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霍光之死

这一年有两件事情对霍光打击最大。一件是废帝功臣田延年的自杀,使霍光后悔不已;第二件是霍显谋害许皇后之事的败露,让霍光心惊胆战。

田延年自杀大司农田延年在废帝中立了大功,可是在管理昭帝丧葬金时却犯了罪。

侍御史杜延年向霍光报告:“田延年虚报先帝丧葬开支,贪污了三万银两。”

霍光不相信。田延年一向两袖清风,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他和田延年是多年的同僚,两人的私人交情也很厚,他不希望这件事情是真的。

杜延年板上钉钉似的说:“完全属实。”

霍光想起了前宰相田千秋就是因为一场误会死的,对田延年这样的有功之臣他不能轻率决定。于是对杜延年说:“这案子先放放。”

他在想着如何稳妥地处理好这个贪污案。如果以他个人的名义找田延年谈话,田延年一向爱面子,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贪污的,找他等于没找;如果通知他到宫里来,又害怕他产生错觉,认为是设圈套要逮捕他,是绝对不会来的;如果放下这个案子不管,让廷尉独立办案,贪污先帝丧葬款是大逆不道罪,他是必死无疑。

杜延年猜透了霍光的心思,想讨好霍光做个顺水人情。要做顺水人情就必须把田延年的贪污罪行说得更严重些,然后再想法为田延年开脱,这样会使霍光从心里对他感激。他把昭帝丧葬开支的账本都带来了,让霍光亲自过目。霍光粗略地看了看那本账,确认田延年虚报了三万两银子。他皱起了眉头。

杜延年投石问路,问霍光:“大将军看怎么办?”

霍光说:“按照法律该怎么办?”

杜延年说:“文帝丧葬时,礼宾官贪污了八十两银子就判了灭门之罪。可田大人……”杜延年的话很明显,田延年是死有余辜。霍光进退两难,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下不了这个决心。

杜延年看时机到了就拿出一个为田延年开脱的方案。

“要不,这样吧……”杜延年欲言又止。

霍光不高兴杜延年那副吞吞吐吐的样子,催促他:“有话你就直说,你是监察官。你说,按刑法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杜延年说:“《春秋》大义,功可以掩盖过失。在废除刘贺时,田大人有功,可以拿他虚报的三万两银子作为对他功劳的赏赐,这事就算过去了。”

霍光冷冷地看着杜延年不说话。

杜延年吓得不敢看霍光。

霍光质问杜延年:“汉家的法律中有这样赏赐的规定吗?”

“没,没有!”杜延年看霍光不同意他的意见,又连忙改口说,“那就按律处治?”

按律处治田延年,霍光的确不忍心;不按律处治,霍光又别无选择。他进退维谷。

杜延年摸不透霍光的心思,只得说:“怎么处理田大人,我听大将军的。”

霍光无奈地说:“先让田大人到监狱报到,等皇上圣裁。”皇帝圣裁也要听他的意见。这是他的缓兵之计,想等风声过去,再为田延年开脱。没想到杜延年把霍光的意见传达给田延年时,田延年气得拍着桌子大发雷霆:“大将军这是有意羞辱我。我身为朝廷九卿大臣,要杀就杀,何必让我再去牢里受审。”杜延年劝告田延年:“依我看田大人还是到大将军那里认个错,把贪污的钱退回去,我想大将军会从轻处理的。”田延年梗着脖子说:“对朝廷重臣来说,从轻处理和从重判刑一样受辱,你再也别说了。送客!”

杜延年走后,田延年仍然怒气不息,家人来请他吃饭,他大吼着:“都给我出去,谁也不准到我这里来。”家人深知田延年的脾气,慌忙退了出去。

田延年越想越气冲到桌案边,把上面摆设的花瓶、玉器横扫在地。他突然又哭叫起来:“我对不起先帝,我再也没有脸面站在朝堂之上了……”他拿头往墙壁上碰,碰得鲜血淋漓。既然想真死,何必自己折磨自己。田延年一横心,抽出壁上挂着的一把宝剑,站在屋子中央直挺挺地向脖子上抹去。

当霍光听说田延年自杀身亡的消息后又痛心又愧疚,哭着说:“是我害了田千秋和田延年啊!”

