我再正式向你赔罪。小沈,你懂些医术,何不暂时留下来照顾伤者?”沈周微一迟疑,应道:“好。”
杨文广知道包拯留下沈周隐有监视慕容英之意,然而事已至此,再无回旋余地,只得叮嘱了温媪几句,将沈周介绍给她认识,再跟包拯一起回来城中。
还未进城门,便见到路人奔走相告、议论纷纷,杨文广上前一问,才知道南京城中又出了大事。不过满城疯传的并不是杀死全大道的凶手向官府自首,而是另外两件事——
第一件是宋城县衙门首的老牌匾昨天半夜忽被歹人砸了,牌匾中掉出了东西,砸匾的代人捡了东西就跑。等到差役闻声开门出来,早不见了踪影,门前只剩下满地的碎匾;
第二件事更是匪夷所思,昨夜有路人经过全大道家,发现院门虚掩,堂中有灯光透出,大着胆子推门进去,却见堂上方桌上放着几张旧纸。那路人识得些字,拿起来略略一读,惊得目瞪口呆,竟是另外几篇《张公兵书》残页。那路人最信鬼神之说,登时吓得魂飞魄散,丢了残页就跑了出去,一路大叫:“全大道鬼魂回来了!”遂引发老字街整条街轰动,随即全城轰动。
杨文广既是武官,亦对传说中的《张公兵书》很是向往,忙问道:“那些新发现的兵书残页呢?”路人嚷道:“不知道呢!当时乱得很,好多人蜂拥上前抢。官府今早才派人去,早就片纸不存了。”
正好有士卒寻来,叫道:“杨将军原来在这里,叫人好一番找!宋城县楚县尉昨夜在城外发现了西夏奸细踪迹,已连夜带人一路追下去了,他手下人一早进城,请求将军调兵前去增援。可是没有将军大印,旁人不敢擅自发兵,只好四处找寻。”
杨文广闻讯,一时不知道是惊是喜,呆呆看了包拯一眼,才道:“我这就回营点兵。”
包拯遂独自赶来老字街,正好在牌坊处遇见张建侯,问道:“你是听到兵书残页的消息赶来的么?”
张建侯道:“是啊,我猜应该能在这里遇到姑父。沈大哥人呢?”包拯道:“他在城外。”大致说了早上遇到杨文广的经历。
张建侯道:“啊,慕容英!我一直想会会这个女人!我们不正好有好多事可以问她吗?”包拯道:“她伤得很重,一时半刻醒不了。我们先简单处理一下城中的事,再去接替小沈。”径直进来街口的杂货铺,叫道,“蒋翁,我们想见一下汪娘子,烦请叫她一声。”
蒋翁只默默看了二人一眼,便转身进了侧门。过了一会儿,果然引着汪寡妇出来。
汪寡妇问道:“你们已经找到凶手了么?”包拯道:“应该很快有消息。官府发现了党项人的踪迹,已然去追捕了,娘子放心。我今日来,是想问问昨晚全大道家中的那些把戏,是不是娘子所为?”
汪寡妇道:“我不明白包公子的意思。”包拯道:“娘子何须再隐瞒?我猜你那么做,也不是什么恶意,只是痛恨官府对全大道被杀一案轻描淡写,所以将剩余的假兵书残页散了出去,好引发更大的轰动,对吧?”
汪寡妇一直紧绷的脸忽尔舒展开来,笑道:“当真是什么也瞒不过包公子。不错,是我做的,你们昨晚看见我提着马桶,其实正是我往全大道家丢完兵书回来。你说得对,全大道死了没人关心,官府置之不问,我只不过想引起官府的足够重视,派人调查是谁杀了他。不过我当时还没有遇见你们,要不然也许不会那么做。”
张建侯道:“我姑父问你手中是否还有伪造的兵书残页,你还撒谎说没有。”汪寡妇道:“包公子的问题是:‘那些残页现下可在娘子手中?’当时确实不在我手中了呀,我回答‘不在’有什么不对?”
张建侯道:“好,那我现在问你,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们?”汪寡妇道:“再也没有了。”
张建侯道:“你明知道兵书残页是假,却有意散布开去,引发全城骚动,官府查明真相后,一定饶不了你。”汪寡妇的嘴角泛起一丝轻蔑的笑容,道:“这就不劳公子操心了。公子没看见外面的贞节牌坊么?那可是前任皇帝亲下诏书修建的,困了我一辈子,只要我不犯什么谋逆大罪,自然也能保护我一辈子。”
她的脸忽然变得空洞起来,皮肤散发着一种少有的光泽,像是鱼鳞上的看不清的暗光。那一刻,她仿佛多老了十岁。甚至,有一股绝望而腐朽的气息自她身上悄悄弥漫开来。她再也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只能孤苦伶仃地将生命苍白地延续下去。
包拯摇了摇头,与张建侯一起退了出来。刚走到牌坊门楼下,便有一群差役围了上来。
为首一人问道:“你就是张建侯么?”张建侯道:“是啊,你们是哪个衙门的?是提刑司的么?”
为首差役道:“不错。听说张小官人有一柄软剑,可否让我们开开眼。”
张建侯见对方剑拔弩张的架势,明知道他们不是专门来观剑的,但在包拯目光示意下,还是解下腰间软件递了过去。
那差役握住剑柄略微一拔,念道:“金风,就是它了!”随即收了软剑,道,“这就请张小官人跟我们走一趟吧。”一挥手,几名差役绕到张建侯身后,形成包抄之势,显是防他逃跑。
张建侯莫名其妙,问道:“我犯了什么事?”为首差役道:“到了大堂自然就知道了。瞧在包衙内面子上,就不给小官人戴刑具了,但小官人自己也要老实些。”
包拯也不明所以,不知道提刑司为何兴师动众派人来拿张建侯,但既然差役先看软剑,或许跟全大道一案有关,便道:“我跟你们一起去。”
来到提刑司,正撞到翰林学士石中立,上前一把扯住包拯,道:“包拯,我正要去找你,你自己倒送上门来了!快跟我来!”
