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四棵杨
第二天一大早,日头还没出山,青龙就和家兴一道走到村东的河坡地里。青龙黑丧着脸扫一眼满地歪脖子的麦头,长叹一声,蹲在地头,习惯性地掏出他的烟袋,按一锅,拿出两块火石击打。
家兴也蹲下来,伸手拉过一个麦穗,细数颗粒。数完一个,又拉过一个,跟着再数。
青龙点燃用苞谷胡子拧成的火绳,按在烟锅上抽着,吧嗒几口,瞧一眼家兴,见他仍在数点,口中念念有词,脸色越发难看:“有啥数哩!”猛吸几口,忽地站起来,“我满打满算整出一千斤,在这山旮旯里好好风光一回,日他奶哩,梦还没醒,一千斤竟然落后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十五、十六、十七……”家兴眯着眼,顾自数点。
青龙斜他一眼,揪住家兴拿着的麦头,咔嚓一声拧断,顺手一用力,将麦秆儿连根拔起,连麦头一道扔在地上,解气地看着家兴。
“麦穗还没长成哩,”家兴心疼地拾起麦头,看着它,揶揄他道,“你想发疯就发疯,关它屁事儿?”
青龙白他一眼:“哪个发疯了?”
“不是发疯,你这是干啥?”家兴朝他晃晃手中的断麦头儿。
“我是气不过那个小王八羔子!”青龙终于憋不住,和盘托出心中块垒。
“哪个小王八羔子惹上你了?”
“孙志慧!”
家兴嘴一撇:“一个大人,跟个娃子斗气,不觉得害臊?”见青龙仍在呼哧呼哧喘粗气,笑问,“志慧咋个惹你了?”
“日他奶哩,”青龙咬着牙,“人不过卵蛋儿大,鬼心眼儿倒是不小!夜黑儿我明明报出一万四,可那个小王八羔子偏就没听见,硬把万磙子那个孬货推上日天炮!就万磙子那个愣头青,还能打出一万三,他也不尿泡尿照照!夜黑儿我琢磨一晚上,从小见大,别看孙志慧人不过卵蛋儿大,鬼心眼儿真还不小哩!你猜猜看,这小子为啥要把万磙子弄上日天炮?”
家兴摇头。
“我就知道你猜不出!”青龙吧嗒一口,慢腾腾地说出谜底,“他是在巴结万风扬!”
“嘟哝啥哩!”家兴呵呵笑道,“争风吃醋,不就是没让你放成日天炮吗?”
“咦!”青龙磕磕烟灰,直望过来,“家兴叔,我问你,人活在世上,为个啥?”
“吃饭穿衣养娃子呗!”家兴呵呵又是一笑,“还能为啥?”
“不不不,”青龙连连摇头,“这话儿可不能让有林大爷听见!这么说吧,我告诉你: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高产田选在咱四队,日天炮却让万磙子放了,你想想看,我这当队长的心里是啥味儿?”
“啥味儿?”家兴勾头想一会儿,抬头笑道,“要是日天炮真的让你放上,你能睡安生?也不想想,一亩地一万多,那是二十多石,这不是昧良心说瞎话吗?咱是庄稼人,做人做个实在,咋能说瞎话哩?夜黑儿你也听见了,依我看,人家三疯子才没疯呢,‘一群魔鬼喳喳喳’,一大场子人,我看连鬼也不如。要不是三疯子闹腾一下,想想看,日天炮真还不知放到啥地方哩!”
“放上不放上,谁也没把那玩意儿当回事!”青龙的气依旧没消,“要是当真,我敢报三千就是吃下豹子胆!你也看见了,反正是玩儿,上面都不当真,我认那个真干啥?这阵儿,我只是气不过志慧。从小看大,三岁见老,一个毛头小子就起这么多心眼儿,要是长大,还不把咱一个一个玩死?”
“和他爹一个德性!”家兴从心里看不上民善,这阵儿就势发泄,“老民善那人,见面笑呵呵,做事却阴。别人不说,即使孙家人,也没几个说他好的。他娃儿识几个字,你看看,他的小尾巴翘到天边上了!我一个大字儿不识,不是照样一天三顿饭,睡着了朝上吗?生就一个种庄稼的命,识那几个破字有啥用!你不服看着,等我家旺田、旺地长大了,偏不让他们读书,看能填饱肚子不能!”
“你算和我想一堆儿上了。我那俩崽子,再过几年就让他们学耙地,离开白龙庙的老宗先,我就不信能把人饿死!来来来,抽一口,上一次在镇上买的,特壮!”青龙把铜烟嘴儿递过来。
“去去去!”家兴一把推开,“你那玩意儿呛嗓子!”
“前儿不是抽过一口吗?”青龙呵呵笑道。
“所以今儿不抽了,受不过那味儿。”
“你可算省下了!”青龙羡慕地说,“我这张臭嘴,一个月定打不饶二斤烟,要是换成盐,够吃一个荒春!”
“你净胡说,”家兴笑道,“瞎子不点灯,不见省下一分油钱!我烟酒不挨边,日子不是照样过得紧巴巴的。再看看你,又是抽又是喝,两个娃子还不是照旧养得黑壮黑壮的,远看像个牛犊子!”
“说他妈那个脚,”青龙把烟锅里的烟灰磕出来用脚踩灭,“想想也是稀奇,我那个大的,从没给他偏过食,背上真还圆滚滚的,摸起来流油,别看才六岁,劲儿大着哩。你不是见过我家门边上的那根青石条吗,少说也有五六十斤,可我亲眼看他竖起来了!”
“有啥种子,就出啥崽子,”家兴笑着接道,“我家旺田也是,还不到五岁,心劲儿就有了。前儿收工回来,打眼一看,嗬,院门外头一块地,竟然让他拿镢头翻了个遍!我问他翻地干啥,他说,种苞谷。我爹蹲在一边吸着烟看,美得他……”家兴乐得合不拢嘴,“呵呵呵,不说了!”
“这娃子中,先收他当社员了!”青龙也笑几声,抬头看看天色,见黑云一块接一块从北山飞出来,争先恐后地直往南山奔,心里一揪,陡然起身,望向附近的一块洼地,“家兴叔,走,看看那块洼地去!”
二人来到洼地边,望着足有一人高的二亩苞谷。苞谷长得旺盛,每棵腰里至少别两个大穗,这阵儿全都灌饱浆,个个宛如棒槌。
洼地是几年前分队时青龙拿铁锨从万磙子手里硬争来的,南北长,东西窄,自北往南,稍稍有点儿倾斜。三队在北面,地势稍高,一下雨,水先往南聚。两年来,四队的苞谷总是减产,尤其是去年夏末,连下五六天,最洼处积水半腰深,硬把正在灌浆的二亩苞谷淹死了。三队地势高,虽也积水,仍然有个半收,气得青龙牙根儿直痒痒。
青龙选个高处站着,两道眉毛拧起来,两眼眨也不眨地扫瞄整个洼地。二人站一会儿,青龙抬头问道:“家兴叔,能不能生个啥门,让水只淹三队,不淹咱?”
“能有啥门儿?”家兴苦笑一下,“水往低处流。咱的地势低,不淹咱淹谁?”
青龙掏出烟,一边吸,一边琢磨,忽地眉头一舒:“有门儿了!”
家兴抬头望着他。
“他奶奶的,水不是往低处流吗?咱就在中间打堵墙,将他的水堵起来,让它流不过来。你看咋样?”
“中是中,”家兴笑道,“只是……他的水流不过来,咱的水也流不出去,一下大雨,照淹!”
“淹就淹,只要是淹两家,咱不吃亏就中!”
家兴摇头:“胡说,这不是门儿!”
“你说咋整?”青龙眉头又拧起来。
家兴眉头一动:“有了!”
“快说!”
“这事儿急不得。依我说,待早苞谷收完,把这块地整一下,先在中间打堵墙,再沿墙边挖道排水沟,弄个存水坑。挖出来的土垫到地南头,把水往北赶,一来不怕雨水,二来这坑也好派个用场,赶明年开春,种上莲菜……”
家兴话没说完,青龙一下子跳起来,一拳擂在家兴背上:“中中中,这门儿中!”又望一眼天上的黑云,吧嗒几口烟,“奶奶的,等不及了!家兴叔,咱这就回去招人,先打堵墙。早苞谷身子金贵,看老天爷这脸色,怕是要大下一场。咱先整好墙,待老天爷发威,看不淹死万磙子那个愣子!”
二人皆笑起来,回家吆人打土墙。
吃过早饭,青龙领着家兴等十来个壮劳力,各带工具,挑着干麦秸来到洼地,沿中间风扬画过的线,现在是一条两步远的田埂挖沟,挑水,和出捻子泥,再一块接一块地在自家地边结结实实地打起一道防水墙。
打墙是粗活儿,大家一直干到天黑,待打成时,无不累得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青龙收起自己的水桶和老虎爪儿,呵呵笑道:“你们躺吧,我得回去吃白馍去!”
“白馍?怕是吃你婆娘那俩窝窝头吧!”不知是谁翻身爬起,嘻嘻笑道。
“日你奶哩,”已走出几步的青龙回过头笑骂道,“窝窝头咋哩?窝窝头就不能吃了?我告诉你,我这窝窝头,中看又中吃,一口一个香,馋死你!”
众人哄笑起来,嘻嘻哈哈地收起工具,各回家去。
家兴猛干一日,许是累趴下了,吃过晚饭倒头就睡,直到第二天早上成刘氏进来喊他,才揉眼下床。
走到院里,家兴打眼一看,明晃晃地窝着几摊子水,屋檐下仍在往下滴答。再看天上,黑沉沉,阴蒙蒙,雨虽不大,雨丝儿却如细线一般密密麻麻。看这光景,老天爷一定在夜里发过威了,这阵儿是个收场。
家兴美美地打个懒腰,暗自佩服青龙的眼力。早饭好了,一家人分散在几个屋子里蹲着吃。旺地早断奶了,坐在地上,一手端着小木碗,另一手将一把汤匙扎在碗里不停捣腾,没吃下去多少,却粘一脸黄乎乎的苞谷糁儿。蹲在一边的英芝白他一眼,顾自往嘴里划拉。
家兴美滋滋地看一会儿旺地,冒着雨丝儿走到灶火。成刘氏跟过来,从屋檐下端回一瓦盆雨水,朝脸盆里倒一些出来。家兴洗一把,拿毛巾擦过,端起锅台上成刘氏早已盛好的稀粥,用筷子扎上一只窝窝头,坐在灶膛前,刚咬一口,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声音飘进来:“兴叔!”
家兴在灶火里应一声,还没起身,青龙已经风风火火地披着蓑衣走进来,不无兴奋地说:“去洼地看了,嘿,这道墙真他奶的管用,三队地里积下一摊子水,我脱鞋下去蹚了蹚,乖乖,你猜多深,差不多淹住小腿肚!奶奶的,这一回,我要淹死万磙子那个王八蛋!”
“咱那地咋样?”家兴急问。
“南头也积水了,深浅跟三队的差不多。嗬,若是不打这堵墙,这点雨水还不全都窝在咱地里?”青龙有些庆幸。
“吃饭没?”家兴问道。
“吃个屁,一进村就跑你这里,气还没喘匀哩!”
家兴掀开锅盖,见有个锅底,拿铲子铲过,盛出一碗,笑道:“算你有口福,这一碗全是锅巴,香哩!”
青龙解下蓑衣,接过碗,蹲下来就朝嘴里划拉。正吃之间,外面又有脚步声,有人走进来,口中喊道:“家兴大叔!”
是进才。
家兴起身,迎出灶火门:“吃过没?”
“吃过了!”进才没蓑衣,衣服都快淋湿了。
青龙划拉完最后一口,将碗朝锅台上一放,拍拍肚皮:“没吃也不中了,连锅渣子都在这儿呢!”
进才笑起来,寻地方蹲下。
“大雨天,你不守着白嫂子,跑人家屋里干啥?”青龙劈头问道。
“来求大叔哩!”进才憨厚一笑,“锅台不通烟,一点火,满屋子都是烟味儿,呛得娃他妈眼泪直流。听说兴叔会整,今儿下雨,想来求个忙!”
“千万别整!”青龙连连摇头,“我那锅台就是兴叔整的,结果呢,婆娘早晚坐到灶前,一屁股下去,就不想起来,浪费柴不说,蒸起窝窝头来,没一回不烧焦的!”