吓坏了霍光廷尉反复调查、反复印证,一致认为淳于衍的嫌疑最大,就又把淳于衍收了监。这次霍显不那么恐慌和害怕了,她和淳于衍已经达成协议,不管在任何严刑拷打下淳于衍都保证不出卖她,霍显也向淳于衍保证不管多么困难都要把她保释出来。霍显背着霍光私自去找了廷尉监,理由自然是让淳于衍出来给她治病。廷尉监十分为难。一面是皇帝亲手抓的要案,一面是霍显的说情,他既不敢对钦命要案中的淳于衍法外开恩,又不敢得罪大将军夫人,只得请示霍光。霍光对霍显和淳于衍的关系产生了怀疑。如果霍显和淳于衍仅仅是患者和医者的关系,没有淳于衍给她看病,她完全可以去找别的医生,京城里比淳于衍高明的医生有的是,甚至可以去请皇宫里的太医。可是,霍显为什么非要保释淳于衍出来给她看病?莫非她和淳于衍背后还有其他的隐情?他决定向霍显问个明白。

“你明知淳于衍是嫌疑犯,为什么还要再三保释她?”

霍显还是那句话:“只有她能治好我的病。”

“她对你的病治了又犯,犯了又治,能说是彻底治好你的病吗?”

“难道你就看着自己的老婆有病不治死去吗?”

“听说王太医专治妇女病,昨天刚从家里休假回来,我马上给你请来。”

霍显固执地摇了摇头说:“除了淳于衍医生,任何医生我都不要他治。”

“在没有查清许皇后被害一案前,淳于衍是不能再保释了。”

“只要你不阻拦,我就能把淳于衍保释出来。”

霍光知道霍显把希望寄托在廷尉监身上,他不得不把廷尉监找他的事告诉了霍显。霍显一下子怔住了。

霍光诘问妻子:“如果淳于衍真的被牵涉进毒害许皇后一案,廷尉监敢执法犯法放淳于衍出来给你治病吗?”

“啊!”霍显保释淳于衍的计划失败了,也就是说淳于衍必须接受廷尉的审查。人心都是肉长的,一旦淳于衍受不过把什么都招了,在人证面前她就有口难辩,罪责难逃了。她试探着问丈夫:“难道淳于衍真的是谋害皇后的凶手?”霍光说:“目前虽然还没有她的口供,但她的疑点最多最大。”看来淳于衍目前还没有出卖她,她应该不惜一切代价把淳于衍保出来。可是,要保释淳于衍她已经是无能为力,只有依靠丈夫。她想对丈夫道出真相,晓以利害,这不但保住了他的妻子,也保住了霍氏家族的名声。可是,她又深知霍光是个刚直不阿、秉公无私的人。当年上官家犯罪,霍兰无辜牵连,他依法处决了上官桀的九族,他的亲生女儿也没有例外,更不会徇私枉法去保她和淳于衍。她犹豫不决,忧思满面。

霍光盯视着霍显。妻子忐忑不安的心境被他窥察出来,他断定霍显已经被卷进了这起案子中。他懂得汉朝的严刑典律,谋害皇后之罪轻者诛全家,重者牵连九族。他如果装聋作哑不去追问这件事,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一旦事发不但霍显要受到王法的制裁,也将连累到他的整个家族。他多么希望这个案子与霍显无关,霍家平平静静。可是,眼前的事情让他平静不了,心里乱成了一团麻。他需要冷静地理出头绪。

“当家的,我求求你了,放了淳于衍吧!”霍显乞求丈夫。

霍光没说话。他心里翻江倒海,滚动着惊涛骇浪。

霍显误认为丈夫默许了她的请求,顿时高兴起来,三下五除二地脱光了衣服,赤裸裸地躺在床上等待着霍光。霍光没有动。霍显娇滴滴地喊着:“大将军,拿出你在战场上的神威冲锋陷阵吧!”霍光哪有这个心情,思绪还在许皇后被害的案情中。听廷尉监的话音,许皇后无疑是淳于衍谋害的。可是,淳于衍为什么要谋害皇后?他找不到淳于衍谋害许皇后的动机,而有动机谋害许皇后的只有霍显,她要让自己的女儿取而代之。从淳于衍和霍显的关系和霍显死保淳于衍中霍光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这是一起相互利用内外勾结的谋杀案。他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纸里包不住火,这件事情迟早会被调查清楚的,他必须从霍显嘴里掏出实话,以便争取主动,也许皇上会高抬贵手,法外开恩,霍家免遭灭顶之灾。他一把把霍显拎了起来怒不可遏地逼问:“说,你和淳于衍都干了些什么?”

