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风雨飘摇的金莲川幕府 肆

忽必烈亲为廉希宪、姚枢除去身上的绑索,望着眼前这两张熟稔而又明显消瘦憔悴的脸庞,他心里一酸,禁不住潸然泪下。姚枢早已泪流满面,纵有万语千言却不知从何说起。廉希宪强作欢颜,正欲安慰忽必烈几句:“殿下请不要……”

忽必烈轻轻打断了他的话头:“你们什么都不要再说了!没有能够保护好你们,是我的无能。这一年多来,你们为了在关中地区实行‘新法’,可谓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如今关中秩序稳定了,府库钱粮满了,你们却反而要受人陷害,这怎能不让我心疼呢!”

姚枢、廉希宪默然无语。是啊,这一年多来,他们与忽必烈之间除却书信往来,各自繁忙,从未谋面。而他们的藩王日理万机,何尝不是顶着来自汗廷的种种压力苦苦经营着漠南汉地?论实力,忽必烈已经拥有了亡金时期的全部版图外加吐蕃、云南、亡夏之地,兵多将广,称雄一方。然而,他何尝起过叛逆之心,有过叛逆之举?经略中原、汉中、吐蕃、西夏、云南之地,难道不正是为了蒙古汗廷的最根本利益?

“我一定要找蒙哥汗评理去。我要问问他,我把漠南汉地经营得物阜民丰,难道错了吗?”忽必烈感情冲动地说。

姚枢完全理解忽必烈此刻怨怼的心情,但他首先想到的是这样做的后果。如果忽必烈只图一时痛快,上汗廷与胞兄对质,很可能激怒蒙哥汗,并因此遭到终生监禁。常言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一旦到了那个地步,他们这些藩府旧臣、谋士幕僚焉得独善其身?这且不论,最为可惜的是忽必烈在汉地实施的种种改革和开创的大好局面就会半途而废。为今之计,或许只有以退为进,以守为攻……

“大汗是国君,是兄长;殿下是臣民,是兄弟,殿下不能同蒙哥汗计较是非曲直。而且殿下远离在外,必将深受祸害。为从长计议,不如把王府的诸妃、子女遣归汗廷,作在那里久居的打算。这样大汗的疑心自可消除,君臣、兄弟之间复可和好如初。”姚枢婉言相劝。

忽必烈犹豫不决,困顿地坐在扶手椅上。

八思巴日前才从吐蕃返回开平府,察知钩考内幕,带着真金匆匆赶来觐见忽必烈。他对姚枢的建议深表赞同:“阿弥陀佛。我以为雪斋先生言之有理。蒙哥汗听信谗言,猜忌亲王,此乃情理中之事。试想,就眼下亲王的开平城而论,比之哈剌和林又将如何呢?无论规模、气势都在其上。而开平府又比万安宫高出一筹,这些亲王难道没有想过吗?”

真金也恳求父王:“父王容禀:蒙哥汗虽是一代明君,周围却不可避免地总会充斥形形色色的玩弄阴谋之徒,这些人唯利是图,豢养耳目,培植亲信,唯恐天下不乱。如今父王威震漠南,稍有风吹草动,难免浊浪滔天。姚先生、上师所言,皆为父王平安度过这一劫。真金斗胆,望父王三思。”

忽必烈深切地注视着年方十三岁的爱子,惊讶中不无欣慰。

也许是自幼成长于忽必烈“广延文学四方之士讲论治道”的漠北潜邸之故,真金从小即濡染儒学,崇信儒术。及年稍长,在中原名士姚枢、窦默等人苦心孤诣的教诲下,更是脱尽草原游牧贵族重武轻文的陋习,日益显示出不凡的抱负和远见。

姚枢还欲相劝,真金悄悄拉拉他的胳膊,使了个眼色。姚枢会意,说道:“殿下,天色已不早,请殿下暂且回府休息。觐见蒙哥汗一事,不如明日再议,到时也可听听窦默窦夫子的意见。”

