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上) 叁
一二二五年秋,成吉思汗率领大军进逼西夏,翻越贺兰山来到阿儿不合地区时已是冬季。眼前出现了荒凉的空地,山间森林覆盖,常有野驴出没其中。成吉思汗一生酷爱围猎,见此情景,按捺不住勃发的兴致,要将士从林中将野驴赶至空地。他奔腾驰跃,箭无虚发,赢得阵阵喝彩。
不期然地,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另一幅画面:成群成群的野驴从垂河下游被驱到忽阑巴失草原,那原本是正在垂河附近养病的长子所尽的最后一次孝心……就在他走神的一刹那间,一头野驴从他的赤兔马前横穿而过。赤兔马受惊,猛然昂头扬蹄。成吉思汗不及防备,勒不住马缰,竟被掀坠在地上。
斡歌连和迪格慌忙上前扶起他,成吉思汗的脸上现出痛苦的神情。众人顾不得围猎,纷纷围拢过来,猎场中的野驴乘机四散逃命了。
斡歌连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成吉思汗回到车帐,耶遂见状大惊,服侍他躺下后,忙命斡歌连去请刘仲禄。
帐外,将士们默默伫立,脸上尽皆笼罩着惶恐和不安的阴云。
刘仲禄、耶律楚材闻讯匆匆赶来。成吉思汗尽量轻松地从枕上抬起头向他俩示意,额头上、鼻尖上已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刘仲禄仔细为成吉思汗做了检查。耶律楚材觉察到,刘仲禄忧虑的表情在逐渐加重。耶律楚材本人亦精通医理,知道大汗此次受伤不同以往。
“怎么样?”成吉思汗平静地询问。
刘仲禄不敢隐瞒:“大汗坐骨摔伤,恐震动内脏,需要静养。”
“要紧吗?”
“不容易痊愈,除非能保证绝对的安静和有规律的治疗。”刘仲禄回话时的语气多少带点迟疑,一旦打起仗来,他说的两条根本无法做到。
果然,成吉思汗未置可否。
由于成吉思汗意外受伤,蒙军暂时驻营于阿儿不合地区。刘仲禄很快配了药来,成吉思汗吃过后昏昏沉沉地入睡了。
刘仲禄、耶律楚材悄悄离开成吉思汗的车帐,来到一棵树下站定。
“刘兄,大汗伤势究竟有无危险?”
刘仲禄只是摇头:“大汗上了年纪,上了年纪……”
耶律楚材再也不能保持镇静:“莫非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刘仲禄一拳砸在树干上:“我只恨自己没有回天之力。”
耶律楚材愣住了。刘仲禄的医术尽得中医、蒙医之妙,在当时来讲无人能望其项背,连他都束手无策,可见……
“刘兄,倘若撤军静养呢?”
“那样可能延续三至五年,甚至更长。但我了解大汗,他这一生,从未掉转马头。”
刘仲禄自那一年避祸来到蒙古草原,转眼已在成吉思汗身边度过二十余年,他与成吉思汗名为君臣,实则早与大汗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假如能够,他宁愿以身相代。
耶律楚材目视刘仲禄,所有的忧虑都在目光中传递。
成吉思汗的车帐中,耶遂衣不解带,不知疲倦地服侍着成吉思汗。成吉思汗的呼吸很不均匀,耶遂探探他的头,有点烫,她急忙拧来一块湿毛巾敷在他的头上,暗淡的灯光下他的脸显得异常憔悴,耶遂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
说不清何时就深深爱上了他。为了忽兰的得宠,她产生过幽怨。可无论哪次冷言冷语,他都不急不怒,对她尖酸刻薄的言辞总报以无奈的、宽厚的微笑。忽兰死了,老天啊,可不要再夺去他的生命。不如让她去替他。将士们需要他,蒙古千千万万的百姓需要他,如果能让她替他去承受这场灾难,她即刻死了也心甘情愿……
一宿也不知怎么熬过来的,天光放亮时,耶遂走出车帐,想让斡歌连去请刘仲禄。她刚推开门,又愣愣地站住了。所有重要将领都齐集在车帐前的空地上,身上凝结着一层厚厚的白霜。显然他们已经这样站了很久。
耶遂不觉热泪盈眶。
“汗妃,我汗兄如何了?”合撒尔、别勒古台上前,低声问。
耶遂走下马车:“大汗昨夜热度不退,神志不宁。”她忧郁地回答。
不安像水波掠过,一起一伏。
“汗兄是否醒来?”
