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联手孙权,有惊无险保住中原重地 孙曹联合
建安二十四年十月,徐晃兵至樊城以北,挖掘地道飞箭传书,总算与曹仁取得了联系,与此同时各路兵马陆续赶至洛阳听用,南阳的粮草问题也解决了。田豫临危赴任,到达治所立刻颁布一令,将牵扯前一年侯音叛乱羁押在牢的五百多犯人尽数释放,开其自新之路;这些人重获自由感恩戴德,发誓效忠曹魏,又四处宣扬新任太守之德,不到一个月南阳境内的反民渐渐平息,军粮也筹集上来;陆浑县反民孙狼攻城夺地不能得手,又遭郡兵追击,转为流寇向南逃窜——曹魏基本稳住了阵脚,中原人心也渐渐安定。
不过对曹操而言这一切都算不上什么好消息,他本来是称王称雄的天下霸主,如今沦落到千辛万苦保守半壁河山,声势一落千丈。这不仅是利益问题,还关乎他尊严,臣僚们都能觉察到他急切的心情,随着各地援军和募兵的增加,短短半个月间,他就向前线陆续派遣了徐商、吕建、殷署、朱盖、贾信、朱灵等十余部兵马,他太想扑灭这场战火了,太急于挽回颜面。而更使他愁烦的是,邺城又传来谋反的消息,自晋位称王以来严才叛乱、耿纪叛乱、乌丸叛乱、侯音叛乱,现在一帮还不懂事的孩子也要造反,曹操心中苦闷可想而知……
大帐的气氛沉闷紧张,曹操面前摆着曹丕拟定的那份名单,他手中握朱砂笔,只要这支笔往谁名字上一落,便要归为逆党身首异处。谏议大夫董昭、长史陈矫、尚书桓阶为首的群臣围拢在帅案前,大家谁也不敢直视曹操的脸色,却偷眼盯着那份名单,唯恐自己亲友牵扯其中。
头一个映入曹操眼帘的名字是张泉,其实没写在第一列,但依然首先注意到。张泉乃张绣之子,身居闲职,却承继亡父爵位,享二千户封邑。杀子仇人的儿子,焉能不留意?
只一刹那曹操便意识到此中玄机——魏讽谋反是欲呼应关羽,所涉及的人大部分与荆州有关,张泉怎会牵扯其中?若说他与荆州派有联系,无非当年张绣曾依附刘表,这是二十年前的旧账了,刘表之子刘修都没牵连其中,张泉反而在内?想必这又是子桓的鬼点子,他知我怀念昂儿又无法追究此仇,故意将张泉网罗在内,叫我杀之泄恨。这小子本性难改,还跟我耍滑头啊……
曹操犹豫了,他与张绣的纠葛实难扯清,论功劳张家没得说,况且又与曹氏联姻,可是曹操年纪越老对以往的仇恨就越记忆犹新,难道儿子的仇就坐视不理了吗?半年前樊侯曹均过世了,他本为曹操与周姬所生,两年前过继与曹操早夭的庶弟。而恰恰就是曹均与张家联姻,娶了张绣之女、张泉之妹。对这个平庸儿子的死,曹操并没太多悲伤,不过现在想来,曹均之死意味着曹张两家的婚姻断了,曹丕正是看准这一点,适时地将张泉裹挟进来,真是处心积虑啊!
想到尸骨无存的昂儿、想到殒命沙场的爱将典韦、想到爱侄曹安民、想到至死不归的丁氏、想到诸子相争令人心寒,昂儿活着哪有这许多愁烦?曹操恨意陡增,手底下一划,重重在张泉名字上画了一笔——哪个庙没有屈死鬼,就这样吧!
