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君心似水柔
于是还得加煮米饭和菜肴。龚寿又燃起一堆柴火,让他们烤干身上的衣服,虽然他们携带有别的衣服,但在雨水中也已然浸湿。那个小女孩毕竟年幼,受不了凉,不停地打喷嚏,显然是病了。我又让耿夔帮忙,煮了一鼎镬姜汤,先给她热热的灌下去,一会儿,她就呢喃着睡着了,饭也没吃,出了一身汗。我想,明天早上应该可以痊愈。
他们三个成年人也不住地抖索,各自喝了一大碗姜汤。火光下,他们头上不住地升腾着氤氲的蒸气,好像三个鬼,马上就要化成蒸气,消失得无影无踪。火光熊熊之下,他们慢慢镇定下来,头顶的蒸气越来越淡,最终消失,他们的人倒还在,脸色逐渐变得正常,唇上也恢复了血色。
得知我是新上任的刺史,三个人一个个又惊又喜,睁大眼睛,简直以为在梦里,脸色通红,忙不迭地给我叩头。我让他们免礼,问他们,为什么会在这样的天气走这样的山路。他们都争先恐后地回答,谁也不让谁。在嘈杂的话声中,我基本明白了大概。
这家人姓苏,那个老父名叫苏万岁,柔弱的女子名叫苏娥,是他的女儿。粗壮的女子名叫致富,是他们家的女仆。至于睡着的小女孩,他们叫她萦儿,七岁,是苏娥的外甥女,长得柳眉杏眼,两腮红扑扑的,非常可爱,我初看见她时,朦胧中内心就不由得一动。他们一家人的遭遇也非常可怜,萦儿的父母前不久相继得病而死,算是孤儿了。致富的丈夫,也在两个月前得了凶厉,一病而亡。苏万岁的妻子,则死于一个月前。这个家族,一年内飞来了这么多的横祸,让他们自己也觉得害怕,认为是碰到了厉鬼,于是听从巫师的劝告,决定迁居他县,以避凶灾。
龚寿的脸登时变得严肃起来,我看见他不住地朝身后望,嘴巴里自言自语道:“这么不祥的人家,一定是得罪了恶鬼了,为什么不请人禳解呢?”但他的声音淹没在苏氏一家争先恐后的发言中。“无智,给我取姜汤来,我也要饮。”他吩咐陈无智道,又似乎觉得不自在,站起来追陈无智,“等等我,我也去。”他叫道。
“你们带这么多缯帛干什么?”我发出疑问。他们带来的东西正摊开在堂上,原来他们鹿车上装的,苏娥背的,都是一卷卷缯帛,也已经淋得湿透了。
“启禀使君。”那个柔弱的女子道,“姐夫家原先是贩缯的,我们一家原先就住在广信,后来才随姐夫迁居高要。无奈姐夫姐姐身死之后,姐夫的阿兄霸占了姐夫的田宅,将妾身一家赶出家门,只给了妾身一家这些缯作为赔偿。妾身这次和父亲一起重新迁回广信,想把缯带到广信去贩卖,看看能否换得一些钱来维持生计。”
我很喜欢听她的声音,虽然她算不上长得特别漂亮,但是肤色光洁,眉清目秀,也算颇有些姿色。我心里不由得起了怜香惜玉之心,加上平生一向讨厌欺男霸女的无赖,当即勃然作色道:“还有这样的事,告诉我,你姐夫阿兄的名字叫什么?待我上任,立刻将他拘来拷问,倘若事情属实,我必为你做主,取回你们该得的田宅。”
苏万岁赶忙长跪叩头道:“多谢使君,小人等已经决定移居广信,这些事忘了也罢,岂敢劳动使君出面。”
苏娥也长跪道:“使君厚意,妾身铭记于心。姐姐不幸,嫁给姐夫为新妇不久,就双双遭病而亡,还好留下萦儿这点血脉。家母因为悲恸过分,也相随而去。县人皆说妾身一家不祥,如果妾身一家硬要田宅,旁人都会说妾身一家本性贪婪。妾身主张移居广信,一则是为了避开众议,二则也确实不想和姐夫家人有所瓜葛,望使君体谅。”
龚寿接声道:“小娘子这番话说得在理,人家的东西,不该要就不能要。”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
我侧目龚寿,龚寿有些尴尬,笑了笑,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是最终没说出来。我也慰勉了苏娥一家几句,也就罢了。陈无智手舞足蹈地把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来,似乎见了年轻女子,他也变得兴奋了。我拿出一些钱给龚寿,要他取一些肉食给苏家四人食用,苏万岁等三人又是千恩万谢,好一阵才罢。
