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暗黑 二、赤首人斑

南美法属归亚纳的卡晏有一座非常有名的“恶魔岛监狱”。一个犯人躺在监狱内黑暗的湿地上,两腿伸得老长,一只手摆弄着红树上的果实,还时不时躲避着鬼鲨鱼的喷吐。

这监狱素以惨无人道闻名,其他犯人都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惨相,唯独这位却优哉游哉,享受着特别待遇。难道他是个优等犯,所以才会有此殊荣?但看他腿上绑着的沉重铁球,镣铐深陷进肉,真不像是受到照顾的优等犯。他不用做工,整日无所事事,连牢饭都吃得比普通犯人要好,而且不受管束,可以在监狱内自由行动。倘若没了那身囚服和脚上的镣铐,别人怕会把他当成前来参观的民众。

这个古怪的犯人叫约翰·谢莫德,大概是个假名。他长着一个大鼻子,像是意大利人,三十多岁,相貌端正,总之不像个会进监狱的人。此时,他正站在红树的阴影里,眺望着苍蓝海面,脸上带着一抹乡愁。

一个五岁左右的土人小孩跑了过来,他是缝纫工的儿子马萨伊。

“叔叔,来玩‘Vborami Nabeshi’好吗?”

“Vborami Nabeshi”是一种类似猜拳的游戏。在孩子的请求下,男人开始和他玩了起来。但没玩几局,男人突然停下手里的动作,盯着马萨伊的小手发起呆来。

“叔叔,你怎么了?”

“等一下,你出得慢一点。”他对马萨伊说道,似乎发觉了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正在整理思绪。

马萨伊在玩游戏的时候不停地出“拳”,但这“拳”和猜拳里的“拳”略有不同,小指和拇指翘着,就像是手影游戏里的狐狸。马萨伊接连变换了几个手形,这一系列的手形连起来就像是哑语信号。“拳”是E,剪刀是V,握紧拳头只露出拇指是A,难道……马萨伊真的在打哑语信号?

“营救!你是奥斯登·弗朗特?来自Yamaza。”——这就是哑语翻译出来的话。

是谁把这些手势教给马萨伊的?我在这监狱里待了两年,与世隔绝,那位Yamaza又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营救是什么意思?他用兴奋得发颤的双手不停地抚摸着马萨伊的脑袋。

“好孩子,这游戏你可别对别人说哦。这些手势是谁教你的?”

马萨伊不语,指向大海。

海滨的泥地外是一排黄色砖瓦砌成的狱墙。壁面密不透风,延绵不绝。墙外聚集着土人的渔舟,刺眼的阳光照射在海面上,洋流呈水平线流向贝宁。

从那天开始,男人每天都会收到来自Yamaza的消息。Yamaza认定了他是弗朗特,并向他提出各种问题。

你的脖子上是不是长满了红斑?你和一个叫斯泰拉的姑娘是什么关系?有没有人问过你有关突尼斯以南“大暗黑”的事?你是在哪里出生的?你究竟犯了什么罪?为什么你会进监狱?

奥斯登一一回答:“有红斑。斯泰拉是舍妹。经常有人问我‘大暗黑’的事,但那里是不是我的出生地,我不清楚。我绝对没有犯罪,也不知道被关进监狱的理由。”

以上这些话都通过马萨伊的手势传达给那个叫Yamaza的人。他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

恶魔岛监狱的狱医名叫波鲁内。有一天,波鲁内透过宿舍窗户看见弗朗特在神神秘秘地打着手势,仔细观察后发现那手势居然是哑语。但他没有立即向上级报告这个情况,反而露出意味深长的一笑。

波鲁内是个年约五十岁,身形却壮得像小牛一样的男人。他为人冷酷,工于心计,下颌杂乱的络腮胡仿佛就是他人格的象征。波鲁内曾在突尼斯担任市警的医务部长,后来因为受贿被发配到了这种地方。

