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物物遂生

包拯几人出来崔府时,外面最后一抹夕阳正从西方依依不舍地沉沦下去。晚霞映照着天空,为棉花朵一般的白云披上了一层艳丽绚美的薄纱,虽则遥远,却又仿佛触手可及。此情此景,令人心醉,顿生留恋时光之意。当绯红彻底消失于天际时,暮色悄然降临了。

到包府大门前时,却见大门左右停了几辆一些车马,似是有宾客到访。

文彦博道:“这些人一定是来拜访寇夫人的。”

包拯不及回答,张建侯已然健步奔了出来,问道:“你们怎么去了那么半天?崔良中的案子可有新的进展?”文彦博笑道:“当然有,最新的进展就是崔良中亲口说不是曹家人害的他。”

张建侯大奇,急忙问道:“那真凶是谁?”文彦博摇了摇头,道:“仍然是个谜。崔员外来不及说出真凶的名字,便重新昏晕了过去。”

包拯问道:“寇夫人到了么?”张建侯道:“早到了。你们前脚走,祖姑父后脚就陪着寇夫人到了。”

文彦博指着外面的车马道:“这些该是那些来拜见寇夫人的官员的吧?”张建侯嘻嘻一笑,道:“错。这些人全是来提亲的。”

文彦博一时愕然,转头去看包拯。包拯摇了摇头,道:“提亲不过是个幌子。”张建侯笑道:“姑父素来不怎么通人情世故,这件事倒是一猜即中。”

几人遂进来见客。宾客倒真来了数位,有翰林学士石中立、前武昌令董浩、前太子洗马许仲容、庐州知州刘筠。还有一名姓竹名渊夫的文士,四十来岁年纪,既是许仲容的亲戚,也是刘筠的至交挚友,风度翩翩,颇有林下之风。

文彦博心道:“父亲大人果然没来,唉。”虽能体谅父亲的难处,但内心深处还是不免有少许失望。

众人先一起来后堂拜见宋小妹。宋小妹自称是女流之辈,又有夫孝在身,不便见外客,只隔着帘子向众人拜谢,便由张小游陪着转回内室去了。包令仪自陪着客人回到厅堂饮茶谈天。

先闲话一阵。朝政通常是男人最好的话题,尤其而今刘太后当政、仁宗皇帝等同于傀儡,大宋未来的命运如何,西北边疆是和是战,无一不是天下人关心的热点。董浩、许仲容致仕在野已久,刘筠原是翰林学士,本有可能登上宰辅大臣高位,但与人争权失败,新近才被排挤出朝,几人各有对朝廷不满之处,但考虑到包拯等人在座,这几位年青学子将来终究是要走科举之路入仕,因而不便当着他们的面议论朝政混乱、时事日非,只得转而闲聊日下南京最热门的话题——崔良中遇刺案。

张建侯心直口快,先说了出来:“原来之前提刑司弄错了,曹丰并不是凶手,这可是崔良中亲口说的。”

竹渊夫很是惊奇,道:“听说中了崔员外奇毒,医博士许希珍束手无策,无药诊治,怎么他突然间醒了过来?”文彦博道:“只醒了一下子,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完,便又重新晕厥了过去,有可能是回光返照。”

沈周道:“依我看,崔员外中的这种奇毒最初是致命的,但跟他体内的茶素混合后,大约毒性起了变化,由致命变成了麻痹,令他身不能动,口不能言。”

刘筠很是好奇,问道:“沈公子是说,崔良中并不是真的昏迷,他只是被麻痹了?”沈周道:“看情形应该是这样。他跟马季良马龙图兄弟情深,马龙图的到来刺激了他,他一时克服了身体的麻痹,说出了几个字。”

回想当时情形,马季良正与包拯等人交谈,声称要向曹氏报复。崔良中遽然醒来,第一句话即是“义兄,凶手不是曹……”,而事先并没有人问过他关于凶手的问题。那么只可能是他的人表面处于昏迷状态,其实神志是清醒的,他听到了众人的对话,知道马季良弄错了凶手,情急之下,居然说出话来。可惜他中的毒毒性太重,终究还是没有来得及说出真凶的名字。但无论如何,曹丰不是凶手已然可以肯定。

刘筠道:“如果不是曹丰行凶,他为什么要躲起来?”文彦博道:“也许曹丰躲起来跟崔员外的案子并无关系,我们正在设法找他。现在的问题是,曹丰不是凶手,那么凶手又会是谁?昨晚宴会那么多人,要一一排查,实在太难。”

石中立狐疑道:“我说你们几个不好好读书、准备科考,管崔良中这档子闲事干嘛?”文彦博忙解释道:“学生们之前关注此案,是因为事涉曹家,曹教授是我等座师,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石中立道:“那么现在崔良中已经亲口说了跟曹丰无关,你们可以不必多操心了。要老夫说,实在因为这崔良中坏事做得太多,是老天爷让他中了这个什么奇毒。”

包拯道:“不对。”他一直默不吭声,忽而来这么一句,大家均觉得奇怪。

石中立道:“什么不对?”包拯道:“老天爷可能会打雷劈人,但绝对不会令人中毒。”

众人闻言一齐笑了起来。包令仪知道石中立性情古怪,生怕他难堪,忙道:“拯儿,你先进去见你娘,她有话要对你说。”

包拯应了一声,行礼告退,来到内堂拜见母亲,问道:“寇夫人呢?”包母张灵道:“寇夫人在海上、水上漂泊了两个多月,又是弱质女流,一路劳顿,我让小游送她早去歇息了。拯儿,来,坐下,为娘有话对你说。”寇准道:“是。”紧挨着母亲往卧榻上坐了,心中有所预感,莫名紧张起来。

包母道:“你是个好孩子,为娘知道你对婉儿用情很深,但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终究还是要往前看的。”她叹了口气,颇为早逝的亲侄女兼媳妇张婉惋惜,又道,“你父亲同我商议过了,决定为你再定一门亲事。董浩董公的女儿董平知书识礼,温婉贤达,刚好比你小两岁,堪称良配。董公也早早相中了你,有意将爱女嫁给你,你可愿意?”

包拯胸口“突突”直跳。他心中其实很明白,这一次,他不可能再逃避婚事。他也听过董平的芳名,知道对方是个才貌双全的大家闺秀,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总有那么一点不情愿的感觉。但他无法当面拒绝母亲,只低头不语。

包母其实知道儿子的真实心意,却佯作不察,笑道:“你既不吭声,那么为娘就当你默认了。再过几日,就让你父亲派人请媒人来,选个日子替你们双方互换草帖,再定下帖子。你若实在不放心,可以亲自去过眼。实在不满意的话,就送些礼物与董平小娘子压惊,也就算了。”

草帖子就是写下议亲双方写下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看是否吉利、是否相克,彼此满意后,再写一个更细的帖,叫“定帖”,上面写着各自曾祖、祖父、父亲三代名讳、职业,议亲的是第几位子女、父母在不在堂、家有多少财资、主婚的是哪位尊长等。定帖后是相媳妇,通常是选一个环境幽雅之地如酒楼、园林等,请女方过来,由男方亲人或媒人来相看女方,也有男子亲自来看的,唤作“过眼”。如果新人中意,男方即以金钗插于冠鬓中,叫“插钗”;倘若不如意,即送二匹彩缎,美其名曰“压惊”。

包拯只是默不作声。包母便道:“你既没有意见,就先去吧,将预备定亲的好消息告诉你的同伴去。”

包拯行了个礼,退了出来,却不愿意再去前堂。他心中有些茫然,不知觉间,便徘徊到张小游的房前。

忽听见背后张小游的声音道:“你是在找我么?”包拯吓了一跳,道:“嗯,这个……”

张小游笑道:“是不是祖姑姑突然给你定了亲事,吓坏了你?”包拯“啊”了一声,道:“你……你都知道了?”

张小游道:“我早知道了啊。昨晚姑姑托梦给我,说祖姑父已经为你定了下一桩好婚事,她很替你高兴。当然了,你如果娶位新夫人,我也很开心。当年姑姑托梦给我,要我发誓一生一世好好照顾你,我答应了她。你如果娶位新夫人,我的担子就卸下了,总算有人来替我照顾你。怎么,你不高兴么?”

包拯愈发意兴阑珊起来,沉默了一会儿后,用一种他自己也不能理解的懒洋洋的强调答道:“嗯,还好啦。你先去安顿祖姑姑吧。”转身往前院而来。

却见石中立正扯着沈周站在甬道上喋喋私语,亦是在谈婚论嫁。

石中立道:“你这小子我最赏识,别人都是拆字述平生之志,唯独你一张口称‘春日三人行’,淡泊名利,很合老夫的心思。所以老夫劝说许仲容许公将爱女许愿许配给你,如何?”沈周红着脸道:“石翰林和许公青眼有加,晚生实在三生有幸。只是婚姻大事非同小可,自当由父母做主。”

石中立道:“哎,我又不是不认得你父亲沈英。只要你点个头,过几天我回去东京,就将定亲的事告诉沈公,他早盼着抱孙子了,决计不会反对的。”沈周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得嗫嚅道:“全凭石学士做主。”

石中立道:“那好,这事就这么定了。”乐滋滋地进来厅堂,朝许仲容点点头,示意沈周已然同意了。

包令仪见包拯后脚进来,便道:“拯儿,你和建侯带到文、沈二位公子到便厅用餐,我们几位老朋友还有点事情要谈。”

包拯意甚怏怏,勉强应了一声,引着沈周几人到便厅坐下。

张建侯笑道:“虽然小游已经陪寇夫人用过晚饭了,但这样的场合不能少了她,不然她明天非埋怨我不可。”招手叫过仆人,命他去请张小游一道来用餐。

哪知道一会儿仆人回来禀告道:“小游娘子说太累,已经睡下了,请几位公子自己尽兴。”张建侯挠了挠头,道:“奇怪,小游这么早就睡,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他的心思都在崔良中遇刺奇案上,也顾不得去多想妹妹为何不愿意来凑热闹,问道,“既然不是曹丰行凶,那么真凶是谁呢?昨晚宴会上那么多人,要一个个查的话,未免太费劲了。”

沈周道:“可以先粗略筛选一遍人选。那凶手之所以用毒,是因为他没有武力杀人的把握,如此,这人一定是身材、力气均不及崔良中的瘦弱男子,或是老年男子,或是女子。这一点,从崔良中的伤口深浅也可以得到验证。”

文彦博道:“而且毒药并非唾手可得之物,凶手既然将涂了毒药的匕首带在身上预备行凶,一定是处心积虑,早有准备。所以,要重点调查那些跟崔良中有仇有怨的人,这样,范围就小多了。包拯,你以为呢?”