包拯道:“建侯卷入了官司,我得跟去看看。”石中立道:“他一时半会儿又不会死,先不用替他操心。我这事更急!”不由分说,拉着包拯来到办公之所。
厅堂中摆有一张巨大的长方形案桌,正有一批书吏各站位置,伏在桌上拼接着碎纸片。龙图阁直学士马季良在一旁踱来踱去,神色甚是焦急,见到石中立扯着包拯进来,忙迎上来道:“包公子,你快来看看这些兵书残页是真是假。”
包拯问道:“这些都是百姓昨晚在全大道家中发现的残页?”马季良道:“对,不过都撕碎了,我正要叫人设法拼起来。”包拯道:“不必白费人力了,这些都是假的,是老字街的汪寡妇有意散布的,都是之前全大道存放在她那里的。”
石中立道:“汪寡妇?是那个节妇么?”包拯道:“是。”
马季良问明究竟,登时勃然大怒,道:“什么狗屁节妇,原来是个私通汉子的淫荡妇人!”连声叫道:“来人,来人,快去将那个汪寡妇捉来,重重拷打!”
石中立道:“小马,别说我不提醒你,那汪寡妇可是真宗皇帝亲自下诏立牌彰表的节妇,你是要指责先帝看走了眼么?”
马季良当即愣住。侍从上前小声问道:“还要派人去拿汪寡妇么?”
马季良悻悻挥了挥手,显然只能就此算了。
包拯一时颇为感慨,那汪寡妇虽是女流之辈,品性也未必端庄,看人看物却是惊人的准确。可她说那贞节牌坊困了她一生,莫非她为夫守节出于本心?
马季良叫道:“包公子,那汪寡妇虽然可恶,但东西既然是全大道留下的,她也不知道来历。你再过来好好看看这些残片,看有没有可能是真迹。”
包拯道:“毕升毕司务才是这方面的行家,马龙图没有请他过来么?”马季良道:“毕升刚刚来看过了,他说是这里面有些是刻印的,但有些是手写,而且墨迹陈旧,应该是真迹。”
石中立道:“小包,你过来!你看这残页碎片上的字,‘用兵之道,以计为首’。哎,我告诉你,我记得我看过的张巡奏本原稿上有这句话,这应该是真的吧?如果是假的,这造假者也高明了,仿得太高真了。就是之前从全大道手中搜到的那张更完整残页,如果不是刻书匠人毕升发现了复字的漏洞,以及你发现的装订孔的漏洞,老夫也多半会认为真迹。”
包拯道:“石学士看过的张公奏本真迹上有这句‘用兵之道,以计为首’?”石中立道:“对,当时安史之乱爆发,张巡上此奏本,除了请求朝廷派重兵镇守睢阳外,还有一小段谈到用兵——‘用兵之道,以计为首。未战之时,先料将之贤愚,敌之强弱,兵之众寡,地之险易,粮之虚实。计断已审,然后出兵,无有不胜。’嗯,我记得原话是这么说的。”
包拯道:“毕司务看过这张碎片后怎么说?”石中立道:“他说这张是真迹。难道这一堆碎片里面,真的混迹有《张公兵书》?”
包拯道:“不,这些全是假的。石学士手中的碎片虽然是张公真迹,但却不是真的《张公兵书》。”
他已然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前后经过——刘德妙早在当红京师时,就已经开始筹划伪造《张公兵书》这件事。不管她到底出于什么目的,她设法从秘阁偷取到了张巡奏本真迹,又放了一把火烧毁了崇文馆和秘阁,旁人以为张巡奏本早以化为灰烬,却不知早落入了她手中。她既有真迹在手,完全可以请擅长临摹的高手模仿张巡笔迹编造一本兵书,却不知道为何选择了刻印的方式,大约是想是用张巡真迹作版,如此从笔迹上看不出任何差异,万无一失。她得高继安这样的刻字技艺高超的匠人相助,更又兼有毕升新发明的那奇妙的活字印刷术,兵书伪造得像模像样,为常人所不及。唯一的难度是她要事先编造几句煞有其事的兵法,还要从真迹中寻到相关的字,至于纸页看起来发黄、破旧、染有水渍等,只是古玩行家惯用的做旧手法,不算什么难事。
马季良惊道:“包公子是说刘德妙很可能跟当年八贤王王宫的大火有关?那八贤王他……”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旁人也没有再接口。
包拯道:“不管怎样,这兵书一定是假的,至于刘德妙为什么要这么做,以及大火是否真是她所为,只能逮到她后靠口供验证了。”
他已写信寄给宋小妹,质问当日是否是她带刘德妙出城,料来很快就会有回信,心中犹自挂念张建侯,忙辞了出来。
来到大堂时,提刑官康惟一正在审讯张建侯。原来昨晚宋城县衙的老牌匾被砸毁,歹人虽然逃走,却在现场落下了兵器,是一柄断成了两截的软剑,镮首上刻有“玉露”二字。官府根据剑上印记寻到打造软剑的铁匠铺,得知剑主名叫张建侯,总共打造了一对软剑,分别取名“金风”、“玉露”,由此得到线索,追寻到张建侯身上。幸亏因为包拯的缘故,康惟一尚没有立即派差役搜捕包府。
张建侯当然不能泄露许洞身份,也不能说出他才是玉露剑的真正主人,可又无法为自己澄清,只能干着急,见到包拯进来,忙叫道:“姑父,快来救我。”
包拯忙问道:“宋城县署除了牌匾毁坏外,还丢了什么东西?”康惟一道:“路人见到牌匾后掉出了东西,被歹人捡走了,但宋城县署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包拯道:“路人见到有几名歹人?”康惟一道:“两、三名吧。”
包拯道:“那么康提刑官相信是张建侯所为么?”康惟一道:“当然不信,不然他哪里还能好好站在这里说话?只要他说出他将玉露剑送给了谁,本司就可以立即释放他,可他就是不说。包公子,你可知道玉露剑的真正主人是谁?”
