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咎由自取 叁
众所周知,罕则黛在嫁给三王子米兰沙前,曾是大王子只罕杰尔的妻子,那个时候,只罕杰尔对这位与父王一样出身于巴鲁剌思部的贵族家庭、容貌美丽且处事果断的妻子十分宠爱。在他们共同生活的日子里,罕则黛先后为只罕杰尔生下莎勒坛和皮儿两个儿子。正当他们彼此发誓相守一生、共浴爱河时,只罕杰尔竟在一场战争中不幸阵亡。而那时,皮儿出生尚且不久。
帖木儿王一生中最钟爱的人莫过于他的长子,只罕杰尔死后,他不肯让王位旁落于长子的血脉之外,于是亲自指定长孙莎勒坛为王位继承人。同时,考虑到罕则黛年轻守寡以及担心罕则黛工于心计的特质会对未来政局产生不良影响,遂请大王后图玛帮忙,劝说罕则黛嫁给了三王子米兰沙。
经过图玛三天三夜苦口婆心的劝说,罕则黛终于同意抛下她与只罕杰尔的两个儿子,再披婚衣。
然而,罕则黛嫁给米兰沙似乎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她失去心爱丈夫的痛苦在米兰沙的身上从来没有得到过丝毫慰藉,甚至当她生下哈里勒后,米兰沙对她的态度也一样不冷不热、暧昧不明。
时间在对米兰沙的极度失望中一天天过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罕则黛迷上了饮用白酒。或许,她只是需要用醉酒的方式来达到短暂麻醉自己的目的。日复一日,酗酒使她窈窕的体态变得丰满,最终变得臃肿不堪。
她的自暴自弃给米兰沙制造了与她分居的借口,她变得越丑陋,米兰沙就越嫌弃和远离她。她的两个亲生儿子莎勒坛和皮儿也只把她当成米兰沙的妻子,对她若即若离。谁也没想到,真正疼爱她的人竟会是生性顽皮的哈里勒。哈里勒孝顺她远胜过孝顺父亲米兰沙,在她最痛苦的时候,唯有哈里勒守在她的身边,忍受着她的打骂,照顾她,不离不弃。应该说,若非生了哈里勒这样一个儿子,罕则黛无疑将是世界上最孤独最无助的女人,哈里勒是罕则黛活下来的唯一理由。
此间,作为王位继承人的莎勒坛,在祖父的协助下,逐渐培植起自己的势力。可惜的是,莎勒坛像他的父亲只罕杰尔一样没有登上王位的命,正当他准备大展宏图时,他本人却在对巴耶济德的战争中失去了性命。
他的意外亡故,使皮儿取代了他的位置。
皮儿不缺乏祖父的钟爱,不缺乏勇敢和威望,但他缺乏其长兄莎勒坛笼络人心的手段。因此,从他被确立为王位继承人伊始,他便如坐针毡,如火中烤栗,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来自各个方面的嫉妒甚至暗算。
事实上,无论是米兰沙、沙哈鲁两位叔叔,还是阿卜白克、奥玛、哈里勒、兀鲁伯、只汉沙这些亲兄弟、堂兄弟、表兄弟们全不服他,他们时刻觊觎着王位,希望取他而代之。
那一年,米兰沙疯病发作,罕则黛怀着恐惧和憎恶只身逃出帖必力思,往告帖木儿王米兰沙的所作所为。从此,她再不愿见到米兰沙,无论多少人包括帖木儿王本人从旁相劝,她都执意不肯回到她的丈夫身边。
哈里勒遵从母亲的意愿,将她留在身边。她住在哈里勒单独为她准备的行帐中,生活简单而有规律。只要不出征的日子,哈里勒每天必定抽出时间陪她说话、吃饭、散步。儿子的孝心令她感动和温暖,加之少了米兰沙和他的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时刻扰乱她的心境,她不再需要借酒浇愁。为了儿子,她用惊人的毅力戒掉酒瘾,重又变成一个头脑清醒,富于决断力的女人。
再后来,帖木儿王病逝,她充分利用家族的势力,帮助儿子哈里勒抢先据有国库和王印,从而为儿子抢先登临王位铺平了道路。
可是,当另一个儿子皮儿沦为这一个儿子的阶下囚时,她被唤醒的母爱本能还是让她难以抉择。
也许这就是罕则黛不能出席儿子婚礼的缘故。身为母亲,手心手背都是肉,她一定很为难吧?纵然她深爱着与她相依为命的哈里勒,她也不希望另一个儿子皮儿死在她同母异父的弟弟手里。
哈里勒请大家坐下,酒宴正式开始。司礼官抑扬顿挫地唱着长长的祝词,一队脸上蒙着白布只露出眼睛的侍者手里举着托盘,腰肢微扭,像跳舞一样鱼贯而入。