在霍光咄咄逼人的气势面前,霍显不敢再隐瞒下去,只得以实相告,她相信丈夫会想办法保护她的。她战战兢兢地爬下床,赤身裸体地跪在地上向霍光哀求:“你救救我吧!看在咱们夫妻一场,别让我去死。”霍光厉声喝问:“说,你们是怎么联手谋害许皇后的?”霍显颤抖着身子,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是我让淳于衍害死了许皇后。你快把淳于衍放出来吧,免得她在狱中招认,供出真情。”

“啊!”猜测果然变成了事实。霍光吓得两腿发软站立不住,连忙扶着墙壁。这不是真的!绝对不是真的!霍光宁愿是梦。

“是真的。”霍显要救淳于衍,只能这样说。只有这样说丈夫才能帮她救出淳于衍,只有救出淳于衍才能拯救她自己。她崴爬过去要扶霍光,霍光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她捂着被打痛的脸呜呜地哭起来,她以为丈夫会心疼她可怜她。不料,霍光又一脚踢在她身上,恨不得把她踢死,踏成一团肉泥。霍光咬牙切齿地痛骂她:“你这个狠毒的女人,许皇后是何等的忠厚贤惠,你竟然下得了狠心把人家活活毒死;皇上对我们霍家恩重如山,你却恩将仇报,害死了他心爱的妻子。这让我如何面见皇上,面对文武百官?如何立于朝堂之上,如何活在人间?”霍显哭着说:“我为的啥,还不是为了咱闺女的大富大贵!”霍光说:“你知道不知道,这是犯诛族灭门之罪呀!”霍显说:“你只要把淳于衍保释出来,我们家就会转危为安。”霍光说:“淳于衍已经是钦命要犯,我就是有再大的权力也保不出她。”霍显说:“那就暗中派人害死淳于衍,杀了人、灭了口,我们什么罪都没有了。霍家还是霍家,你大将军还是大将军。”

“啊?”霍光一怔。他在战场上虽然砍杀过无数敌兵,但那是两军对垒,你不杀他他就杀你的敌我搏斗。现在霍显要他对淳于衍杀人灭口,这样阴险狠毒的小人所为不是他这样的人干的。霍家的唯一生路是把霍显绑赴金阙,由皇上亲自处治。他四处寻找着。霍显知道他要寻找什么,毫不犹豫地从挂着的衣服上抽下一条丝带摔在霍光脚下。她谅霍光不会绑她,毫不畏惧地把手伸出来,喊着:“绑啊,你绑啊!”霍光果真要给霍显上绑时,霍显彻底失望了,求生的欲望让她变得疯狂起来。她突然转回身,收回两只手,怒视着质问霍光:“大将军!我害了皇后算是犯了罪,你签字释放过淳于衍算不算犯罪,要不要我向皇帝如实告发。”霍光没想到妻子会拿这件事威胁他。他后悔当初不该在保单上签字画押,现在让她抓住了把柄。他并不怕皇上对他问罪,而是怕毁坏他一世秉公执法的英名。在历经一朝四代的三十多年中,他坚守高皇帝的白马之盟,面折廷争,曾撤销过昭帝为金建封赏绶带的决定;他刚直不阿,断然拒绝了上官桀为丁外人封侯说情的事;他大义灭亲,亲自监斩了自己的女儿、女婿;他凛然不惧,毅然废昏君立新帝,稳固了汉室江山。他在皇帝和朝臣们的心里早就是一块神圣的丰碑。现在,要把妻子绑缚金阙,他是真心大义灭亲,可皇帝怎么想——他在给朕出难题;大臣们怎么想——他在玩把戏。他无力地靠在身后的墙壁上,丝带从他的手里滑落到地上。

妻子谋害许皇后这件事就这样深深地埋在了他的心底,但后怕时时在缠绕着他。他下决心还权归政,带着全家解甲归田,远离京城,隐居起来,这样也许会躲过这场灾难。

别开生面的朝会“大将军请皇上到前殿参加朝会?”刘询听到高昂的传话愣住了。什么时候开朝会,什么人参加,朝议什么内容都是由皇帝决定的。古往今来,那有一个臣子通知起皇帝来了。他问高昂:“开什么朝会?朕怎么事先一点儿也不知道?”高昂说:“奴才也不知道。”刘询又问:“有什么人参加?”高昂说:“奉大将军之命通知了三公九卿和在京的大臣。”