包拯恍若未闻,文彦博又叫了他一声,他才回过神来,想了一想,道:“崔良中原是淮阳商人,来南京安家落户,为了发展商业大肆买地占街,强取豪夺,不独与曹家冲突,还得罪了许多本地的小商贩,他的仇家不少。要一个个排查仍然困难。我倒是有一个想法,之前杨文广将军曾说过一句话:‘曹丰只是人不见了,既没有证据证明他杀了人,也没有证据证明他没有杀人。’眼下已经由崔良中亲口证实曹丰无辜,他根本无须潜逃,我在想,会不会是凶手跟曹丰有什么关系?”

文彦博道:“啊,你是说,曹丰知道崔良中遇刺后官府会立即怀疑到曹家头上,而事实上,他知道真凶是谁,为了保住凶手,他有意失踪,给官府造成畏罪潜逃的假象?”包拯点点头,道:“如果不是崔良中意外醒来,的确没有证据证明曹丰没有杀人。”

文彦博道:“不错不错,只有这样推测,才能解释得通曹丰明明没有杀人,却突然莫名失踪,甚至连家人也不知会一声。”

沈周道:“可到底是什么人对曹丰那么重要、令他甘心抛妻弃子呢?难道是他妹妹曹云霄提到的那名情妇?”张建侯道:“沈大哥适才不是说凶手力气弱、可能是女子么,那么很可能就是这情妇啊。”

文彦博道:“不管怎样,一定要设法找到曹丰。各处城门都贴有通缉他的告示,他不可能就此逃走,人一定还在南京城中。”

几人正商议要如何设个陷阱引曹丰出来,有仆人进来禀告道:“有客到访。”

那客不是别人,却是崔良中的结义兄弟马季良。

众人均大感意外,马季良将随从留在厅外,独自进来坐下,道:“马某特意赶过来,是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我和义弟初跑江湖时,花重金打造了一对匕首,我二人各带一把,从不离身,即使是睡觉,也要放在枕边,多年来已成习惯。但我适才反复找过义弟房间,并没有发现匕首。听崔槐说,昨晚赴宴时,义弟还特意将匕首别在腰间,但自从他受伤被抬回来时就不见了。凶案发生在应天府官署中,非同小可,昨晚出事后,差役肯定仔细搜索过官署内外,既然称没有发现凶器,所以我推测应该是凶手将匕首带走了。”

沈周道:“那匕首是不是宽不及一寸?”马季良道:“是。”从腰间解下一柄精巧的匕首,给众人观看。那匕首白刃如霜,手柄则是黄金打造,雕刻着细密的鱼鳞纹,一望便是贵重之物。

马季良道:“这应该算得上一条追寻凶手的重要线索吧?”文彦博道:“这的确是一条很重要的线索。不过马龙图为何不去官府,而是要赶来告诉我们几个学生呢?”

马季良道:“因为你们走后,范仲淹即登门拜访,告知我义弟的案子未必表面看起来的那样,也未必是官府宣布的结果,他已经让书院最好的学生暗中调查此案。范先生是马某尊敬的人,他的建议我当然要听。”

原来马季良进城时,正好被范仲淹看见。范仲淹远远见到马季良怒容满面,猜测其匆忙赶来必是为崔良中遇刺一事。他原来在睢阳学舌就读的时候,就对马季良、崔良中同生死、共患难的兄弟情义多有耳闻,料想马季良冲动之下,会立即对曹氏大肆报复,所以等到天黑之时,便衣赶来崔府求见。当时范仲淹尚不知道崔良中已清醒过来一次,说出凶手并不是曹氏。马季良见范仲淹连夜赶来,猜到其来意,他既已得知凶案与曹丰无关,自然不会再如何如何,但却由此生出一计——那就是官府正通缉曹丰,外人都跟范仲淹一样,尚不知道事情与曹氏无干,这倒是可以令真凶放松警惕,不会仓促逃离南京,所以他赶来包府,一是要嘱咐包拯等人不要说出去,二来也是要请几人暗中调查这件案子。

文彦博道:“我们几个只是应天书院的学生,马龙图当真信得过我们?”马季良道:“当然,范先生信任的人,马某没有理由信不过。”

这人倒是有几分江湖豪气,只是入史馆当史官实在有点名不符实,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明知道会被天下人嘲笑,还非要当这个龙图阁直学士不可。

包拯依旧是那副宠辱不惊的神色,道:“既然信得过我们,那么也不多说闲话了。马龙图,我们需要好好检查一下崔员外的身子,最好要有经验丰富的老仵作在场,请你行个方便。”

马季良闻言怫然作色,怒道:“我信得过你们,那是看在范先生的面子上,可你说话也要有个分寸。我义弟人还没有死,用得着仵作验尸么?”

沈周忙道:“马龙图息怒,包拯说话向来简练,他是没有解释清楚。想来马龙图已然了解,崔员外重伤昏迷是因为身中奇毒,并不是因为那两处刀伤。”

马季良道:“那又如何?”沈周道:“马龙图的匕首刃口大小符合崔员外的伤口,而崔员外的匕首又在案发后消失不见,所以很可能那两处刀伤是凶手用崔员外的匕首所此刺,行凶后又将匕首带走了。”

马季良道:“那又如何?”沈周道:“匕首不光是崔员外的防身之物,还代表着他与马龙图的结拜之情,是不可能事先淬上毒药的。”

马季良道:“那是当然。我义弟爱惜匕首,如同自己的左右手一般。”沈周道:“如果这样的话,凶手应该是用别的带毒凶器先刺中了崔员外,再用崔员外本人的匕首补刺两刀,本意是要掩饰原来的伤口。”

马季良更是大惑不解,道:“既然原先的凶器淬了剧毒,凶手为什么还要费力多此一举呢?”包拯道:“因为最早的那处伤口形状一定很特别,很容易追查到凶手身上。马龙图,这就是我为什么希望你能同意让仵作好好检验一下崔员外的身子。”

张建侯一直听得云山雾罩,这才恍然大悟道:“啊,这就是所谓的伤上伤,对吧?”

马季良的脑子远没有这几人灵光,隔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生平最敬慕那些聪明的读书人,眼见这几人足不出户,仅凭一柄匕首就能推断出众多追凶的线索,登时佩服得五体投地,连声道:“好,好。”一拍大腿,道,“我这就派人去寻最好的仵作来。”

沈周道:“不必打听了,宋城县令吕居简的手下冯大乱是南京城里最有名的老仵作。”

马季良道:“咦,你怎么知道这些?你是大理寺丞沈英的二公子,对不对?”沈周道:“是。”马季良道:“你这断案的水平,可不亚于尊父,我看你也可以当大理寺丞了。”沈周道:“马龙图见笑了。”

马季良道:“男子汉大丈夫,有水平就是有水平,怎么还像女孩子家红脸?”摇了摇头,道,“事不宜迟,我这就派人去请冯大乱。等他的功夫,几位公子不如先跟我一起过去崔府,也许还能发现其它有用的线索。”

文彦博问道:“马龙图这次来南京,会住在崔员外家么?”马季良道:“当然,我和良中是结拜兄弟,情同手足,来南京不住在他家,不是让外人看笑话么?”