吃完饭,苏娥和致富主动帮忙收拾洗涤食具,龚寿给他们安排了几间房舍,他们把衣服烤干,大家也就吹灭油灯睡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雨已经停止,天色却仍然阴霾,亭舍院子里的树木苍翠欲滴,浸润着雨水的湿气。地上的泥土也都是松软的,没人走的地方,长着一层青苔,蚯蚓东一条西一条的爬在青石板铺成的亭舍小径上,颜色暗绿,好像被雨水泡涨了似的,看着让人恶心。亭舍门前的官道上,阒寂无人,一夜之间,路两侧的绿草都铺到了路中间,好像许久没有人经过。鹄奔亭,似乎已经被大汉的朝廷乃至上苍抛弃了,成了一片隔绝人世的所在。
我决定离开了,在这里呆了三个晚上,固然清净惬意,却不能让我忘怀自己的职责。遭贬来到人烟稀少的交州,诚然非我之罪,可是又怎能因此自暴自弃?更不能因此抛却对朝廷的忠心。真正的能臣,无论到什么地方,都可以发挥才干,大汉有多少能吏,被派遣到羌胡杂处的边郡做官,不也赢得了良好的政声吗?我又何必不如他们!当年虞诩得罪了大将军邓骘,被贬为朝歌县长,朝歌县多盗贼,邓骘此举,显然是想借刀杀人。亲朋都因此吊问虞诩,虞诩丝毫不气馁,慨然说:“事不避难,臣之职也。不遇盘根错节,无以别利器。”在富庶县邑能做出一点功绩,那不算什么本事;在交州这种贫瘠之地也能赢得百姓拥戴,那才叫非比寻常。
我让耿夔套好车,任尚准备好行李,等早餐完毕后就决定出发。两匹驾马似乎也知道即将离开这个地方,显得非常兴奋,不断打着响鼻,四蹄乱蹬,一幅跃跃欲试的样子。它们在这里好像一直不安分,半夜也时常听见它们不安的嘶鸣,也许马也喜欢热闹,受不了这种乡亭的寂寞罢!
苏氏一家却遇到了麻烦,那个叫萦儿的小女孩完全病倒了,她的脸通红通红的,额头发烫,看来昨晚那碗姜汤没有起到必要的作用。苏万岁父女两人也有点头晕,只是没有萦儿严重。只有致富完全恢复,毫无问题。他们最担心的还是萦儿,三个人急得团团乱转。我个人懂点医道,从小读儒术、法律的过程中,也颇涉猎了《黄帝内经》、《素问》、《杂禁方》之类的医书,在我车上就带了一些草药,以防路上的不时之需。这一路上,我一直康强壮健,无病无灾,这回可以给她派上用场了。
龚寿按照我的药方熬了药,给小女孩灌下去,过了一个时辰,她额上的热度似乎有所下降。龚寿又谄笑着盛赞我的医术,苏万岁三人也如释重负,泪眼滂沱地向我表示感激,我耳朵都听得起了茧,叮嘱他们继续服药,再服几剂就可以痊愈;并告诉龚寿,准许他们继续在亭舍居宿,直到病好为止。龚寿一个劲地满口答应,要我放心上路。我和耿夔、任尚就乘上马车,鞭子一甩,两马腾蹄,像抛弃一块烂布一样,将鹄奔亭甩在了后面。回头望时,我还远远看见龚寿、陈无智以及苏氏一家三口一直在亭舍前的驿道上目送我们离去,直到我看不到他们的影子为止。
“使君”,耿夔说,“前面阳光灿烂,天晴了。”他的语气非常兴奋,还大大喘了口气,好像久溺遇救的猫。
任尚也大喘了一口气,骂了一句:“他妈的,南方的雨,真是烦人得很啊!”
我斜视了任尚一眼,任尚倒也乖巧,赶忙自我批评:“使君,任尚是个粗鄙汉子,只怕这辈子改不了粗话,辜负使君的教诲啦!”
他还嘿嘿笑了两声。
我不喜欢粗鄙的人,就像我不相信穷人会有美德一样。我认为,只有有闲暇读书的贵族,才会培养他的道德感,才会有多余的精力来思考更高尚的问题。穷苦不识字的百姓,像丛林里的野兽一样,每天从睡梦中一睁开眼睛,脑中萦绕的只有食物。他们的内心像野兽那样桀骜难驯,一旦管束不善,内心千般的恶就会像湍濑一样奔逸而出,给天下带来巨大的破坏。用律令条文,我自然能约束这种人。但是一旦整个局面失控,律令就成了一堆破竹,我也会束手无策。因此,事先用教化去约束他们,就成为重要的预防。这也是我在肯定律令文法的同时,对儒术稍有一点好感的缘故。好在任尚不属此列,他语言粗鄙,内心对忠诚和道德的信奉,却远高于那些读书万卷的儒生,所以,每当想到这个,我就不由得庆幸,去哪才能找到像任尚这么优秀的掾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