包拯道:“嗯,这个……怕是有些难度。提刑官,烦请你将证物玉露剑借我看下。”
康惟一叫了一声,便有差役奉上了两截短剑。那剑断处甚是齐整,或许是被什么利刃所断,剑刃上有多处缺口,显是经历了一场激战。
包拯道:“提刑官,这剑既是昨夜歹人落在现场,应该是他随身所带兵器,对吧?”康惟一道:“不错,所以本司才要你们说出剑主,也就是歹人的名字。”
包拯道:“这剑既然已断成两截,不能再用,歹人为何还要带在身上呢?”康惟一道:“这剑是歹人用来砍宋城县署牌匾时才断成两截的呀。”
张建侯哈哈大笑了起来,笑了好一阵子,才道:“康提刑官,你为人其实是很不错的,也要谢谢你的信任,相信我不会是歹人。可这个软剑不同于一般兵刃,是不可能有人拿它来砍牌匾的。这种兵器,完全不能用砍招,刺招也需要极强的内力,世上没几人能办到,最常见的招术也就是拉势、点势。我知道提刑官不会武功,解释起来有点困难,这么说吧,你看裴青羽对付盗贼王伦,用的就是点势,用剑尖点中了他的眼睛。那杀死全大道的凶手,用的就是拉势,轻轻一带,就割断了他的脖子。”
康惟一面色一沉,道:“我不管什么招术,你快些交代出玉露剑剑主的名字!且不说是不是这人昨晚砍了宋城县衙牌匾,指正张望归夫妇的最大证据是全大道死在软剑之下,既然这人身怀软剑,也一样有嫌疑!”
张建侯登时又惊又喜,道:“康提刑官也疑心张望归夫妇不是杀死全大道的真凶?”康惟一道:“他们承认得太过痛快,本司还没有见过这么合作的杀人犯,完全不合情理。”张建侯:“是啊,他们本来就不是凶手。”
康惟一狐疑道:“你知道凶手是谁?”张建侯道:“不知道。”
包拯忽然插口道:“如果康提刑官让我们见一见张望归夫妇,也许我们能说服他二人交代出真相。”
康惟一犹豫良久,终于还是点头同意。
包拯又道:“麻烦借玉露剑一用。”康惟一道:“这可不行,准你们入狱探访重犯已是破例,要携带兵器,万万不能。”
包拯只好放开玉露剑,跟张建侯一道随差役进来提刑司大狱。
提刑司主管京东路刑狱,关押的犯人极多,每一间牢房都密密麻麻塞满了囚犯,各按罪行轻重带着不同重量的刑具。大多数人席坐在地上,也有扶着栏杆望着外面的,目光呆滞。
张望归夫妇因是沙洲人氏,算了外国人民,两人没有按律分开关押,而是囚禁在一处小牢房里。也没有吃太多苦,不像别的杀人重犯那样背负着十斤重的束颈盘枷,只手足上了镣铐。
夫妇二人本依偎着坐在墙角,见到包拯、张建侯进来,便一起站了起来。那牢房极小,四人面对面站立,便再无回身余地。
张望归道:“包公子,想不到还能在这里见到你。”包拯道:“事情紧急,我就直说了,建侯新打造了一对软剑,他手上的是金风,另一柄玉露送给了一位朋友。但眼下这位朋友失了踪,他的玉露剑断成了两截,昨夜被人刻意丢在了宋城县署门口。”
裴青羽道:“包公子是什么意思?是觉得这件事跟我夫妇二人有关么?”包拯道:“不,跟尊夫妇没有关系。但那两截残剑上伤痕累累,断处则是齐整如切,如果我猜得不错,一定是为青冥剑所断。”
张建侯惊讶之极,“啊”了一声,张口欲问,又随即用手捂住嘴巴。他事先得包拯嘱咐,到狱中后不能轻易开口说话,只好强行忍住。
张望归与妻子对视一眼,道:“青羽、青冥虽是利器,但也只是称雄于软剑之中。中原有许多硬质宝剑,如湛卢、纯钧、胜邪、鱼肠、巨阙、太阿等。包公子仅从断口齐整便判断是青冥剑所为,实是有些武断了。”
包拯道:“那么为何有人刻意要将两截断剑留在官衙门口呢?青羽娘子,你还不愿意说实话么?娘子想救青冥剑的主人,不惜自承杀人罪名。青冥剑的主人也一样想救娘子,所以杀了或是擒了我的朋友,然后将他的兵器抛在官衙门口,好让官府起疑,认为杀全大道的另有其人。”
张建侯惊道:“啊,许先生死了?姑父,你怎么不早……”被包拯瞪了一眼,这才闭了口。
裴青羽道:“包公子,我不想浪费你的时间,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绝对不会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
包拯道:“娘子愿意为他人牺牲自己,我很是佩服。可而今事态变得复杂,对方也想营救娘子,甚至不惜牺牲无辜的人,娘子难道也任凭这一切发生么?”裴青羽道:“恕我夫妇实难如包公子所愿。包公子,你来回奔走,劳心费力,不为私利,我夫妇二人极是敬佩。我也要告诉你,我一力庇护凶手,不是因为他是我什么人,而是为了整个沙洲。公子这就请回吧,不必再来了。”
包拯却仿佛醍醐灌顶一般,蓦然醒悟了过来,道:“你们……你们跟党项人达成了协议!”