“咋哩?”进才惊讶地望着青龙。
“还能咋哩?烧着美嘛!”青龙耸耸肩膀,“我那婆娘精得很,要是呛烟,不等馍蒸熟,保准开溜!”
二人皆笑起来。家兴从房檐下拿起泥刀和一把竹尺,转对青龙:“要是没事,帮个下手!”
“不去了!”青龙披上蓑衣,笑道,“一见白嫂子,我这眼珠子就使不过来。看也是白看,还不如回家抱婆娘去!”
家兴到堂间跟英芝打过招呼,随二人一道出门。青龙拐弯回家,家兴跟进才一直走到村南头。
进才家没院子,孤零零两间砖瓦房。瓦房前面是块几亩大的空地,原是张宗庵家的打麦场,这阵儿变成孙家一队的禾草地,再外是一大块麦田。两间瓦房原是宗庵家的麦仓,盖得高大不说,通身全是砖砌起来的,为防老鼠,地上也铺一层砖,算得上四棵杨数得着的好房子。当年万风扬分给进才一家住时,许多人眼红。进才是道爷,大家心里吃醋,却也没话可说。
家兴进门时,正好看到香竹在给小儿子明河喂奶。香竹瘦多了,但皮肤依然嫩白,尤其是两只奶子,又细又嫩,白得就跟雪一样。英芝的奶子虽说也白,若是拿来跟香竹的比,一下子就失色了。
见家兴进来,香竹并没躲藏,依旧搂着小家伙大大方方地喂奶。家兴眼角瞄到,心里扑通一下,赶忙转过头去问进才:“锅台垒哪儿?”
“你内行,看垒哪儿合适?”进才笑道。
家兴上下打量屋子。因是粮仓,没窗子,屋里黑乎乎的。虽说是两间,论大小绝对超过他家的三间上房。里面空荡荡的,几乎没有家具。香竹没嫁妆,进才是道爷,所有物什都是庙里的,还俗时,除去随身铺盖和几个面坛,什么也没带走。靠墙处打个通铺,上面堆着几条脏乎乎的被子,进才一家六口晚上显然是扎堆儿睡的。靠墙角是粮囤,里面瘪瘪的早见底了。进才娃子多,工分少,生产队里分的不够吃,所剩无几的粮食都在靠墙边的两个面坛里。
家兴感叹一会儿,指着东南角的老灶台道:“还垒这儿吧,在房檐下掏个洞,加个烟囱就中!”
家兴动手扒锅台,进才到外头和捻子泥。锅台扒完,家兴估算一下,出来对进才道:“砖头不够!”
“差多少?”进才急问。
“百来块,多出个烟囱呢!”
进才想一会儿,对站在旁边的半大娃子道:“全儿,你领俩弟弟寻砖头去!”
那孩子是香竹带来的老大,十多岁了,探头一看,见雨停住,招呼两个光屁股弟弟,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
家兴掏墙打洞,挖出一些砖,加上几个娃子捡回来的,总算凑合着将锅台砌好。进才抱来柴火,香竹试烧,果然上下通气,不再呛烟了。
家兴要走,香竹死活不让,定要留他吃饭。想到这阵儿午饭早过,晚饭又不是时候,肚子真也饿了,家兴就不再坚持。
三个大的到外面耍去了,香竹舀出一碗白面,掺上两把红薯面,开始和面擀面条,两只白奶子挂在胸前,随着她的每一次用力前后晃荡。进才抱着小的坐到灶前烧火,家兴不敢看香竹,搬个凳子挨进才坐下,随便聊天。
“这娃子叫啥?”家兴用嘴努了下,小声问道。
“叫明河!”进才塞把柴,拍着娃子,“老三叫明山,五岁了。”
“听说两个大的依然姓林,咋不改过来呢?”
“娃他妈早说改,我没让!”
“咋不让哩?”
“唉,”进才轻叹一声,“娃子们打小就姓林,怕一下子改了,感情上受不住。再说,不究咋说,香竹跟那个姓林的也是一段姻缘,人没了,只这俩娃子是个念想,我这里若是连姓也改了,咋能对得住人家?我这俩崽子,起名时都让带个‘明’字,也是循着香竹与他的那点儿缘分!”
听进才说出心里话,香竹感动得停下擀杖,拿袖子抹泪。
吃饭时,香竹为家兴和进才各捞了一大碗面条,自己和几个娃子蹲在一边喝稀汤儿。家兴看不过去,把面条拨出来分给几个娃子,自己匆匆喝碗面汤,抹把嘴。进才早把他那一碗倒进锅里,红着眼圈儿看香竹。
除老大明全有条破裤子外,余下几个无不赤条条的。明星已经知道害羞了,在家兴看过来时,两腿把小鸡子夹起来。香竹依旧穿着多年前的蓝布衫,破损多处,东一补丁西一漏洞,几个地方依旧露着皮。家兴知道进才穷,没料到穷成这样。
“杨姐儿,”家兴扫一眼娃子们,转对香竹,“年前不是分过棉花吗,咋不织匹布,好歹也给娃子们缝件衣服!”
“他大爷,”香竹脸上涨红,“俺笨,不会纺线织布!”
香竹生在富贵人家,家务活儿自然不会做,连做饭也是后来学的,反正不讲个滋味儿,能填饱肚子就成。
“你家的棉花呢?”
“在这儿呢。”香竹走到屋角,拿出一个破布包。
家兴接过来,一股臊味儿扑鼻而来,稍一抖落,里面掉出一窝小老鼠,个个赤条条的,吱吱乱叫。香竹红着脸咒一声,将小老鼠捡起来,用力扔到门外的雨水里。几个娃子乐了,扑上去你争我夺。
“杨姐儿,”家兴轻叹一声,试着说道,“得空了,你到我家,英芝会纺花,能织布,你跟她学。针线活儿不难,保证你一学就会!”
“敢情好咧!”香竹应一声,正要说句感谢话,勾头看到左胸圆鼓鼓的乳房露出来,赶忙伸手掩住,将脸转到一边。
家兴瞥见,脸上臊热,不无尴尬地别过进才,匆匆出门去了。
这天早上,风扬一大早就起床,与志慧一道,沿河坡地缓缓走着。
这是大雨过后的第三天,天气迅速转热,太阳虽是初升,却已火辣辣地烤人。灌饱浆的麦头颜色渐变,支撑它的麦秆儿似已完成使命,从下面开始泛黄,拒绝供养。
看来,只要老天爷不下雹子,大丰收是铁定了。
风扬一路走去,眼睛微眯,嘴角浮着笑意,踌躇满志地审视着在他治下等待收割的块块麦田。
晨风拂来,风扬敞开衣领,露出脸膛,感觉甚是惬意,不由自主地轻轻哼起来:
东方红,太阳升
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他为人民谋幸福
呼儿嗨哟
他是人民大救星
毛主席,爱人民
他是我们的带路人
为了建设新中国
呼儿嗨哟
领导我们向前进
……
志慧听一会儿,嘻嘻笑道:“风扬叔,一听这首歌,我就想起一桩可笑事儿!”
“哦,快说说!”风扬止住唱,顿住步子,扭头看志慧。
“你猜这歌打哪儿来的?”
“我咋知道?大家都是这样唱的!”
“里面有故事哩!”志慧笑道,“我讲出来,你可不许漏出去!”
“说吧,卖啥关子!”
“前年在学校时,教我们语文的李老师,在讲到《东方红》的由来时,说他曾去过陕北,这歌是从民歌变来的,原来不是这样唱的!”
“咋唱的?”
“你听着!”志慧轻轻哼道:
骑白马,挎洋枪
小哥哥吃了八路军的粮
有心回家看妹妹
呼儿嗨哟
要打鬼子顾不上
八路军,一身身灰
肩膀上斜着把枪来背
小哥哥当兵抖起来
呼儿嗨哟
家里留下小妹妹
……
志慧哼到这儿,戛然而止。
风扬又候一时,催道:“唱呀,正听得美哩!”
志慧挠挠头皮,笑道:“后面太长,记不住了!”
风扬仿着调儿跟唱几句,笑得唱不下去,指着志慧道:“呵呵呵,原来是这样子的!你小子不会是瞎编吧?”
“哪能瞎编哩!”志慧郑重应过,敛住笑,“风扬叔,这是反动情歌,千万别唱出去!”
风扬一怔,挠挠头皮:“咋反动了?打鬼子哩!”
“当然反动了。年前我到学校看我老师,听说李老师就为这事儿被打成右派,这阵儿正在北山接受改造呢!”
“要是这说,咱就不唱了!”风扬打个怔,“以后你也得憋住,甭对外人再讲这事儿!”见太阳升起一竿子高,他迈腿朝村里走去。
走到村口,志慧拐回家吃饭。不远处就是自己的家,风扬远远望见婆娘站在门口,似在候他,心里一阵堵,毅然拐向村部。
一踏进村部的院门,风扬心里就觉一阵松快,不由得接着刚才的调子哼起来:
八路军,一身身灰
肩膀上斜着把枪来背
小哥哥当兵抖起来
呼儿嗨哟
家中留下小妹妹
……
风扬一边哼唱,一边踅进属于自己的小院。哼到最后的“小妹妹”三字时,风扬眼前油然浮出自己斜背长枪、雪梅羞红脸咬着辫梢伏在树后偷窥的幻影,脚步也慢下来,不知不觉地在院中竹子边蹲下,凝视手指般粗细的竹节。
风扬正自沉入幻觉,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走进院子,听声音不像是一个人。此时正值村人吃早饭,没人会来。风扬打个惊怔,刚要站起,三个人已经风风火火地走进来。
是白云天、韦光正和易六成!
风扬急忙直起身迎上去,由于心里缺少准备,话也说不囫囵:“领……领导早!”
“呵呵呵,风扬同志!”白云天跨前一步,一把握住风扬的手,“我与韦书记天不亮就出发,马不停蹄赶到易六成家,谁知这黑大个仍在翘着屁股搂着婆娘压堆儿,差点给我掀他被子!”
“别听老白瞎说!”易六成嘻嘻笑道,“老白睡不着,一心想来看媳妇,扰得我也睡不成!”
三个人皆是大笑。看来,白云天缠上雪梅的事儿谁都知道了。风扬心里一寒,笑不起来,又不能不笑,干起脸嘿嘿几声,伸手道:“领导屋里坐!”
几人鱼贯而入,依旧按位置坐下。风扬照例倒水,逐一摆到桌上,试探道:“看样子,还没吃饭吧?”
“这阵儿来,还能吃啥?”易六成笑道,“赶快通知雪梅同志,让她准备早饭!你告诉她,这一回,我要吃八个荷包蛋。”
白云天嘿嘿又笑几声,掏出纸卷烟。风扬正要出门,韦光正拦道:“风扬同志,饭不打紧,我们来,是为一桩大事儿!”
听到是大事,风扬忙从门口踅回来,拉个板凳,坐在韦光正对面。
“是这样,风扬同志!”韦光正话入主题,“前些时咱村报的日天炮,白书记和我正式汇报给刘书记。刘书记正在喝茶,一听这话,当场就把茶杯摔地上了!”
“咋哩?”风扬惊问。
“高兴呀!”韦光正呵呵笑道,“刘书记当即握着白书记的手说,‘哎呀,老领导算是走到前头去了,也算是给老部下长脸了!’听刘书记说,咱村的日天炮不但在伏牛县放得高,在行署也是数一数二的。不久前信阳署放出一颗卫星,到处张扬,细审下来,小麦单产也只三千多。咱村这一回算是盖帽了。刘书记留下我俩吃饭,同时让秘书整出材料,报往行署。昨晚县委紧急通知,说行署贾书记闻讯大喜,决定亲来咱乡视察高产田,同时召开农业大跃进现场观摩大会,展示大跃进成果,树立先进典型!”
风扬大惊失色:“这……”
“这啥哩?”白云天卷好烟,伸手,“火呢?”
风扬依旧怔在那儿,动也不动。易六成从袋里掏出一盒洋火,擦一根点上,笑道:“我说老白,你抽烟不备火,只能评个三等烟匠!”
白云天没睬他,顾自吸一口,目光斜在风扬身上。
风扬似也回过神来,问道:“是咋个上报哩?”
韦书记摸出本子,看一眼:“就是志慧最后记的那个数,一万三千斤。汇报时,我细分了一下,将小麦亩产报作五千,秋粮报作八千。秋粮还早哩,贾书记来,只看小麦高产田。刘书记特别叮嘱,一定要整好,不能整砸了。白书记觉得这事儿大,跟我商量大半夜,天一亮就起来了。”
“一亩地打十石,这这这……叫我咋个整哩?”风扬看一会儿白云天,又看一会儿韦光正和易六成,一脸苦相。
“风扬同志,”韦光正眯眯笑着,依旧不紧不慢,“我们仨来,就是跟你商量咋个整哩。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办法终归是有的!”