“他临天明才稍稍睡稳。刘御医,你先跟我进来吧。”
“喳!”
刘仲禄随耶遂走入帐中,悄悄坐在成吉思汗身边。不多时,成吉思汗醒了,全身酸痛。“仲禄,你来了?”他有气无力地问。
刘仲禄为成吉思汗做了诊治。服过药后,成吉思汗感觉精神稍稍好了些:“我心里好受了许多,不妨事了。耶遂,你让斡歌连去传众将。”
众将听传,立刻入见。成吉思汗倚在床上,奇怪地笑道:“你们来得可真快!”仅仅一夜,他的脸色灰暗了许多,众将彼此交换着忧虑的眼色。
成吉思汗若无其事地招呼众将坐下:“大军在阿儿不合驻营无益,不如继续前进,你们以为如何?”
已凭战功升为千户长的图华首先表示反对:“大汗,臣以为,西夏乃定居国家,筑城为营,断不会轻易弃城而去。不如先行回师,待大汗身体康复,再做讨伐不迟。”
图华的建议赢得了众将的一致赞同,成吉思汗却不为所动。他一生征战,从未掉转马头。“倘若突然回师,西夏必以为我军怯懦,不敢与之一战。依我之见,且按兵不动,派使者去探李德旺口气。若他有悔改之意,并能付诸行动,我倒可以考虑班师。若他还似先前出言不逊,我必不轻饶。”
成吉思汗遂派图华出使西夏。
夏神宗李遵顼于一二二二年病逝,其子李德旺继位,史称献宗,大权仍然旁落在阿夏敢布手中。懦弱无能的神宗留给儿子的是一个更加残破的烂摊子。
图华来到兴庆府大殿之上,向献宗转达了成吉思汗的最后通牒:昔日,汝先帝李安全在世之日,曾与我有约,一旦遇有战事,西夏将做我之左右手出征。我据前约,西征时曾要求汝发兵相助,汝不但自食其言,还公然污辱于我。我为西征大业,暂且忍让,但那时我已说过,我凯旋之日,就是西夏亡国之时。如今我已凯旋,西夏根基焉存?
献宗听了这番咄咄逼人的质问,吓得急忙辩解道:“孤王何曾说过污辱大汗和蒙古军队的话,孤王——”
阿夏敢布站了出来,挡在献宗面前。图华自然认得他,两个人怒目相视。
阿夏敢布轻蔑地冷笑:“昔日不恭之语,皆出自本人之口,因何诘责我主?你告诉成吉思汗,他若想要营地、帐房、驮物,可到贺兰山找我;他若想要黄金、白银,可到兴庆府和凉州来取所需——只要他能打败我!”
图华听了这番狂言,并不多话,转身离去。
献宗瘫坐在龙椅上,张口结舌,深恨阿夏敢布多事。
图华转述了阿夏敢布的挑衅言辞,成吉思汗勃然大怒,指天为证:“西夏敢如此蔑视我和我的军队,如何还能退兵?即使是死,我也要给西夏以应有的惩罚!”于是不顾高烧和伤痛,不听劝阻,指挥军队继续前进。
合撒尔竭力劝说汗兄留在阿儿不合养伤,由他领兵征伐阿夏敢布。成吉思汗屏退众人,平静地对合撒尔倾吐衷曲:“我戎马一生,竟自落马,已是不祥。即使退兵静养,恐怕也难痊愈。我料死期已近,指望死前能目睹兴庆陷落,方不负我创业一场。阿夏敢布大权在握,狂傲至极,断不肯软语服输,我不忍过分忤逆众人好意,才派图华前去斡旋,为的是你们不再阻我前进。合撒尔,不要太替为兄担忧,在攻破兴庆前,我不会死的,与其在克鲁伦河畔安安静静地死去,不如在战场上了此一生。你从小就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我,你知道,我生来是个不会享受的人。”
汗兄所言,句句都似刀尖剜在合撒尔的心口。他强忍悲伤,握住哥哥的手,深情地允诺:“臣弟明白了,决不会再劝你退兵。”
成吉思汗微笑点头,兄弟二人更加心心相印。
蒙军到达贺兰山与阿夏敢布相遇时,已是一二二六年春天。
阿夏敢布沿贺兰山摆下战场,意欲乘蒙军远道奔袭、人马疲惫之际,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面对汹汹而至的夏军,成吉思汗十分镇定。他命军队四下散开,待夏军逼近,以弓箭相迎。一时间,夏军中箭者不计其数,余者仓皇后退。
阿夏敢布见首战失利,亲临指挥,组织第二次强攻。
阿夏敢布以逸待劳,原也占尽优势。只可惜他的对手是成吉思汗,是蒙军,不是那种久不见阵仗的乌合之众。倘阿夏敢布凭险固守,或许还能多坚持几日,无奈他太不了解蒙军的实力和特点。蒙军久经沙场,纪律严明,即使经过长途跋涉,也能做到令行禁止,忙而不乱,也能保持旺盛的精力和体力。面对这样的强敌,固守犹难自保,何况还像阿夏敢布一样自投罗网?