“呵呵,他竟然是斯泰拉的哥哥,这可真是奇遇。老天还让我识破山座的小把戏,真是天助我也啊。”

某日,奥斯登和马萨伊站在猴面包树下,而波鲁内则躲在半开的蕾丝窗帘后,偷偷地观察两人。

哼,那家伙的红斑可藏得真好。第一次看见他是二十年前,没想到两年前在突尼斯又让我看到了他,看来那小子和我有缘。奥斯登,你小子怎么会进监狱呢?这里关的可都是些亡命之徒啊。

波鲁内查了查卷宗,但上面什么也没写。奥斯登为何会享受如此优待,这让波鲁内百思不得其解。莫非入狱只是一个幌子,为的是确保他的安全?这样说来,他应该有很大的利用价值,不然政府也不会如此大费周章。但这个人对法国政府又有何用处?这个大秘密似乎轮不到他一个小小的狱医过问。

奥斯登似乎也不知道自己的价值。他当然没有犯罪,也不是间谍。总之,他是个清清白白的人。但话说回来,他绝不是一个“无辜”的人。

在此,容作者先卖个关子。待到“大暗黑”的谜团解开之时,读者们才会明白我何出此语。另外,再补一句:总督尚且不知道这个秘密,典狱长也不知道,遑论一个小小的狱医。

接下来,我们再说说波鲁内与弗朗特兄妹那不可思议的往事。在这段故事里,日本人山座将要飒爽登场。

大约两年之前,时值宜人的十一月。突尼斯市内回教塔群与意大利贫民区间的交易市场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这里聚集着身上带着枯草味的沙漠游牧民、犹太人、阿拉伯人。鱼龙混杂,就像一个地中海人的大杂烩。这里虽然说是市场,但卖的大多是那些穷人的家底。

突尼斯正闹着蝗灾,再加上战事作祟,旅馆里根本没有客人光顾。那些依仗游客吃饭的导游和乞丐成为首批饿死在路边的尸体。穷人为了吃饱肚子才不得不把家底搬出来卖,所以即便是特殊时期,交易市场依旧生意兴隆。

阿拉伯人卖掉了像房产一样宝贵的马具,而犹太人则卖掉了代表他们信仰的经卷和宝盖。他们这么做,只是为了换取一些能够果腹的面包。

山座伸三带着他的部下也来赶集。他是当时欧洲数一数二的大美术商,在巴黎富人区有一栋豪宅。

山座最近做的几笔生意,就是将那些在维新时流向海外的浮世绘花高价回购,再悉数赠送给日本国内的博物馆。此等慷慨就能看出他不是一般人。对他来说,几十万、几百万就和玩儿似的,做美术商能做到山座这种境界,想不出名也难。他拥有潇洒的外貌、侠义的心肠及纵横四海的智谋,倘若这世上真有一个亚森·罗宾,恐怕可以和山座斗上一斗。此时此刻,山座正在路上左顾右盼。

“哟,你看,那里有个漂亮姑娘。”

一个卷发中分、面容哀伤、气质高雅的漂亮姑娘正在兜售大衣,而多数人对这件破破烂烂的大衣视若无睹。

“这东西多少钱,小姐?”一个来迦太基古城观光的美国人问道。

“五十法郎。”

“五十法郎?贵了点吧?”

“那就四十五法郎吧。只要把钱给我,这件衣服就是您的了。”

女孩接过钱,立刻钻进地道,跑进屋檐五彩斑斓的店铺。山座对这姑娘产生了兴趣,站在路边看她会买些什么。

未久,只见那姑娘抱着一大堆糖果,慌慌张张地跑出了商店。

山座目送姑娘远去,有些不安地说道:“那姑娘要死了。不,她打算自杀。”

“头儿,这你怎么知道的?”