“风扬同志,”白云天吸完一支,捏灭烟头,扔到地上,“我虽说有十几年没种过庄稼了,可一亩地打多少粮食,还能不知道?一亩地打五千斤,谁都知道是放屁。可上级竟然要求这么做,竟然相信是真的,我起初也不明白,也纳闷儿,反复琢磨上级意图。这阵儿明白了。譬如说打仗,有时候,明明知道打不赢,守不住,但对战士们不能这么说,只能告诉他们能打赢,能守住!这不叫吹大气,不叫说瞎话,这叫鼓士气。只要士气鼓起来,不定真能打赢,真能守住哩!依我看,眼下这阵势,就跟打仗差不多。大家的生产劲头只要挑起来,没准能打五千斤哩!”
“风扬同志,麦子行将成熟,时间紧迫,我们得马上行动起来!”韦光正再次回到主题。
“叫我咋个整,领导说吧!”风扬思忖一会儿,知道躲不过了。
“我想了一夜,”韦光正凝眉说道,“赶天亮时总算整出个简单方案,还没来得及对白书记说,这阵儿正好议议!”见大家目光全看过来,咳嗽一声,“是这样,选一亩高产田,挖走泥土,再将十亩麦子连根移栽进来,越密越好。不过,看上去得跟真的长出来一样。我问过小刘同志,他说,看今年四棵杨的小麦长势,河坡地至少能打五百斤,十亩地正好五千斤!”
韦光正这个主意既大胆,又绝妙,几个人起初没有反应过来,皆是怔了。有顷,白云天一拍大腿:“中,这法儿中!”
易六成也反应过来了,笑道:“在戏文里这叫欺君之罪,可是要诛九族哩!”
韦光正白他一眼,转向风扬:“风扬同志,你觉得如何?”
万风扬想了想:“这是做假,我这儿能过,只怕社员们想不通。村里人直,钉是钉,铆是铆,连自己也不会蒙,叫他们蒙上级领导,只怕不中!”
韦光正点点头:“嗯,你说的是。看来,咱得想个办法,开个群众大会,做好政治思想工作,实在不行,可以上到纲上去。眼下是大跃进,谁出面反对,谁就是反对大跃进,开他批判会!”
万风扬心里一颤,抬头望向白云天。
“风扬同志,”白云天笑着补充,“小韦说的是不得已之法,对贫下中农是不会轻易动用的!不过,思想工作一定要做。日天炮是谁放的?是四棵杨的群众自个儿放的,是我和韦书记报上去的,有签名,有数字,板上钉钉,谁也脱不开干系。贾书记不过是听信了,想来实地查看一下,这叫抓落实。贾书记来了,一看现场,屁也没有,这叫啥?这才叫欺君!”
经白云天这一说,风扬咂吧几下嘴唇,竟是无言可对。
“风扬同志,”韦光正看一眼白云天,由衷地佩服起他来,“白书记真是讲到实处了。我们要让群众知道,搞样板田,不是做假,是激励人民群众的革命斗志!”
“就开大会吧!”风扬点头,“我这就安排人去!”
“慢!”韦光正摆手止住,“先到河坡地去,在高产田的现场开个生产队长会!”
果如风扬所说,莫说是群众,四个队长这一关就难通过。一听说日天炮放成了,行署贾书记要来实地视察,四人无不面面相觑。待易六成将高产样板田的事说完,韦光正讲毕具体做法,四人更是瞠目结舌。
青龙深吸一口烟,蹲在成家高产田的地头,望着发黄的麦秆儿出神。明岑摸过一个麦穗,数起麦粒来。万磙子一脸潮红,两眼炯炯有神地望着风扬。天成将脸别向一边,跟青龙一样,不住口地吸烟。
“说话呀!”风扬扫他们一眼,“领导候着哩,愣个啥?”
“样板田放哪儿?”青龙猛地抬头望着风扬,没头没脑地问一句。
风扬看向韦光正,光正看向白云天,白云天的目光眨也不眨地盯在成有林的一大亩高产田里。
“老白!”韦光正小声叫道。
白云天扭过头来。
“青龙同志问,样板田放在哪儿?”韦光正问道。
“问个啥?就这一块!”白云天嘴一努。
“这……”青龙听了,迟疑一下,走近风扬,“咋对老有林说?”
风扬思忖小半天,哼出一句:“这是你的事儿!”
当日后晌召开群众动员大会,几位领导轮番讲解大跃进形势,号召社员全力以赴,整好高产田。大出意料的是,村人并没有如万风扬担忧的那样抵触,不过是发出几阵哄笑而已。白云天、韦光正松出一口气,未及吃晚饭,就与易六成一道回乡里去了。
散会后,青龙奉命向老有林摊牌,有林却拗上劲了,死也不肯。青龙向风扬汇报,风扬思忖有顷,抬头说道:“我知道船在哪儿弯着!老有林必是记恨当年入社的事,这是要拿我一把!”
青龙低头吸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风扬咬一会儿牙,从鼻孔里哼道:“哼,想跟我打擂台,他也不掂量掂量!地是集体的,庄稼是集体的,与他成家没关系,与他成有林更没关系。我征求他的意见,是看得起他,给他个脸。他不要这个脸,就不能怪我了!你只管干,他敢胡来,就是反对大跃进,我就专政他!”
“你说的是啥?”青龙凝住眉头,磕磕烟灰,“都是邻居,他又不是地主,你咋专政?再说,咋能说这事儿与老有林无关?抛开是谁的地不说,单说那块高产田,我在队里明确过三个责任人,一个是老有林,另一个是他儿子家兴,还叫人专门写了个牌子,将他父子俩列在上头。麦子长恁好,是他父子俩的功劳。今儿动用这块地,闪开他,咋能说得过去?”
“那……你说咋办?”
“我找下宗先,让他说合,兴许能成!”青龙试探着说。
风扬低下头去。青龙之意再明确不过,那年他憋老有林,老有林是托宗先说的情,今儿轮到成有林憋他了!
“中不?”青龙问完,又补一句,“这事儿损,不能用强!”
“你觉得中,就去找吧!”风扬甩出一句,气冲冲地出门去了。
当青龙与宗先走进成家院子时,老有林啥话也没说,先蹲到大椿树下咳嗽。咳了好一会儿,他将一口浓痰喷到树干上,回身拉过椅子,笑道:“先生,坐!”
宗先眯眯笑着坐下来。老有林、青龙在他前面一左一右蹲下,各抽一锅烟,两根烟柱扑上来,呛得宗先收起笑,不住皱鼻子。
青龙望着老有林,开门见山:“大爷,连张校长都来了,咋也得给个面子!”
有林深吸几口,望着宗先道:“你是先生,文化大,懂的多。我想问问,一亩地让打十石麦,咋打哩?这不是胡整吗?我成有林向来相信政府,可政府咋能胡来哩?他万风扬……”顿住话头,勾头又吸起来。
宗先接连咳嗽几声,总算缓过一口气,张口笑道:“有林呀,政府的事儿,咱管不了。眼下是政府说了算,政府要打十石麦,就让他拿去打就是,咱犯不上跟政府过不去!”
“先生解的是!”老有林笑了一下,转对青龙,“你小子说说吧,想咋整?”
青龙明白,老有林争的只是个礼,随即笑道:“就是你那块高产田,领导和风扬已经定下了,改成样板田!”
“地是队里的,麦子也是队里的,关我事儿!”老有林笑道。
“咋能不关大爷的事哩?”青龙又笑一声,“大爷是责任人,白纸黑字写着的!”
“你把大爷的名字勾掉不就中了!”
“大爷辛苦大半年,孙子咋敢勾哩?”
“勾去吧!”老有林磕磕烟灰,站起来,“连家兴的名字也勾去。打十石麦的庄稼,成家人种不出来!”
青龙又吸几口,跟着起身:“大爷,要是这说,我就勾了!”
好不容易做通成有林的工作,万磙子却又闹出事来。磙子寻到风扬,说日天炮是三队放出来的,凭啥把样板田放在四队。万风扬左劝右劝,磙子上劲了,死活不依。风扬拗不过去,只好寻到青龙,提出要他将样板田让给三队。青龙却又不干了。
第二天早晨,二人正在村部里争,白书记、韦书记再次登门,同来的还有一个中年人。磙子、青龙一见,急请白云天断案。白云天还没发话,韦光正从包里掏出一本材料,翻开来,细读一会儿,笑道:“万磙子同志说的是,日天炮真是三队放出来的!”
“既是三队的,就放在三队地里好了!”青龙蹲下来,呼呼喘气。
“放就放!”万磙子得理不让人,“谁稀罕你那一亩破地!”
“胡扯!”万风扬瞪他一眼,“领导定过的,你想改就改?再说,你也不睁眼瞧瞧,三队哪块地是这个料?”
万磙子也蹲下去,不再做声。
白云天摆摆手,转对青龙:“青龙同志,你是党员,要顾大局,不要计较局部得失!”
青龙猛抽几口,忽地站起来:“白书记,有你这话,我没话说!不过,这块地是四队的,三队拿去,得有补偿!”
“这个当然,”白云天笑道,“你说,补偿多少?”
“一千五百斤!”青龙说了个狠数字。
“你胡扯!”万磙子急了,“你那一亩,顶多打八百斤!”
青龙嘴一撇,看着韦光正:“我这地能打多少,叫领导说!”
韦光正盯了万磙子一眼:“磙子同志,这是高产田,咋能只打这一点?你的觉悟哪儿去了?”
万磙子这也醒过来,赶忙改口:“中中中,一千五就一千五!”
“一千五不中了,两千!”青龙拖着长腔,慢条斯理地加码。
“我日你奶……”万磙子发作起来,话没说完,怕青龙再涨,急急憋住,咬牙改口,“中,两千就两千!”
“白纸黑字,写下来,按上手印!”青龙不依不饶。
万磙子看风扬一眼,风扬拿出笔,写好借条,磙子按上手印,递给青龙。青龙审过,纳入衣袋,拍拍磙子肩膀,笑道:“日你奶哩,今儿让你捡个大便宜!”
众人皆笑起来。
韦光正见争端化解,这才指着一直候在一边的中年人道:“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乡农技站的张站长,白书记特别请来帮忙的!”
张站长与众人逐个握手,呵呵笑道:“我叫张爱红,大家叫我老张就中了!”
青龙握过,顺口问道:“小刘同志呢?好一阵子没见他了!”
张站长应道:“小刘同志调走了!”
“咦?”青龙自语道,“这小子,要走也不打声招呼!”笑着转向张站长,“你这站长是咋当的,不声不响就让他溜了。他还欠我一宗大事呢!”
“啥事儿?”张站长问道。
“整烂泥巴!他说里头学问大,要我翻地。我把村西的岗坡地翻完一半,还剩一半没翻,等他指导哩,他却溜了!”
“青龙同志,”张站长严肃起来,“情况是这样,刘东同志不注意学习,思想僵化,跟不上形势,站里决定送他去县里学习,几天前就走了!你们社的事,尤其是样板田的事,由我负责!”
包括万风扬在内,四棵杨几人皆吃一惊,见韦光正阴着脸,谁也没再说话。
接下来几天,白云天亲自坐镇,韦光正任总指挥,张爱红任技术顾问,三队出二十个壮劳力,一、二、四队各出十名骨干,成立以万风扬为首的高产样板田突击队,拉开阵势大干起来。
按照张站长的具体布置,样板田的具体方法是:将高产田的麦子连根深挖一尺,带土移至一边,重新密植,培土。麦子将熟,麦穗及麦秆易断,突击队选在晚上和早晨有露水时动工,只能夜战。由于栽得密,一棵紧挨一棵,不留一点儿空隙,待老有林的一大亩高产麦子全部移完,仅栽出不足三分地。
接下来,万磙子将突击队拉到三队田里,选出长势最好的麦子,移出九亩,连续奋战五夜,总算将剩余的地栽完。张站长估算一下,觉得差不多了,让突击队用喷雾器朝麦田喷水,消除周边所有痕迹,甚至将田埂也恢复至从前的样子。若是不细心,不知情,真还瞧不出这些麦子是临时移栽出来的。
待全部完工,万风扬担心麦子因风倒伏,灵机一动,命令磙子将麦田四周围上木栏,同时,不待麦子熟透,叫四个生产队将河坡地的麦子全部割掉,铲除麦茬,单单余下这一大亩高产田,免得参观团到来时对比明显,产生疑心。
在万风扬忙活这些时,韦书记也将适合参观的准确时间汇报给刘书记。在各地陆续进入麦收大忙时,刘书记便正式邀请贾书记实地视察日天炮。
视察这日,一溜儿十几辆轿车、吉普车分散停在路边、场院。在刘书记的陪同下,行署贾书记及其他领导、农科所专家一行二十几人,外加伏牛县县委相关领导及手拿相机的行署记者,将打扫一新的张家院子挤得满满当当。白书记、韦书记分别就大跃进的落实及高产样板田的过程进行了简要汇报,将高产田归结为大跃进精神和农业生产八字宪法的具体落实。
按照程序,该由乡农技站张站长详细汇报四棵杨人落实八字宪法的实际做法。张站长还没开口,贾书记摆手止住,笑道:“不听了,实地看去!”