或是心中激愤,判死张泉仍不解气,曹操笔下连划,一连勾了七八人。桓阶站得最近,看得直揪心,欲要说情,却见他忽然停下笔,叹口气道:“怎么王凯也牵连下狱了?这是个老实人,王家两个孩子都处死了,就放过他吧。唉!王粲效力寡人十载,无纤毫之过,虽说孩子有罪,我若亲理此案也绝不至于让他绝后啊!将王凯释放,令其过继一子续王粲之后。”
“大王宽仁。”群臣连忙施礼。
“宋衷也放了,一介腐儒又这么大岁数了,不至于谋反。儿子是儿子,老子是老子,儿大不由爹啊!”曹操如今对这道理体会深刻。
不过幸运者是少数,曹操大笔连挥,依旧勾去不少人,转眼看见刘廙的名字也在其中,想起一年前自己出征时他曾尽力挽留,便发了善心:“刘恭嗣任事勤勉,寡人听闻他也曾规劝其弟,然刘伟泥足深陷无可救药,今刘伟已伏诛,刘廙不坐其弟之罪。”看到后面又瞅见文钦之名,苦笑道,“这些孩子交友不知谨慎,当真可气。瞧在同乡面子上,文钦也饶了吧,但需责他五十鞭子,叫他长长记性!陈祎也一样,虽然是他告密,毕竟还与魏讽有来往,狠狠鞭笞,革掉官职贬为军吏,叫他从头做起。钟繇用人不察已主动请罪,罢去相国之职,以后再说。”果如曹丕所料,曹操并无深责钟繇之意,这种罢职只是暂时的,过后还会另委重任,即便不能再当相国,列卿、侍中之位总是跑不了的。
丁廙很适时地开了口:“因过免官者不止相国,中尉杨公也已卸职。不知怎么回事,太子未经请示就做了决断,将其外放平原太守,未免有些苛刻吧?”他早得兄长密信,尽知京中细情。
曹操连跟曹丕发脾气的兴致都提不起来,只道:“过段时日再把他调回京就是了。”
丁廙还欲再言,桓阶忙提高声音打断:“杨俊之事不紧要,中尉掌管宫禁乃是重任,不可空缺。”
曹操点头:“不错。魏讽所以敢生乱心,正因爪牙之臣不能遏奸防谋,安得如诸葛丰者,以代杨俊?”
桓阶躬身施礼:“徐奕正称其职。”
丁廙暗暗咬牙——这老货好狡猾,列卿之中唯有杨俊拥戴曹植,现在杨俊贬出京,竟提议让与曹丕亲厚的徐奕补缺,那九卿岂不全是太子党!这一案牵扯的人大半原属荆州,你桓阶当年不也是出自刘表帐下吗?若不是党附曹丕,这名单上焉能无你?
他瞧得透,曹操焉能瞧不透?但已对后嗣之事无奈,懒得管这么多,便道:“就依你之言吧。”心中却不免赌气,手中朱笔一落,竟把剩下的名字全勾了,“就这样,勾到名字的一律坐魏讽之罪,传令去办。”说罢把名册往秘书郎孙资处一丢,却因手上没劲掉落在地。
群臣低头一看——长长一份名单大半被勾去,朱笔的印迹血淋淋的,触目惊心,又是数十条人命啊!
国事不宁屡生祸端,虽说这场叛乱未曾萌发就被扼杀,终究不是好事。面对满脸倦怠的曹操,大家该如何劝慰呢?静了片刻陈群出班施礼:“大王无需痛心。魏讽之叛虽牵连甚众,却未尝不是件好事。大浪淘沙去伪存真,乃天佑我大魏,假此逆案使奸邪之辈反状尽露、一举殄灭,自此忠良在朝国泰民安,大王高枕无忧。”
司马懿在旁不禁蹙眉,颇感陈群画蛇添足,偷偷朝他挤眼,示意他闭嘴;陈群却全没留意,兀自朗朗陈辞。果不其然,曹操听罢倏然坐直身子,凝视陈群怒火中烧——对谁而言是好事?谁能高枕无忧?是你们吧!先前耿纪叛乱杀了一批关中士人,这次魏讽逆案又差不多把仅有的一点儿荆州之士诛戮殆尽,旁支别派都没了,今后就只剩下你们这帮中原大族了,高枕无忧的是你们吧?这不是我想要的朝廷,这不是我想要的局面!
曹操想发作却又忍了回去——算了吧!废止唯才是举,改以德行举士,早就开始走这条路了,抗拒又有何用?我活着能遏制一时,身后又怎样?这不是谋反不谋反的问题,而是为政路线的选择、主政派系的选择,为了半壁江山的太平,认了吧!陈群既是高门又是子桓死党,以后必然重用的人,何必为难他?我这辈子杀的士人够多了,难道要挤对得这帮手握笔杆的士人在我死后指着我灵位暗暗咒骂么……想至此曹操泄气,沉重地点点头:“好,大家高枕无忧就好。”此案落幕意味着南方士人基本销声匿迹,此后中原望族在曹魏朝廷占主导地位,江东豪族尽归孙权麾下,荆州之士皆与刘备一心——三分天下的格局已定,如今三家的主政士人也奠定了!
