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唐昀见老法师正襟危坐,面目从容,若无其事。一会儿,风停气收,唐昀觉得洞内暖融融的,忙问何故。法师笑而不答,又接着说道:“赞扬敢于直言诤谏发表不同意见的人,是兼听的一种形式。齐景公的宰相晏婴去世时,齐景公伏尸大哭道:‘你日日夜夜提醒我,每一件小事都不曾放过,就这样,我还有许多毛病没有改掉,使得老百姓对我还有许多怨尤。今天老天爷降下祸来,不加到我头上,而加到你头上,齐国从此要危险了,百姓的怨苦将向谁诉说呢!’晏婴死后十七年,竟没有一个人对齐景公提出过批评,箭脱了靶,周围的人却还一个劲儿叫好。这时有个叫弦章的大臣告诉他:‘出现此类情况,一方面是因为这些臣子既没有发现您的缺点的智慧,也没有冒犯您尊严的勇气,但另一方面,作为君主也有自省的地方,下面的人一天到晚说您的好话,是不是也因为您喜欢听马屁话呢?’齐景公听了面红耳赤,连声说道:‘我也有过失,作为君主应当有分辨马屁话的本事。’惩处不敢直言的人,也是鼓励诤谏的一种方式。春秋时期赵国赵简子要把一个叫栾激的部属淹死在河里,他说:‘我曾经喜欢歌舞与女人,栾激便替我弄了来;我曾经喜欢宫室亭台,栾激就替我修建;我曾经喜欢好马,栾激便替我找来。现在我急于求人才,可是六年了,栾激却没有推荐过一个。他这是扩大我的过失而排斥我的优点啊!’”

唐昀叹道:“他还算是个有自知之明的君主。”

法师道:“再一种是鼓励发表不同意见,这需要君主表现出极好的雍容大度。战国时期,魏国的师经鼓琴,魏文侯随乐起舞,唱道:‘要使我讲的话无人敢违抗。’听到魏文侯的歌唱,师经拿起琴来向魏文侯撞击,撞散了他的冕旒。魏文侯问左右,臣下撞他的君主,该当何罚?左右回答:‘应当烹。’这时,师经要求先说几句话再去死。师经说:‘当初尧舜为君时,惟恐自己讲的话人家不敢反对;而桀纣为君时,惟恐人家不服从他的讲话。我撞的是桀纣,没有撞我的君王。’魏文侯听后忙说:‘快放了他,是我的过错。’他令人将师经的琴挂在城墙上,并下令不准修理撞散的冕旒,以便牢记此训。自古以来因批评皇帝而被杀头的史不绝书,因拍马屁而杀头的却寥寥无几,可见所谓兼听,真正做到绝非容易。”

唐昀道:“看来人都是喜欢听顺耳的话。”

法师叹道:“闻过则喜者才是超人啊!兼听是要求君王能善于听取不同意见,但在兼听之中,直言与谗言,规箴与拍马,真情与伪证杂陈其中,因而在进贤、知人、兼听之后,还要有一条……”

“是什么?”

法师道:“明断。汉昭帝刘弗陵十四岁时,燕王旦、御史大夫桑弘羊以及左将军上桀父子等人,相互勾结,陷害大将军霍光。他们收买了一个人,叫他装做替燕王旦下书的人,向汉昭帝说霍光操演武备排场越礼,手下官吏无功晋升;还说他私自增调大将军校尉,专权自恣,图谋不轨。汉昭帝听说后,说道:‘霍大将军操演武备是在广明一带,该校尉也不过是这几天的事情,燕王在他的封地,离得那么远,怎么就会知道呢?况且霍大将军如果真想图谋不轨,也无须再增加几个校尉。’”

唐昀赞道:“想不到这个十四岁的皇帝竟这么聪明。”

法师道:“不是聪明,是明断。”

唐昀笑道:“法师聪明过人,如果到京城朝廷必是贤臣,堪称当今郑产、管仲、诸葛、谢安。”

法师道:“言之过甚。《论语》中曾说:‘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我若身处江湖之远,心有廊庙之上,必苦恼不已,东汉桓帝时,安阳有个叫魏桓的人,朝廷曾多次聘他出去,他都不去,他的乡亲们也劝他去做官。他问道:‘做官是为了施展自己的抱负,现在皇宫里有一千多官人,你们能将它削弱吗?皇帝的左右都是些权豪势要,你能把他们赶走吗?’乡亲们都说不行。于是,魏桓长叹一声,说道:‘叫我活着去,死着回来,对诸位又有什么好处呢?’这位魏先生看到时局动荡,奸佞弄权,不堪收拾,因此退隐不出。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来要求他,他是个不尽责的人,但从防谗远害来说,他不能不算是一个聪明人。有句俗话,叫做‘而今学得乌龟法,能缩头时且缩头’。”

唐昀暗笑,心想:这么说,您老是一个老乌龟了。她问道:“这么说,您以为大清朝廷现在是被妖氛所围,奸佞当道了?”

法师点点头:“当然,你的历史我心如明镜,你信用一班奸党,腐败透顶,大清的气数快尽了。”

唐昀问:“您老有救急之策吗?”