一行人前呼后拥,沿一条经过临时整修并加宽过的土路走到河坡地,见麦田尽收,唯有一片麦子傲立于地,密密麻麻,穗大粒饱,宛如收割后的一地麦捆竖在田里,众人尽皆傻了。贾书记亲自走到田边,拨开麦秆看了看,扎下马步,拔出一棵麦子,真还费了些力气。记者忙不停地拍照,贾书记、刘书记高兴得合不拢嘴,绕着老有林的高产田连走两圈。贾书记试图走进田里细察,不想麦子太密,根本走不进去,只好乐呵呵地摇头作罢。
“嗯,”贾书记指着田边的围栏,“这个好,主意是谁出的?”
“风扬同志,”韦光正转向远远站在一边的风扬,“你站那儿干啥?贾书记问你话哩!”
风扬不无惶恐地走过来,哈着腰,脸上堆笑。
“风扬同志,”贾书记再次指着围栏,“这个主意不错嘛,谁出的?”
“是……是白书记出的!”万风扬不敢将功劳揽在自己头上,眼珠儿一转,嗫嚅道,“两个月前,麦子灌浆,由于长得密,个儿高,有天刮大风,眼见倒伏。正好白书记赶来视察,就让我们围起木栏。也幸亏这些木栏,不然早就倒伏了!”
贾书记目光望向白云天:“云天同志,这主意是你出的?”
“这……”白云天一阵臊热,脸上的大疤红得发紫,“是……是我出的!”
“嗯,”贾书记连连点头,“难怪刘书记夸你,确有真才实学嘛!打仗是好手,种庄稼也是好手嘛!”转向站在一边的中年人,“杨所长,该你了。你是农业专家,这次我带你们来,是想验个真假。你们好好看看,白书记这麦子掺假没?”
杨所长脸上堆笑:“贾书记,已经验过了。根据各项指标检测,这块麦田不可能掺假。这样好的麦田,在我们试验室里也未曾种出。今日看来,人民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
“你说的是,”贾书记点头赞道,“毛主席说,‘人民,只有人民,才是推动历史的真正动力!’今儿算个验证!杨所长,你估算一下,这亩地能打多少?”
“我们粗算过了!”杨所长拿出一个本子,“按照常规数据,一个麦穗约七十粒,一斤麦子约一万四千五百粒,也即二百一十穗。我们抽样数过,这块地每平方米约一千五百七十穗,约合小麦七斤八两,可净产四千九百九十五斤!”
“哈哈哈!”贾书记大笑起来,“你们都听见了,杨所长说能打四千九百九十五斤!我倒想看看,他算得准也不准!”转向万风扬,“风扬同志,这块麦子何时收割?”
“其他麦子早割了,这块麦子密,不算真熟,打算过几日再割!”
“我看熟了嘛!”贾书记又看一眼麦田,“秆子差不多全黄了,可以割了!”
“中,明天就安排收割!”
“不不不,今天就割!”贾书记说完,转向其他人,笑道,“我要亲自看看,白云天同志这个日天炮能日多高!”
众人皆笑起来。
“不过,”贾书记又道,“日天炮这名字有些土,说说中,不能上报纸,还是改作放卫星好。”转向白云天,“云天同志,你说中不?”
“中中中!”白云天憨憨一笑,连声附和。
“风扬同志,”贾书记转向万风扬,“这阵儿准备,午后割麦。割麦子时,多备张镰!多年没割麦了,见到这麦子,我手心也痒了!”
“中……”万风扬眼眶有些湿,声音有些哽,应过一声,转身安排去了。
样板田下午开镰。在贾书记的亲自带动下,大小干部无一例外,一人一把镰。众人绕地围成一个圈,人挨人,各使本事,弯腰割起来。几个记者不停地在麦田里摆弄相机,为领导们照相。
干了不过半个时辰,众人无不腰酸背疼。贾书记首先吃不消了,抬头一看,只割进了三步远,笑道:“这麦子结实,像是铁铸的,咋割也割不动!”
刘书记眼珠儿一转,上前拿过贾书记的镰刀,拿手拭了拭,呵呵笑道:“贾书记,是这镰刀割钝了。您先歇一会儿,磨磨再割!”
贾书记笑道:“怪道割不动咧!看来我得让贤,还是让农民兄弟自个儿割吧!”
贾书记一退出,其他人也都纷纷扔镰,有逞强的仍然在割。
四棵杨人更是斗志昂扬,田里插着旗子,口中喊着号子,五十名突击队员在万风扬、万磙子的带动下,一直干到天黑,终于将一大亩麦子全部放倒,分批运进早已备好的三队麦场里。麦场早已开打,六头牲口拖着六个石磙子在场里走马灯似的转,打好一场,堆在一边,接打另一场。一直干到天亮,共打出两场,一场各辗三遍,赶天明由农科所的杨所长亲自过秤。初秤下来,竟然达到五千一百斤。因是夜里打场,麦穗潮,脱粒不净,杨所长不无叹服地另外估加了五百斤,将亩产初步定在五千六百斤。
鞭炮响起来,锣鼓敲起来,材料写起来。贾书记满载而归。
没过几日,四棵杨的卫星田见于省报,名扬中原大地。报纸上同时刊出一张万磙子与贾书记一道挥汗如雨割麦子的镜头,美得他走路都是轻飘飘的,头高扬着,嘴大咧着,气得青龙歪着嘴,连发梢都是竖的。
不过,青龙也有补偿。由于刘同志推广新麦种,底肥上得足,管理得法,雨水和顺,四队河坡地的均产竟达五百斤,村边的黏土地也过四百。全场下来,四队百二十亩麦田,入仓五万零五百斤,外加三队补偿的两千,刚好五万二千五,比去年净增一万一。青龙将黄老五的三间大屋子全部圈起麦囤子,仍然装不下,余下的就在麦场就地分了。
麦收之后是抢种。待秋庄稼出苗,天气渐入三伏,热浪逼人,波及全国的人民公社化运动也趁热兴起。几场大会之后,双龙乡六个高级社合并为一个人民公社。韦光正嫌双龙二字过于陈旧,改名为战红旗人民公社,白云天任社长兼书记,韦光正任副社长兼副书记。六个高级社改制为十二个生产大队,四棵杨和邻近三个自然村合并为一个大队,风扬被推举为大队支书兼大队长。
万风扬一下子管上四个村子,与黑龙庙的易六成平起平坐,心里很是畅快。在组建大队领导班子时,他花了好一番心思,提拔雪梅为副支书兼妇联主任,让白龙庙北边的庙北村支书徐得旺做副大队长,因为庙北村比四棵杨还大,有六个生产小队,一旦摆不平,日后麻烦多。白龙庙东的小赵庄只有十几户,设一个生产小队,他没予理睬,将民兵连长兼治保主任的位置放给西边的黑土河村,让黑土河原村长老黑干了。大队部依旧放在四棵杨,依旧是张家院子。除去几个领导外,常驻人员又放进了两个,一个是志慧,做大队会计兼他的助手,另一个是得旺的侄女春玲,在白龙庙读过两年书,这阵儿休学了。风扬这步棋走得极精,一方面春玲聪明伶俐,长得也秀气,能在大队部里擦桌倒水,做个应酬,另一方面,此举等于有意给得旺安个耳目,让他知道自己行事光明磊落,不偏不倚。
搞定大队部后,风扬的心思又花在代销点上。几年下来,他越来越看重这个阵地。从油盐酱醋到针头线脑,百姓的日杂食用全在这里。反过来说,这一块让谁看管也就至关重要。风扬思索许久,做出一个大胆决断:让磙子媳妇冬花做主管。因她上过几天学,能识字,会算账。李姐儿、文秀仍旧不变,轮流站柜台。
处理好这些杂事,风扬终于将注意力集中于最后一桩大事:为这个全新的生产大队起个响亮的名字。
四棵杨这名字原本不错,叫上去也有激情,但眼下是生产大队了,他治下是四个村子,四棵杨显然叫小了。这是其一。其二更重要,就是摆平村里。风扬知道,尽管自己掌管四个村子,但他真正关心的只有一个,就是四棵杨。
四棵杨才是他的天和地。
然而,在四棵杨,人们表面上听他的,暗中却听老烟薰的。不仅是老烟薰,无论是张家、孙家和成家,哪一家都在暗中与他打擂台。如何让他们口服心服,绝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也不是支书这个名头就能裁定的。说实在话,早晚见到四棵大杨树,他的心里就会产生敬畏。
是的,四棵杨不是树,而是一种势,是种说不清、道不明、人人倚重的势。若是去掉“四棵杨”三字,他或能从某种程度上去除这种势,使村人从另一侧面仰视他万风扬,而不是仰视四棵杨。
改个什么名字呢?
一连折腾了几天,风扬一筹莫展,灵机一动,唤来志慧,笑道:“四棵杨这名字太土,韦书记让我改名,我琢磨来琢磨去,总也琢磨不出个子丑寅卯。他奶奶哩,肚里就这点儿货,东也不合适,西也不合适,横竖不是个趟儿。你是文化人,看的纸儿多,赶快日弄一个!”
“我听说黑龙庙也改名了!”志慧神秘兮兮地说。
“不会吧!”风扬一怔,“黑大个要改名,事先咋能不打个招呼?前儿我还见着他哩!”
“是昨儿改的!”志慧笑道,“我也是刚刚才听说,正准备给你报个信呢!”
“他改成啥了?”
“他们位于河东,叫东风大队!”
“我们干脆叫西风。东风软绵绵的,西北风才有劲,吹死他!”
“不中,不中!”志慧连连摇头,“你不知道东风多厉害!报纸上说,东风是社会主义,西风呢,是资本主义。社会主义是贫下中农,资本主义是地主老财,我们要是起个西风,不就整到地主老财那儿去了?”
“日他奶哩,”风扬做个鬼脸,“东风西风也有恁多讲究,要不是你的学问大,我这不是明摆着犯错误咧!”抽口烟,眯眼望着志慧,“你说叫啥?”
“这……”志慧扳算指头,“黑龙庙叫东风,马王河叫跃进,镇北叫解放,赵家坡叫上游……唉,好名字全让他们占去了!”
“快点儿想!”风扬急道,“整个厉害的,盖了他们!”
志慧闷头苦思半晌,猛然抬头:“风扬叔,有了!”
“快说!”
“叫东方红!”志慧的声音有些激动,“歌儿咋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毫无疑问,太阳就是毛主席。没有毛主席,就没有新中国,也就没有社会主义,更没有那些东风、跃进、解放、上游之类。天大地大,谁也没有毛主席大!”
“中中中!”万风扬竖起拇指连连夸耀,“这名字中!”又忖一阵,越发得意,呵呵连笑数声,“嗯,在戏文里,毛主席就是开国皇帝,太阳升,就是毛主席黄袍加身,坐上金銮殿的龙椅。在太阳升之前,东方得先红。咱这名字算是叫到根上了!你小子,看来几年书没白读。”拍拍志慧肩膀,“好,跟着风扬叔好好干,把你喝的墨水派上用场,甭烂在肚里捂臭了!”
“风扬叔,”志慧嘻嘻笑道,“不瞒你说,我一打学校里回来,就铁定主意跟上你了,想甩你也甩不掉!”