文彦博道:“可是那位崔都兰小娘子,性子似乎有些冷淡。”马季良道:“她自小没父母管教,不怎么懂事,你们不用理会她。等我义弟醒了,我就让他赶紧给她寻个婆家,给她一份丰厚的嫁妆,打发她早些离开崔家。”言外之意,对崔都兰很是不喜。

包拯便派仆人去跟父亲禀报了一声,自己与同伴跟随马季良出来。

外面夜凉如水,繁星满天。晚风掠过耳际,带着不知名的甜香,颇有心旷神怡之感。

星星是世间最神奇的精灵,有着最美丽的清辉。星空的诱惑千古不变,自人类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了仰望的旅程,产生种种浪漫的遐想。古人将星星划为三垣二十八宿。三垣指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二十八宿按东、北、西、南四个方位分作四组,每组七宿,分别与四种颜色、五种四组动物形象相匹配,叫做四象,如东方苍龙为青色,北方玄武为黑色,西方白虎为白色,南方朱雀为红色等。

自古以来,星空浩瀚伟大,神秘而不可知,令人景仰敬畏。出于对公道和正义的渴望,人们往往会主动地拟人化星辰,以表达良好的心愿。如木星司命,被视为福星,《五星二十八宿图》中所描绘的金木水火土五星和二十八位星神形象,排在众星之首的就是福星。

饶有意味的是,唐代以后,福星的形象由原始的太岁凶煞变成了刚直的清官。唐代德宗皇帝在位期间,湖南道州一直有进贡侏儒的义务,供皇帝和王公贵族们猎奇玩耍。地方官为了讨好皇帝,将幼童放在瓮中喂养,以摧残身心的方式培养侏儒。这种残忍的做法延续了很长时间,成为道州百姓头上挥之不去的噩梦。直到公元790年前后,谏议大夫史阳城因直言进谏而被贬为道州刺史。他走马上任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罢了道州进贡侏儒的恶俗。皇帝迫于强大的舆论压力,不得不废止进贡矮民之事,此即白居易所言“道州水土所生者,只有矮民无矮奴”。道州人民为了感激父母官史阳城,在道州建庙供奉。在逐渐的流传中,阳城庙变成了福神庙,福神像变成了真实的史阳城像。星官消除天灾,好官免去人祸,天上的福星与人间的好官渐渐合而为一,清官身份的福星从此诞生。

滚滚红尘中,人生如戏,沧海桑田,谁又能挡得住岁月的侵蚀?人事代谢,代代无穷,日月推移,寒来暑往,时光不停地流逝,形成了从古到今的历史。然而星光却是永远的清朗明亮,秉承了天地精华,化身为浩然正气,磅礴凛冽,万古永存。即使是动荡不安的灵魂,也能在这沉寂安详的星空中找到抚慰,得到安息。大道之行,天下公心,这岂不是正代表着人间正道永存?每每包拯彷徨之际,只要仰望星空,便有所感悟。

众人进来崔府兼隐院,却见崔良中房门前都换上了马季良自己的侍从,腰间都佩戴着兵器,全副武装。包拯等人均是心细之人,一眼便留意到,不由得十分疑惑。

马季良也是个直爽性子,招呼几人入堂坐下,道:“我这是情非得已。今日我到了义弟府上,发现全府上下大多只听崔都兰的,居然没什么人理会崔槐。我那侄子性格虽然懦弱了些,可毕竟是自家养大的,知根知底,不像那崔都兰,分明是个野丫头。尤其不能容忍的是,她对义弟毫不关心,不端茶倒水地侍奉在床边,脸上丝毫不见忧色。唉!”

还有一层意思,他没有明说出来——崔氏家财万贯,富可敌国。他怀疑崔都兰并不如何关心崔良中生死,甚至还暗中盼着父亲早死,这样她便可以名正言顺以未嫁女儿的身份继承全部家业。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原先崔良中之子崔阳在世,自然是崔家巨额财产唯一的继承人。崔阳自杀身死后,按理该轮到侄子崔槐,他在崔家长大,跟崔良中亲子无异。但不知道怎的,崔良中始终认为崔槐性格不类己,难以守住家业,尤其自他娶了新夫人后,更是觉得如此。崔槐妻子吕茗茗是已故宰相吕蒙正之女,其众多兄长均在朝中为官,宋城县令吕居简便是其亲兄之一。吕茗茗本人重财贪利,嫁入崔家后伸手不断要这要那,穿的金的还要银的,有了银的还要玉的。虽然崔家完全负担得起一个败家媳妇,但崔良中千方百计娶她过门,本是因为她是名门之后,现任参政知事吕夷简又是其堂兄,却料想不到其性情为人如此,由此愈发不愿意将家业传给崔槐,所以才千方百计地寻到崔都兰,迎回南京,本意是为女儿招一个倒填门女婿,将来将家产全部传给女儿、女婿。但他这辛苦寻回的女儿非但姿容平常,也没有任何才干,居然连字都不大认识,性情又如冰山一样,可以说百无是处。崔良中为此烦恼不堪,还写信向马季良抱怨过。马季良的意思是,女儿终究是别家的,况且崔都兰在外面野了二十年,跟崔家毫不贴心,远不如崔槐靠得住。崔槐妻子人虽然贪婪了点,但她毕竟是前宰相之女,身份显赫,崔家也不缺那几个钱。崔良中虽觉得义兄说得有理,但还是不喜欢崔槐夫妇的性格,便决定先为崔都兰寻到一位夫婿,观察一段时间,再决断家产之事,哪知道女婿还没有寻到,自身就出了大事。

马季良的言语虽然是点到即止,但文彦博等人瞬间便明白过来,只是清官难断家务事,众人也不便发表意见,只能佯作不懂。

马季良领着众人进来内室,命侍从打了一盆热水,亲自坐在床榻边,一边用毛巾热敷崔良中胸腹伤处,一边拆下裹住伤口的绷布。等到伤处完全露了出来,沈周先凑了上去,伤口因涂抹了药膏,已然开始愈合,但仍然能看出原来的形状——中刃处虽皮肉外卷,却是齐整如缝,可见那柄匕首是柄利器,锋锐之极。

沈周虽然看过父亲沈英办案,但只是熟悉制度流程,并没有多少实地经验,更不要说验伤、验尸了。他仔细看了半天,又举灯照过,还是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只得就此放弃。

众人遂出来内室,一边饮茶,一边等待。等了半个多时辰,终于见到侍从领着冯大乱进来。那冯大乱大约六十多岁年纪,衣裳邋遢,头发凌乱,双目无神,脸带红晕,显然是刚饮过酒,一进来便懵懵懂懂地问道:“官人叫小老儿来做什么?”

马季良便带着他进来内室,指着床榻道:“麻烦冯翁验一下我义弟的伤处。”冯大乱道:“咦,是崔员外。他死了么?”

一旁侍从斥道:“崔员外还好好活着呢,不准胡说八道。”冯大乱愕然道:“没死叫小老儿验什么?小老儿可是仵作。”

沈周忙道:“久闻冯翁大名,听说你眼光犀利无比,凡是你验过的伤痕从不出错。今晚冒昧请来冯翁,就是想请你看一下崔员外的伤处有何奇特之处。”

冯大乱道:“这位小衙内倒是客气得很。可惜,我老了,双目混浊,哪里还谈得上什么眼光犀利无比。现在我只要一看到伤啊血啊什么的就头晕。”

马季良本是商人出身,见这老头东扯西拉的,料想他不过是要借机敲诈一笔,当即道:“只要冯翁肯出力,马某愿意以重金酬谢。”

冯大乱道:“唉,这位大官人不知道,小老儿家本来是在君子街西巷,就在南门边上,可崔员外要在那里盖什么茶楼、商铺、妓院,强行将小老儿和邻居们迁到了老字街。迁也就迁了,可那房子一下雨就漏水,小老儿……”

马季良总算听明白了,慨然道:“好,只要这件事一了结,马某自掏腰包,为冯翁重新建造一座大房子。”冯大乱却仍然是那副晕迷迷的样子,叹息道:“小老儿有新房住了,可邻居们呢?小老儿于心不忍啊。”

马季良露出愠色来,但转头见到崔良中毫无生气地躺在床榻上,如同死人一般,还是强忍不快,道:“好,我答应你,会为你们老字街的住户各修一座新房子。”

冯大乱这才微露笑容,顺手拍了拍文彦博肩膀,道:“文衙内,你听见了吧?”

文彦博这才知道这看起来醉熏熏的老仵作是真人不露相,然其胆敢当面讹诈刘太后身边的大红人马季良,即使马季良不会追究,日后崔良中醒来也未必肯善罢干休。他不愿意就此得罪马季良,也不回答,只默不作声。

还是包拯应道:“我们都听见了,马龙图身居高位,言必果,诺必行。冯翁,这就请验伤口吧。”

冯大乱这才往铜盘中洗了手,走到床榻前,一掀开薄被,立时神色肃然,仿若完全变了一个人。

沈周忙举灯到一旁照明,问道:“我刚才反复瞧过这里,觉得这里的皮肉要比旁处糙一些,可又不是很明显,会不会是凶手先用发簪之类的尖细凶器刺中了这里?”冯大乱斥道:“笨啊你。你们不是说凶器上淬了剧毒了吗?发簪得用手拿,凶手不怕自己中毒么?笨死了。”

众人本对这似醉非醉、似傻不傻的冯大乱心存疑惑,此刻他一语相驳,便立即令人刮目相看。

沈周呆了一呆,道:“冯翁说的极是。那么这淬毒凶器一定是有刀鞘了的。可崔员外的匕首已然十分小巧,要想掩盖伤口又不着痕迹,凶器必需是一柄刃口比它小得多的匕首,天下有这样的匕首么?”

文彦博道:“会不会是小孩子玩耍的那种小折刀?”冯大乱闭上眼睛,神思了一会儿,转头斥道:“你就更笨了。小孩子的折刀是单刃的,能刺人么?你看这伤处皮肉平滑,可见那淬毒凶器必然也是十分锐利的。”他道,“要我说,这一定是一种极小的刀,刃宽不过食指盖,而且反复淬过火,锋利之极。”

包拯道:“我有个疑问,想要请教冯翁。”冯大乱道:“你这位小衙内有担待,请教不敢当,你说。”

包拯道:“如果这凶器当真十分罕见的话,连冯翁也辨认不出来,那么凶手又何必用崔员外的匕首多补两刀,刻意掩盖住伤处呢?”