他得到提示,瞬间想通了一切究竟——沙洲的大敌就是西夏,张望归夫妇来中原寻找《张公兵书》就是为了抵御西夏将来可能的入侵。既然裴青羽称她承认罪名是为了沙洲,那么一定是与西夏有了协议了。如此可以推算出,杀死全大道的就是党项人,也就是一直住在望月楼的黄河那伙子人,他们中的一个人身怀青冥剑,跟裴青羽关系非同一般。张望归夫妇当晚虽然去过全大道家,却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是谁杀了他,直到从包拯口中得知他死于软剑后,裴青羽立即猜到是那个跟她关系亲密的人所为。她即刻出去寻到那个人,确认无疑后,便提出愿意自己承担杀人罪名,但条件是西夏此后不能进犯沙洲。既然她肯牺牲自己的性命,那么那个人身份非同小可,一定有能力承诺协议。对沙洲而言,一个协议远远比一本《张公兵书》更有价值,能够不战而息人之兵。
那么,那个人是不是就是那富贵公子黄河?还是黄河的侍从杨守素?如果是黄河,他既是首领,有能力承诺不再进犯沙洲,又跟裴青羽有亲密关系,张望归夫妇又何须万里迢迢来寻兵书?倒是那杨守素名字听起来像是汉人,有名门子弟风范,很可能跟裴青羽是亲眷。
包拯失声说了那句话,张望归夫妇震撼得难以形容。张望归道:“包公子,这件事……”却被裴青羽及时打断了话头,道:“无论包公子再说什么,我夫妇二人都不会再吐露一个字。”
包拯道:“是杨守素,对不对?他就是青冥剑的主人。”
裴青羽全身一震,但也不再多看包拯一眼,只扯着丈夫重新坐回墙角。
事情果真如包拯猜测的那样——裴青羽是故灵州知州裴济之女,与党项人杨守素是同母异父的姊弟。当年灵州被党项首领李继迁率众攻陷,裴济死难,其妾温喜带着女儿裴青羽藏在百姓家中,躲过一劫。裴飞羽时年十六岁,她恨大宋懦弱无能,不但不及时发兵援救,反而承认了党项对灵州的统治,让她父亲之死变得毫无意义,也不肯跟随母亲温喜逃回大宋投奔裴氏族人,只独自留在灵州,立志为父报仇。没想到没等她动手,李继迁便在征战中中箭身亡。而温喜则早在逃回大宋的半途被党项人捕获,押回灵州后赏赐给汉人大臣杨襄为奴。可叹的是,温喜不但做了杨襄的侍妾,还为他生下一子,取名杨守素。裴青羽无意中发现母亲以身侍奉仇人后,悲愤交加,既在灵州无处容身,又不愿意回去大宋,遂辗转来到了沙洲,嫁给了沙洲大族张氏之子张望归。然而西夏日益势大,又有狼子野心,张望归夫妇为了保全沙洲,遂来中原寻找兵书。他二人本是秘密行事,对西夏派了奸细潜伏在南京一事一无所知,直到当日在性善寺撞见黄河,才恍然明白了过来。然而黄河当场威胁道:“张望归,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你敢坏我的大事,我回去西夏就立即发兵灭了你们沙洲。”张望归夫妇遂对西夏人的作为不闻不问,只继续寻找兵书。全大道一案后,裴青羽猜到是黄河和杨守素杀人灭口,遂赶去找到黄河,表示愿以自己承认罪名的代价来换取沙洲平安。而黄河因为兵书一事尚无着落,担心官府全力追查全大道一案而坏了己方大事,也表示同意。至于包拯从蛛丝马迹中发现了疑点、又从裴青羽的只言片语中领悟到真相,那就是大大出人意料之事了。
出来大狱,张建侯十分沮丧,道:“就算知道了真凶,也没有任何证据。许先生多半已经遭了那伙人的毒手,唉,全怪我,非要打造什么软剑。”包拯道:“这事跟你无干。我们得赶紧设法找到黄河那伙人。”
张建侯道:“对对,如果许先生还没死,还有救回他的希望。”又问道,“姑父觉得许先生活着的希望还有多大?”包拯本想宽慰内侄,可还是不愿意说谎话,道:“几乎没有。”
差役还想要带张建侯回去大堂,一名书吏奔过来道:“马龙图和石学士联名为张公子作保,提刑官准他离开了。”
张建侯道:“咦,想不到我能得到两位学士的联名担保。姑父,这应该是沾了你的光了。正好,我跟你一起去找那些党项人。”
到提刑司大门处,正遇见一名弓手埋头进来。包拯认出他是宋城县尉楚宏手下,又见他风尘仆仆,一脸倦色,公服上尽染血迹,忙问道:“你是新从城外回来么?”那弓手道:“呀,是包公子。有好消息告诉公子,我们捕到那假崔都兰了!”
包拯、张建侯均是又惊又喜。张建侯道:“太好了!假崔都兰人呢?人在哪里?”弓手道:“楚县尉正带人押解她回城,人还在路上。楚都尉命小的先快马回城,禀报各位官人。”
包拯忙问道:“你们可有见到杨文广?”弓手道:“当然有。要不是杨将军及时赶到,我们还无法将那假崔都兰捉住呢。”
原来假崔都兰身边尚有四名护卫,被楚宏带领弓手包围后,奋力死战。其中一人身中数箭居然还挥刀杀敌,另一人肠子都从肚腹中流了出来,还能舞刀如飞,像疯子一样,有好几名弓手都死在他们刀下,现场情状极为惨烈。党项人素以勇悍闻名,这还是众人第一次亲眼得见。那四名护卫拼死搏斗,挡住楚宏等人,呼喊假崔都兰快些逃走。假崔都兰本已冲出包围圈,正好杨文广率兵赶到,才将其一举擒获。四名护卫则有三人被杀,一人伤重,走到半途就死了。
包拯道:“那杨文广人呢?”弓手道:“杨将军应该还在城外,跟楚县尉一起押送假崔都兰回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乐滋滋地去了。
包拯道:“不好,我们快走!”
张建侯不解地道:“这么着急去哪里?等在这里不好么?一会儿假崔都兰就被五花大绑地押回来了。”包拯道:“我们得先去找小沈。”
赶来应天书院外的民居时,正见到一身戎服的杨文广背着慕容英从屋里出来。
张建侯惊讶地道:“呀,你们在做什么?”包拯道:“建侯,拦住他们两个,一个都不准放走!”
张建侯尚不明所以,还是应道:“好。”居然还本能地往腰间去拔剑,这才想起金风剑已经被官府收了。
包拯进来内室,却见沈周歪在床榻边,人已经晕了过去,忙上前拍他的脸,叫道:“沈周!沈周!”