“朽木不可雕也。”

唐昀道:“法师的气功非常厉害,我刚才进洞前感到气势逼人,法师的功夫恐怕已修炼多年。”

法师道:“少林功法是拳禅一体,气功是少林功夫之极轨,只有在练好气功的基础上,武功才能亦刚亦柔,变化无穷。《少林宗法阐微》中说得明白:‘柔术之派别,习尚甚繁,而要以气功为始终之则,神功为造诣之精,终以参惯禅机。呼吸肺为气之府,气乃力之君……’”

正说着,忽听洞外狂风大作,乱石飞扬,一股奇香袭来。


法师容颜大变,又伸出拐杖,让唐昀握住。只频频发功,气贯山洞,一股气浪卷出,“呼呼”作响。

“静云法师,可知你的末日?”话音未落,两个奇装异服的美貌少女闪进洞内,她们全然不为势所动,稳如两株玉树。一个穿着白夏布裙,头上搭着黑布镶边的头帕,盘结着黑油油的发辫,辫子上吊着红珠,黑布紧身上衣裹着胸脯,胸襟上坠着红色项珠;鼻子和嘴唇的轮廓周正而纤秀,皮肤白得耀眼,有一股粗犷高傲的气质。另一位少女身材颀长,姿容高雅,有一头光亮的褐色头发,深蓝色的眼睛闪着阴冷的光辉,穿着一件白衫,用红绳束紧;娇小的嘴,纤巧而美丽的鼻子,两片燃烧着的红唇,一件用极薄的白色织品制的下端绣着金绦的长袍,显出勾人魂魄的曲线。

唐昀从未见过这样妖媚的女人,她感到拐杖在颤抖,法师浑身发颤。

“原来是‘天山二秀’秋千鹄、秋千鸿小姐到了,有失远迎。”

“原来法师还识相,那就交出《达摩气功》。”其中一个少女喝道。

法师正色道:“这是少林寺的传家宝,哪能外传?何况我也不知你们是从哪里学来的一股邪气,正气岂能与邪气混淆?”

那个叫秋千鸿的少女说道:“你是少林寺的元老,一定知道《达摩气功》现在何处,快交出来。”

那个叫秋千鹄的少女说:“你若交出《达摩气功》,你还有幸能活二百岁,创个人世间寿命最高的记录,否则必死无疑。交出《达摩气功》,当年你随嘉庆帝西征天山杀我祖先的仇事一笔勾销。”

唐昀听到此处,暗想:这静云法师果然是奇人,原来当年他在朝廷为官,且有血案。

静云法师道:“我已看破红尘,只是你们休想得到《达摩气功》!”

秋千鹄道:“那就让你尝尝我们的鸳鸯拳。”说着伸出两只手,秋千鸿也伸出两只手,跃跃欲试。

唐昀在黑暗的石洞内看到秋千鹄、秋千鸿的手指闪闪发光,仔细一看,原来在她们的手指上戴满了刻有金鸳鸯的金戒指。

秋千鹄一声喊,叫道:“通捶打英雄叹气,撞锤打武士低头。”

秋千鸿也喊道:“远看武士打虎,近看文人擒龙。”猛扑上来。

静云法师运足气力,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喊,唐昀只觉地动山摇,山洞欲摧,疾风巡回。

秋千鹄、秋千鸿冷笑而立,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瞧着静云法师。

静云法师怒道:“你们偷了我的定风丸,真是卑鄙无耻。”静云法师停止发功,手一抖,将拐杖抽出,指向秋千鹄,杖头露出一柄尖刀,闪闪发亮。

秋千鹄往旁边一蹿,一掌削断了拐杖,朝静云法师扑来。

静云法师一纵身,来了一招“鹞子翻身”。

唐昀清清楚楚地看到,原来静云法师没有腿和脚,是个残疾人。

“唐昀,快走。”静云法师一掌将唐昀击出山洞。

唐昀跌跌撞撞来到洞外,被一个软绵绵的东西绊住,低头一看,是一个尸首,已经冰冷。她吓了一跳,急忙闪到一块山石之后。

但听一声惨呼,达摩洞内声响俱无,唐昀感到一阵心悸,她用双手紧紧攥着石壁。

原来这老僧知道我的来龙去脉,他真是个奇人!唐昀暗暗想道。

一忽儿,秋千鹄、秋千鸿闪了出来,悄无声息地一闪即逝。

唐昀听了听,没有什么动静,战战兢兢地走进达摩洞,“扑通”一声掉进坑内。原来方才秋千鹄、秋千鸿二人挖地三尺寻找《达摩气功》。

唐昀摸摸索索触到静云法师的身体,只觉一片僵冷。

静云法师怒目圆睁,面如死灰,气息全无,斜卧在洞壁,仿佛剩下一具躯壳,比方才瘦了许多。

唐昀大叫:“法师!法师!”

静云法师软软的,毫无声息。

这时,火把通明,寂聚法师、尹福、悟慧和尚等人拥进达摩洞。

悟慧上前一把揪住唐昀,大叫道:“是她害死了法师!”

寂聚法师怒道:“悟慧,休得无礼!太后哪里有这样的本事?静云法师法力无边,如今惨遭杀害,一定是来了高手。”

寂聚法师走上前来,仔细探视着静云法师的尸身,忽然法师的僧袍慢慢变成碎片,飘散而去,露出法师瘦骨嶙峋的裸尸,在法师的胸前现出十个明显的指痕,瘀有黑血。一忽儿,肉皮腐烂,现出一堆黑骨和一个黑骷髅。

众人都惊呆了。

“是鸳鸯指,天山的秋千鹄、秋千鸿姐妹到了!”寂聚法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