张建侯道:“哎,我要说,我要说,凶器可能并不常见,但它一定是某人的独门兵器。譬如昨晚跟杨文广打斗的黑衣人,我们大家都不知道他是谁,但他亮出了火蒺藜。火蒺藜罕见吧?但它是军队的配备,所以由此可以推断那黑衣人是军人身份。”

冯大乱道:“呀,你这个小哥儿最聪明,你提醒我了,我大概能猜到凶器是什么了。不是你们平常所想的匕首那类兵器,而是工具。手工艺人都需要刀具,木匠需要刨刀,玉工需要刻刀……”

文彦博和沈周异口同声地道:“是高继安!”

冯大乱挠挠了头,奇道:“我还没有说到刻书匠呢,你们怎么就想到高继安了?”

沈周道:“因为之前我们在崔府大门前见过高继安,而且案发地点应天府署与他工作的地点府学衙门相邻。崔员外遇刺地点在假山一带,假山翻过去正好是府学书坊。”

马季良问明高继安的身份,便一边命人送冯大乱回去,一边派侍从赶去高家捕人。

包拯道:“马龙图且慢!我们有言在先,除非有确凿证据,否则不可以胡乱抓人,不然只会打草惊蛇。”

马季良道:“你们已经推测出凶器是刻刀,这难道还不是证据么?”包拯道:“这只是推测,虽然合情合理,但还没有取得实证。如果能从高继安手中找到淬毒的刻刀和崔员外的匕首,这才是实证。”

马季良问道:“那你想要我怎么做?”包拯道:“我们先暗中调查高继安,一边寻找他谋害崔员外的动机,一边设法寻找实证。”

马季良很是不解,道:“只要派人把他抓起来,搜查审问,一切不立即清楚了吗?”文彦博道:“那么马龙图有没有想到,高继安不过是个刻书匠人,怎么会有谋害崔员外的胆量?况且他使用的毒药极为罕见,又是从哪里得来的?”

马季良这才恍然明白过来,道:“你们是说,高继安背后还有主谋?”文彦博道:“是。所以要请马龙图稍安勿躁,不要着急抓人。”

马季良道:“也好,就听你们的。”他虽然能放心将案子交给包拯等人调查,但还是忍不住要表达自己的看法,道,“高继安是府学提学曹诚的手下,这件事难保曹氏没有卷入其中。要不然那曹丰为何莫名失踪?”

沈周道:“曹教授新请了蕲州匠人毕升来主持府学书坊,高继安正为此衔恨曹教授,怎么可能与曹氏勾结杀人?”

马季良怀疑曹诚不过是出于本能的厌恶,听沈周这么一说,也就相信了,道:“既是毒药难得,必有朝廷高官卷入其中。”沈周道:“马龙图是皇亲国戚,旁人没有法子,你却有法子。与其胡乱猜测,何不设法查明奇毒来历,设法谋到解药?”

马季良道:“不错,我今晚就写封家信,明日一早送去东京,让内子设法请一名太医来南京。”

众人便一道出来内室,预备就此散去。

张建侯习武之人,耳目要比寻常人灵敏许多,忽然听到房顶上有极细微摩擦声,当即叫道:“房上有人!”正要抢出堂去捉贼,却被包拯一把拉住,道,“你先留在这里守护崔员外,免得是有人刻意调虎离山。”

一群人一窝疯地拥到内庭中,仰头望去,果见厢房屋脊上人影憧憧。

马良中勃然大怒,叫道:“反了,简直反了!来人,点火!快点火!快上去捉住那贼人!”

但那房顶有好几丈高,人力难以攀越,哪能说上就上?侍从忙赶去取梯子。马良中气得跳着脚骂道:“废物!一帮废物!”

却见张建侯抢出堂来,手中握着一副弓箭,飞快地张弓搭箭,一箭便将屋顶的人影射下来。那人腿上中箭,重重坠地,闷哼一声,却是女子声音。众侍从举火围了上去,果然是名年轻的青衣女子,居然就是崔都兰的贴身婢女慕容英。

马良中极是惊讶,命人扶她站起来,问道:“怎么是你?是崔都兰派你来偷听我们说话的么?”慕容英倒甚是镇定,将箭羽折断,又掸了掸身上的土,道:“不是。真实情况,我说了官人也不信,所以还是不说得好。”

马良中道:“不见得,你不妨先说来听听。”慕容英道:“那好,我就如实讲给官人听。适才我到隔壁水院水井提水,意外看到崔员外房上有人影闪动,我当即想,这一定是真凶来杀人灭口了。不瞒各位,我略略会些武艺,想当场捉住那凶手,于是便沿着水院中的桐树爬上了角房房顶,打算自厢房绕到兼隐正堂屋顶,抓住那凶手。但我人才刚到厢房顶上,你们就都出来了。我知道事情不妙,担心马官人误会,所以想要原路退回角房,却被人莫名射了一箭,掉了下来。”

马良中显然不能相信她的话,问道:“你既然知道那贼人很可能就是真凶,为什么不叫人帮忙捉凶?”慕容英道:“我若一叫,那人立即就逃了。他在屋顶,我在隔壁院中,怎能追得到他?况且我也略略有些私心,我知道马官人不喜欢都兰小娘子,想借这件事来立功。”

马良中道:“那么你看到的那名凶手呢?”慕容英道:“你们这么多人拥出来高喊捉贼,我心中着慌,再看那边时,凶手已然不见了人影,大概是跳下房顶逃走了。”

正好侍从过来禀报道:“院子内外都仔细搜过,没有可疑发现。”

马良中愈发不能相信慕容英的解释,但他这次并没有武断地下结论,转头去看包拯几人,意在征询意见。

包拯道:“英娘所言……”文彦博重重咳嗽了声,道:“夜色已深,我们几个也该告辞了。马龙图,请早些安歇。”不容包拯说完,扯了他衣袖径直出去。

马良中道:“哎,你们这是……”沈周拱手道:“告辞。”

张建侯虽不明所以,亦赶紧将手中的弓箭塞到马良中手上,道:“这是我刚才从崔员外卧房墙上取下的,情非得已,请恕冒昧之处。还要劳烦龙图官人代还回去。”转头见慕容英额头尽是冷汗,他那一箭虽然未射中要害,但毕竟是穿腿而过,剧痛是免不了的,但慕容英却毫不出声,不由得对这刚强坚毅的女子多了几分佩服,歉然道:“抱歉了,小娘子,我实在不知道屋顶上的人是自己人。”慕容英道:“这不能怪公子。”

张建侯道:“小娘子可有金创药?”慕容英道:“自然是有的。不敢有劳公子费心。”张建侯闻言,这才转身去追同伴。

崔槐夫妇、崔都兰等都已听到动静赶来兼隐院,却被侍从拦在院门外。

崔槐见包拯等人深更半夜从叔叔内院出来,极是惊异,问道:“你们几位在这里做什么?”文彦博道:“这个……嗯,一会儿马龙图自会告诉你们。”拉扯着包拯急走出来。

直到出来崔府,文彦博才松开手。包拯似乎不大高兴,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张建侯很是奇怪,道:“姑父话还没有说完,这么着急离开做什么?难道是因为那慕容英在说假话,彦博你认为不便当面拆穿她?其实我看马官人自己根本就不相信慕容英的解释。”

文彦博道:“不管慕容英动机如何,但适才潜伏在房顶的人一定不是她。你是习武之人,你可以自己想象一下,如果让你从正室房顶到厢房房顶,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能办得到么?”

张建侯觉察到房顶上有人,自然是因为听到正室上方有动静。他性情急躁,随即喊了出来。众人瞬间拥出房中,四下张望,这才发现东厢房顶上有条人影,也就是婢女慕容英了。兼隐院正屋坐北朝南,虽是标准的三楹,但每楹比寻常屋子要大许多,几近五楹。东西两边厢房也各有三楹。慕容英被众人发现时,正好站在东厢房的房顶正中,距离正屋尚有一段距离。屋脊不比平地,寻常人站都难以站稳,即使是身怀武艺之人,行走也是极不容易,还要小心不被人发现,更是难上加难。

张建侯一经提醒,便立即会意过来,道:“对,即使是我,也不能办到。而且厢房与正屋并不相连,中间有一大空档,在那样的情况下,不可能不被人听见而凭空腾越而过。这么说,慕容英说的是实话了?”

文彦博道:“嗯,很难讲。这里面还是有许多不能解释的地方,即使慕容英没有说谎,她也肯定隐瞒了什么。唯一能肯定的是,在崔良中房顶的人并不是她。包拯耿直,不愿意说谎,我不让他说出证实慕容英解释有理的话,是有意要让她觉得我们已经开始怀疑她,来一招打草惊蛇,再来一招引蛇出洞。”

沈周道:“嗯,慕容英这女子跟她主人崔都兰一样可疑:一个身怀武艺,在自己家中飞檐走壁;一个冷若冰霜,对自己父亲的病情无动于衷。”

张建侯却蓦然想到一事,道:“如果慕容英说的是实话,就算只是部分实话,她看到了有人伏在崔良中房顶,认为那是昨晚在知府衙门行刺崔良中的凶手,那么真凶很可能是崔府内部的人。”

沈周道:“为什么这么说?”张建侯道:“因为按照慕容英所言,那凶手当时伏在崔良中内室房顶上,这句应该是真话,我当初就是听到头上有响动才惊叫出声。但大伙儿出去后,只发现了东厢房上的慕容英,却不见凶手人影,理所当然他是溜下房顶了。我出声示警后,马龙图的侍从立即围了内院,但搜索后却没有发现凶手踪迹,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凶手就是崔府内部的人!他从房顶下来后,坦然混入下人当中,所以才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包拯蓦然惊醒,忙道:“建侯提醒得极对,我们应该很快就可以找出这个人。走,赶紧回崔府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张建侯道:“崔府上下少说也有百十来号人,刚才拥在院子中的侍从、仆人、婢女加起来总也有几十号人,怎么查?一个个抓起来拷问么?”