他们刚刚离开,又一队侍者进入。
如此几进几出,我们的面前已经摆好了各种各样的美酒、肉食、水果、米饭和面包。能够容纳千余人席地而坐,摆上一百多张桌子后至少也能容纳两百人同时就餐的婚帐,哈里勒只请了不到一百人,因此,大帐显得有几分空阔。好在,婚宴上歌舞齐备,多少遮住了沉闷的气氛。
我不由自主地关注着皮儿,他坐在王位左侧第一排筵席的首位,与坐在右侧第一排筵席首位的公主相对。
凡是坐在第一排筵席的人,都单独使用一张楠木方几。皮儿垂头不语,整个灵魂似乎都游离于盛大的宴会之外,除了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他几乎什么都不吃。
我同情皮儿。
我在公主的后面看不到她的脸,我想,她的心情一定与我一样。
由于母亲罕则黛没来参加婚宴,欧乙拉公主算是长辈,哈里勒学他的祖父帖木儿王的样子,带着新娘子按照长幼尊卑的顺序分别给坐在第一排的所有贵客敬酒。他第一个来到欧乙拉公主的面前,他的耳朵里听着欧乙拉公主的祝福,嘴角噙着一丝礼貌的笑意。新娘子亲自执盏,倒了一杯酒敬给公主。公主祝福新娘子,接杯在手,将第一杯酒一饮而尽。
新娘子再敬,公主再饮。
新娘子正要敬第三杯,哈里勒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怎么忘了,公主平素从不饮白酒。真该死!我这就让人给您换上马奶酒来。”
哈里勒这句若不经意的话让我的心脏猛地哆嗦了一下。从帖木儿王开始,谁不知道公主只能喝些口感柔和、对身体有益的马奶酒,她不是不善饮白酒,而是不能饮,如果饮了烈性酒,对她的病产生刺激,她就会头疼欲裂。哈里勒与公主曾经多次一起参加宴会,他不会不清楚这一点。可他,偏偏以敬酒的名义强迫公主饮下两杯烈性酒,然后再假装换成马奶酒,既以此证明他给公主喝下烈性酒不过是一时大意,但又能让两种酒相参合发生作用,加重酒的效能。
这大概就是他报复公主的方式吧!多么恶毒又多么不动声色!他无非希望欧乙拉公主犯病时饱受折磨,痛不欲生。
我的心很痛,手也在颤抖,我四下张望着,寻找一件趁手的利器。这时,我看到侍者跪在我这张桌子的面前,用锋利的蒙古刀认真地切着羊肉。
瞬间的冲动使我产生了一个念头,我要设法将这把刀子夺在手里,然后与哈里勒,这个伤害了公主的恶魔同归于尽。
我这样想着,身体前倾,几乎坐了起来。这时,我看到公主将一只手放在背后,向我摇了摇。公主的脑后没长眼睛,可她居然知道我要做什么,我发热的头脑像被冰水浇过一样,刹那间冷静下来。
公主对我的阻止是及时的。事实上我很快明白,我根本杀不了早有准备的哈里勒。哈里勒等待的大概正是这个,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借我的手,以谋逆的罪名名正言顺地杀死公主。
他确曾饶恕过欧乙拉公主一次,然而,同样的忤逆行为绝不允许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如果在婚宴中发生血腥的事情,人们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原谅哈里勒的所作所为。
哈里勒,他真是处心积虑。
侍者换上了马奶酒。公主将第三杯酒擎在手上,低柔地向新娘子说了几句话,然后才将杯中酒饮尽。
离开公主,哈里勒引着他的新娘子,来到了皮儿面前。
皮儿耷拉着脑袋,还在喝酒,似乎没有看到他们的到来。哈里勒弯下腰,将一杯白酒放在皮儿手边。
皮儿抬头,醉眼蒙眬地看了哈里勒一眼。
“你是谁?”他口齿不清地问。
“皮儿,这是你弟妇敬你的酒。”
“弟妇?你是说这个姑娘吗?”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轻慢地用手指着新娘子,他的眼睛血红,新娘子吓了一跳,急忙向后缩了一下身体。
“是的。所以,你要喝下这杯酒。”
“喝酒我当然愿意,就算毒酒我也奉陪。”皮儿去取酒杯,可是,在酒的作用下,他的手颤抖得厉害,一杯酒差不多被他洒出了大半。
喝完,他将杯底亮给哈里勒:“喝了,痛快吧?”