原来杨文广见宋城县尉楚宏捕捉到了慕容英的主人假崔都兰,心中不知道什么滋味儿。犹豫了许久后,终于赶来民居,打晕了沈周,叫醒慕容英,道:“你的主人已经被官府擒获,而今你不能再留在这里了,我得先送你走。”慕容英既意外又感动,道:“可是包拯他们已经知道你收留过我,若是我人不见了,你也会受牵累。”杨文广道:“管不了这么多,先救了你再说。”遂背负了慕容英出来,哪知正好被包拯堵在院子里。
沈周被杨文广打晕了过去,但对方下手并不重,被包拯一叫,便悠悠醒转了过来,问道:“他们……逃跑了么?”包拯道:“放心,还没有。”扶着沈周出来。
杨文广已将慕容英放到树下凳子上。张建侯见沈周一脸苦相,不断用手抚摸后脑勺,这才明白过来,不由得很是痛心疾首,道:“小杨将军,你是将门虎子,怎可为了一个党项女子舍弃前程?”
杨文广却拔出剑来,道:“我本无话可说,也愿任凭各位处置,但今日我一定要先救她离开这里。”
张建侯愕然道:“小杨将军这是打算要与我动手么?”杨文广道:“我……”一时答不出来。他暗中庇护慕容英是一回事,但若是跟张建侯动手,那就是公然反叛朝廷了,这是灭门重罪,不由得他不踌躇。
慕容英扶着木桌慢慢站起来,握住杨文广握剑的手,道:“不要为了我动刀动剑,我……我愿意投降大宋。”
杨文广垂下长剑,低声道:“事已至此,你何必为了我为难自己?”慕容英勉强一笑,道:“你不也为了我为难自己么?”提高声音,道,“只要各位不再提起杨文广救我之事,我愿意坦白交代一切。”
张建侯恼恨党项人害死了妹妹,忍不住嘲讽道:“你还不知道吧,假崔都兰已经被捕,就算你不坦白,我们也能从她口中得知一切。”慕容英道:“我知道,杨文广已经告诉了我。她真名叫野利裙,是党项贵族。但我是西夏王宫女官,掌管文书,所知道的机密远远比不识字的野利裙要多得多,愿意以这些来换取各位对杨文广的谅解。”
张建侯道:“你想说你们背后还有主谋?我姑父也猜到了,是住在望月楼的黄河,对不对?”慕容英道:“他不叫黄河,他叫李元昊,是西夏太子。野利裙则是他的正妃,西夏的太子妃,所以就算你们捕到了她,她不会说一个字,你们的官府也决不敢动她分毫,顶多就是将她扣在汴京作人质。”
众人大吃一惊。杨文广结结巴巴地问道:“你是说,西夏太子来了南京城?”慕容英道:“是的。”
杨文广道:“久闻西夏太子李元昊酷好微服出游,甚至常常化装到大宋边关市集,亲自购买物品,想不到这次他居然敢深入中原腹地。”
李元昊即现任西夏王李德明之子。他自小胸怀大志,生平好游历天下,甚至常常亲自化装成商人到宋边关打探军情。宋军将领打听到他有这一喜好后,一度派人到边关市集埋伏,想寻机捕获他,但因对方机警异常,始终未能如愿。李元昊不但到过大宋,还乔装打扮到过辽国、回鹘、沙洲等地。他极度崇佛,在西夏修建了许多庙宇,以致党项民间有谚语称:“饰庙富兆,佛像常修。山上建庙,树下铺席。”而沙洲敦煌地区佛教发达,是佛教徒心中的圣地,李元昊曾多次到敦煌拜访高僧、观赏壁画。有一次意外被知道他真实身份的回鹘商人认出,报告了沙洲守将张望归。张望归亲自证实后,又报告了首领曹贤顺。但因西夏势大,曹贤顺不敢扣留李元昊,只佯作不知。但张望归由此与李元昊相识,当日在性善寺遇见,立即各自认出了对方。
慕容英道:“包公子,怎么样,你答不答应我的条件?”包拯微一沉吟,即道:“好,只要英娘肯源源本本地交代一切,再向官府自首,今日的事就当没有发生过。旁人问起,杨将军大可说是亲手捕获了英娘,或者说是英娘自行向杨将军投案。”
慕容英道:“一言为定。那我就从头说起,其实这次来南京,主事的并不是野利裙,而是西夏太子李元昊。我们起初是也不是为了大茶商崔良中而来,是元昊太子听说中原最神奇的兵法当数《张公兵书》,连沙洲的那伙汉人都派了最得力人手前去寻找,他一时心动,又想亲眼看看中原的花花世界,遂决意来南京寻找兵书。野利裙是太子正妃,她知道元昊太子风流好色,中原又多美女,放心不下,坚持跟来。我本是王宫女官,西夏王怕太子妃出行不便,临时指定我做她的贴身女官,跟随在她身边。”
还有一点她没提到的是,野利裙姿色平庸,又骄横嫉妒,李元昊并不如何喜欢,只不过野利氏是党项大族,即使是西夏王李德明也要尽心笼络,李元昊娶野利裙为妃是典型的政治婚姻。这次来中原途中,李元昊反倒看上了英姿飒爽的慕容英,几次想要勾搭上手,有一次色迷迷地牵她的手时还被野利裙看见,野利裙自此开始猜忌慕容英,没有给过好脸色。
包拯道:“你们是怎么遇到真崔都兰的?”慕容英道:“就在来南京的途中,我们路过一处山林,正好见到山贼劫了一名年轻女子,压在身下,欲行不轨。太子妃最见不得霸王硬上弓这种事,立即命我上前杀了山贼,救下那女子。那女子得保清白之身,自然感激涕零,当即将一切经过都说了出来。原来她真名叫叶都兰,是大茶商崔良中的私生女儿,流落在外许多年,听说生父正派人四处寻她,要她到南京继承家产,所以要赶去南京与父亲相认。”