包拯道:“那倒不必。你可记得当时慕容英从屋顶上掉下来后,衣服上尽是大块大块的黑灰色?那是瓦灰。南京已有一段时间没有下雨,房顶瓦砾上积有不少尘土。人在房顶,不可能直立行走,须得将身子匍匐下来,所以她身上沾了大量的瓦灰。”

张建侯这才明白过来,道:“那么在崔员外房顶窥测的凶手身上也应该有瓦灰。”

几人正欲转身进来崔府时,却见马季良带着几名侍从出来,离得老远便朝众人挥手,匆匆奔过来道:“慕容英说的是实话。我刚刚派人搭梯子上正堂房顶看过,确实有人到过的痕迹。既然那真凶能不露痕迹地从我们眼皮底下消失,应该是崔府里面的人了,对也不对?”

他以堂堂龙图阁学士之尊,深更半夜地在大街上向几名后生小子征询意见,情形着实有些可笑。但这人全然不是传说中的草包学士,当真有两下子,居然也立即想到真凶很可能是崔府内部的人,想来当年他与崔良中一道闯荡江湖时也经历了不少磨难风波。

张建侯道:“对,对。我们也刚想到这一点,正要去找龙图官人呢。”忙说了包拯想到的瓦灰一事。

马季良道:“我已经派人将今晚到过兼隐院的下人全部拘禁起来了,不过没有想到瓦灰这件事。好在人都关在房里,我这就回去,一个一个地检查他们的衣服。”

文彦博不解地问道:“既然马龙图已想到真凶可能就是崔府中人,为何还要赶出来找我们?”马季良叹道:“本来按照我的性子,就要立即对这些人严刑拷打,逼问出真凶来。但这里到底是崔府,我究竟是个外人,不好在义弟昏迷不醒的时候擅自对他的下人动刑。若是交给官府,又怕闹出更大的风波来。”

他知道崔良中虽然有财有势,但在南京声名并不佳,这次遇刺后,市井坊间多有奔走相庆、幸灾乐祸之人。起初官府怀疑曹丰行凶,提刑司派差役到曹府拘禁曹诚,以逼迫曹丰投案自首,却被应天书院主教范仲淹几句话轻易化解,范仲淹的一番话更是在南京城中广为传诵,愈发显得崔氏不得人心。在这种情况下,当然愈低调行事愈好,出一点点漏子,只会招致更多外人起哄,徒然令崔氏难堪。像真凶实出自崔府这样的事一旦传出,南京士民定会愈发为曹氏的无辜被疑而愤愤不平,那么崔氏的名声就愈发江河日下了。所以马季良将今晚到过兼隐院的下人都关押起来,却并未有任何后续动作,而是赶来追包拯等人,实是期待能有个不事张扬的法子直接找出凶手。

文彦博等人都是聪明人,立即明白了马季良的心思。

包拯道:“既是有了明确线索,足以令马龙图寻找真凶,我们不如分头行事。”马季良道:“好,我这就回去查所有下人的衣服。高继安那条线索则交给你们几位负责。”包拯道:“好。寻找真凶的话,先从当晚跟随崔员外到过应天府署的从人入手。”

马季良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道:“多谢指教。”一想到真凶近在眼前,义弟遇刺一案即将水落石出,又是欣喜,又是愤懑,忙不迭地转身去了。

张建侯道:“我们现在去哪里?是要去找高继安么?”包拯道:“当然。”

几人当中,沈周身子最为单薄,不禁抱怨道:“现在已经快半夜了,明日一早再去不行么?我可是困也困死了。况且现下不是已经肯定真凶是崔府内部人么?说不定跟高继安无关呢。”

包拯道:“高继安来过崔府,凶器又是刻刀,他肯定有所关联。今晚崔府出了这么大的事,虽然马龙图刻意压制,不让消息传出,但人多嘴杂,万一张扬开去,高继安闻风逃走,那岂不糟糕?”顿了顿,又道,“不过我们不用耗费这么多人力。小沈,你和彦博先回我家歇息。我和建侯两个人去寻高继安,看能不能有所发现。”

沈周道:“这不好吧,我们几个一向是共同进退,要去就一起去。”

文彦博却道:“包拯说的有理,没有必要都跑去找高继安。沈周,我们两个先去包拯家中睡觉,等他回来,让他睡觉,我们接着找线索,岂不更好?”沈周闻言,只得同意。

包拯遂与张建侯赶去节字街寻高继安。刚到礼字街口,便遇到了带着弓手巡逻的宋城县尉楚宏。

楚宏上前拦下二人,问道:“两位公子大半夜的还在大街上,行色匆匆,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要赶去办?”

张建侯因为初入城时即被楚宏收缴腰刀,至今不曾归还,对其印象不佳,不服气地道:“我们就爱半夜在大街上闲逛,如何?这也犯法了么?”

大宋不似汉唐有夜禁制度,入夜后,市井坊间往往热闹异常。楚宏被张建侯一问,也无话可答,只得退开。

包拯却道:“我们得到一条关于崔员外遇刺一案的线索,正赶着去查个明白,楚县尉不忙的话,不妨跟我们一道。”楚宏先是一愣,想了一想,才点头道:“好,我随包公子去。”态度极见沉静,毫无破案立功的急躁,甚至连线索是什么也没有追问。

张建侯很是不解,低声问道:“姑父为什么要叫上他?万一查到实证,功劳岂不成他的了?”包拯道:“我们又不是官,有什么功不功的?楚县尉是个勤勉的好官,你见到几个像他这样日日夜夜亲自巡视全城的县尉?”

张建侯这才不吭声了。

节字街是南京手工艺人的集中居住区,也有一些商铺。虽然夜色已深,依旧有不少人在街道边的摊子上饮酒作乐,不时有欢笑浪语。到了高继安家,正好门前月桂树下有两名男子点着灯笼下双陆,听闻众人来找高继安,一红脸男子笑道:“老高今晚不在!瞧,屋里的灯一晚上没亮过。”

包拯道:“大哥可知道他去了哪里?”红脸男子道:“我看见有个妇人把他叫走了,还问了一句,他也没答,不知道去了哪里。”另一白脸男子笑道:“还用问么?当然那妇人家里。”

包拯顾不上理会后一人的调笑,忙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那妇人多大年纪?长得什么样子?”红脸男子道:“嗯,应该是天黑后不久吧,我正在摊子上吃晚饭呢。那妇人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孔。年纪嘛,我猜大约三、四十岁?不过她不是第一次来找老高,应该是老相好了。”

张建侯道:“那妇人既来过多次,难道每次都是戴着帷帽么?你一次也没看到她的面目?”红脸男子道:“是啊,这不奇怪啊。她如果不是专项说媒的媒人,就一定是不愿意旁人看到她的真面目了。”

白脸男子:“其实也是有点奇怪,老高浑家死了好几年了,他手头也很有几个钱,完全可以再娶一房老婆,这妇人既不是媒人,又老来找他,肯定是对他有意,男欢女爱,何必偷偷摸摸,见不得光?要我说,她多半是有夫之妇。”转头见到一身公服的楚宏,不禁“哎哟”一声,问道,“是老高犯事了么?”

包拯见再也问不出来什么,便将楚宏叫到一边,道:“之前发现的线索跟高继安有很大关系,他有可能只是被人叫走,但更可能是逃走了。事情紧急,我想进去高家,搜索更多证据,还请楚县尉行个方便。”

楚宏这才问道:“包公子所称的线索是什么?”听包拯说了大致情形,沉吟道,“虽然不算什么实证,但足以传讯高继安。好,我带包公子进去。”当即打亮火摺。

高家大门没锁,一推即开。院子甚小,除了窗下散种着几株牡丹外,甬道两旁的空处都摆满了大木盘,盛放着清水,里面浸泡着枣、梨、黄杨等各种木材,显是刻版的材料。

楚宏先跨入堂屋,举火点燃灯烛,这才招呼包拯进去。

张建侯眼尖,一眼见到窗下牡丹丛边有新土刨出,赶过去用手挖了几下,将浮土拔开,赫然露出一柄精巧的黄金匕首,跟马季良的那柄匕首一模一样。忍不住欢笑一声,道:“哈哈,找到了,这不是实证是什么?崔员外的匕首在这里!呀,下面还压有刻刀。”

那是一柄精细刻刀——乳白色的圆形骨质杆身,粗不及小指;两头有刃,一头扁平如切刀,一头尖细如剑尖。刻刀用作雕版,属于特殊工具,制作工艺复杂,刀体通常用钢,比普通刀剑要坚韧耐用许多,刻刀的价值全在刃上,因而两头刃上均配有皮质护套。

众人忙赶过来围观。包拯一见便道:“不错,这正是我们要找的东西。”

楚宏忙道:“公子再四下看看,也许还会有什么别的发现,我派两名弓手留在这里帮你。我先赶回县衙,调派书吏和吏卒来记录现场,再请吕县令发出通缉告示,以防高继安明日一早逃出城去。”包拯见他办事敏捷周到,令人放心,便点头道:“好。”

楚宏道:“只是有劳两位公子要在这里多耗一会儿了。”包拯道:“不要紧,这就请楚县尉快去办事吧。”转头见张建侯正玩弄那刻刀凶器,忙叫道,“建侯,快放下刻刀,上面有毒。”

张建侯便将凶器原样丢进土坑中,等候官府派人来取证。又问道:“姑父,崔员外好歹也是南京城中的头面人物,这高继安不过是个刻书匠,他为什么敢在老虎头上捉虱子呢?”包拯道:“嗯,这个问题问得好。我们再好好找找,看看有没有别的线索。”命弓手守在院中,自己和张建侯进屋搜索。

高继安是刻书匠人,大约有手工艺人细心爱整洁的天性,屋里屋外一应物事收拾得整整齐齐,吃穿用度井井有条,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也称得上是小康之家。

家中正屋一间,卧室一间,还有一间类似于读书人书房的书坊。坊中摆有一张长长的台案,上面摆满雕版使用的工具,如各种形状、大小的刻刀、铲刀、刮刀、凿子、木槌等。还有印版固定夹具、固定纸张的架子,以及各种规格的刷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完全就是一个小巧的手工作坊。

包拯、张建侯二人将堂屋、卧室、书坊都细细翻过一遍,不见有异常之处。又来到厨下,厨具甚少,只有一个厨柜和一口水缸,看起来有些空空荡荡。灶上大锅盖着盖子,灶台上干干净净,没有寻常人家烟熏火燎之味道,也没有任何油腻之物,显然主人不常开伙做饭。

张建侯道:“除了干净,没有出奇之处啊。”包拯道:“干净难道不是出奇?”

