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亲征汉中,曹操为天下最后一搏 一误再误

人的衰老总要经历一个漫长过程,一过五十岁渐有体会,刚开始是一年不如一年,继而是一月不如一月,再后来一天不如一天。曹操对这种体会愈来愈深了,虽然有李珰之时时帮他调养,但治病治不了命,衰老是无可抗拒的。早晨一睁眼就胸闷气短、肩膀酸痛,两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这样的折磨周而复始每天如是,在邺城还算好办,实在不舒服大不了往铜雀台上一歇,在军中却没法休息好。

虽然他仍在坚持,但已不得不承认,自己已不适应战争了;出兵之前还抱定最后一搏的想法,可几个月下来,本来坚定的决心渐渐动摇。他精力日渐不济,起兵之日击鼓受了点儿累,竟一路没缓过来,汉中蜀道之难他是很清楚的,现在凭这副病躯翻山越岭实在有些力不从心;再者他人虽离开邺城,心思却丝毫不曾离开,择陵那天说的话余音未息,他却早已忘得干干净净,既怕国中再生变故,又不愿曹丕权柄过重。

就在这种矛盾心情驱使下,数万曹军成了一条懒洋洋的大虫,在北方大地上缓慢蠕动,折腾了将近三个月才爬到长安,与杜袭会合。可即便到达长安,远征之路也只是一半,正当曹操养精蓄锐准备走另一半的时候南阳叛乱爆发了。好在西面还算顺利,刘备企图绕至曹军后方,切断关中至汉中的咽喉要道,却被徐晃伏击于马鸣阁道,蜀军折兵近万损失惨重,汉中暂无危险。曹操再次中止进军计划,派立义将军庞德率领本部人马赶往宛城协助平叛,他自己则驻军长安,以防平叛之事不顺。

南阳叛乱远比预想的要严重,百姓苦于劳役已久,侯音在宛城一竖反旗,各县纷纷响应,一时反声四起。曹仁、庞德、东里衮各率兵马东剿西剿,忙了整整两个月,直至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正月,终于攻克宛城,擒杀侯音,这场叛乱才算平息。不过当曹仁的捷报送到长安之时,可把群臣吓得不轻……

“屠城?曹仁把宛城军民百姓全杀光啦!”

须知现在不是二十年前了,屠城之事固然何时都属残暴之举,但当初刚刚起兵,杀人立威未尝不是一剂猛药。如今局势不同,侯音、卫开虽是叛将,但南阳百姓却是苦于劳役才举反旗的,况且一城之中并非尽是叛党,官逼民反最后还要不分青红一律诛戮,不但有损曹魏形象,也是巨大损失——汉室之民说到底也是曹魏之民,数万条性命意味着数万农夫、数万户租税啊!

曹操却显得满不在乎,歪在帅案边,揉着隐隐作痛的额头:“乱世重典乃是常理,一干叛党有何可恕?该杀,杀得对。”

群臣暗暗咋舌——荆州诸郡唯南阳尽在曹魏掌握,是对抗孙刘的前沿重地,此间百姓安抚还安抚不过来,反而挥刀屠戮,对稳固襄樊绝非好事。可是面对烦乱易怒的大王,谁也不敢作仗马之鸣,隔了半晌长史陈矫才道:“既然南阳之事已定,我军该考虑尽快增援汉中。”

曹操却道:“各县叛乱余党尚未肃清,寡人下令关中各部齐聚长安听候调遣,有几支队伍至今未至,出兵之事再等几日。”昔日曹氏平定关中并非仅凭借武力,很大程度上是钟繇、裴茂等人安抚的结果,虽因马超、韩遂之叛粉碎了一些割据,但大部分小势力是主动投诚的,曹操也没剥夺他们的兵马。此番他召集各部不仅是为了增兵汉中,也是鉴于前番耿纪、韦晃之叛,诛戮关中士人甚多,要对这些领兵之人加以安抚。不过就在督促平叛的这段日子里他已接见姜叙、杨秋、梁宽等部,剩下的也只是不打紧的小头目,以此为辞推延出兵显然是托辞。其实这两个月来他在长安歇懒了,心中萌生一丝侥幸,平灭刘备不奢望了,倘若夏侯渊等人能击退刘备保住汉中,他就无需劳苦奔波,坐镇长安捞个退敌而归的名义就够了,而且徐晃在马鸣道的胜利更助长了他这想法。

陈矫早就看穿曹操心态,坚持道:“汉中蜀地本为一体,乃天造之险。刘备既在蜀地,不取汉中终不得安,反之我军若不破蜀,汉中纷扰终不得解。此仇若参商,不容两立之势,望大王早作决断。”

这番分析鞭辟入里,可算把敌我情势说透了,曹操却顾左右而言他:“再等等,关中诸部将领还有谁没到?”

主簿杨修连忙取来名册,边翻阅边道:“赵衢、姚琼、庞恭等部皆在路上,过不了一两日便至,但云阳以西有一都尉,使者已去催了两次,他都不肯来。”

“好大的胆子,寡人召唤竟敢不至。他有多少兵马?”

“算上家眷妇孺还不足万人。”杨修笑道,“此人八成没觐见过大王,有几分怯意,恐您夺他兵权。”这些关中头目都是趁着天下大乱自己打出一亩三分地,属下皆私人部曲,又多乡土之人,怕曹操接揽兵马也属常理。

“这人叫何名姓?”

