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陈兵居庸关 陆
石抹明安策马疾驰,赶回岭南金军驻地,术虎高琪传他入见。
军帐中,各部将领云集。术虎高琪居中高坐,面沉似水。石抹明安刚刚踏入帐中,他便厉声喝道:“来呀!给我拿下!”
转眼间,石抹明安被捆绑结实。众将面面相觑,大惊失色。
“推下去!斩!”
石抹明安急声辩道:“且慢!元帅,但不知末将身犯何罪,罪该当死?还望元帅说个明白,也好让末将死而无怨。”
“你私通蒙营,论律当斩。”
“元帅有何证据?”
“我问你,你出使蒙古,竟夜不归,这不是私通蒙营又是什么?”
“元帅可曾让末将直接向成吉思汗口述战书?”
“是又如何?”
“那么元帅就该明白末将无论如何不可能在天黑前赶回关内。”
“天黑你一样可以回来,为何非要留宿蒙营?”
“元帅曾有严令,日落后任何人不得入关,须待天明放行,难道末将可以例外吗?”
“强词夺理!好,本帅再问你,你是按本帅与监军大人口述向成吉思汗下的战书吗?”
“一字不差。”
“既如此,成吉思汗怎会放你回来?”
石抹明安冷笑:“听元帅之意,是明知末将有去无回了?”
术虎高琪语塞,不觉恼羞成怒:“谁跟你逞口舌之能?推出去!”
石抹明安毫无畏惧:“末将死不足惜。可叹成吉思汗非但不究末将污辱之罪,反将末将礼送出营,是明知我军将帅不和。大敌当前,望元帅好自为之,莫要一味滥杀无辜,致使军心动荡。”
术虎高琪气得七窍生烟:“推出去!斩!斩!”
术虎高琪手下将领多与石抹明安交厚,素知石抹明安秉性忠直,即便与元帅不和,也决不会私通蒙营,因而齐齐跪倒,为石抹明安求情。“元帅容禀:说石抹将军私通蒙营,实无确凿证据。大敌当前,先斩大将,乃不祥之兆,或许正中成吉思汗奸计也未可知。倘若造成我军将士人人自危,这仗还怎么打?”
众将苦求,完颜鄂诺勒见众怒难犯,索性顺水推舟:“元帅,我觉得大家所说也不无道理。依我看,莫如将石抹明安押入死牢,待我军获胜后再细细审理定罪不迟。”
术虎高琪暗恨完颜鄂诺勒。我们一起定下此计,你倒会做好人!但事已至此,他也只好无奈说道:“既然众位将军和监军大人都为石抹明安求情,本帅暂且留他一条性命便是。来呀,将石抹明安打入死牢,容后裁决。”
当天下午,蒙军向野狐岭发起了第一次强攻。
金军凭借地形优势,击退了蒙军进攻,自身也付出巨大伤亡。成吉思汗的军队毕竟是在战争中磨练出来的号令如一、无坚不摧的整体,战斗力极强,不似金军久不经战事,缺乏御敌决心。
第二天,蒙军引军再战。元帅木华黎一马当先,连发三箭射中敌方三名将领,金军大恐,术虎高琪亲临前线指挥,方才稳住军心。
第三天、第四天……
整整一个月,蒙军三路大军不分昼夜,轮番发起强攻,金军伤亡惨重,渐成溃败之势。乘金军喘息未定,成吉思汗亲临战场,采用敲山震虎的战术指挥三路大军将金军悉数围困于峡谷之内。蒙金两军的这场大厮杀以成吉思汗的全胜告终。金军精锐多半折于此役,术虎高琪仅带十二万残兵败将退守抚州。
术虎高琪撤退前并未忘记将石抹明安押入囚车一并带走。看来他是准备将石抹明安做个替罪羊,以便日后在皇帝面前开脱他在野狐岭战败的罪责。
野狐岭既破,金国门户洞开。蒙军乘胜追击,又将术虎高琪从抚州赶到宣平。宣平城防坚固,蒙军首攻未下,术虎高琪稍稍松了口气。
术虎高琪与完颜鄂诺勒商议,蒙古势盛,不如私下许以好处,劝成吉思汗罢兵。即使议和不成,来来往往也需一些时日,如此一来,正可借机重整旗鼓。但派谁为使好呢?完颜鄂诺勒提出石抹明安。
术虎高琪连连摇头:“不成,不成。石抹明安与本帅有仇,万一他此去投降蒙古,成吉思汗岂不如虎添翼?”