想了一想,走到灶台边,揭开瓮缸的盖子,却见里面并无一滴水。人可以不做饭,在外面买现成的食物,但居家生活不能没有热水。这高继安明显是个洁净之人,难道不用热水洗浴么?即使习惯用冷水,他房中摆放着不少茶叶罐,难道泡茶也不用热水么?

包拯甚感疑惑,又到外面院子中,发现檐下摆着一个简易铜炉,旁边堆满柴禾,应该是专门烧水用的,这才释然。但心中仍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重新回到厨下,俯身往灶口看了一眼,里面积了许多柴灰。当即心念一动:厨房中一根柴禾都没有,灶口前也没有添火时坐的小板凳,灶里却有这么多灰,而且那灰的形状并非自然燃尽,明显有人拨弄过的痕迹,岂不是不同寻常?

一念及此,当即挽起袖子,伸手往灰里掏去,手一入灰,便触碰到硬物,心头一喜,知道自己猜测没错。忙将那物事取出来,掸去灰烬,却是一个油布包着的小包,长方形,约是一本书的大小。

张建侯问道:“收藏得这么隐秘,到底是什么?”

包拯便将油布一层层解开。油布包得极紧,足见里面物事之贵重。他拆得小心翼翼,张建侯已然等不及了,胡乱猜测道:“像是一本书,该不会是传说中的《张公兵书》吧?”一提到《张公兵书》,立即满脸通红起来。

难怪他激动,他非但出自南阳张氏,而且祖先与张巡同属一支,算得上是张巡的旁系子孙。一想到祖先留下的传奇兵书很可能就在眼前,按捺不住焦急,连声催促道:“快!快点!”

包拯奇怪地看了张建侯一眼,对内侄居然异想天开的想法感到极为诡异,问道:“你怎么会认为里面包的是《张公兵书》?难道是因为见到高继安在刻印《张公文集》么?”

张建侯道:“不是不是。噢,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姑父,这次我和妹妹陪祖姑姑回南阳省亲、拜祭祖先,在张氏宗墓遇到了一对中年夫妇,相公名叫张望归,夫人名叫裴青羽,你猜那张望归是谁的后人?你一定想不到!”包拯道:“张议潮。”

张建侯不禁咋舌,连声道:“啊,姑父是怎么猜到的?真是神了,你连他的人都没有见过呀!”包拯道:“他的名字叫望归,可想而知,是盼望回到家乡的意思。张氏一系,最著名的望归人氏就是张议潮的子孙后代了。”

唐代安史之乱后,国力日衰,逐渐丧失了对西域的控制权,河西一带也被吐蕃占领。然敦煌虽百年阻汉,没落西戎,而人物风化,一同内地。唐代大中二年(848),张议潮在沙洲发动起义,汉人纷纷响应,争相与吐蕃军拼命,沙洲由此收复。三年后,张议潮收复河西,主动归唐。唐朝于是在沙州建立归义军,统领河西十一州,授张议潮为归义军节度使。张议潮死后,其侄张淮深统领淮西,但由于不肯派儿子到长安为人质,唐朝廷对其不能放心,不授予节度使旌节,其实是不支持张淮深当节度使,从而引发了归义军内部的权力争夺,归义军的辖境缩至瓜、沙二州。唐朝灭亡后,张氏子孙张承奉建立金山国,却抵挡不住回鹘的进攻,最终被迫取消国号,臣服于回鹘,从此张氏彻底丧失了在河西地区的威望。沙州另一大族曹氏曹仁贵趁机发动兵变,取代了张承奉,又恢复归义军称号,仍称归义军节度使。此后,归义军政权一直把持在曹氏家族手中,而今当权者名叫曹贤顺,同时与大宋和辽国保持着友好通使关系。张望归夫妇便是新近跟随出使大宋的使者团入境的。

包拯随口问道:“那位张望归先生是预备到中原定居么?”张建侯道:“他倒是有这个想法,可他夫人不同意,好像很不喜欢我们大宋的样子。对了,他们夫妇说了,想来南京拜祭忠烈祠,也不知道到底来没来。如果遇上,我一定将姑父介绍给他们认识。”

油布包终于打开了,并不是《张公兵书》,甚至不是一本书,而是一叠相同大小的厚纸。

张建侯心情登时由艳阳高照转为坠落冰窟,脸色一下黯淡下来,沮丧地叹了口气。包拯却是颜色大变,失声道:“这些……这些都是伪造的交引!”

张建侯道:“交引是什么?”包拯道:“就是类似提货单的文书,可以凭它到榷货务换取茶叶。”

张建侯道:“可是提货单都是由东京榷货务开具,听说一式三份,分称甲、乙、丙,骑缝间均有盖印,东京榷货务自留甲份,乙份给茶商,丙份由朝廷发往南方六大榷货务。茶商去提茶叶,须得将手里的提货单交与官吏,两份凭证合印无误,方能提出茶叶。高继安私刻文书,就算能伪造官印,可榷货务没有底单,他怎么可能骗过官吏呢?”

包拯道:“这些文书自然不能直接到六大榷货务提取茶叶,但却可以到东京榷货务换取提货单,跟朝廷新实行的‘入边’制度有关。”

自西夏李继迁夺取灵州、不再臣服大宋以来,西北局势紧张,大宋在边关屯驻了大量军队,边军需要大量粮食,往前线运粮是一项十分繁重的任务,耗费浩繁。为了减轻负担,朝廷想了一个办法,即鼓励老百姓自己出钱出力将粮食运到边境,称“入边趋粟”,简称“入边”。驻军收到粮食后,给输粮者开具文书,称为“交引”。老百姓可以凭借交引到东京榷货务换取茶叶的提货单。对普通百姓而言,茶叶可以跟布帛、粮食一样折税,实际上有货币的作用。“入边”政策实行以后,很多老百姓都踊跃往边关送粮,朝廷由此省却了一大笔采购、运输物资的额外支出。但由于边区粮食价格高,中原粮价不过十几文,西北地区高达一千文,老百姓换来的交引价值很高,而他们往往没有实力做茶叶生意,便干脆将其卖掉,譬如卖给崔良中这样的大茶商,这样经过转手后,就容易造成弊端和漏洞。

张建侯道:“姑父怎么知道这些交引是伪造的?”包拯道:“交引是特殊用纸,既厚且韧,一般都是由朝廷印制好样式后发往边关,再由边军根据所运粮食多少折算成茶叶斤数,在空白处添上籍贯和姓名,发到入边者手中。入边者得到交引后自边关返回,因是辛苦所得,必然会贴身妥善收藏,不可能一点折痕都没有。可是这些交引很新,看起来就跟刚印制出来的一样。而且这每一张交引都可以换取一千驮茶叶的提货单,价值不菲,如果不是伪造的,早该拿去换茶卖钱了,藏在灶灰中做什么呢?”

张建侯道:“可交引上的人名、籍贯看起来很真啊,你看这张眉州青神人氏陈希亮,我知道青神那个地方,当地真有很多姓陈的。这是造假的没错,可还真的有鼻子有眼睛,煞有其事。”

包拯蓦然得到了提示,忙将一叠交引交给张建侯,自己跑回灶口。那灶口小,脑袋无法伸进去,他便挽起袖子,伸手入灶膛,将灶灰全部扒出来。

张建侯好奇道:“姑父还要找什么?”

包拯不答,只是一点一点地摸索。终于在靠近灶口的内壁上摸到了一块活动的火砖,他慢慢将火砖取下来,从小洞中掏出一个竹筒来。竹筒中插着一卷纸,取出来一看,却是一叠皱巴巴的交引,最上面一张写着眉州青神陈希亮的名字,然而价值却只有五十驮。

原来是有人自入边者手中买下了交引,又将这些原版交引交给高继安,令其照葫芦画瓢,重新刻造一份新的文单,入边者的姓名等均不改变,唯一的变化是将原先交引的价值夸大十倍、数十倍。可这些原版交引合起来算的话,原先价值已然很高,绝非普通商人的财力所能承受,高继安绝没有这个能力,他有的只是刻书的手艺,一定是另外有人聘请了他。而策划这件事的人,不但有雄厚的财力资本,还是胆大包天了。

张建侯立即明白了过来,道:“原来是这样。难道高继安是在替崔良中刻印假交引?呀,崔良中‘天下第一茶商’的名号原来是这么来的。”

包拯心中最先想到的也是崔良中,但目下并没有指向这位大茶商的直接证据,高继安和崔良中的唯一联系,只是在高继安家中发现了行刺崔良中的凶器。但这批交引牵扯到的茶叶数目如此巨大,除了天下第一茶商崔良中,谁还有能力染指呢?不是他指使高继安造假,又是谁呢?