忽必烈闷闷不乐地回到爱妃察必的后宫。

察必出身于弘吉剌氏,是济宁忠武王按陈的女儿。忽必烈在漠北潜邸时娶她为妃,极为宠幸。史书上称她容颜“极娇且媚”,但忽必烈喜爱她的原因并不完全由于她有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更主要由于她才华出众,聪明睿智,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贤内助。

察必早已从侍卫口中得知方才发生的一切,面对突变风云,她显示出一种超凡的冷静。“王爷,你还没有拿定主意吗?”她为眉头紧锁、神情严峻的丈夫奉上一杯热茶,柔声细语。

“你都听说了?”

“是。大汗派人如何传语?”

“大汗只说,放出去的鹰该收回来了。”

“大汗确实这么说的吗?如果大汗确实这样说,就证明事情还远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可是,要用你和孩子们做人质,这叫我如何办到?”

“血浓于水。大汗与你终究是亲兄弟,你们也曾患难与共,风雨同舟,大汗断不会只偏听一面之词就自断手足。你要为和解作努力,将误会冰释,将猜忌化解,躲过了这场危机,你还是你。”

“我?我又是谁?”

“收召才杰,悉从人望,子惠黎庶,率土归心。这就是你,王爷。你是藩府幕臣的希望所在,是中原百姓和蒙古百姓的希望所在。所以,王爷,你万不可为了儿女情长,辜负了追随你的幕臣百姓的心……”

“万一……”

“生死皆由天命。今生缘断,来世再续。与你相伴,何惧生死。请王爷去向大汗请罪吧,请王爷就以我和孩子们为人质,这样,大汗一定会相信你的诚意,只要取得了大汗的谅解,我们就都安全了。去吧,王爷,为了我,为了真金,为了姚枢、窦默、子聪和尚,为了所有爱戴你的漠南百姓,请你一定要向大汗低头。”

“问题在于,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

“你总领漠南军政事务,大胆地采行汉法,大胆地起用汉族幕臣协助你治理汉地,这一切本来就犯了那些冥顽不化的皇亲贵族们的忌。何况,你还把他们的土地还给百姓,他们仇恨你乃至希望置你于死地是必然的。从你决心挣脱蒙古旧法的桎梏,用一种新的方式治理漠南时起,谗言就一直伴随着你。而大汗,他是忠实于蒙古旧法的,他拒绝改变,这就是你与大汗之间最本质的区别。”

“难道这也算罪?”

“如果大汗认为是罪,那就是罪。大汗纵或顾念兄弟之情,也无法容忍你在漠南的所作所为。为今之计,你能向大汗证明的,只有你的一颗忠心。用忠诚去感动大汗,用光明磊落的胸襟去赢得大汗的理解,这才是我们唯一的生路。”

“我之所以在漠南采行汉法,为的正是帝业永固,我问心无愧。我必须让大汗明白,用蒙古旧法治理汉地是根本行不通的。”

“不行,王爷,不行。你听我说,现在还不到时候,你唯一能做和必须要做的,就是向大汗低头,解释要等到以后。”

“这样一来,你会有危险。”

“夫妻同命,爱则同心。我与王爷青梅竹马,如何不了解王爷的为人!请王爷放心,我身在汗廷,但有风吹草动,必定察知,这样,还可助王爷一臂之力。”

忽必烈深深地凝望着爱妃。灯光下察必的面容出奇的温婉。然而,从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眸中,他看到的却是一个愿为自己的丈夫牺牲一切的女人不可动摇的决心。许久以来郁结在胸中的忧烦一点点冰释了,他不再说什么,只是更紧地握住察必柔软的双手。

第二天黎明,姚枢、窦默求见,敦促忽必烈速返漠北哈剌和林,以屈求伸。忽必烈思之再三,终于断然回答:“我听你们的,我听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