“石抹明安与成吉思汗有过一面之缘,想必比其他人更容易递得进去话。何况他口才惊人,胆气不凡,除了他恐再无人堪当此任。至于我们,只须扣住他的家小,还怕他会一去不回?”
“石抹明安家眷皆在辽东,我怕我们鞭长莫及。”
“无妨。我们可遣使密奏皇上,请他下旨从速缉拿石抹明安家小。石抹明安是聪明人,只要他的家人在我们手上,他断不会轻举妄动。”
“试试也成。”术虎高琪把握不大地皱了皱眉头。
石抹明安被押进帅府。木枷倒是除去了,脚上仍戴着沉重的镣铐。他明显消瘦了,憔悴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依然炯炯有神。
完颜鄂诺勒的脸上堆起殷勤的笑容:“石抹将军,你受委屈了。来人,给石抹将军打开镣铐。”
“监军大人,此乃何意?”镣铐打开后,石抹明安不动声色地问。
“石抹将军,我和元帅商议,欲派你前往蒙营说服成吉思汗,劝其退兵。将军意下如何?”
石抹明安说不出心里是何滋味。蒙军历时一个月便拿下野狐岭,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他没有亲临前线指挥,但是想也能想象得出面对蒙军强大的攻势,金军是如何惊慌失措。战前他曾设想只要屯兵固守,一定可以将蒙军拦阻于岭外,事到如今他才明白自己太低估了蒙军的英勇善战和大金所谓精锐部队的胆怯畏敌。倘若真依了术虎高琪主动出击,只怕失败会来得更快。
“石抹将军,你意下如何啊?”完颜鄂诺勒继续催问。
“下战书的是我,议和的也是我,大人,你说我会‘意下如何’?”
“此一时,彼一时,将军何必囿于俗礼?将军的爱妻、老母和幼子皆在家中望眼欲穿,将军就不想早日凯旋与他们团聚吗?”
石抹明安脸色陡变。他紧紧攥住拳头,恨不能将那张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胖脸打个粉碎。完颜鄂诺勒下意识地侧侧身体,避开了石抹明安愤怒的目光。
石抹明安刚刚腾起的怒火转瞬又熄灭了。谁叫我是大金臣。他无可奈何地想。尽管这个概念在他头脑里越来越模糊不清,终究没有完全消失。“也罢,末将到了那里该如何说?”