张建侯道:“可我就不明白了,高继安既然跟崔良中是一伙儿,为什么他还要刺杀自己的主顾呢?即使是他起了贪念,自己想霸占这批交引,他也没有能力脱手啊。”包拯道:“嗯,这个……”

恰在此时,只听见外面有人叫道:“高继安回来了!喂,有官府的人在这里,你还不快跑!”

包拯忙将两叠交引重新用油布包好,收入怀中,这才赶出来查看。两名弓手已闻声追出大门,二人也紧跟出来,查看究竟。

三更已过,外面是黑漆漆的夜,大街上行人稀少,没有灯光,全然只能凭两边住户一两扇窗子透出的烛火照明,微弱而呆滞,得好似惺忪眼睛的目光。昏昏暗暗中,一切都影影绰绰,看不清楚本来的样子。近处有草虫的哼哼唧唧声,远处则有人呼喊,夹杂着一、二声狗吠,显得空旷而遥远。

张建侯还想去追高继安,可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只好陪着包拯站在大门前张望,道:“看来高继安傍晚时离开只是有事被人叫出去了,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包拯道:“嗯,如此才合情合理。不然高继安如何能知道我们已然请了仵作,从崔良中伤口验出了端倪?”

等了一会儿,弓手们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告道:“没有追到人。”

包拯道:“算了,反正夜间城门关闭,他出不了城。天亮前,缉拿他的告示就会贴遍大街小巷,他寸步难行,逃不掉的。”

弓手这才留意到包拯一脸灶灰,土头土脑的,完全变了一副模样,不禁一愣,想笑却又不敢笑出来。

在院子中等了小半个时辰,楚宏率领书吏、差役重新赶来,告知道:“我回去县衙将案情禀报了吕县令,吕县令立即签发了告示,已派人知会各城门守军,并禀报了应天府、提刑司。明日一早,城中就会展开大搜捕,高继安决计逃不掉的。”

包拯道:“只怕这件案子不是这么简单。”将自灶灰中搜到的一真一假两叠交引交给楚宏。

楚宏愣了半晌,才道:“这件案子看起来背景复杂,楚某须得回去禀报上司,再做决断。”转头催促书吏道,“快些为包、张两位公子录下证词,好让他们早些回去休息。”

书吏应了一声,正要询问经过,忽听得弓手在里面叫道:“土坑里少了刻刀!”

包拯大吃一惊,忙奔到窗下花丛边,只见土坑中只剩了那柄黄金匕首,那柄至关重要的凶器刻刀却是不见了。众人见状,无不惊讶之极。

张建侯挠头道:“不对呀,我明明放在这里的,就在匕首边上。这里又没有别人进来过,怎么会不见了呢?”

楚宏便质问手下道:“会不会是你们不小心动了,又掉在哪里了?”弓手慌忙辩解道:“刻刀只有张公子动过,听说刀上有剧毒,他扔回土坑后,小的们看都没敢多看。”

楚宏还要命人仔细搜寻刻刀,包拯摇头道:“不必了,我们适才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刻刀被贼人窃走了。”

他已然明白过来,那刚才在外面警示高继安逃走的人,并不是真的发现了高继安的踪迹,而是要有意引众人出去。弓手闻声,立即追了出去。包拯和张建侯听到喊声,也赶快跟出了大门,虽然没有就此离开高家,却一直站在院门口等消息。而那贼人一直躲在暗处窥测,趁院中无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窃走了刻刀。

如此看来,高继安已然逃走无疑,之前来找他的帷帽妇人多半就是来通风报信的。可这冒险窃走刻刀的贼人又是谁?跟高继安是什么关系?他又是如何悄无声息地进出高家,从包拯、张建侯的眼皮底下取走刻刀的?

包拯说了大致情形。楚宏极是不解,困惑地道:“凶器已经被发现,证实了是高继安向崔员外行凶,铁证如山,为什么还有人要偷走刻刀?如果是想销毁物证,为什么只单偷走刻刀,却留下匕首呢?”

张建侯抢着答道:“我能猜到原因——因为刻刀上有毒。既然仵作可以由伤者伤处推测出真正的凶器是刻刀,再联系到刻书匠人高继安,那么刻刀上的毒药也一定可以联系到什么人,所以贼人将它盗走了。换句话说,高继安只是一个小卒子,是他动手向崔员外行凶没错,但他背后还有主谋,那毒药一定能联系到主谋身上。”

如此推测确实有道理,连包拯也转过头来,惊异地看着内侄。

张建侯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不是我聪明,我只是照猫画虎地想到的。”

楚宏道:“听说医博士许希珍几次为崔良中崔员外诊治,也判断不出他中的毒是什么。就算官府得到刻刀,结果还不是一样么?”

只听见背后有人道:“这全然不一样。崔员外中毒药已深入体内,跟他体内的血液以及茶叶积淀混杂在一起,毒药起了反应,就会发生变化,若是事先不知道是什么毒药,再难搞清楚药性。但刻刀上的毒药等于是源头,查明药性的可能性要大许多。”

回头一看,却是沈周站在院门口。他虽然勉强同意回包府歇息,但真躺到床上时,却根本睡不着,一直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盼望包拯快些归来。见其久久不回,愈发担心起来,遂干脆披衣起床,见文彦博房中没有动静,便自己一个人摸黑出了包府,一路寻来高继安家中。

楚宏忙命把门的差役放沈周进来,道:“如沈公子所言,那么窃贼盗走刻刀就是这个道理了。”命书吏记录下现场情形、录下包拯几人口供,再派人留守高家,自己则带着两叠交引赶回宋城县衙向长官禀报。

包拯几人出来高家时,已然是凌晨时分,天虽然还没有亮,远处却间或有鸡鸣声。

半路上,沈周问明了事情经过,不由得极是懊恼,道:“当初我真该和你们一起来高家的,多一个人多一分力,也许不用着了那贼人的道。”包拯道:“不必自责,怪只怪贼人太处心积虑。”

张建侯向来自负武功了得,今晚却接连遭受挫折,先是在崔良中家中让房顶的真凶逃脱,接着又在高继安家中被贼人从眼皮底下盗走关键证物,自己居然丝毫没有察觉,既气愤又沮丧,恨恨道:“这两人千万别落在我手里,不然一定要让他们难看。”

沈周疑惑道:“今晚可真够邪门儿的。就算南京城中藏龙卧虎,一夜之间,哪里能冒出来那么多飞檐走壁的高手?”

包拯道:“应该是同一个人。刚刚窃走刻刀的贼人,一定就是今晚慕容英见到的屋顶上的人影,也就是所谓的真凶,其实就是高继安背后的主谋,或是主谋的手下。”

张建侯道:“可真凶不是已经被马龙图困在崔府中了么?”包拯道:“也许我们都弄错了。”蓦然想到什么,脚下也加紧了步伐。

张建侯道:“什么弄错了?哎,沈大哥,他怎么老是不把话说完?”

其实张建侯比包拯低一辈,按理该叫沈周“叔叔”,但大家年纪相差不大,他又是礼仪粗疏之人,便“大哥”、“大哥”地叫,也没有人在意。

沈周也是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道:“你姑父的意思是,很可能我们之前推断有误,那真凶早已经逃离了崔府。”

包拯如此推测,自然不是凭空瞎猜,而是有重要理由:众人今晚才根据仵作冯大乱的检验判断出凶器是刻刀,由此联系到刻书匠人高继安,包拯据此追踪而来,高继安却已抢先逃走。但也不是全无所获,张建侯在高继安家窗下掘出凶器,得到了行凶铁证,崔良中遇刺案就此告破。即使高继安背后尚有主谋,只要捕到他本人,自然可以立即讯问明白,他不但是犯人,还是指认主谋的人证。然而,事情却突然出了意外,有贼人赶来盗走了刻刀,那应该是能追踪到主谋的关键证据。如果官府不能缉拿到高继安的话,那么也就不可能再追查到主谋。就在今晚短短几个时辰之内,干系到主谋的人证高继安和物证刻刀先后消失了,这是有意识的毁痕灭迹,这显然是主谋或是主谋派人所为。可直到今晚,包拯等人才查到高继安的线索,谁会知晓他已然暴露、及时知会他逃走?又有谁知道包拯等人连夜来了高家、并搜到了杀人凶器?这一系列的事件,发生的时间紧密相连,根本不可能是巧合。唯一的可能是,那主谋得到崔良中曾经清醒过来的消息,担心他再一次醒来后透露自己的名字,于是决意今晚杀死崔良中灭口。他能摸到兼隐院房顶而不被人觉察,自然不是普通人。然而当晚马季良与包拯等人齐聚在崔良中房中,他丝毫没有机会下手,却意外听到高继安已经暴露的消息,不由得慌了神,由此被张建侯觉察到踪迹,幸好东厢房顶上的慕容英转移了众人视线。主谋侥幸逃出崔府后,急忙赶来节字街,通知高继安逃走。得知高继安将匕首和刻刀埋在窗下牡丹丛中后,心知要遭,忙独自赶回来,预备取走凶器,却发现包拯等人在里面。于是使了招调虎离山之计,引开众人。他既能趋翔于戒备森严的崔府,出入高继安这种普通民居自然也不在话下。

张建侯失声道:“难道主谋就是那帷帽妇人?”沈周道:“按照经过来看,应该是她。”

张建侯道:“呀,这妇人能来去崔府如履平地,还能在我眼皮底下窃走刻刀,功夫应该相当不错,真想会会她。”

他是个武痴,碰到武功高强的人,总想着一较高下,却由此联想起一件事来,急忙扯住沈周的衣袖,道:“沈大哥,你刚才说南京不可能一夜之间冒出来那么多高手,我想到了一件事,这帷帽妇人会不会就是当晚在曹府与杨文广交过手的黑衣人?”