“你小子,赶上你爹了!”风扬乐呵呵地拿出纸头,伏在桌上郑重写道:“伏牛县战红旗人民公社东方红大队!”端详一阵,美滋滋地再次笑起来。
战红旗人民公社成立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催收公粮,粮库设在双龙镇。由于大跃进形势喜人,县粮食局特别拨出专款,临时盖出两座新库,每座可容纳五十万斤。加上原来的老库,双龙分库的总库容达两百万斤,这阵儿张开大口,正在候着各个大队的新粮。
青龙接到志慧发给他的公粮单,一下子傻了,待反应过来,风一般旋进黄老五家,围着大粮囤不停转圈。
“咋……咋哩?”老五感觉青龙的气色不对,倚在门边小声问道。
“滚滚滚!”青龙指着院门连声喝道,“滚远点儿!”
老五见青龙脖子上青筋突出,眼珠子僵直,声音歇斯底里,吓得脖子一缩,溜出院子。他在门外转了几圈,越想越觉得不对,撒开两腿跑到成家,一手扯上有林,另一手扯上家兴:“快……快……快……”
“老五,咋哩?”老有林吃一惊。
“青……青……青龙疯……疯……”老五舌头本来就僵,这阵儿更不管用了。
老有林眼珠子急转几下,对家兴道:“兴儿,你去喊上道爷,再叫上天旗和烟薰,我先过去看看!”
待家兴领着几人匆匆赶到时,青龙已平静下来,蹲在麦囤边一口接一口抽烟,脸黑沉着。老有林蹲在斜对面,眼角瞄着他,没说话,也抽着烟。两股浓烟从他们的粗大鼻孔里喷出来,形成烟柱,盘旋着升腾。
几个人站在门口,面面相觑。
老烟薰呵呵笑着走前上几步,在青龙旁边蹲下,将他的长烟杆儿横过来,在烟锅里揉进些烟末,伸到青龙跟前:“借个火!”
青龙伸过烟锅,两个烟锅接上嘴,各吸几口,老烟薰移开,慢腾腾地又笑一声:“啥事儿,脸拉得像老驴!”
“烟爷,你估估看,这几囤麦子共有多少斤?”青龙拿烟锅指了指麦囤。
老烟薰不看麦囤,又吸一口:“扯啥哩?说吧!”
“你看看就知道了!”青龙从袋里掏出公粮单,一把甩过来。
老烟薰拾起来,眯眼看一会儿,递给进才:“上面写的啥,我眼花,看不清!”
进才接过一看,眼珠子大瞪:“是公粮单,上面写着四队应交夏粮十二万六千八!”
众人一听,尽皆傻了。
“我日他奶奶,”青龙从地上跳起来,“这几囤麦子打总儿才多少?要是这个数,即使连去年吃进肚里的全吐出来,也还不够哩!”
“账是咋算的?”老有林问道。
“咋算的?”青龙恨恨地说,“听志慧说,咱种冬麦一百二十亩,按均产四千斤,应收四十八万斤,公粮是按这个数字折算出来的!”
众人不做声了。好一阵子,老有林将烟锅狠狠地敲在门墩儿上:“我早忖出那小子成个王八蛋了,正事儿一点儿没干,净胡整,这下算是验实了!”
谁都知道老有林说的是风扬,没人接腔。
家兴小声劝道:“爹,咱说这些干啥?”
“不干啥!”老有林忽地起身,噔噔噔走出去了。
“青……青龙,”老五走到青龙跟前,小声问道,“咱……咱少……少……少藏点儿,中……中不?”
青龙白他一眼,转向进才:“进才,去年咱上交多少?”
“一万七千七,集体提留一万!”进才应道。
“他奶奶的,”青龙毅然站起,“我一直想着这些事儿是吹大气,是领导跟咱闹着玩的,没想到真让交公粮哩!这些鸟人,一百辈子没种过庄稼,不知道都是咋想哩,半天云里日老鹰,净整些悬天悬地的事儿。一亩地打五千,连二祥也不信,他们竟信!”
“五千斤不中了!”进才小声插话,“前几天,志慧叫我去大队部开会计会,连念几张报纸,听下来,咱这日天炮不中了。人家的麦子打到七千多,还有打到一万多的。湖北有个地方,稻子打到三万六,上了《人民日报》哩!”
“真的?”青龙一怔,又过一阵儿,扑哧笑出声来,“奶奶的,我这就寻万磙子去,好好损他一顿。志慧把我的日天炮放到他头上,看他牛的,连他爹姓啥名谁都不知道了!”
“算了!”家兴没好气地说,“幸亏没给你弄上。真要弄给你,还不留个话把子,等着四棵杨子子孙孙拿手指头戳你脊梁骨儿!”
青龙摸摸头皮:“幸亏没弄上!”又忖一会儿,“话到这儿,我心里亮堂了。日天炮在万磙子头上,三队的公粮一定比咱多,我看他咋个交法?还有一队、二队,他们地多,要交的一定比咱多。天塌下来,压大家。都交了,咱也交。都不交,嗬!”抖抖肩膀,呵呵乐起来。
果然,交公粮时,几个生产队都没交到要求的数字,一队交两万三,二队交两万一,三队交两万四,差不多都是去年的数。李青龙一见,只让交出一万七,留下七百斤公粮和一万斤提留做个活套,以便见机行事。
这个数字当然不过关。公粮是政治任务,没过半月,县上派人抓落实,白云天亲自领着公社的催粮队直奔四棵杨。四棵杨高产却交不足公粮,若是上到纲上,事儿可就大了。
“你们只管先交上,”白云天在会上侃侃说道,“咱干的是共产主义。啥叫共产主义哩?共产就是财产共有,也就是说,地里打下的粮食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是全国人民的。大家交公粮,就是将粮食交给全国人民,交给国家,交给党。待没粮吃时,国家自会记着我们,自会把粮食发下来,返还大家。这叫啥哩?在戏文里,这就叫吃皇粮!”
“交吧,”风扬劝道,“甭心疼这点儿。要不是共产党,咱哪能打恁多?不是吹的,你们有谁见过这般收成?交给党,咱还能不放心?说句不吉利的话,万一闹上灾荒,党也绝不会看着咱老百姓饿死!除去天成,大家都是党员。我问一句,你们有谁信不过党?换句话说,要是大家不交,闹到刘书记那儿,不但白书记、韦书记脸面没地方搁,咱这面子也不好看,说不定还得挨批判哩!”
几个队长面面相觑。
“咋交哩?”万磙子首先发炮,“不知道一队、二队、四队是多少,我这三队应交十五万七,尽管地多,可我满打满算,打总儿只收了六万九!我想问问白书记,恁些公粮是咋算出来的?”
白云天、万风扬互望一眼。
志慧笑道:“是从你的日天炮里算出来的!”
万磙子涨红脸:“那是吹大气!”
“磙子娃,你吹呀,再吹呀!”青龙瞥他一眼,美美地喷出一股烟,甚是解气。
磙子的脸色越发紫涨,朝青龙狠瞪一眼,气呼呼地蹲下。
风扬转向白云天:“白书记,磙子同志说的是实情。日天炮的事,前前后后您全知道,具体打多少粮食,您也知道。上级按这数字收公粮,任谁也拿不出!”
“是着哩!”白云天将拳头咚咚震在桌子上,“哪个王八糕子算的数,奶奶的,简直是胡整!”转向几个队长,“不过,你们也得听老白一句,咱今年丰收了,断然不能全都填进自家肚皮里!该上交国家的,一定要交。不但要交,还要多交!”
“对对对,”青龙应声接道,“交多少好,领导定个数!”
“四队打多少?”
“四万三,另加磙子借的样板田还回来的二千,打总儿是四万五!”青龙利索地报出数字,有意打个埋伏。
“上交两万五吧,”白云天应道,“太少了说不过去。还有提留,跟去年一样多!其他队照此类推,志慧算个总账!我寻空到粮库解释一下,再跟刘书记打个招呼,让他们改下数字!”
“这……”青龙做出苦相,“白书记,您再算细点儿。其他队不知咋样,就说我这队吧,满共是四万五,若是去掉两万五,只剩两万,再去掉一万提留,剩下不过一万,还得为秋播留足种子粮,本来一千斤足够,可上级要求密植,只怕少于两千不中。这样一来,能分给社员吃的只有八千,均到人头上,不过五十多斤,过个夏就没了。春节、元宵节,娃子们要想吃个饺子,怕也悬哩!咱是大丰收,若是让娃子们连个面条也吃不上,咋能说得过去?”
几个队长一听,纷纷唱起苦经。白云天听得头皮发涨,阴着脸道:“那就再减三千,不能再少了!”
“中!”几个队长互望一眼,点头答应。
各队按白云天说的去交公粮,粮库却死活不依。粮库不属战红旗管,直属县、地粮食局,白云天只好去求刘书记,说明实情。刘书记提出折中方案,要他们另外补交一万斤,少交五千斤提留。万风扬通知下去,青龙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补交五千斤。
上交最后一批公粮那天晚上,青龙吩咐老五特别做下一锅捞面,浇上蒜汁,让家兴、双牛、长桂等几个交公粮的壮劳力吃个尽饱。
青龙端着一只大青碗蹲在最后一个麦囤子前,一边向嘴里使劲划拉,一边阴着脸恨恨地说:“吃吃吃,吃光去,省得老子看着心烦!”
一交七月,大跃进运动再次升级,上级要求兴办集体食堂,说是提前进入共产主义。社员们白天到田里除草,晚上集中在大杨树下开会。公社干部轮流下乡蹲点,带领大家学文件、读报纸,宣扬吃大食堂的好处。
万风扬顺势而动,要求以生产队为单位,一队兴办一个食堂。为防止开小灶,风扬让老黑组织基干民兵,挨家挨户将大锅小锅、碗筷瓢勺等餐饮用具尽皆没收。接下来是收粮,先让大家主动交,然后派民兵查,再核对当初分配下去的数字,刨去吃用,差不离就算了,若是差得远,则认真追究。
与此同时,万风扬通过代销点购回一批大锅,各十二丈,一个食堂发两只,配上蒸笼。另配两只八丈锅,炒菜专用。按照上级要求,社员上工不再计工分,要求各尽所能,开饭时按人头发放,排队吃饭,先是老人孩子,后是成年人,保证每个人吃饱吃好。吃完饭,男女老少全部集中起来,候听队长派活儿。
志慧的任务是搞宣传。他组织一帮学生娃子在各家各户的墙上用白灰刷出口号,内容五花八门,有从报上抄来的,也有他自己编的:“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大踏步跨入共产主义!”“三面红旗万岁,万岁,万万岁!”“砸烂小锅,铸造大锅!”……
志慧见所有墙壁都刷过了,想到四棵大杨树,领着家群等几个学生提着石灰桶、刷子直奔过去。志慧看着几棵大杨树的树干,朗声说道:“该这几棵树了,一棵树上写一句,竖着写!”
家群问道:“写啥哩?”
志慧略略一想:“村里都来这里打水,人多,得写点实的。”看看拟好的稿子,“听着,成家杨:家家户户交公粮;万家杨:关掉小灶办食堂;孙家杨:白馍油条管吃饱;张家杨:共产主义就是好!”
家群看一会儿树身:“杨树皮泛白,写上也看不清!”
老烟薰的孙子民勇建议:“用黑墨水写!”
志慧白他一眼:“革命口号,咋能用黑墨?”眼珠儿转几下,转对家群,“你到庙里找校长讨点红墨水,就说大队部急用!”
“中!”家群应一声,转身跑去。
与此同时,各家各户都在上交存粮。按照上级要求,有多少,交多少,谁家也不能私存。
成家的粮食全在东屋仓里。家兴将粮食装成麻袋,一包一包地扛到院里。有林蹲在大椿树下一口接一口地抽烟,自始至终黑着脸。
成刘氏端一口小锅走出灶火,放在一口大铁锅旁边,小声嘟哝:“这共产主义真是怪哩,好端端的锅,说不让用就不让用,时间一长不就生锈了吗?”
家兴扛着最后一袋粮食走出来,对有林道:“爹,全扛出来了,一共二十六袋,有十一袋是去年的老陈粮!”
成刘氏看一会儿挨个垛着的麻袋,走到有林跟前,小声说道:“老头子,咱少藏点,中不?”
有林没睬她,顾自抽烟。
成刘氏看他一眼,又瞧一眼满院子的粮袋:“就藏一小袋,我搁到床底下,盖上烂棉絮,没人注意。”
有林白她一眼:“没有锅,咋吃?”