“怎么知道?天气这么冷,她却把大衣给卖了。如果没有大衣御寒,她要穿什么过冬?刚才你也看见了吧,一群姑娘在市政府前抗议。她们要食物,但除了食物之外,一件温暖的大衣是必不可少的。我看那姑娘卖大衣的钱都买了糖果,肯定是做好了自杀的打算。”

于是两人就悄悄地跟着姑娘,见她走进了意大利贫民区的一个舞厅中。

不知道是不是舞厅里撒丁人特别多的关系,舞厅里充满乡村气息。手风琴、吉他和小喇叭齐声欢唱。来客们今朝有酒今朝醉,奋力狂欢。这是个让人暂时忘却饥馑的地方。

两人听见近旁有窃窃私语的说话声。

“刚才我在和斯泰拉跳舞,那姑娘是不是没穿束胸啊?”

“是吗?大概卖掉了才没穿吧?”

“她刚才还站在舞厅门口给孩子们分糖果呢。看她买的这些东西,卖掉的应该不只是束胸吧。真是个好姑娘,就是太喜欢替别人着想了。”

突尼斯每天都会出现几个饿死或者冻死在路边的人,还有五六个自杀者。穷人突然卖光了家底,是打算享受最后一晚的欢乐。那个叫斯泰拉的姑娘恐怕就是这么打算的。

斯泰拉正跳着撒丁民族舞“Bell Tondo”。

她牵着一个男人的手,舞厅中的其他人纷纷停下了脚步,欣赏着她和那男人忘我的舞姿。乐队就像发疯了似的奋力弹奏。所有的来客都注视着他们,孩子们跺着脚为他们打拍子助兴。待二人舞完一曲,四周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但山座感觉那两人四周似乎飘浮着一层冰冷的空气,与热烈的气氛格格不入。在这物资贫乏时期,谁能来拯救连两千个免费面包也拿不出来的突尼斯啊……当天晚上,山座和他的部下从贮水池中将险些溺毙的斯泰拉给拉了上来。他们将女孩送入警察医院,那晚当班的医生正是波鲁内。

翌晨,波鲁内站在静悄悄的病房中注视着昏迷中的斯泰拉。这卑劣的畜生打算趁她昏迷之际侮辱美丽的斯泰拉。斯泰拉在恍惚间说了几句话让波鲁内大吃一惊。

“奥斯登哥哥,其实你不是我的亲兄弟。我的父亲杰特·艾尔·杰瑞德在盐湖的对岸捡到了一身褴褛的你。那时我家还没有孩子,所以他们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来养育。但你的脖子上为什么长满了红斑?!我……那些红斑好可怕……”

红斑,脖子上长满了红斑……波鲁灵光一闪。难道?难道是那个孩子?这真是太巧了!二十年前的景象又浮现在脑海中,让他感到万分惊讶。那时他还在巴黎的皮耶鲁·瑞谢斯医院行医。

有一天,一个意大利人带着个男孩来看病。他问有没有办法可以消除这孩子身上的红斑。波鲁内检查了一下,发现男孩脖子上全是红色的斑块。这种症状十分罕见,遗憾的是那天皮肤科休息,所以波鲁内也只能做一些基础的诊断便让他们回去了。

医院里还有一个利用寒假来医院实习的医科院学生名叫弗莱斯,是个德国人。他听说有个脖子上长满红斑的小孩来医院看病后就变得心神不宁。第二天他问波鲁内:

“波鲁内医生,昨天那个男孩没有来吗?”

“好像来了。但皮肤科的门诊时间已经过了……这关你什么事啊?”

波鲁内觉得弗莱斯慌慌张张的样子十分可疑。

“医生,昨天你在检查的时候难道没发现吗?”

“发现什么?”

“那孩子的肩胛骨大得异常。”

“唉,听你一说,还真是啊。”

“你还记得吗?他的肩胛骨向下倾斜,就好像翅膀一样。当时我就觉得奇怪,于是就去查资料。医生,我这么说你可能会笑话我。那好像是古代亚特兰蒂斯人的形体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