沈周仔细想了一想,才小心翼翼地道:“嗯,如果单从身手来判断,是有可能的。但小杨将军不是说与他交手的黑衣人是军人么?”包拯忽然回过头来,道:“不,小杨将军也不能肯定黑衣人是不是军人,只是对手打出了火蒺藜,他才有此猜测。”

张建侯道:“姑父也认为黑衣人就是主谋帷帽妇人?她的仇人还真多,当晚派高继安到知府衙门行刺崔良中,自己又赶来曹府杀曹汭,幸亏被杨文广阻止了。”

包拯道:“不,如果黑衣人真是帷帽妇人的话,那么她去曹府不是为了曹汭,而是为了曹丰。曹云霄不是说曾经亲眼见到兄长在大街上跟一名帷帽妇人说话么?帷帽虽然并不少见,但南京多雨少风,尘土不扬,出门戴这种帽子的妇人并不多,这两个帷帽妇人很可能就是同一个人。”

沈周道:“可是黑衣人身上有火蒺藜啊。”包拯道:“有火蒺藜,并不代表他一定是军人。如果我没有猜错,高继安刻刀上的毒药也是得自帷帽妇人,也许她有法子能弄到奇毒、火蒺藜这些特别的东西。”

张建侯道:“这倒也有道理。可是姑父何以能肯定帷帽妇人到曹府是为了曹丰呢?”包拯道:“她是唯一一个能将所有事情联系起来的人。昨晚崔良中被刺,根据张尧封的描述,曹丰是根本不知情的,甚至已经喝醉,可到半夜,他莫名失了踪,直到现在也没有露面。他一定是被人叫醒,告知了什么消息,才会如此。而根据曹府诸多下人的说法,当晚自曹汭离开,再没有任何人进出……”

沈周道:“啊,我明白了,帷帽妇人会武艺,完全可以轻松越墙而过。是她找到曹丰,告知了什么事情,紧接着曹丰就失踪了。”

张建侯道:“我也赞同,那帷帽妇人一定就是曹丰的情妇!姑父不是推测过曹丰很可能是自己有意失踪,目的是为了保护真凶吗?他要保护的人正是他情妇,这样最合情合理啊。”

如此前后衔接起来,倒一切都说得通了——昨晚知府宴会,并没有受邀的高继安从隔壁的府学官署翻墙过来,在花园假山一带用带毒的刻刀刺中崔良中,取出崔氏的黄金匕首补了两刀,以掩饰刻刀留下的独特刀伤,随即收了凶器,将尸首拖到墙根的花丛后藏好。哪知道崔良中命大,侥幸未死,一直徘徊在知府衙门附近的帷帽妇人闻讯后很是恐慌,知道崔良中一醒就会说出凶手的名字,遂潜入曹府找情夫曹丰商议。曹丰想到崔氏与曹氏有怨,人所共知,崔良中遇刺,曹氏嫌疑最大,当即决定自己失踪,好造成畏罪潜逃的假象,以掩护情妇。他不会武艺,大概是在情妇的帮助下越墙而过,却被留宿曹汭府中的杨文广发现踪迹。情妇与杨文广一番交手后,最终仗着犀利暗器逃走,将曹丰藏了起来。高继安得知崔良中中毒未死后自然也是忧惧不已,甚至亲自到崔府门前打探消息。帷帽妇人为消除隐患,决意今晚动手杀了崔良中,结果先后被慕容英和张建侯发现,未能成事。利用混乱逃离崔府后,她便立即赶到节字街通知高继安逃走,半途又回来偷取了刻刀。

至于命案最关键的动机——高继安既是暗中为崔良中伪造交引,想来二人起了龌龊,所以高继安明明已经刻好假交引,却不肯交给崔良中,反而有意拖延。只是通常这种情况下,应该是崔良中杀高继安灭口。情况反过来的话,也许是高继安知道崔良中要杀他灭口,所以抢先下手,以求自保。而曹丰也许知情,也许不知情。其情妇则可能是为了情夫出口恶气,也有可能是为别的缘故,正好她知道高继安想对付崔良中,遂加以利用。

三人总算推测出事情的完整经过,但心头丝毫不见轻松,反而愈发沉重。

张建侯左右看了看,忍不住悄声道,“其实这崔良中真不是什么好人,依仗权势做了许多坏事,居然还伪造交引。帷帽妇人派高继安杀他,其实是在为民除害,可惜没有当场杀死他,才引出来后面这么多风波。我们当真要去捉帷帽妇人么?”

沈周道:“这个……我也说不好,看你姑父的意思吧。他说查就查,他说放弃就放弃。”

包拯正埋头前行,张建侯便追上去,将话重新说了一遍,虽说是向姑父索要答案,其实是赞赏那帷帽妇人的意思。包拯只是沉默以对。

他心头亦甚是困惑,觉得不该帮崔良中这样的恶人。崔良中不仅强取豪夺,鱼肉地方百姓,还大批刻印交引,扰乱朝廷经济,已经远远超出了一般的恶霸奸商范围。这样的人,实在死不足惜。自古以来,人间正义就是扶贫济弱、除暴安良,正如张建侯所言,帷帽妇人是在为民除害、伸张正义,他为什么还要追查她呢?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天地间尽被无尽空濛的静谧所占据,意念愈发显得刻意。虚幻飘渺的黑暗中,渐有一种深邃妖娆的神秘力量,缓缓牵动着思绪。忽然间,他心底深处涌出一股很悲凉的感觉。其实仔细回想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什么让他感到值得欣喜的事情。倒不是他个人生活有什么不快,妻子早逝的阴影早已从他心中消散,而是自小皇帝即位以后,刘太后垂帘听政,与中枢大臣争权不已,遂另朝中愈发多事。人立于天地之间,再洒脱随意,也难以置身于时局之外。

心事重重中,返家的路途也变得不那么远。似乎才一眨眼,就走到了崔府门外。

包拯见到崔府门槛前尚站有门仆,便走过去问道:“马龙图找到真凶了么?”门仆道:“没有。全府上下都细细搜过一遍,除了英娘身上那件外,没有找到沾有瓦灰的衣服。龙图官人实在累了,已经先睡下了。”包拯道:“好。劳烦转告马龙图,不必再寻了,真凶就是高继安,放了那些仆人吧。”

张建侯和沈周相视一眼,会心而笑。包拯言语中没有提到帷帽妇人,又称高继安为“真凶”,显然是不打算再追查那帷帽妇人了。

进来家中,已露倦色的包拯却不回去房中,而是向仆人要了个灯笼,提着走向东边园子。

张建侯问道:“姑父要去哪里?”包拯道:“东墙。”

张建侯居然立即会意了过来——包府与崔府毗邻,那帷帽妇人能在崔家来去自如、逃脱搜捕,原来是自包家东墙出入。包府是处官邸,是官家的房子,这可是万万让人想不到了。

包令仪虽任南京留守闲职,却跟范仲淹一样,靠苦读考中进士,走的是最令人尊敬的正途。他入仕以来素有清名,累官至虞部员外郎,掌管冶炼、茶叶、食盐的生产,铁、茶、盐全是官营专卖之物,是朝廷税收的重要来源,虞部员外郎则是个大大的肥缺。但包令仪为人正直,从未有任何受贿之事,极受朝野赞誉。后因不满刘太后的“白帖子”,被斥逐出朝,当了南京留守的闲官。他从此变得豁达,不再多问政事,乐得落个清闲。南京士民都知道他人品高尚,不肯同流合污,很是尊敬他,路上遇到会主动让在路旁。就连崔良中也曾派人送来礼物示好,只是被包令仪婉拒,因而崔、包两家虽是邻居,却从无私下来往,遇上仅仅是点点头,客客气气,很有些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味道,谁能想到包府竟然会成为“贼人”进出崔府的垫脚石?

来到东墙根最靠近崔良中居所的地方,果见草丛歪歪倒倒,有被人踩过的痕迹,土墙上还有几处用力蹬过的脚印,显然就是“贼人”翻墙时留下的了。

张建侯嚷道:“啊,她居然拿我们家当进出崔家的梯子。”

虽然他赞赏帷帽妇人的正义之举,但毕竟其人是在利用包家的地利之便,还是心有不满。万一传扬开去,包家说不定还会受到牵连,被怀疑成帷帽妇人的同党。

包拯只叹了口气,道:“走吧,回去睡觉。明日一早还要回书院上学呢。”

其实此时天亮发亮,已然是“明日”了。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昨日自有昨日之无奈,明日则有明日之沉重。

包拯心头涌起一阵莫名的惆怅来,怏怏转身。细心的沈周却借着朦朦天光发现墙角的荆棘上挂着一小片黑色衣襟,很可能就是翻墙者留下的。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即告知同伴,而是等包拯和张建侯往回走出几步后,迅疾捡起衣襟,笼入自己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