为了彰显大食堂的好处,上级发下通知,要求敞开供应,让社员放开肚皮吃饱。风扬召集大队干部及几个队长开会讨论,决定根据四棵杨实际,每日依旧吃三顿,早晨稀粥、白馍、咸菜,中午面条、白馍,两个素菜,晚上稀粥、窝窝头,一个菜。每周保证一次油条、两次带大肉的荤菜。白馍是村民舍不得吃的,只在逢年过节或有贵重客人时才蒸一点儿。白面条也是麦后吃一个月,平素则用来待客。大食堂天天让吃这个,大人娃子没有不高兴的。有这些好吃的摆在那儿,没人愿吃窝窝头。大家宁可饿一顿,一到晚上,谁也不去拿。试行几天,大部分窝窝头长出白毛,只好倒去喂猪。风扬一看不中,晚上也改蒸白馒头了。
四队的食堂设在黄老五家。整个院子经过整修,西边厢房位置新起两间草棚,砌出两个大锅灶,放两口十二丈大铁锅。院中摆着几张大桌子,上面搁满一排一排的碗,老五手脚麻利地朝碗里配菜。旁边放着一摞子蒸笼,里面是一笼又一笼的大白馍。
四队男女老少排成三条队,一队是老人,一队是娃子,另一队是青壮年。众社员有说有笑,娃子队里更是挤挤拥拥、叽叽喳喳,闹哄哄的。
青龙扯着嗓子:“甭挤,甭挤,按照政府号召,咱开始办食堂,不让任何人饿肚子。今儿晌午一荤一素,大白馍不限数,人人有份,五十岁以上老人优先,接后是娃子,再后是壮劳力。要是哪个挤得凶,我就让他排到最后,吃菜底,啃煳焦馍,喝刷锅水!”
娃子们安静下来,眼珠子无不巴巴地盯着笼中的大白馍。
分好饭,大家端上饭碗,正在吃,外面闹起来,是三疯子哼着小曲走过来。娃子们兴奋了,无不迎上去,七嘴八舌地起哄:
“三疯子,跳个舞!”
“三疯子,唱首歌!”
“让他唱啥?”
“唱共产主义好!”
“对,就唱这个,听着美!”
“三疯子,快点唱,送你两只大白馍!”
有孩子递上两只大白馍,三疯子一手拿一只,边扭边扯嗓子唱:“共产主义好,共产主义好,共产主义人人都能吃个饱,白馒头,炸油条,吃进肚皮里那滋味儿永远忘不了,永远忘不了……”
所有人都被他逗乐了,齐声喝彩。
也是托共产主义的福,夏天不仅没伏旱,雨水更像算准日子似的,隔上十来天下一次,将秋庄稼直往高处催。无论是河坡地还是经过深翻的岗坡地,苞谷、芝麻、黄豆、红薯等,叶子无不绿得发墨。人们看在眼里,美在心里,喜滋滋地合不拢嘴儿。
四棵杨人却对这些好庄稼视而不见。吃食堂了,吃皇粮了,跟全国各地一样,四棵杨人兴奋得几乎癫狂。这些庄稼既然不是自家的,自然也就顾不上了。从早到晚,他们无不昂着脑袋挺着胸,只将红旗打得高高的,歌儿唱得响响的,号子叫得亮亮的,到七月中旬,又一窝蜂般拥向一个刚刚兴起的战场——大炼钢铁!
白云天喜欢大兵团作战,与韦光正几经商议,决定将全社的炼铁炉修在一起,由做过铁匠的易六成任技术总顾问,负责修炉子。白云天负责寻矿,韦光正负责到矿山拉煤。炼铁炉分到生产队,原则上一队一炉,每月出生铁五百斤。全公社二百六十七个生产队,二百六十七只土炉,月指标初步定为生铁六十六吨。
一时间,河两岸红旗漫卷,喊声震天。在易六成带领下,二百多只土炉子于三日间拔地而起,沿河堤一溜儿摆开,甚是气势。
与此同时,白云天的庞大寻矿队也是成绩斐然。他们在县里派来的技术员带领下赶赴北山黑龙沟,几经折腾,寻到许多颜色泛黑的石头,肩挑背驮,将之运回来,架进易六成修好的土炉里。
就在万事俱备时,负责运煤的韦光正从煤矿上匆匆赶回,他在河堤上寻到白云天和易六成,说是煤的事一时三刻没辙儿。
白云天急了:“小韦,你再去试试,能不能生个法儿?”
韦光正摇头:“该生的法儿都想过了。这阵儿全国都在炼铁,拉煤的车排几十里长,我一看,头皮都是麻的。我大致估算了一下,要是轮到咱公社,得再等两个月。我本想托人走个后门,可人生地不熟,没有认识的。好不容易寻到县上一个熟人,他说,这阵儿没门儿,莫说是县里,即使矿上,也只认顺序,不认脸。我看没法儿,又怕你着急,只好让老李守在那儿,先一步赶回来。”
“是哩。”白云天点头,“这阵子煤是稀罕物,轮不上咱!”凝神片刻,转向易六成,“黑大个,除去煤,还有啥东西?”
易六成摇摇头:“打铁都得用煤,何况是炼铁?一般的煤还不中,得焦煤。”
白云天苦笑一下:“这不是没煤吗?”他卷根烟,抽几口,“我问你,有没有别的法儿?”
易六成灵机一动:“要不,咱用炭试试。”
白云天一拍大腿:“中,这玩意儿肯定中!”转对韦光正,“小韦,马上通知各大队,成立烧炭队,三天之内整出炭来!”
“三天?”韦光正眉头微皱,“三天怕是紧了点。五天吧。”
“中。”
就在此时,远处有人在叫:“白书记哩?有谁见到白书记了?”
白云天站起来:“在这儿呢!”
那人急跑过来,是公社邮递员,递上一封信:“县上来的,加急!”
白云天顺手递给韦光正:“你看看,啥东西?”
韦光正撕开一看,神色大惊。
白云天一怔:“咋哩?”
“是通知。行署检查团到咱县了,后天来咱公社。县委通知,咱公社所有炉子必须于明天开始冒烟!”
白云天拧紧眉头,三人皆陷入沉默。
韦光正抬头:“我想到个法儿,不知中不?”
白云天催道:“快说!”
“烧炭来不及了。炭是由木头来的,咱干脆烧木柴!”
易六成连连摇头:“不中不中,这咋中哩?”
白云天一咬牙:“不中也得中!”将烟头狠狠扔在地上,对韦光正,“通知各大队,火整大点儿,我就不信烧不化石头!”
公社一声令下,各种木头被紧急调运过来,二百多只土炉子顷刻间浓烟滚滚,火光熊熊,气势壮观。
与此同时,各大队的烧炭队也忙碌起来。东方红烧炭队由老黑领队。老黑以前听说过烧炭,如何烧却不清楚,只好摸着干。他组织人修好炭窑,却掌握不住火候及熄火时间,窑中木料要么烧光,要么没烧透,连着忙活两天,没出一块炭不说,反而浪费许多树木。风扬无奈,派志慧前往北山,请来一个会烧炭的老农,在他的指点下,老黑改进炭窑,熄火及时,总算烧出炭块。
土炉子连烧几天木柴,在检查团走后,扒炉一看,石头仍旧没烂,只是熏黑了些。白云天这才服了,见木炭正好出窑,下令改烧木炭。
经大风箱一吹,炭火果然凶猛。然而,刚烧一夜,又出乱子了。由于炉膛没用耐火材料,凡是火旺的炉子全塌了。白云天急得差点白了头,连夜召开干部会,发动群众想办法。有人建议去买耐火砖,可这阵儿哪儿买去?易六成灵机一动,将烧烂的石头捣成粉末,混入窑渣、泥土等,重新砌过。点火一试,真还管用。
连烧几日,矿石烧成石灰,依旧不见铁水流出。
如果再不出铁水,人民群众的炼铁积极性势必受到打击。正当白云天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时,志慧从老母鸡生蛋时需要引窝蛋这一现象悟出妙方,建议用废铁做“引铁”。韦光正大加肯定,白云天一拍大腿,当即发动群众寻找废铁。老百姓无不将铁视为宝贝,各家各户根本没有废铁,收铁队只好没收暂时用处不大的铁器,包括铁锅、铁铲、门鼻等,凡是能化铁的全收上来,丢进炉膛一通猛烧。
东风大队的一号土炉率先流出铁水。铁水凝住后,黑糊糊的,满是蜂窝洞。易六成打眼一看,当即两手捂脸,蹲在地上,因为塞进去的好铁全被他炼成一无用处的渣铁了。
“老白,快,出铁了!”韦光正一听到音讯,激动万分,一把扯上白云天,飞奔过来。白云天见铁块仍在冒热,拿脚踢了踢,咧嘴笑道:“你奶奶的,终于露头了!”
围观群众欢声雷动,奔走相告:“快来看哟,东风大队出铁喽!东风大队出铁喽!”
一堆接一堆的人蜂拥而来,不无兴奋地看着地上的渣铁。看到大家的热情如此高涨,易六成轻叹一声,溜到一边抽闷烟去了。
紧接着,其他大队的土炉子纷纷流出铁水,凝成一块块的渣铁。人们兴奋地将这些渣铁一块块过秤,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库房里,安排专人看守,以防阶级敌人和不法分子盗窃。
白云天大受鼓舞,命令加速炼铁。
有矿石,有引铁,原料暂时解决了,眼下紧缺的是木炭。由于前一阵子几百个炉子狂烧柴,木头浪费严重,无论是田野、岗坡和房前屋后,碗口以上粗细的树木早被伐没了。双龙河的几百个土炉急等炭用,炭窑却出现木荒,社员们只好砍伐更小的树木,到处是晃斧头、拉锯的身影。
对于数以百计的炭窑来说,这些胳膊粗细的小树无疑是杯水车薪。前后不到一个月,四棵杨的地盘几乎全是光秃秃的,甚至连南岗祖坟上也看不到一棵像样的树了。远远望去,偌大一个村庄只剩一大片黄乎乎的土坯房,宛如一只只拔光毛的鸡,让人看得心酸。
“不能再伐了!”青龙寻到风扬,锁着眉头嘟哝,“再伐下去,鸡蛋粗的怕也没了,不说换个锄把,即使娃子们想做个弹弓、削个翘儿玩,哪儿寻去?”
风扬的眉头锁得比青龙的还紧,思忖有顷,点头道:“说的是。这样吧,北山有的是树,赶明儿你领三十个棒劳力,带上干粮,进山伐去。快去快回,窑里没货了!”
青龙真还做到了快去快回。翌日晨起,青龙起了个大早,领着伐木队,扛着斧子、锯子朝北山进发,天还没黑,就又领着原班人马踅了回来。
“咋哩?”风扬急问。
“还能咋哩!”青龙哭丧着脸,“半夜里借鸡巴,咱干啥,人家也干啥!”
“不让伐?”
“哪个路口都守着人,打着红旗,拿着土枪,一见扛锯子掂斧头的,二话不说,直往回赶。我跟他们讲理,人家只说一句话,‘半夜里借鸡巴!’想想是哩,我也没啥话说,只好回来!”
“他奶奶的,真是不让人活了!”风扬不住地来回踱步,有顷,猛地抬头望着青龙,“明儿弄个寻木队,你领着,能整多少整多少,顾个眼前急!”
“哪儿寻?”
“还能去哪儿?”风扬瞪他一眼,“挨家搜去!”
“我不干,你找别人搜去!”青龙扔下一句,扭头走了。
“李青龙,你……站住!”风扬追出几步,见青龙不回头,气得直跺脚,转对志慧,“奶奶的,恶人都不做!志慧,你整,看谁敢把天翻过来!”
志慧组织二十人的寻木队,挨家挨户搜查,凡是一时派不上用场的木料,如准备盖房用的檩、梁、椽、窗、门等,皆不放过,甚至连老人备用的棺材和板木也装上架子车拉走,气得他们追在后面哭天抢地,叫着志慧的名字骂。最要命的是万秃子,志慧将他土改时分的雕花床刚拖出门,偏巧让秃子看到了,当即操起手中铁锨,死命抡起来。志慧怕出人命,扔下床,在万秃子的骂声中悻悻逃回。
就在志慧为寻木材四处替风扬挨骂时,白云天、韦光正再次来到四棵杨。风扬简要汇报了寻木烧炭的事,志慧跟着叫苦。
白云天的心情也不太好,没说一句话,只是卷烟抽。韦光正起身道:“风扬同志,这儿闷气,咱去村里转转!”