陈群已见大王变颜,自感险触龙鳞,灰溜溜退入班中;群臣亦知他这些天心气不顺,身体又越来越糟,谁都不敢再说一句话,大帐又静了下来。曹操皱眉良久,突然又开了口:“明早起兵,我要去襄樊亲自督战。”
群臣皆觉不妥——先前闹着要迁都,如今稍见希望又嚷着亲赴前线,这时风时雨的性子真难捉摸!大王的身体已经很糟糕了,又带着王后等女眷,折腾到前线也不可能亲自指挥作战,况且现在中军也没多少兵,何必跑这一趟,若是再出点儿意外就不妙了。
曹操察觉到大家的表情,斥道:“难道你们觉得寡人打不了仗?”
“不敢。”群臣忙顺着他说,“前线吃紧,非大王亲往不能定。”
桓阶脑筋一转,前迈一步和缓道:“臣斗胆相问,大王以为曹仁、徐晃等辈无退敌之能吗?”
曹操听他贬低诸将,忙否认:“并非此意。”
“莫非怕二将不肯出力?”
“不是!”
“那为何还要亲往?”
“我恐敌人后续兵马太多,他们应付不了。”
群臣面面相觑——大王脑子都乱了,这话都自相矛盾!既然放心诸将又怎怕他们应付不了?已连派十余部兵马,恐怕现在前方的兵力比关羽还多,这边不剩多少兵了,还跟着一群女眷,干什么去啊?说到底,他急于退敌和先前提议迁都的初衷一样,他对战争厌恶至极,太想早点儿结束了。
桓阶摸透了他心思,顺势引导道:“今曹仁、吕常处重围之中而死守无贰,必是内怀死守之心,外有强救之援,以此料之,襄樊必定无虞,大王何忧于败?以臣之见,大王若决意要去,无需奔赴前线,可在徐晃之后择广袤之处安营列寨,遥作声势,诸将闻讯必当愈加奋勇,关羽知我还有后援也势必胆怯,如此岂不更好?”
曹操推敲半晌,叹息道:“也好……何处适合屯兵?”
这桓阶还没想到,随口说:“去许都如何?”
“不!”曹操甚是决然——自从昔日与天子决裂,他再没去过许都,即便嫁女儿都没入朝参驾、行军经过也不停留,至死不入许都一步!
司马懿出班应道:“郏县东南有一湖,名唤摩陂(今河南郏县东南),沿岸地势高广可以驻扎。”那地方离襄樊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守着湖边山清水秀的,这哪是遥作声势,是让他疗养吧?
群臣也揣摩到了,都道:“对对对,摩陂好!”
大家都说好,曹操也只得点头。司马懿又道:“微臣还有一计,请大王斟酌。”
“讲!”
“于禁等为水所没,非攻战之失,于国家大计未足有损。刘备、孙权外亲内疏,关羽得志,权必不愿也。可遣人劝孙权奇袭其后,许割江南以封权,则襄樊之围自解。”
“嗯?”曹操眼前一亮——不错!绕来绕去,我怎没想到?既然三家鼎力之势已成,我固不愿襄樊失手,孙权觊觎襄樊已久,又怎会甘心刘备坐大?先前南征孙权已口盟称臣,这便有联手的可能,我封他江南之地不过空头人情,他若能乘势取关羽之地却是实惠。况乎若因此使其与刘备结仇,二贼不能并势,岂不是一举两得?三家角力,合二打一,天下的形势变了,我的策略也要随之而变才行,还是年轻人脑子灵活,也不枉子桓宠信他,倒是颇有才智……想至此不禁赞许地瞄了司马懿一眼:“就依仲达之言,明日启程,到摩陂立刻派人联络孙权。”
他话音刚落,忽见帐帘一掀,曹休急不可待地闯了进来,竟没披甲戴盔,跪倒在地纳头便拜:“大王……”
曹操颇感意外:“怎么了?”
曹休抬起头来,已泪水涟涟:“小侄得家僮急报,我娘亲……”说到一半便哽咽住了。
“唉!”曹操已猜到,“老嫂过世了?”