西夏一直有狼子野心,多年来没少往大宋派遣间谍,在京师和边关要地都建有秘密据点,然而像南京这样的地方,地处中原腹地,对西夏没有任何军事价值,是以完全是一片空白。李元昊一行人需要一处落脚之地,所以谋士杨守素提议杀了崔都兰,由己方派人假扮她的身份,反正崔良中也从来没有见过亲生女儿的相貌。事情进行得很顺利,野利裙扮演了崔都兰,顺利与崔良中相认。虽然她本人很不情愿扮演这个角色,但发展到后来,李元昊愈发觉得可以利用崔良中第一茶商的身份来为西夏谋取最重要的生活物资——茶叶,遂令野利裙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崔家大姐的身份。
野利裙虽然相貌普通,没有读过书,大字不认识一个,没有文化,也不懂礼仪,但由于是党项大族野利氏的独生爱女,骄横无比,连西夏王李德明都对她敬让三分,平时颐指气使惯了,要她扮作别人,一百个不愿意,所以勉强上阵后,也是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后来眼见包拯等人对她起了疑心,才不得不掩饰。
最可笑的是崔槐和吕茗茗不知道野利裙身份,还有要跟她明争暗斗的意思。按她的本意,早就该杀了这对夫妇,免得碍手碍脚。杨守素因为崔槐的母亲裴德淑是母亲的前夫裴济的女儿,多少算是有点干系,遂从中阻挠,反复劝说。他是李元昊最信任的心腹,野利裙也有所忌惮,才没有动手,不然那崔槐夫妇早死好几回了。
包拯问道:“是你杀了曹丰,再用化骨粉化去了尸首,对么?”慕容英很是惊奇,道:“包公子居然能猜到化骨粉,着实不简单。”当即讲述了原因。
原来崔良中自以为寻回了亲生女儿,乐不可支,最大的心愿就是要为爱女招一个好夫婿。野利裙很是心烦意乱,几次三番向李元昊抱怨过,李元昊承诺他会设法解决,所以当晚崔良中遇刺未死被抬回家后,野利裙的第一反应,以为是李元昊下的手,生怕崔良中醒来后说出真相。然而官府对崔良中遇刺一案极为重视,还派了宋城县尉弓楚宏手寸步不离地守在崔良中房前,她无法再对崔良中下手。又听医博士许希珍说崔良中中了毒,可能醒不过来了,才略略放心,但还是担心会祸及李元昊。又想到崔氏跟曹氏一向不和,遂连夜派慕容英前去曹府杀死曹丰,化掉其尸体,造成失踪的假象,好嫁祸给曹氏。然而次日即得知事情跟李元昊无关,野利裙实际上是多此一举,反而慕容英在当晚离开曹府时被杨文广发现,二人交上了手。虽然她最终逃脱,但毕竟暴露了行迹,留下后患。幸亏杨文广到提刑司报案后,没有得到足够重视,他本人次日又必须返回宁陵军营,才算没有酿成祸事。
本来崔良中中毒在床后,野利裙摆出强硬的姿态,以亲生女儿的身份掌管了崔府一切,还下令守住崔良中房间,不令外人相见。正打算逐步夺取崔家大权时,马季良的突然到来完全打乱了她的计划。最可怕的是,崔良中居然一度清醒过来,还说出了一句话。野利裙感到万分恐惧,因为她和慕容英等心腹曾在崔良中病榻前议论各种秘事,于是杀崔良中灭口遂成为当务之急。马季良虽然防范极严,野利裙还是想到将毒药涂在床单上的法子,最终毒死了崔良中。
沈周问道:“王伦那伙盗贼是你们招来的么?”慕容英道:“对,这也是杨守素想到的主意。我们这次来中原,为了避免引人注目,只有十几个人,人手不够。杨守素说中原人贪利,可以用金钱买通盗贼来做杀人放火的事,即使事发,也是大宋人所为,不会有人怀疑到西夏头上。”
包拯道:“性善寺血案当日,你往提刑司官署丢的什么,是信件么?”慕容英睁大了眼睛,似是很惊讶包拯居然会知道这件事,迟疑了下,才道:“不错,是一封信。”
沈周道:“信里到底说了什么,能令康提刑官到了曹府门前又自动退去?”慕容英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我曾听元昊太子和杨守素两人议论过康惟一,但具体是什么事我也不知道。”
又解释了党项人要杀宋小妹的原因,果然就是真崔都兰曾对野利裙提过:她认识宰相夫人宋小妹。其实那只是崔都兰的夸口之词,她与寇准同乡,寇准曾携带家眷回乡省亲,宋小妹见她可怜,便褪下了手腕上的镯子,随手送给了她。崔都兰将这一段故事添油加醋后讲给了野利裙等人听,借以抬高自己身份。野利裙却以为她真的认识宋小妹,宋小妹也认识她,当听说宋小妹来了南京,就住在隔壁包府时,不由得十分恐惧,决意杀了宋小妹。
论起来,宋小妹亡夫寇准和李元昊的祖父李继迁还有一段旧怨。宋太宗时,李继迁起兵叛宋,母亲罔氏在交战中被宋军俘虏,并被作为人质来胁迫李继迁投降,李继迁始终不为所动。后来李继迁与宋战火炙热之时,担任参政知事的寇准为人强硬,请求将罔氏押送到保安军,于北门外当众斩首,“以儆凶逆”,想以此来狠狠打击李继迁的傲气。宋太宗赵光义也同意了。宰相吕端得知后,立即让寇准将斩首的时间延后,赶到宫中劝阻宋太宗说:“当年项羽捉到了刘太公,想将他烹杀以警告刘邦,但刘邦却说:‘希望分我一杯羹。’想做大事的人常顾不得自己的亲眷,何况李继迁是悖逆、凶暴之辈?陛下今日杀了李母,难道明日李继迁就会束手就擒?如果不能,杀了李母,只会结怨,并加深对方叛逆的意图。”宋太宗听了觉得有理,问道:“既然如此,又该如何处理李母呢?”吕端说:“以臣愚见,应将李母安置在延州,派人善加照顾,藉以招徕李继迁,即使他不愿投降,也可以牵制他,李母生死大权终究是在我方手里。”宋太宗采纳了吕端的计策,将李母安置在延州。虽然李母最终病死在延州,但李继迁仍然深恨寇准。想不到机缘巧合,几十年后,李继迁的孙媳妇野利裙居然与寇准夫人宋小妹相遇,再结仇怨。