夏军的第二次进攻来势更猛,成吉思汗仍以前法相对,命将士散得更开,渐对夏军形成半包围之势。夏军抵挡不住蒙军的利箭强弩,又被击溃。
阿夏敢布见制人不成,反受人制,不敢再发动第三次进攻,意欲收兵。成吉思汗焉能容他退守本营,当即挥令大军从三面杀出。这一场殊死拼杀,直将夏军杀得横尸遍野。可叹阿夏敢布数年备战,竟落了个落荒而逃。
也是他时运不济,刚刚脱离了战场,又被一位不着盔甲的少年拦住了去路。
阿夏敢布急于逃命,并不将对面的孩子放在眼里,挥刀就砍。少年不慌不忙,举枪相格。几个回合下来,阿夏敢布见少年枪法精奇,再不敢大意。
别看阿夏敢布是西夏名将,还真不是少年对手。加上刀短枪长,阿夏敢布无论如何占不到便宜,慢慢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他眼珠一转,立刻有了主意:“小娃娃,你使枪,老夫使刀,太不公平。敢不敢让老夫换枪或是你换刀?”说完他挺后悔,忘了说蒙话,也不知小孩是否能听懂?
少年却完全听懂了:“小爷还使不惯枪呢,就依你使刀。”少年边说边扔掉手中长枪。还没等他拔出刀来,阿夏敢布冷不防挥刀朝他拦腰砍来,少年猝不及防,急忙平趴在马鞍之上。
真险!刀锋擦着少年的鼻尖过去,总算没伤着。
阿夏敢布自悔失手,不敢相持,夺路又逃。
少年情知上当,恨恨不已:“好你个老混蛋!看小爷怎么收拾你!”他拨转马头,向阿夏敢布追去。两匹战马一前一后,离战场越来越远。
阿夏敢布见少年不肯放过他,暗中收刀归鞘,取下背弓,蓦然回身射出一箭。少年瞅得真切,一边闪身躲过,一边手疾眼快地抓住箭尾。
阿夏敢布顿时被惊得目瞪口呆。
少年用牙咬住刀背,顺手将箭搭在弓上,喝道:“还给你!”不过他射的是马而不是人。
阿夏敢布的坐骑负痛,蹦起老高,将主人摔出几米远,落荒而去。阿夏敢布躺在地上,半晌动弹不得,少年催马来到他面前,阿夏敢布无计可施,闭目等死。
过了一会儿仍不见动静,他睁开眼,只见少年端坐马背,笑道:“老混蛋,你还没死吗?”
阿夏敢布恼羞成怒:“小娃娃,你怎还不动手?连杀人的胆量都没有,你还上什么战场?”
少年依然笑容可掬:“小爷偏不杀你!你不是要跟小爷比试刀法吗?小爷等你呢。快起来,别躺在地上装相。”
阿夏敢布费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小娃娃,你是什么人?老夫看你不像军中人。”
“不用你管!废话少说,来吧。”
“老夫无马,还怎么战?”