刘询顿时神色紧张起来。如果是匈奴南侵边关告急,商讨军情大事为什么把在京的大臣也召来了。不是,绝对不是商讨军情大事。那又是开什么会?他忽然有了一种可怕的预感,霍光要重演废黜刘贺的闹剧?可是,回顾他登基以来的所作所为并没有过错,也没有得罪大将军之处,大将军没有理由兴师动众来废黜他。他摇摇头,推翻了自己的这个猜想。大将军的宽厚忠庸是有目共赌的。刘贺被废,是他咎由自取,大将军出于万不得已。可是今天的朝会又让他迷惑不解疑惑丛生。

朝会的钟声一声声传来,声声震撼着刘询的心灵。他回眸四顾,皇宫大院里和平时一样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站着手持兵器的禁卫兵。这些禁卫兵都是霍家的亲属部队,就连紧紧跟在他后面的这个老太监高昂也是霍光的人。他又有了不祥之感。

“陛下,你怎么了?”高昂像捏着喉咙似的发出尖声询问。

平时高昂的声音也是这样的尖厉,今天却有一种威慑的含意混在他那尖厉的语音之中。还有那催他上朝的钟声也带着号哭之声,难道这丧钟是在为他而鸣。

“皇上,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龙体不舒服?”

刘询一怔,觉得失了态,连忙说:“没什么,没什么!”

紧催急逼的朝王钟不容他止住步,认真地去分析去判断。现在只有华山一条路,那就是早点走进大殿去证实是吉还是凶。

大殿里已经站满了文武朝臣,他们也在七嘴八舌地议论。

“今天又不是三、六、九朝王见驾的日子,通知我们参加什么朝会?”

“今天的朝会是大将军通知的,是不是有什么紧急军情要事?”

“商议军情要事,让我们廷尉的人来干什么?”

丙吉走到张安世身边低声问:“张将军,今天开什么朝会。”

张安世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这么多人参加的朝会,张安世和丙吉这两个重臣都不知道,大家感到奇怪和震惊。

刘询在金阶上出现了,他身后只有高昂一个人。平时上朝,霍光不是跟在皇帝的后面就是早早站在金阶下等候皇帝的驾临。可是,今天有点异常,独不见霍光的身影。有人已经听到了霍夫人谋害许皇后的传闻,莫非霍光也出了事。大家不约而同地用目光去寻找霍家的那些功勋大臣。霍禹、霍山和霍光的女婿们都站在队列中,这种猜测被打消了。可是,霍光既然没有出京,为什么迟迟不见这根擎天大柱出现呢?

刘询在龙位上落座后,扫视了一眼大家,回头问高昂:“大将军呢?”高昂摇着头说,不知道。这就奇了,大将军通知召开朝会,他却不见影踪,这是唱的哪出戏呀!

正当大家迷惑不解、疑虑重重时,霍光出现在大殿门口。他头上没戴官帽身上没穿官袍,浑身上下着的是平民衣服。大殿里又一次议论纷纷,是不是大将军被罢官了?他们把目光迅速移到刘询的脸上。刘询的脸没有怒容之色也没有温和的表情,看似一脸雾水。大家更奇怪了。

霍光进来了,江龙手里捧着一只木盘跟在后面。大家提脚翘首向那只木盘望去,想从那里得到答案。没等他们把答案寻找出来,就见霍光恭恭敬敬地从木盘上捧出军印。刘询惊愕不解,朝臣们也怔住了。霍禹、霍山、霍云和范明友、邓广汉、任胜也不明白老爷子为什么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

“大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

霍光趴在地上给刘询叩了三个头。

刘询似乎明白了,又明知故问:“大将军,你给朕带来了什么礼物?”

霍光回答:“军印。”

刘询又问:“这是何意?”

霍光说:“臣观陛下虽是弱冠年华却天聪圣明,有宾服四海之贤,驾驭经纬之能,臣霍光年迈体衰、力不从心,难以继续担当首辅大臣重任和大司马、大将军之职,愿归还大政,恳请陛下恩准。”

刘询问:“是朕对大将军不信任吗?”

霍光说:“不是。”

刘询又问:“是朕不尊重大将军吗?”