曹休垂泪点头:“恳请大王准我回京,安排母亲丧事,在灵前尽孝。”按理说军务在身,一般将领家里死人也不得擅离;可曹休乃是独子,少年丧父,母子流落异乡多经磨难,与寻常之家大不相同。
曹操不禁凄然:“好孩子,你最孝顺,回去奔丧吧。也不必太难过,人早晚有这么一遭,就是寡人也说不定什么时候……真不知我的儿子们能不能似你哭母亲一般哭我!”
“大王……”所有人都跪下了,“莫要出此不吉之言,臣等情何以堪?”
曹操疲惫地摆了摆手:“不说了,都散了吧,明日清早启程。”
次日清晨中军拔营起寨,从洛阳到摩陂并不甚远,不过是一天多的路程,不过大家恐曹操不适,故意放慢了行军速度,孔桂引导仪仗走得不紧不慢,走了近三天才到摩陂。兖州刺史裴潜早得消息,亲领麾下亲兵前往等候,又把粮草、供奉等物准备妥了。
曹操在湖畔忙了半日立寨已毕,方要依司马懿之计派人去江东,不料人家的使者却先一步到来——孙权窥觊荆州已久,早在当初议和之时就在打小算盘。他将谋夺荆州之事委以吕蒙,鲁肃死后打算任命一介文人严畯督军陆口,以此麻痹关羽之心。怎奈严畯颇有自知之明又不识是计,一再推诿不肯接任,孙权只得另做打算,派使者过江向关羽提亲,愿以己子娶关羽之女,假作秦晋之好。关羽又严辞拒绝,答复甚是傲慢,孙权愤恨至极强自隐忍,只待天时。
侯音叛乱、汉中易主,关羽出兵襄樊,水淹七军于禁败绩。吕蒙断定此乃吞并整个荆州的良机,便向孙权献计,诈称有病,改请任用资历较浅的偏将军陆逊统领陆口军务。陆逊乃吴郡陆氏之人,娶孙策之女,年纪轻轻温文尔雅,却暗怀韬略,一到陆口立刻致书关羽,以书生自居,措辞谦卑,盛赞关羽“勋足以长世,虽昔晋文城濮之师,淮阴拔赵之略,蔑以尚兹”。奉承关羽为超越重耳、韩信的名将;并自称“仆书生疏迟,忝所不堪。喜邻威德,乐自倾尽”。
关羽正在郾城布兵,得信甚喜,料想吕蒙已病、陆逊不过一懦弱文士,遂对江东不加防范,把留驻江陵、公安的兵马大半调去助战,仅留糜芳、士仁分屯两地筹运粮草。孙权见时机成熟,一面任命吕蒙为大都督,与孙皎等将筹划奇袭荆州,一面派校尉梁寓出使曹操以求联手,夹击关羽……
曹操接见梁寓、读了孙权的亲笔书信,心内实是欢喜,假作不屑之态,只道:“夺不夺荆州本是你家主公之事,并不与寡人相干,但前番江东既已许诺称臣,却无贡使朝贺,今又以兵事相求未免不恭。”
梁寓早知他要得便宜卖乖,笑道:“同情相成,同欲相趋。江东拓土,陛下解危,两家结好乃是天意。若能共破关羽,何事不成?”
曹操实在太想结束这一仗,连面孔都板不住了,立刻就坡下驴:“既然如此,寡人恩准。”
梁寓大礼称谢,又道:“我军遣兵西上,江陵、公安皆重镇之地,关羽失二城必然奔走,襄樊之围不救自解。望陛下勿将此机宜泄露,致使关羽有备。”
“那是自然……来人哪,备下酒食款待使者。”
梁寓被典满恭恭敬敬让了出去,几位重臣皆在一旁观听,见梁寓走远,董昭立刻进言:“军事尚权,期于合宜。秘而不露,非是上策。大王不妨暗命徐晃泄露与敌。关羽闻孙权偷袭,若还军自护,则解围更速;又可促两贼争斗,我军坐待其弊。”
“公仁之言正合孤意,速派人将此事告知徐晃。和议已成,乌巢也可暂时撤防,调张辽回师,围剿流寇孙狼。”曹操手捋苍髯,终于露出久违的微笑,不过只笑了片刻又渐渐收敛——强横一辈子,最后竟要靠敌人从旁相助,够可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