村里光秃秃一片,只有四棵大杨树依旧枝繁叶茂,显得扎眼。几人不知不觉就转到大杨树跟前,白云天见井沿上有个木桶,挽起袖子打上一桶水,伸头伏在桶上咕咕灌上一气,起身笑道:“这水真甜!”
韦光正抬起头来,望着已勾连在一起、不见天日的四个树冠,叹道:“树好大呀!”几步跨到东侧的成家杨前,转一圈,伸手合抱几下,“嗬,这棵怕有三搂哩!”
白云天也抬起头来,逐个打量四棵杨树,缓缓走至南侧的孙家杨前,也如韦光正般合抱几下,笑对风扬道:“这一棵也不小,差不多有五尺头!”
志慧笑道:“领导说大了,怕没那么粗吧?”
“你小子,不信过来量量!”白云天转向志慧。
志慧真的走过去,伸开手臂抱住树,连量三次,笑道:“领导说得真是准哩,正好三搂,五尺头!”
风扬看出志慧的胳膊伸得虽长,量得却小,笑着骂道:“志慧,你小子,跟我这几年,啥时候教你拍马屁了?”
众人皆笑起来。离开四棵大杨树,几人又转一会儿,白云天拔腿要走。风扬留吃饭,二人拒绝了,说是到东风大队吃去。
风扬送至村东,白云天走前几步,回头扔下一句:“风扬同志,我这次来,没别的事,只向你要四千斤炭。听着,给你十天!”
“啥?”风扬一惊,毛发直竖起来,“白书记……”
“听清楚,是四千斤炭!”白云天说完,扭转身,大踏步走去。
韦光正踅回来,拍拍风扬肩膀,呵呵笑道:“风扬同志,白书记说的也代表我的意思。这是政治任务,你是老党员,轻重应该知道!”
“我日他奶!”风扬急得在小院子里直跺脚,眼睛瞅着志慧,“叫我哪里屙出四千斤炭?志慧,你的门儿稠,快想个辙儿!”
志慧倚在门框上,伸出右手,慢慢地梳着漂亮的偏分头。
“说话呀!”风扬叫道,“归到底,这回,事是你的。烧炭要木头,你是寻木队的队长!”
“你都没法儿,叫我咋整?”志慧两手一摊,慢悠悠地说,“能烧的我都拉来了。风扬叔,你安排我这个角儿,净做恶人,弄得我像个小魔头,谁见都咬牙根儿,恨不得把我捏死!”
“说这话顶屁用!”风扬骂道,“你不过是个跑腿的,他们明骂的是你,归根儿骂的还不是我?日他奶哩,日子没法儿过了!”蹲在地上,“老天爷,四千斤炭,啥门哩?”
“门儿有,就怕你没这胆气!”志慧小声嘟哝道。
“快说,就是只老鼠,这也逼出胆儿了!”风扬急站起来。
“不敢说,说出来怕吓倒你!”
“净说些不着边的话,”风扬骂道,“有屁快放!”
“放倒四棵杨树!”
“放你妈那个屁!”风扬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我还以为你给老子出啥好主意哩,却是这个!”
“我不敢说,你偏要我说,”志慧沉下屁股,坐在门槛上,“也罢,这事儿算我没说。四千斤炭,我是没法儿了!”
“志慧,再想想,看有别的啥法儿。”风扬轻叹一声,掏出烟袋,蹲在竹子边,放软声音。
“风扬叔,”志慧依旧慢悠悠的,“你又不是二祥,还能听不出音?白书记、韦书记今儿来,为啥要抱大杨树?为啥又压四千斤炭?为的还不是这四棵树?想想看,山上光了,村子光了,连南岗祖坟也光了,这个山窝窝里只有咱村的四棵大杨树扎眼,你叫别人咋想?不说书记了,全公社的人,远近都能看见,心里能服?”
风扬闷住头抽烟。
“风扬叔,”志慧继续说道,“依我看,这几棵树保不住了,早晚得放!反正是个放,晚放不如早放!再说,这些树少说也有百来年,已经几搂粗,早够材料了,还能长成啥样儿?再长下去,树心必定空。方才我注意到,树上已有干枝了,想是虫子蛀的。我要是支书,就不会去管别人咋说,说放倒,坚决放倒!这年头,无毒不丈夫,放他的树他骂,摘他的门他骂,拿他的棺材板他骂,千骂万骂都是个骂,要骂就让他们骂个够,反正恶人总得有人做!”
风扬的眉头拧起来,烟嘴儿被他咬得吱吱响。
“风扬叔,”志慧趁热打铁,“要放,这阵儿就放!待过完春节,在原处再栽几棵杨树苗。只要那口井在,我敢说,过不了二十年,又是四棵大杨树!”
志慧说的不无道理。风扬眼里忽地闪出一道亮光,但这亮光稍纵即逝,因他想起了井边碑上祖宗立下的古训。尽管他不全信,但也不想由自己验证。他早已掂量过四棵杨树的分量。就眼下而言,他知道自己的力量还不足以去斗四棵神树。说真的,在某种程度上,他恨这四棵树,怕这四棵树,并在内心深深敬畏这四棵树。
还有,若是真的放倒四棵杨树,他在村里何以立足?万一祖宗遗训真的应验,他万风扬岂不成为这个村子的千古罪人?
然而,四千斤炭呢?风扬站起来,眉头拧得更紧,耳边再次响起韦光正的声音:“风扬同志,白书记说的也代表我的意思。这是政治任务,你是老党员,轻重应该知道!”
“风扬叔——”志慧小声叫道。
风扬扭过去,目光缓缓落在他的身上。
“放吧,依我看,真是没法儿了!”
“你真要想放,”风扬不无痛苦地点点头,“就去通知四个队长吧,叫他们这就赶到大队部来!”
四个队长赶到,见风扬阴脸蹲在院里,也就围他蹲下。
风扬扫他们一眼,没再绕弯,开门见山:“叫你们来,只为一件事——放倒四棵杨树!”
“啥?”几个队长以为听错了,瞪大眼望着他。
“白书记、韦书记今儿来过了,给咱大队又压下四千斤炭。我没别的法儿,只好放这几棵树。叫你们来,先打个商量!”风扬说完,吧嗒起他的烟嘴儿。
几个队长面面相觑。
“万风扬,”第一个跳起来的竟然是一直跟着他转的万磙子,而且直呼他的名字,“连大杨树你也敢砍,就不怕天打雷轰?!”
风扬不敢看他,勾着头,一口紧一口抽烟。
“万风扬!”磙子见他不睬,越发上气,“前一阵儿,你让砍树,这不,大树小树,一呼啦全砍了。看看这村里,这阵儿跟风召的头有啥两样?这几天我越想越憋气。堂屋那扇黑漆门,早上安得好好的,晚上回来,奶奶的,寻不见了。我四处打听,有人说,让个王八蛋摘下来拉窑上了。哼!”说着,他瞪一眼远远站着的志慧,“奶奶的,要不是老子赶得快,差点儿就让王八蛋扔进窑里了!”
志慧将脸转过去,不敢吭声。
“万支书,”明岑接道,“这样子下去,日子怕是过不成了。看看那些树,有些是两年前才栽下的,还不到胳膊粗,刚刚长出劲,硬被砍倒,谁看见谁心疼。砍就砍吧,咋又动这四棵神树哩?”
“我说风扬,”张天成将烟锅狠劲磕向旁边的一根竹子,震得它全身打战,“咱村里眼下是你立事,你想日天,大家也管不住你。不究你咋整,我都没啥说,只说一句,你不能动这四棵神树!”又候一会儿,放软声音,“风扬,打实里说,这不只是四棵杨树的事儿!这四棵树是咱村的魂,是属于村里所有人的。你动不得,我们几个也动不得。即使要砍,先得问问大伙儿愿不愿,光我们几个说话,不能算数!”
“中中中!”万磙子迭声叫道,“要砍就先问问大伙儿,开群众大会,投票!”
“投个鸟!”风扬忽地站起,带血丝的两眼直射万磙子,然后逐个移向其他几人,“你们以为是我万风扬想砍?!他奶奶的,这日子没过头了,你们谁有本事,谁就去弄四千斤炭来!要是没这本事,都给我憋住!”在院里连踱几个来回,“你们也不看看形势,哪个村里不是光秃秃的?就连北山里,这阵儿也是一片秃头,碗口粗的树全没了。还有,你们谁有本事,谁敢不去炼铁?谁敢不去放树?镇上有人说句牢骚话,让大队干部听到,你猜咋哩?罚他站高板凳,磕掉五颗牙。这事儿你们哪个不知道?你们背后说过多少牢骚话,骂我多少回,以为我没听见?我是听见只当没听见,啥时候罚过你们?”
遭他一顿臭骂加恐吓,谁也不说话了。
“你们好好听着,”风扬跺脚,“我不想当这支书了,谁有本事谁当去!”又走几步,“日他奶奶哩,自从当这烂杆子支书,好事儿没摊上一桩,恶事儿让我干完了,有个啥意思?有人骂这个,咒那个,骂的咒的还不是我一个人?你们倒好,下猛雨戴高帽,雨再大也淋不到头上,当然安生了!告诉你们,这四千斤炭,根本不是脸皮光与不光的事,是阶级觉悟和革命路线的事儿,是支持和反对大跃进的事儿。再说,砍这四棵树,也不是我万风扬一定要砍的!今儿白书记、韦书记来咱村子,为啥又压四千斤炭?说白了,就是因为这四棵大树!不点破,你们知道个屁!”
几个队长全蔫下去,个个低头,不再吱声。
“谁还有意见?”风扬大声问一句,见没人应声,大手一挥,“既然没意见,明儿先放一棵,谁他妈的再说屁话,我就日他祖宗!”
几个队长互望一眼,咂吧几下嘴,闭口了。
“要砍,先砍成家杨!”万磙子忖破情势,先声说道。
风扬将目光转向天成和明岑。两人没说话,却都点头。
“砍你妈那个毛!”一直没发话的青龙忽地站起,捏紧拳头,目光盯住万磙子,暴着眼珠子大骂,“凭啥先砍成家杨?这不是摆明欺负人吗?不要以为成家没人,你们想咋日就敢咋日!”
三个队长只当四棵杨树不关青龙的事,未料到他会陡然发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勾下头去。不究咋说,这事儿理屈,若是让老有林知道底细,那家伙真敢拿刀子拼命!
“好了,好了,吵个毛!”风扬摆摆手,“四棵大杨树我同时砍,明儿吃过早饭就找人整。哪个敢出来作对,看我阉了他!”
家兴、双牛被分在炼铁组,昼夜不停地在双龙河边轮流守护四队的小土炉。长桂的儿子山娃儿爱打铁,这阵儿兴致勃勃地在拉风箱。
青龙黑着脸走过来,老远就向家兴招手。家兴小跑过来,听说风扬要砍大杨树,大吃一惊,好半天方才喃出一声:“灵哩!”
“啥子灵哩?”
“夜黑儿我做个梦,梦到神树流血了。我觉得不吉利,没敢声张,今儿心里直打一天鼓,这下算是验实了!”
“咋个整哩?”青龙锁着眉头,忧心忡忡,“早听烟爷说,若是没这几个老树精护着,神井就保不住了!井保不住,就没水喝。人不吃饭中,不喝水,咋能中哩?”
“万支书别是开玩笑吧?”
“啥玩笑?”青龙恨恨地说,“这回他是王八吃秤砣——铁下心了。方才他放下话,谁要拦他,他就阉谁!奶奶的,自打吃食堂饭,这人就疯了!”
“得想个法子劝劝他!”
“啥法子?他是支书,一心听领导的。领导放个屁,他就唱台戏。从闹土改到现在,你还不知道他?这阵儿,不是他要砍,是领导要砍。有领导在后头撑着,村里谁敢说个不字?莫说是砍树,他说想日你,你敢不脱裤子?”
“日他个奶,”家兴急了,“我就不信没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老烟薰哩?快寻他去!”
“寻过了,人不在,说是镇上买烟叶了,这阵儿还没回来。你看这样中不?咱俩分头寻人。我通知宗先、烟爷、天成、明岑,你喊上进才和你爹,吃罢黑地饭(晚饭),都到老五家里。人多力量大,大家凑一堆儿,或能出个谋划!”
“中是中,”家兴应道,“不能叫我爹去。这阵儿他又犯病了,嗓子紧,心口闷,痰多,一直在吃天旗的药。这事儿要让他知道,还不把身子骨儿气坏?”
“嗯,大爷不去也中!”青龙点点头,“他脾气暴,弄不好,要出人命!”