“非也!”霍光坦然说,“陛下既登大宝,应该主政。上合天意,下顺民心。”

刘询哈哈大笑起来。

霍光诚惶诚恐:“臣归政出于真心,决非虚让之言。”

刘询从霍光的诚惶诚恐中看出他既没有要挟意思也没有虚与委蛇的用心,断然说道:“朕今日当众宣布,以后所有国家大事,仍要先经过大将军裁决,再转报于朕,任何人不得僭越。”

霍光慌悚不安,嘴也结巴起来:“臣……臣……实在没有这个意思。”

刘询步下金阶扶起霍光,情深意笃地说:“朕相信大将军是个忠臣。”指着殿下的江龙命令:“把军印送回宣室殿。朕虽说到了而立之年,但在大将军面前仍然是个孤儿,需要大将军的呵护和栽培。”

霍光心里的顾虑和害怕是不能明说的。他再三恳求皇帝恩准。

刘询急了,他要亲自送霍光回宣室殿。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霍光再也找不出隐退的理由了。算了,豁出去了,以后不管出什么事,皇帝治他什么罪,他都死而无憾。他给刘询磕了三个头,椎心泣血地说:“臣万分感激陛下的隆恩盛意,誓以年迈之躯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文武大臣无不为他们君臣情笃意合、肝胆相照而感动得哭声一片。殿外传来“光禄大夫常惠出使乌孙归来,有边防急报……”的传呼声。

刘询口谕:“快宣进来!”

常惠风尘仆仆进来,跪在金阶下向皇帝报告:“匈奴出动大军攻击乌孙,声言不交出大汉的公主,就要血洗乌孙。乌孙国王请求陛下出兵救援。”

刘询问霍光:“匈奴要乌孙交出的是哪位公主?”

霍光回答:“是楚王刘戊的孙女,在孝昭帝时下嫁给乌孙国王。”

刘询又问:“该怎么办?”

霍光说:“匈奴背信弃义,臣以为可发兵征讨。”

刘询传谕:“朕命大将军调兵遣将,攻击匈奴。”

霍光又精神抖擞,立即命令:“调田广明为祁连将军,率四万骑兵从河西出发,度辽将军范明友率三万骑兵从张掖出发,前将军韩增率三万骑兵从云中出发,后将军赵充国率三万骑兵从酒泉出发,云中太守田顺为虎牙将军从五原出发。五路大军对匈奴形成包围之势,聚而歼之。”

田广明、范明友、韩增、赵充国、田顺一个个气宇轩昂地领命而去。

刘询为今日的这个良好结果高兴,命摆宴款待文武大臣。

含恨九泉皇帝对霍光越是信任,霍光越是愧疚。妻子谋害许皇后一案,他既不敢向刘询报告又憋闷在心,忧郁和害怕竟让他一病不起。

刘询是个聪明人,他早已知道许皇后的死因,就是按兵不动。他深知动霍显就是动霍光,牵一发而动一身。他听说霍光病了,带领三公九卿亲自来看望,祝福他早日康复,继续辅佐朝政。

霍光从枕头下摸出钥匙放在刘询的手掌里诚恳地说:“陛下圣明天纵,谦恭贤明,不仅有尧舜之风而且有乾纲独断之能,臣现在再次请求还权归政。这是宣室殿的钥匙,所有奏章和印玺都在殿里,望陛下恩准臣在家休息养病。”刘询握着霍光的手流着泪说:“大将军忠庸勤政,百官宾服,朕还要大将军辅政。”说着,把钥匙放回到霍光手掌里。

霍光看了一眼张安世,对刘询说:“左将军可以协助陛下安邦治国,料理朝政。”

站在一边的霍禹心里“咯噔”一下。他本想父亲之后,大司马、大将军的职位非他莫属,没想到父亲要把军政大权交给张安世,不满地瞥了父亲一眼,又看看刘询,刘询没有表态,看来还有希望,心里也就稍稍安稳。

刘询安慰霍光说:“大将军静心养病,待康复之日,朕亲自来接大将军回朝料理朝政。”

皇上的话说得情深意切,坦诚相见,霍光再也无话可说。他也深信自己不过是偶染小疾,不日就会康复,康复后再慢慢还政。没想到这是最后一次和皇上的见面,他再也没有回到未央宫。

刘询等人走了以后,卧房里只留下霍显在照顾他。霍显坐在他身边,不时地问:“喝水吗,我给你倒点茶”,“吃饭吗?我给你做你想吃的”,“我去把太医请来给你再看看病”。霍光不以为然地说:“小病一场,休息一两天就好了。”