李元昊起初不同意野利裙的计划,认为宋小妹丈夫是大名鼎鼎的寇老西儿,娘家在朝中也很有势力,她死在南京,势必引来大宋瞩目,那样会破坏他的寻找兵书大计。野利裙只让人带给李元昊一句话:“兵书重要,还是茶叶重要?”对李元昊而言,自然是兵书重要,得到神奇的《张公兵书》,他便可以一统河西,进而与辽国、大宋争锋,雄霸天下。然而西北蔬菜不足,士兵不喝茶叶就会生病,他再用兵如神,手下无兵可用,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得不咬咬牙,道,“好,选茶叶。”
选茶叶就意味着得保住野利裙在崔家的地位,就得除去宋小妹。为了这次计划,党项人动用了重金聘请的王伦一伙人。当日李元昊到南城外山上,实际上是想远观性善寺情况,却不料遇到包拯等人,遂干脆一同进来寺中。而当日应天知府晏殊、提刑官康惟一等官员也赶来拜会宋小妹,加上武功高强的张建侯和裴青羽的意外出现,王伦一伙终究未能成事。
慕容英又解释了那只玉镯,原是真崔都兰随身佩戴之物,野利裙不喜欢这硬梆梆的首饰,被李元昊收去。等到在沈周身上发现后,野利裙推测丈夫一定又将镯子送给了什么女人,格外生气。
沈周道:“放过我的人是英娘吧?”慕容英道:“是。我本是留下来善后之人,该杀了沈公子,再用化骨粉化掉尸首。我们族人有谚语称:‘朋友诚智,日月亲近。’我想到沈公子原是好意,才会告知预言及崔都兰有危险之事,却不料因此招来杀身之祸,颇于心不忍。犹豫很久,终于还是决定放过你。”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其实不是什么心狠手辣的女子,我做过的那些坏事,都只是奉命行事。”
然而当晚慕容英逃脱后错过了入城时间,直到第二日一早才赶回崔府向野利裙禀报经过。野利裙质问她是不是有意放走沈周,她也承认不讳。野利裙遂大怒道:“包拯那伙人聪明伶俐,沈周一旦得救,我还在南京有立足之地么?”然而事已至此,保命为上,只得决定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崔家大姐身份。正好宋小妹派人来请她过去包府相见,她便以此理由率慕容英及心腹从人离开了崔府。
野利裙一行虽然离开了南京,但还是滞留在城外。他们摸上停靠在下游的一条大船,杀了船上所有人,将尸首扔在舱底,用化骨粉化掉,暂时躲在船上。只是这些党项人全是旱鸭子,船上生活多有不便,化骨粉已然用完,还有两具尸体还没有化掉,尸臭熏天,又因为汴河人船如织,不敢随意抛尸。野利裙脾气变得暴躁,几次派人催促李元昊。李元昊只叫人带话,让她先离开,却不肯出城来看她一眼。野利裙愈发怒火冲天,但还是舍不得抛弃丈夫就此离开。
昨日刚好有个橹夫寻上船来找活儿,撞上了出舱透气的野利裙,被她一刀杀死,砍下首级,一齐抛入河中。慕容英上前劝了两句,说汴河来往船只极多,河岸上总有排岸司的巡逻士卒定时经过,如此抛尸,必然会被人发现,后患无穷。她知道野利裙性情急躁,还特意用党项民谚劝慰道:“米里的石头煮一百年也煮不熟,心情激忿做事万件一事无成。”哪知道野利裙余怒未歇,竟拔刀刺了慕英容一刀,又令手下人绑了她手脚,用干马粪塞口,再她塞入麻袋,丢入河中。至于慕容英机缘巧合下为杨文广所救,则完全是运气了。
包拯等人闻听慕容英遭难仅是一言之劝,无不骇然。连张建侯都道:“这野利裙不过是个妇人,心肠却如此歹毒,真是将她也塞入麻袋丢进河中,让她尝尝溺水的滋味。”
慕容英叹道:“太子妃不为太子所喜,久有怨恨,不过是凑巧发泄在我身上。也许是我命中注定有此一劫。”
包拯道:“野利裙已然就擒,她多半会自亮西夏太子妃的身份,以避免受刑罚之苦。先不去管她,英娘可知道杨守素身上有一柄软剑?”慕容英道:“对,叫青冥剑,听说是他母亲传给他的。杨守素很珍惜那柄剑,极少亮出来示人。”
张建侯道:“那你们或者是西夏太子那伙人有没有捕到一名四十多岁的男子?”慕容英道:“据我所知,没有。”
张建侯道:“那你知不知道西夏太子那伙人藏在什么地方?”慕容英道:“不是在望月楼么?”
包拯道:“昨日一早官府去查过望月楼,之后不久李元昊一伙就离开了。他们既然还没有出城跟野利裙会合,必然还留在城中。”
慕容英道:“我只有前日到过城中,还没有见到元昊太子就被你们撞见,幸亏下大雨才得以逃出城去。昨日我被太子妃莫名刺了一刀,然后就被杨文广救来了这里,完全不知道城中发生了什么事。”
张建侯道:“难道除了望月楼外,西夏太子再没有其它藏身之处么?”慕容英道:“原本是要通过太子妃的假身份弄一处合适的宅子或是店铺,但崔员外的侄媳妇太讨厌,每每太子妃要做点什么,她跟过来问东问西。加上元昊太子贪恋望月楼的美食,又说最利于藏身之处就是酒楼,所以还没有来得及置办其它藏身之处。如果有,也是元昊太子背着太子妃做的,我们都不知道。”
包拯道:“那些假交引跟你们有关么?”慕容英一愣,问道:“交引?那是什么?”