第二天凌晨,天刚麻麻亮,四棵杨的男女老少不约而同地从四面八方走来。谁也没说一句话,大家只是静静地聚在大杨树下,黑压压地立成一大片,比万风扬召开任何一次群众大会都要来得齐整。
这群人分作两大块,不分生产队,也不分姓氏,紧紧围出一个大圈,将四棵大杨树圈住。靠左是村里的几十个老头、老太,外加百来个男女娃子,老烟薰、宗先打头。靠右是清一色的青壮男女,打头的是青龙、磙子、家兴、进才、天成、明岑、老鸭子、民善等十几个人。
一丝儿风也没有,空气凝重,沉闷得如黑云压顶,暴雨欲来。人们的呼吸急促起来,从鼻孔里吸进去的好像不是四棵大杨树茂密的枝叶一夜来吐出的清新氧气,而是从井底冒出来的股股原始沼气。此时,若是有谁不小心划着一根火柴,整个井口连同四棵大杨树,只怕会在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化为灰烬。
一块半人高的石碑立在井的东侧,靠近成家杨。石碑让人摸得滑溜溜的,但上面的楷字“井在树在村在”,依旧深嵌于碑的正面,清晰醒目,苍劲有力。
每一个人都知道他们在期待什么,每一个人的耳边都在回荡这句由祖宗铭刻在石碑上的训诫。
风扬来了!
风扬走在前面,得旺、老黑和志慧紧跟其后,再后是二十几个青壮年,手里各执放树的家伙。风扬知道,四棵杨人绝不会动手伐倒这四棵由他们的祖宗亲手栽下,像老人一样慈祥地注视每一个村人一天天长大的参天大树,因而特地从外村调来二十多个基干民兵。
要在往常,干活儿是天大亮的事。但风扬知道,砍这四棵大树,绝不能等到天亮!他要快刀斩乱麻,趁人们仍在熟睡时,先把活儿做了,赶村人反应过来,一切已经迟了!
风扬算错了。
远远望到这堆黑压压的人群,风扬心里一揪,毛发倒竖。
然而,他没有停步。他不能停步!
风扬手拿利斧,沉着脸,一步一步地走向人群。他要看看谁来拦他,谁敢拦他。
没有人拦他。没有人说话。只有死一般的静。
见他走近,人群慢慢蠕动,自动让开一条通道。风扬一步一步走进通道。见到这阵势,得旺、老黑对视一眼,不由自主地顿住脚步。二十几个年轻人见状,也都停下,在圈外各寻地方,瞪眼盯着面前的热闹。
只有志慧打个惊怔,毅然决然地跟在风扬身后。刚走进圈子,人群中传出一声重重的咳嗽。志慧听出是他爹民善发出的,他打个惊怔,退回去了。
走进去的只有风扬,手提利斧。待他完全走进,通道自动合上,整个过程天衣无缝,一切好像是——在这个清凉的初秋的凌晨,在四棵高耸入云的大杨树下,在这口不间歇地冒出泡泡的老井周围,应该有这么一群人围成一个大圈儿,看着一个手拿凶器的人走过来,也应该让出一条通道让他进去,再将这条道儿合上。
整齐的动作,无声的声音,万风扬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震撼。风扬回身四顾,没有一人跟进,高出地面二尺多的井台上孤零零地站着他一个人,陪伴他的只有一架辘轳。风扬真真切切地感到了恐惧,额头沁出汗珠。
村人齐刷刷地站在这里,显然不是帮他砍树的。风扬知道,这是一场决战,是他与四棵大杨树的决战。
风扬缓缓抬头,目光剑一般扫过众人。他看到了志慧,志慧也在看他。民善的那声咳嗽他也听见了,他知道,在这些人中,支持他的只有志慧,而志慧的后面却是他爹!得旺、老黑是局外人,原本对他不服,这阵儿正好看笑话。
在这场决战中,他是孤立的。但他知道,他不能失败!尤其是在得旺、老黑及二十多个新属民面前!
还好,人群中没有雪梅!这场决战无论是胜是败,他都不希望雪梅在场。
风扬剑一般的目光缓缓落在老烟薰身上。他知道,这个主意是他出的,这些人是他组织的,也只有他拥有如此强大的号召力。他是他们的魂,他是这四棵大杨树的魂,他更是自己在这个村中的真正对手!
老烟薰站在一群老人前面,掂着他的长烟杆儿。见风扬的目光射过来,老烟薰走前一步,目光同样射向他,脸上泛起一以贯之的微笑,目光里透出一如往常的慈祥,这阵儿更混杂些许悲悯。
风扬紧紧盯住老烟薰的眼睛,盯了整整一分钟。自土改以来,老烟薰一直没有公开出头。这一次,他出头了。
见风扬直盯过来,老烟薰非但没有退缩,竟然朝前又迈进一步,真有点挺身而出的味儿。他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回视他,目光里依旧透出慈悲。
二人对视。
风扬的心先虚了。像这个村里的所有人一样,风扬敬他,但更怕他,从内心深处怕他。
风扬收回目光,再次扫向众人。
“老少爷儿们,”风扬轻轻咳嗽一声,强自镇定下来,朝众人微微抱拳,“既然大家来了,我就把话说明。今儿早上,我请人来,是想弄倒这几棵树。大家知道,它们也都百来年了,再长也是长不大,不如弄倒,待来年栽上几棵小树苗,二十年后又是四棵大树!”
风扬说话的声音像背书,理由也是从志慧那里转借来的,连他自己也觉得站不住脚,因而在出口时没有一丝儿自信。
依旧是死一样的静,连树梢也没动一动。说也奇怪,平日里几棵杨树就像几个大鸟窝,一到晚上,方圆几里的大小鸟儿无不朝这里飞。天刚放亮,各种鸟儿就会在枝丫间叽叽喳喳,将周围人家从梦中吵醒。此时却是怪了,一丝声音也没有,一只鸟儿也没有。
“老少爷儿们!”风扬的脸色愈加阴沉,声音陡然提高,“你们不说话,可我知道你们想说啥!我也把话挑明,这几棵树我不想砍,可又不得不砍!我万风扬要是能够屙出四千斤炭,龟孙子才来打这杨树的主意!”他拿起斧子,瞄向身后的万家杨一眼,朝手心呸呸连吐几口唾沫,“我先砍万家杨,谁有意见,谁就上来,我把这一百多斤先摆这儿,你们想打想踢,随便!”
万风扬提上利斧走向万家杨。他想好了,只要先放万家杨,其他人就不会有屁放。这次不把众人震住,以后再说话就没分量了。
就在走向万家杨时,万风扬突然感到自己有点邪恶。这种罪感越来越重,压得他的腿肚儿哆嗦起来,步子也明显踉跄。是的,他在做一桩失人心的缺德事儿。
但他不能不做。
风扬迟疑一下,稳稳身子,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去,一直挪到万家杨粗大的树干前面。他不敢看周围,也不敢仰望树上繁茂的枝叶。他朝手心呸地又吐一口,显然在为自己壮胆。
他要砍下去!他要砍出四千斤木炭!他要砍出东方红大队支部书记的威仪!
只要这一斧砍下,他就赢了!
万风扬高高扬起斧子。所有目光无不盯在他高高扬起的斧子上,但依旧没有声音发出。四棵杨树下静得可怕,似乎是掉根针都能听见响声。
“风扬——”就在风扬的斧子行将落下时,一个声音陡然飘来,轻柔、细弱,充满无奈与哀求,宛如从深深的井底传出来的微弱呼救。然而,就此时此刻来说,这声音又大得无量,大得足以震破所有人的耳膜。
风扬心里一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高高扬起的斧子僵在空中,他将头缓缓转向声音发出的地方。
是白龙庙小学校长张宗先,他心目中位置最重的启蒙先生。
宗先站在石碑后面,身影愈显瘦小。他的旁边是老烟薰,拿着长烟杆儿。他的身后是几十个年岁不等的男女娃子,有的是他现在的学生,有的是他未来的学生。
“风扬——”宗先微弱的声音又飘过来,风扬的心里又是一揪。
风扬放下斧子,怔怔地望着宗先,许久,苦笑一声:“张校长,您也来了?”
风扬知道,这话干极了,也虚极了。宗先一直站在前面,也一直在看着他,他早瞧得一清二楚。
“风扬,”宗先的声音依旧柔弱而缓慢,像是在课堂里讲课,“你不能砍树!你砍的不是树,是这村子的希望,就跟站在面前的娃子们一样。不管事儿多急,咱不能拿娃子顾急!”
风扬低着头,呆呆地站在那里,像是一个做下坏事、低头认错的学生。但他知道,此时此刻,他不能认错。他只是呆呆地站着,勾下脑袋,一句话不说。
四棵树下更加寂静,空气更加凝重。
“张校长,”风扬终于抬起头,望着宗先,“就心里说,我不想砍。您一定认为,我是败家子,大家也一定认为,是我万风扬想砍树,可你们有谁知道我的心?你们没当支书,你们没到公社开会,你们没到县上开会,你们咋能知道这里头多难?你们……”长叹一声,“唉,不说这些了!反正我是败家子,反正我是混账王八蛋,我不是娘养的,你们想骂,就骂吧!想打,就打吧!”
话音落处,万风扬毅然决然地转过身去,再一次扬起斧子,照准万家杨的粗大身躯,使足力气斜砍下去。
斧子带着呼呼风声,在众目睽睽之下重重地劈向万家杨。
围观的人们不忍再看,有的捂住眼睛,有的背过身去。
“嘭——”一声沉闷的巨响从斧子落处传出,听起来就像是北山深处滚来的闷雷。
“啊——”与此同时,万风扬凄厉地惨叫一声,扑通扔下斧子,两手捂脸,蹲在地上。
说时迟,那时快。志慧一个箭步冲上,一把扶住风扬,见他满脸是血,不无惊惧地大叫:“血!血!血!”
人群一阵骚动,乱纷纷地窜来奔去。
“快看,是大杨树的血!”有人惊叫,“大杨树流血了!大杨树流血了!”
“天哪!”人们无不捂脸,许多女人伤心得哭起来。
青龙一脸惊愕,急奔上前,仔细一看,果然是万家杨在流血。在斧子劈下去的地方,殷红殷红的血正从树皮里一滴一滴地淌出来,沿树身渗入土里。毫无疑问,风扬脸上的血是万家杨的血溅上的。
“狗日的,谁敢砍我成家杨!”一个吼声从远处飘来。人们吃惊地扭过头去,远远望见老有林如飞般赶来,满是青筋的大手掂着一把砍柴刀,布满皱纹的老脸由于极度的暴怒而涨成紫色,夸张地扭曲着。
原来,家兴一直封锁消息,老有林压根儿不知砍杨树的事。今儿早上,他起床后觉得奇怪。院里静悄悄的,邻居也不见一人。正自蹊跷,刚好碰到乔娃,问起来,方知有人要砍大杨树烧炭,大家都护树去了。成有林二话不说,顺手操起砍柴刀,直奔过来。
此时,老有林“嗖”的一声,如狂怒的雄狮一样几步蹿到成家杨下,举起柴刀,叉开两腿,瞪着暴突的眼珠子,吼道:“哪个狗日的敢砍我成家杨,来吧!”
“万支书,”老烟薰敛起笑,扔掉烟杆儿,屈下双膝,缓缓跪下,轻叹一声,“你想弄炭,咋整都中,求你放过几棵树吧!”
“万支书——”除去成有林,大家全跪下去了,连校长宗先也跪下了。
风扬惊惧了。
风扬吃力地站起来,两条腿明显撑不住他粗壮的身躯,毫无血色的脸上,几条鲜红的血道子仍在顺着脸颊缓缓淌下。
“老少爷儿们,”风扬闭上眼睛,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说道,“不砍了!我万风扬不砍了,你……你们回去吧!”
风扬迈腿欲走,却打了个踉跄。志慧急前一步,搀起他,一步一步走向人群自动让开的过道儿,头也不回地渐走渐远。得旺、老黑及二十几个年轻人,跟在后面,跟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在场群众无不吁出一口长气,一个跟一个四散而去。
“啊——呜——”就在人群散尽时,大杨树顶的繁茂枝叶里传出一声森人的鸣叫,像鬼叫,像狼嚎,久久地回荡在村子上空,震撼着每一个人的心。
是三疯子。
就要走到家门口的老有林打个惊怔,不由自主地看向家兴。
“爹,是三疯子!”家兴语气肯定。
老有林回首看一眼大杨树,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