霍显的温柔体贴化解了霍光对她的怨恨。他好不容易镇静下来,突然听到从客厅里传来有人进来的脚步声,开始他以为是侍女红来送茶的。可是脚步声停住了,没有人进来。霍显慌忙跑了出去。客厅里好像站着一个人,又看见霍显往他这里指了指。

“是冯子都!”霍光心里一怔。任宣对他的告密,侍女红的吞吞吐吐,冯子都的躲躲闪闪……他的身子不由得颤抖起来,气得紧紧攥住了被角。他以为开走了王子方,冯子都和霍显就该收敛了,现在看来,他们还在私下往来。静静地听着,听到了霍显返回的脚步声,他连忙闭上了眼睛,装作睡着的样子。

“大将军!”霍显喊了一声。

朗朗的鼾声。

霍显走近他,替他盖上了被子。他一动不动。她确信他已经睡着,就轻手轻脚地返回客厅。霍光侧耳倾听,只听霍显对冯子都说:“他睡着了。”接着,是他俩一起走出去的声音,而且还关上了门。

霍光连靴也顾不得穿就跑进了客厅,贴着门缝看见霍显和冯子都两人相拥着进了厢房,又紧接着关上了门。霍光轻轻拉开门要跟过去,突然又停住了。他一个统率全国千军万马,在朝廷上一呼百应的首辅大臣、大将军却像一个窃贼偷偷摸摸去跟踪自己的夫人捉奸,实在是太失身份、太丢面子了。此时他完全可以大喊一声,府里的长史(相当于秘书)、家将、侍从、院丁就会闻风而来听从他的命令,把这对狗男女从厢房里抓出来。其后果必然是闹得满城风雨,霍家的威望,一个大将军的声誉会像一杆威严的军旗突然倒下来被疾驰的马蹄践踏成一块满是污泥的遮羞布一样被人讥讽耻笑。罢了,罢了!他只能痛悔自己家教不严,哀叹家门不幸。可是厢房里传出来“咯咯”的放浪笑声,让霍光再次燃起冲天大火。他再也忍无可忍。一脚踢开了厢房的门,看见霍显和冯子都抱住在床上翻滚,他的头像棒击一样眩晕,他仇恨的热血达到了沸点。他大喊着:“我要骟了你们两个奸夫淫妇!”可是当他举起拳头向他们扑去时,只觉得天旋地转,“啊”的一声倒在了地上,口里喷出一团浓血。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又是一阵头晕,喊声、骂声渐渐微弱下去。

当霍显和冯子都整装以后跑过来查看时,霍光已经魂归西天。不知是吓呆了还是有意拖延时间,两人都没有喊人。还是侍女红闻声跑来,发现霍光躺在地上,大喊着:“快来人呀,大将军他……”

霍家大院里顿时乱成一团。

霍光死于公元前68年(汉宣帝地节二年)。

隆重葬礼霍光仙逝,全国震惊。刘询虽然感到梁倾栋折般的压力,但他毕竟是个饱尝艰辛,历经磨炼的成熟男人,已经能够支撑着局面。他命令张安世加强兵力维持三辅秩序,自己亲自操办霍光的丧事。他征调三辅官兵日夜在茂陵为霍光建造陵墓,要把霍光安葬在汉武帝的身边;他追封霍光为博陆宣成侯,赏赐御用棺木一口、御器百套陪葬。同时通令全国致哀,从现在到发丧时为国丧日,禁止一切民间娱乐活动。

霍光的御赐灵柩停放在大将军府外可容纳千人的高大灵棚里,守灵的除了霍家三百口人外,还有在京的所有官吏。守卫的禁卫部队从灵棚一直排到京城门外,见头不见尾。功臣街满目孝白,旗幡、丧幛、丧联遮天蔽日,被风一吹,“哗啦啦”的如山呼海啸。

发丧那天,长安城万人空巷,市民商贾都来给霍光送葬。正当丧葬总管任宣宣布起灵时,远处一连迭声地传来“皇上、太皇太后、皇后驾到”的传呼声。功臣街上哭丧的人墙裂开一条缝,三台肩舆在太监、宫女、侍卫兵的护卫下缓缓走来,上面分别坐着刘询、上官太皇太后和霍皇后。后面是大将军张安世、御史大夫魏相、光禄大夫丙吉、平恩侯许广汉和封国的王子侯孙,迤逦一里多长。霍显带领霍禹、霍山、霍云和霍家姐妹及女婿们跪在灵棚前迎驾。