“许攸。”

“什么?”曹操以为自己听错了。

杨修也觉意外,又瞧瞧名册,并未看错分毫:“巧了,这个都尉确叫许攸。”

此许攸非彼许攸,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可曹操一听这名字立时双眼冒火——他因不满旧友许子远居功自傲将其杀死,一年前又诛娄子伯,这两人的死状时常在脑中徘徊。猛然听到这名字,曹操霎时竟冒出个怪异想法,这个都尉许攸莫非是许子远重生,又来羞辱藐视自己?

“大胆!”曹操一拍帅案,“这目无尊上狂妄之徒,寡人非亲率兵马灭了他不可!来人哪,整兵!现在就整兵!”

群臣面面相觑——放着汉中刘备不去打,跟一个小小头目玩命,拿金碗去碰瓦罐子,犯得着吗?

陈矫谏言:“此人虽有罪,不至加斧刃之诛。不若派人招怀,命其共讨刘备将功折罪……”

“住口!违命抗上罪不容诛,岂能便宜了他?”曹操铁了心要跟这小人物赌气,“我就是要杀他,看谁还敢目无尊上,藐视寡人!”这会儿连他自己都有点儿糊涂,他气的到底是哪个许攸,“孤意已决,再有阻谏者决不轻饶!”说罢竟拔出佩剑横于腿上。

群臣一见尽皆胆寒,没想到些许小事儿竟闹成这样,眼瞅着外面亲兵传令,已经开始调动马步军队了,大家心中不免焦急——未至汉中已经闹出一场叛乱了,再来一场窝里斗,军心更不安;为了安抚关中诸将花了这么多心思,真要是攻杀许攸,不是杀将夺兵也是杀将夺兵,先前的努力全白费了。

督军杜袭实在憋不住了,自恃受曹操宠信,出班施礼;但还未及开言,曹操便冷冷道:“计议以定,刚才的话你没听见吗?”

杜袭咽了口唾沫,乍着胆子道:“若大王决策得当,臣等自当助大王成之;若大王之意不当,臣等焉能不谏?”

他这话直指曹操之意不妥,若是别人早触了霉头,但曹操毕竟欣赏杜袭,这几年又委任他督军长安,知他颇晓关中诸部之事,因而并没动怒,只是不悦地撇撇嘴:“许攸轻慢寡人,若不惩戒何以立威?你说寡人之策不当,那你又有何处置之策?”

杜袭并不回答,却反问道:“大王以为许攸何如人也?”

曹操白了他一眼:“不过庸庸碌碌之辈。”

“大王之言极是。”杜袭也笑了,“夫唯贤知贤,唯圣知圣,许攸这等庸庸碌碌之辈焉知大王之英明神武?”

这话正挠在曹操痒痒肉上——当年的许子远也好,现在这个许攸也罢,曹操不能容忍的是他们胆敢藐视自己的权威。其实远不止这件事,曹操千般苦恼皆源于此。因为治国路线改易,因为世家大族越来越多地进入仕途,更因为不能登上天子之位,他总觉得自己这个魏王底气不足,加之老病缠身又屡经叛乱,越发觉得许多人不顺服自己,蒙蔽自己,所以他总是发火,总想杀人立威,甚至对曹丕百般刁难。杜袭并不急于辩解,却借机恭维曹操一番,把抗命者贬为不能领会上意的愚钝庸人,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便满足了曹操日渐脆弱的虚荣心。果不其然,曹操脸色和缓了一些。

杜袭一见有效,忙趁热打铁:“方今豺狼当路而狐狸是先,人将谓大王避强攻弱,进不为勇,退不为仁。千钧之弩不为鼷鼠发机,万石之钟不以莛撞起音,区区一许攸,何足劳大王之神武?”杜袭本是憨直之人,现在也渐通逢迎引导之术了——没办法,谁叫他赶上这么个老主子,入乡随俗吧。

曹操缓了口气:“此言有理……既然如此,此事就交你们办吧。”

陈矫赶忙接言:“大王放心,微臣必严惩此竖子。”

杜袭瞅了瞅营外列队的士兵,又道:“兵马已做整备,以微臣之意不妨……”

曹操知道他想说什么,将佩剑还鞘,打断道:“既然兵马已备,孤就命你率兵五千先行赶往汉中督军,你意如何?”

杜袭连连叫苦——我本欲劝他就此兵发汉中,不想他倒先把我派出去了,刚才还迷迷糊糊,这会儿怎么又精明起来啦?想再劝几句,却已讲下个人情,不好再推诿,只得愁眉领令。

曹操抽出支令箭交给他,大大咧咧道:“你放心先行,寡人处理完这边之事随后就到……若无他事,你们就都退下吧。”

群臣只好悻悻告退,杜袭还得收拾东西准备登程,更难坏陈矫:“许攸之事我接下了,可究竟该如何处置?难道真要问罪?”

“哪有这么麻烦!”杨修噗嗤一笑,“再派使者晓以利害,把他叫来向大王请罪就罢了。这不过是一时恼怒,不信等着瞧,过不了两天大王自己就把这事儿忘了。”

桓阶、赵俨等纷纷点头——大王真是越老越像小孩脾气了,令人无奈。可小孩闹不出什么花样,大王却是一国之君,任何举动都关乎国家安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