哈里勒不动声色地再给皮儿斟酒,哈里勒一边斟,皮儿一边洒,后来,酒刚满杯底,他又喝了。
第三杯酒,哈里勒改了主意,他将杯子放在一边,让侍者换两个银海碗过来,他要与皮儿一起喝。满满的两碗酒,哈里勒并不将碗交到皮儿手中,而是伸在皮儿的鼻子底下,他一边喝,一边看着皮儿喝,不一会儿,两碗酒被兄弟俩喝了个精光,哈里勒掷下酒碗。
银碗不会破,扔在地毯上只是发出一起响声,侍者急忙将银碗拾起来,躬着身默默退下。
哈里勒看着皮儿站也站不稳的样子,大声笑起来,笑声酣畅淋漓。
皮儿也跟着他笑,他的笑声若断若续,听着比哭还难听。
哈里勒走到皮儿身边,搂住了他的脖子:“皮儿,酒宴结束后,要不要我带你去见母亲?”
皮儿虽然醉得厉害,可他并不喜欢哈里勒这种亲热的表示。他伸出手,想要推开哈里勒,可是他力不从心,哈里勒的力气显然比他大得多。
我看见哈里勒的脸。他的脸上重又出现了昨晚扼住我脖子时的表情。我想,此刻的皮儿一定也像我那会儿一样,感到透不过气来,感到自己就要死掉了。
“你说……什么?”果然,皮儿的嗓音变得嘶哑,与此同时,他用尽全身力气从哈里勒的胳膊下挣脱出来。
“去见母亲啊。”哈里勒重复了一遍,脸上仍然挂着笑容。
“谁的母亲?你的母亲吗?”
“难道,她不是你的母亲吗?”
“你是说……她吗……噢,我忘了。”
“连生下自己的母亲都忘了,不应该吧。”
“什么应该不应该,我几乎不认识她。你为什么老在我的面前站着,你走,我要喝酒,酒才是我的母亲。”
“皮儿……”
皮儿使劲推了哈里勒一把,一屁股跌回座位上。“走开!走开啦!”他为自己斟酒,他找不到杯口,酒洒得满桌子都是,“走开,我要喝酒。爹亲娘亲不如酒亲,我哪有亲娘,嗯?酒才是我的亲娘。”
他说着,又笑起来,放声笑起来,空洞、悲怆的笑声久久回荡在婚帐中,如同一只孤独的断腿公狼,蹲在山冈上面对着强壮的猎人悲嚎。
我不忍卒听。然而,与皮儿相比,我更关心公主。我只能看到公主的后背,她端坐在座位上,我看不到她的脸色,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开始头痛。
我想象着她脸色苍白、额角上冒着细密冷汗的样子,结果,我自己脸色发烫,先出了一身热汗。
该死的哈里勒和他的新娘怎么还不结束这一轮敬酒?希望宴会的气氛能变得轻松一些。如果公主身体不适,我才不管哈里勒是王子还是王,我一定要带着公主离开婚帐,接受大夫的治疗。
对了,塞西娅这个笨蛋光知道着急,怎么就把珍贵的药丸给忘了呢?我通常不是随身带着一个药瓶吗?
药瓶是我用一块条形水晶精雕细琢而成的,外观如微微弯曲的拇指,内壁中空,透过晶莹剔透的瓶体,可以看到里面圆圆的、像珍珠般大小的红色药丸,十分美丽。我是个性格古怪的人,难免有时会突发奇想,做一些别致精巧却华而不实的东西,比如这个药瓶就是其中之一。药瓶的里面一次只能放下五粒药丸,不过,有这五粒药丸至少可以暂时抵挡一下,我得赶紧给公主服用,我相信,公主吃过药后,对她的头疼一定能起到缓解作用。
可是,可是药瓶呢?
药瓶到哪里去了?我明明记得带在身上的,为什么我翻遍了全身就是找不到了呢?难道……是我记错了?还是落到了王宫后花园关押我的地方?再或者,根本就是有人趁着我睡着的时候从我身上偷走了药瓶?
不可能吧,不应该会有这样的事!我得想想,我得好好想想,我到底把药瓶丢在了哪里……
我像个疯子一样茫无头绪,公主几次病倒带给我的恐惧纠结着我的记忆,除了担忧、害怕,我几乎什么事情都做不到。
也许感受到了我的不安和焦虑,在新婚夫妇的敬酒进行到一半时,公主回过头,向我微微一笑。
我看着她。欧乙拉公主的面容苍白,神情宁静,她把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好像在对我说,她早有准备,她吃过药,不用为她担心。
可我怎么能不担心呢?
药丸只能缓解一时,我听大夫私下里告诉公主,这种药丸不能经常服用,更不能大量服用,尤其不能在服用后喝酒,如果这三点做不到,药丸所起的作用就不是救人而是害人了。
然而,天生颖慧的公主预料到哈里勒不会轻易放过她,也明白哈里勒请她赴宴根本别有居心,即便如此,她仍然不愿意因为自己突然病倒而破坏了婚宴的喜庆气氛,所以,她在赴宴前服下了药丸。这样一来,她的确能支撑到酒宴结束甚至晚上都不成问题,但是明天,谁知道明天她又会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