“好。”少年立刻跳下马。阿夏敢布转转眼珠,又在打主意。
少年初出茅庐,终不似阿夏敢布老奸巨猾,说步战就步战,丝毫不疑有他。阿夏敢布则不然,与少年斗了几个回合,发现少年刀法比枪法更加了得,遂边打边向少年的坐骑靠去。
看看离马已近,阿夏敢布蓦然挺身向前,似要险中取胜,少年吓得急忙撤刀。阿夏敢布也是看准了少年一心要生擒他不肯下死手,故而才有此铤而走险之举。果然,少年上当了,阿夏敢布飞快地跃上少年的黄骠马,用力一夹马肚,黄骠马四蹄生风,驮着他飞驰而去。
少年清醒过来,气得连连跺脚:“老东西!老混蛋!小爷看你跑得了!”他将手指含在口中,长长地打了个唿哨。
听到主人的呼唤,黄骠马猛然掉过身,朝主人奔来,差点将阿夏敢布掀翻在地。阿夏敢布吓得紧紧抱住马脖,脸上渗出豆大的汗珠。
黄骠马径直跑回到主人面前,仰天长嘶一声,马身几乎垂直。阿夏敢布再也坐不住马鞍,被重重甩落地上。
阿夏敢布昏了过去。
接连上了阿夏敢布两次当,少年变得谨慎了许多。他等了一会儿,不见阿夏敢布动弹,确信阿夏敢布真的摔昏了,才上前将他捆绑了个结实。此时天色渐晚,少年正琢磨着该如何将阿夏敢布弄回汗帐,突见远处飞来几骑。少年不辨敌友,慌忙张弓以待。
“瑞阳,瑞阳,是你吗?”
哦,是迪格的声音。瑞阳高兴地扔掉弓箭,大叫:“迪格,迪格。”
迪格一马当先,冲到瑞阳面前,抱怨道:“你这孩子,搞什么鬼!大汗都急坏了!”
瑞阳指指地上:“我把老混蛋抓住了。”
迪格一眼认出阿夏敢布,忍不住夸奖了瑞阳一句:“有你的!”
阿夏敢布悠悠转醒,看看周围的人,不觉长长地叹了口气。
“仗打完了吗?”瑞阳天真地问。
“早打完了。收兵回营,大汗到处找不到你,急得大发脾气。后来听人说看见你去追阿夏敢布了,大汗这才命我们速来寻你。对了,瑞阳,你怎么认得阿夏敢布?”
“四年前,我随父母到兴庆府游玩,阿夏敢布看中了我阿爸带来的一匹骏马,想用重金买下,我阿爸送给了他。作为回报,他邀请我们全家到他府上小住,被我阿爸婉言谢绝了。而且第二天,我们就离开了兴庆府。所以,我认得他,他不认得我。”
“原来是这样。不管怎么说,你以后再不可冒如此风险!大汗正在病中,你若再出个什么差错,岂不要了大汗的命?”
瑞阳懊悔地垂下头。迪格喜爱地揉了揉他的脑袋,伸手将他拉到自己的马上:“好了,好了,既然没事,你也就不用自责了。”
阿夏敢布暂时被押到一座空帐里看守起来,迪格带着瑞阳径直回到成吉思汗的中军大帐。
所有重要将领都聚集在这里。瑞阳欢欢喜喜跑到成吉思汗面前,正欲见礼,被成吉思汗拉到跟前:“你这孩子!你可把我吓坏了!我听说你把阿夏敢布生擒活捉了!”
瑞阳点头:“祖汗,您不知道,阿夏敢布老骗我,费了不少的事儿呢。”瑞阳就将他两次受骗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一遍,众人被逗得哈哈大笑。
成吉思汗尤其高兴。瑞阳立了大功,这本身比阿夏敢布落入手中还令他欣喜。“好吧,孩子,这一次我且给你记大功一件。你记住,从今往后,再不许你冒险,你若不听话,我把你送回蒙古去。”
瑞阳乖乖应道:“孙儿不敢了。”
自成吉思汗受伤,众将但凡有时间,都要到大汗的行帐小坐。这在过去是不曾有的。共同的忧虑,使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多陪陪他们的大汗。成吉思汗理解众人的好意,拳拳忠心,怎能不令他感动?
刘仲禄更是倾尽全力。然而,希望越来越渺茫。他只是个医术高明的医生,做不到中止战争。成吉思汗敏感地意识到自己的生命不会延续太久,更加迫不及待地希望尽早消灭西夏。
阿夏敢布被押到成吉思汗面前。明知必死无疑,阿夏敢布昂首屹立,全无惧色。成吉思汗一向欣赏那些有气节、有胆量的人,即使这个人属于敌对一方。对阿夏敢布的憎恶不知不觉消失了,成吉思汗挥挥手,命将阿夏敢布推出,就地斩首。只是不知阿夏敢布临死前,是否后悔过由于自己的狂妄和背盟,为成吉思汗消灭西夏造成了口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