“只要能劝动成吉思汗退兵,尽可许以倾国之富。”
“是。”
石抹明安步履沉重地二进蒙营,这一次他感觉比第一次来下战书更要难堪。
木华黎闻报亲自出迎,石抹明安羞愧难当:“我要立刻拜见大汗。”
“我派侍卫送你。”
成吉思汗的大帐中一片静默。成吉思汗无言地等待着,眼中流露出淡淡的疑惑。
“我奉元帅之命……”石抹明安说了半句话。他原想说我奉元帅之命来同大汗议和,可话到嘴边又觉不妥,说劝大汗撤兵嘛,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石抹明安素以能言善辩闻名于金,哪承想两次出使蒙古,竟一次比一次尴尬。
“将军有话,但讲无妨。”成吉思汗敏锐地洞悉了石抹明安内心的矛盾,越发和颜悦色。
石抹明安无奈,换了个方式。“金与蒙古有仇不假,可也对大汗有恩。先帝在世时曾视大汗为大金亲信,委以重任。大汗想必没有忘记当年我国与您首次合作剿灭塔塔尔部后,先帝封您为‘北方都招讨’,授命您号令漠北百姓吧?先帝待您不薄,而今您跃马长城,无异于以下犯上。我大金虽称不上固若金汤,然据潼关、黄河之险,也非擅长野战的蒙军所能遽破。何况您孤军深入,两边军队又众寡悬殊,随着战事的深入,您遇到的抵抗势必日趋激烈,一旦有所闪失,只怕大汗您难以全身而退,务请大汗三思。”
成吉思汗沉思地望着石抹明安,什么也没说。
石抹明安抬头,正遇上成吉思汗犀利的目光。短暂的对视中,石抹明安只觉脊背与汗湿的内衣粘在了一起。
寂静悠长。
石抹明安的神经开始承受不住成吉思汗的沉默给他造成的压力。
“大汗……”他试着叫了一声,结果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将军不必说了,我知道将军要说什么,而且知道,”成吉思汗平静地打断了明安的话头,“将军忠勇令人敬佩。”
这是由衷的赞佩,石抹明安的内心却一阵酸楚。忠勇?他喃喃重复,苦笑不迭。“大汗何出此言?”
“数日前,将军不避刀俎来下那样的战书,我已尽知将军为人。说句心里话,我十分欣赏你的胆气才智,非常希望你能留在我的身边。”
石抹明安不可思议地注视着成吉思汗,他想说点什么,嗓子却似被堵住一般,半晌发不出声来。
“石抹将军,我久闻你的大名,知你禀性忠直,文武兼才。你两进蒙营,与我也算有缘。只是我与你相识至今,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别人要你说的,现在,你能不能对我说一句你自己心里的话:你对我究竟如何看?”
石抹明安一震,回答立刻涌到嘴边。
你是出身草原的英雄!你的天资英识,你的伟略雄才,你的识人之能,你的光明磊落,无不令人钦敬,只可惜——你是敌人。
“末将不敢妄言,请大汗不要难为末将。”石抹明安言不由衷地说。
“我绝非要难为你,我只不过想让你留下来——假如你认为值得。”
“大汗是要末将投降?”石抹明安感到心中有样什么东西崩溃了、坍塌了,是什么呢?
“也可以这么说吧。将军即便回去,术虎高琪也不会放过你。金帝昏庸暴虐,我素有耳闻,我为复蒙金世仇而来,决不会半途而废。宣平不过一座弹丸小城,指日可下,我只担心将军连与城池共存亡的机会都没有。”
石抹明安心扉洞开。他抬起头,久久直视着成吉思汗的眼睛。
这是一双能够洞悉他的内心,使他无法抗拒其诱惑力的眼睛。
成吉思汗继续说道:“如果将军只是担忧家人,我即刻派人暗取你的家眷,将军以为如何?”
“末将的家眷皆在辽阳。”石抹明安顺着成吉思汗的思路自然地回答。这就是说,他终于决定归降了。
“你将信件或信物交给我,我定将你的家眷完好无损地交还于你。”成吉思汗自信地微笑着,他的自信也感染了石抹明安。
“是。”石抹明安恭敬地应道。
术虎高琪、完颜鄂诺勒还在城中眼巴巴地盼望着石抹明安的消息,不料等到的却是蒙军的强攻。金军抵挡不住,弃城而逃,只留下遍地横尸和一座残破的城池。
术虎高琪回到中都向允济皇帝请罪时,将所有战败的责任都推到了石抹明安身上,总算得到了皇上的宽恕。允济气得咬牙切齿,要拿石抹明安的家眷泄愤,但令到辽阳时,石抹明安已在蒙营与家人团聚了。
成吉思汗封石抹明安为蒙军千户长,待哲别攻取居庸关后,又将他升至万户长。君臣相互信任,直到成吉思汗生命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