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凋零的“薰衣草” 陆

孟春季节,按照游牧民族的习惯,要迁徙到水草更加丰美的新牧地。经过一天的跋涉,庞大的迁徙队伍越过忽勒山来到平地,准备就地宿营。其时,正值皓月当空,迁徙队伍以部落为单位,一辆辆牛车、马车驮着拆卸下来的帐篷以及老弱妇幼,吱吱呀呀地走在前面,军队则在后面督赶着畜群。

札木合与铁木真并辔而行。一路上,札木合很少开口,夜暗中,铁木真虽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心里装着很重的心事。

行至平地时,札木合勒马回望着被甩在身后的忽勒山那黑色的轮廓,若有所思地说道:“义兄,小弟尝闻老辈人讲,靠山扎营,对牧马者有利;靠水扎营,对牧羊者有利。这究竟是什么道理呢?”

铁木真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问住了,好半晌无言以对。札木合似乎也不指望得到他的回答,他只深深地望了正在发愣的安答一眼,便独自催开了坐骑。

札木合的一番隐晦曲折的话语和突兀离去的举动在铁木真的心中蒙上了一层不安的疑云,他勒马伫立,思虑良久,仍猜不透札木合此番言行的真实用意。

“铁木真,你一个人站在这里做什么?”一辆双人马车在铁木真身边停了下来,车上坐着月伦夫人和孛儿帖。见儿子一个人立在路上,一副默默出神的样子,月伦夫人不由关切地询问。

铁木真急忙趋前请教:“额吉,是这样。方才札木合与儿同行时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他说:靠山扎营,对牧马者有利;靠水扎营,对牧羊者有利。这话,儿百思不得其解,额吉可知其中深意?”

月伦夫人思索片刻,亦感莫名其妙,她问身边的儿媳:“孛儿帖,你可明白?”

“儿媳明白。”孛儿帖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都说札木合安答心胸狭窄,反复无常,如今看来果不其然。他已经开始对我们感到厌烦了。牧马者依山,牧羊者临水,本不该同路的,札木合不过借此暗示:不是同路人,最好分开过,这样对大家都好些。”

铁木真无法不信服妻子这番入情入理的推断,因为他深知以札木合的精明,决不会心血来潮说出这样几句模棱两可的话来,其中必然大有文章。而种种迹象也表明,妻子的解释无疑是对札木合最近一段反常表现的最好注解了。

分开过,大家都好些。没想到,这就是他们三次结义的结局。

铁木真的内心不无感慨。他略一沉思,果断地下令本部停止驻营,兼夜而行。并且,为防不测,他命朝伦、哲列莫、合撒尔、别勒古台分率一千精骑断后,并叮咛四将,若非对方主动侵犯,尽量避免与任何一方交手。

乞颜部借着夜色的掩护,从岔道离开了准备宿营的札答阑各部,兼夜向桑沽尔溪方向撤去。

夜色茫茫的草原上,难以准确判明方向,只能凭着感觉一味前行。巧的是,泰亦赤惕联盟的一部恰在乞颜部行进的线路上安下营寨,这会儿忽见如此一支庞大的队伍从天而降,该部部众还以为遇到了哪个敌对部落前来截营,于是丢下所有牲畜、辎重和一座座空帐仓皇逃走了。

乞颜部不战而胜,意外地获得了许多“战利品”。其中最让铁木真高兴的是他在对方空营中拾到一个年幼的孩子,他将孩子献给了母亲,作为母亲的第二个养子。此前,在攻打篾儿乞部时,他也拾到过一个孩子,是月伦夫人的第一个养子,唤作曲出,而这第二个养子,月伦夫人为他起名阔阔出。

天光放亮时,铁木真始令本部就地稍事休息,这时他们已行至斡难河上游的乞沐尔合溪。整整一个晚上,铁木真都有一种感觉,似乎有什么人在远远地尾随着他们,由于不辨虚实,他命令后卫部队继续严阵以待。

他的担心显然多余了。来的不是他的敌人,而是他的新盟友。

原来,铁木真与札木合星夜分手的消息传开之后,在一些原属札答阑联盟的部落中激起了强烈的反响。这些部落首领中,有的早在合营时就已暗中倾向铁木真,有的则是在反复权衡利弊后确信铁木真远比札木合更适合领导他们去夺取新的奴隶和土地。尽管有着各自不同的打算,他们的选择及目标却出奇的一致。别看这些部落单个的力量或许不值一提,一旦合起来就足以形成一股不容忽视的势力了。

在所有归顺的部落首领中,最具影响力的应该是豁尔赤。豁尔赤既是拥有较强实力的巴阿邻部首领,同时也是一位享有崇高威望的萨满教主。那个年月的草原,除了克烈部、乃蛮部信奉基督教外,其余各部均以信奉萨满教为主,萨满教主在议会中常常拥有很高的权利,有许多事情倘若没有萨满教主的参与,就无法正常进行。另外,从血缘关系上来讲,铁木真和札木合只属于概念上的父系远祖,豁尔赤与札木合却有着一脉相承的母系血统,但此次他仍然弃札木合于不顾,不仅带来了巴阿邻部作为晋见之礼,并且当众宣称:他亲眼看见一只独角青牛顶翻了札木合的车帐,大叫“还吾角来”!同时,另有一只白色犍牛驮来了铁木真,大叫“奉天命送汝主来统治四方”!他甚至进一步解释说,这就是他为什么宁愿离开他的亲族兄弟札木合来投奔铁木真的根本原因,一切皆是“天意使然”。

笃信长生天的朴素而虔诚的草原人,是不可能怀疑一个可以自由来往于天地间,并能直接与天交流思想的教主的话的,所以他们当即接受了这个神秘的预言,并暗自庆幸自己选对了主人。

天近晌午,又一大批追随者来到乞沐尔合溪。其中就有巴鲁剌思部的年轻将领忽必来,博尔术的堂弟斡歌连,哲列莫的亲弟速不台。这三人其后都成为铁木真的亲信将领,其中尤以速不台功勋卓著,不但远征欧洲,而且一家出了三代名将,在蒙古历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忽必来的到来不可避免地勾起了铁木真对木华黎的思慕和渴念,事实已然证明了木华黎不久前的推断:与札木合分手后,他的力量将得到成倍的壮大。言犹在耳,何以相会无期?

鉴于乞沐尔合溪地势狭窄,容不下这许多部落,铁木真决定按原计划迁至桑沽尔溪。他暂时成了这个松散联盟的共主,根据豁尔赤“请”来的天意,来年白月才是推举新主的吉时。而这段时日,确也有助于每个人都好好掂量一下心目中理想的大汗人选。

在所有的外人眼中,铁木真似乎正为一种崭新的局面所鼓舞,只有孛儿帖清楚隐藏于丈夫内心深处迫不得已的苦衷。铁木真一生重情守义,与札木合的关系不能全始全终是他最大的遗憾。哪怕未来札木合成为他真正的对手和敌人,他依然牢牢记得札木合给予过他的帮助和友情。她总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丈夫始终看不清他与札木合并非一路人,甚至两年共同的生活也没能使他认清札木合虚伪险诈的真实面目?莫非,这就是那些心胸坦荡、知恩图报的男子汉所共有的致命弱点?

风暴迭起的草原,总算获得了暂时的休憩和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