三台銮驾远远落下,刘询和上官太皇太后、霍成君步行而来,为霍光送灵。霍家人等一齐呼喊着:“霍家子孙迎驾。”刘询满脸悲凄,走上前扶起霍显和霍禹。霍禹劝阻刘询:“御驾亲临,已是对我霍家万分恩宠,送灵就免了吧。”魏相也劝告皇帝和太皇太后:“人到神知。大将军已经知道太皇太后和陛下来了,就不要再送灵了。”刘询不听劝阻径直走进灵堂。任宣拦住恳求刘询:“陛下还是进府内歇息着,免得伤了龙体。”刘询推开任宣,扑在霍光的棺木上边哭边诉说着:“大将军啊,如今天下安定,万民和乐,可是你却走了,连朕也不告诉一声。你让朕今后依靠谁,仰仗谁,和谁商讨安邦定国的大事情啊!大将军呀,你不能走,大汉朝离不开你,朕离不开你,黎民百姓离不开你。你保刘家四朝,辅佐大汉三代,日理万机,鞠躬尽瘁。朕感恩你,臣敬仰你,民爱戴你,我们都舍不得你。你睁眼看看,天低云垂、万物飞泪,满街捶胸顿足、胆裂心碎,都在挽留我们的大将军,呼喊着你的魂归。”

皇上的哭诉感动了所有的文武大臣。霍光肩负汉朝四代保朝重任,辅佐两任皇帝安定了刘家社稷,古往今来,何曾见过像他这样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功高盖世、威名天下的忠厚大臣,即令是周公的功劳也不及他。想到这里,大臣们都大放悲声,哭得惊天动地。上官太后和霍皇后更是哭得死去活来。

魏相提醒任宣:“不要让陛下待得太久,提前起灵。”

任宣慌忙宣布:“起灵……”

炮声三响,鼓乐哀鸣,庄严悲凄。八百禁卫兵开道,数万城防部队殿后。霍禹扛着旗幡,霍山、霍云手执哭丧棒痛哭着从地上爬起来。霍光的厚重棺木在十六个禁卫官的推动下移出了灵棚。刘询、太皇太后、皇后各拉着一根白绫边哭边向前挪动。

送葬的群众看见霍光的棺椁出了灵棚,哭声突然爆发,像奔腾的海浪声席卷着长安城。

“天下太平,都是大将军的功勋。大将军,您千万不能走,不能走啊……”

“大将军,您慢走,让我们老百姓再送您一程。”

在灵棺的移动中,皇家乐队吹奏起刘询亲自为霍光写的挽歌。

大将军啊……你驰骋疆场多英勇,你鞠躬尽瘁多忠诚;你仁厚神威天下定,却走得匆匆……千呼万喊,我的大将军,皇宫大殿再也听不到你的启奏声,青史上却留下了你的英名你的英名……皇城外,早就修好了通往茂陵的驰道。霍光的灵柩在绵延的驰道上缓行,从四面八方涌来的群众纷纷加入了送葬队伍。送葬队伍越走越长,行动也越来越艰难,突然又停了下来。任宣急忙跑到前面察看,有几百名老兵跪在地上拦住了送葬队伍,他们是来为霍光拉灵的。

“大将军,我们来晚了没有给您老人家守灵,大总管,你破破例,让我们这些老兵为他老人家拉灵吧!”任宣劝阻说:“请老将军们让让路,别让大将军在这大天红日下受热、受累。”老兵们纷纷脱下衣衫覆盖在灵柩上,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白绫,挂在灵车上,赤着臂为霍光拉灵。

刘询何曾见过这样激动人心的场面。霍光在军队中、在人民中的崇高威望感化了他。他决心效法大将军,做一个造福于天下的平民皇帝,以慰霍光的在天之灵。他一步一哭,一直把霍光送到茂陵。

霍光的丧葬结束以后,刘询为了报答霍光拥立之恩和安慰他的在天之灵,对霍家大小再次加封。封霍禹为左将军;封霍山为皇家御车总监,主管宫廷机要;霍云为中郎将、掌管宫廷禁卫;任宣也从光禄大夫晋升为太中大夫;霍显为御赐诰命夫人,可随便出入宫禁。霍家的其他人等也随之晋升。同时任命御史大夫魏相为宰相,丙吉为御史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