众人见她对交引一物毫不知情,料想党项人不熟悉大宋经济和制度,多半想不出这种更改交引面额的主意。可惜崔良中已死,高继安在逃,也不知道这主谋到底是崔良中,还是另有其人。
慕容英受伤极重,说了这一番话,已经是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包拯便让张建侯去雇了辆大车,扶她上车。几人一道回城,先将慕容英安置在城南的兵马监押司中,杨文广自己赶去提刑司禀报。
城内城外正疯传官府捉住了西夏奸细,还是个女人。还有人说那相貌难看的女人是大茶商崔良中的女儿崔都兰,不久前传出的崔都兰因父丧伤痛而死的消息是假的。一时间,谣言满天飞。城中再现热潮,人们争相赶去提刑司看热闹。
张建侯道:“我们不跟小杨将军一起去提刑司么?也许可以从野利裙口中问到西夏太子下落。”
包拯摇摇头,道:“慕容英说得对,野利裙不会吐露一个字的,她只要亮出西夏太子妃身份,无人敢动她分毫,只能上报朝廷后等待指示。而朝廷……”
自李继迁起兵反宋以来,宋朝对党项人一直是采取笼络为主的态度,甚至还幻想其能主动归附,这种没有前瞻性的战略直接导致了宋军屡屡失去斩草除根的良机。真宗皇帝在位时,西夏已多次公然进攻大宋,夺去宋土及子民,但宋真宗采取“姑务羁縻,以缓争战”的政策,对西夏占领的土地予以默认,以妥协姑息的态度求得边境和平。除了皇帝本人性情软弱外,还因为昔日太宗皇帝赵光义曾谆谆告诫子孙道:“国家若无外忧,必有内患,外忧不过边事,皆可预防,惟奸邪无状,若为内患,深可惧也。”宋真宗深以为然,奉若真谛,外事力求“化干戈为玉帛”。
仁宗皇帝即位后,刘太后亦继续奉行“守内虚外”、“强干弱枝”的国策,对外极力讨好,派遣使者带着圣旨到西夏,封西夏王李德明为尚书令,赏赐白银万两、绢万匹、钱三万贯、茶两万斤等大批财物。李德明接受了物质上的好处,对大宋赐封的尚书令官职却不置可否,当时辽国已封李德明为夏国王,显然他内心深处看不上这个所谓的尚书令。
使者回报朝廷后,刘太后决意倾心笼络,先是封李德明西平王,后又加封为夏王。李德明愈发觉得大宋不过是孤儿寡母执政,软弱可欺,起了建国称帝的欲望,违制在钅敖子山大起宫室,绵亘二十余里,亭榭台池,金碧相间,辉耀日月,极其壮丽。出行时大兴仪仗,俨然与宋朝皇帝相仿,还公然追封其父李继迁为“应运法天神智仁圣至道广德光孝皇帝”,庙号“武宗”。除了在政治上造势外,军事外也是厉兵秣马,积极扩张,如在省嵬山西南山麓抢修了一座城池。这个地方土地肥沃,牧草丰盛,历来就是吐蕃部落樵采、放牧之地,西夏抢修城池,明显是为了控制吐蕃诸部,缓解后顾之忧。一旦西面的威胁解决,西夏很可能就会转而对付东面的大宋了。
而今大宋和西夏的关系实是面松内紧,正处于一个嫉妒敏感时期。以大宋一贯的立场,这次也绝不会主动挑起争端,像西夏奸细这样的事,多半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些都是可以预见的事,只可惜了那些被野利裙等人无辜杀死的大宋子民。包拯并未说完下面的话,只深深叹息一声,道:“天色不早,我们先回家去。”
张建侯道:“为什么不设法去找西夏太子和许先生?”包拯道:“小杨将军已经下令封城,稍后就会在全城展开大搜索,我们再也做不了什么。至于许先生,唉。”不由得长叹一声。在他看来,许洞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而且尸骨无存——
因为许洞失踪是在前夜,如果他就是那闯入提刑司官署的飞贼,落入党项人手中多半是发生在飞贼事件之后。可当时李元昊等人尚住在望月楼,如果擒住了他,又将他藏在了哪里?万无一失的法子,就是当场杀死他,再将尸骨化去。
沈周道:“你认为砸毁宋城县署牌匾的那伙人的头目就是杨守素,他在现场留下了玉露断剑是为了嫁祸许先生?”
包拯道:“对,而且这件事一定跟全大道有关。全大道是被杨守素杀死,他死前曾被逼供,肯定是关于兵书残页之事。全大道知道那残页是假的,却不能说实话,不然必死无疑。我们虽然不知道他最终对李元昊说了些什么,但对方肯定是问出了话才会下手杀他灭口,而次日即发生了宋城县署牌匾被砸一事。如果我猜得不错,杨守素取到牌匾后的物件是主要目的,丢下玉露断剑嫁祸许先生,不过是顺手而为。”
沈周道:“可是这不对啊。我是说前面的都对,嫁祸这件事不对。”包拯道:“怎么不对?愿闻其详。”
沈周道:“第一,许先生是前夜失踪,是在我们告诉他全大道被杀后,就算他夜闯提刑司后又落入了党项人之手,尸体被化掉,党项人为什么要留下他的断剑?第二,死者死于软剑的事情只有我们几个知道,当时我们只是怀疑张望归夫妇,还去过望月楼一趟。杨守素不可能提前知道我们会怀疑到他头上,当时他还住在望月楼,更不大可能预先留下许先生的玉露剑,作为日后嫁祸的证据。”
张建侯道:“我也有个大大的疑问,看许先生的断剑,应该是经过一场激战后才落入党项人之手的。他闯入提刑司时已然露了行踪,闹得鸡飞狗跳,又会和党项人在哪里交手,以致打得天翻地覆也没有人发现呢?”
包拯“啊”了一声,道:“你们两个提醒得极对,一定还有什么事情,是我们忽略了,或是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