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望见了“绿杨城郭”的扬州,彩云跟朱二嫂松了一口气,不必再担心那些珠子和金镯了。
进了城,仍投彩云姊弟原来住过的客栈;找了一大一小,连着一起的两间屋子,先安顿行李,然后洗脸吃饭,商量正事。
“你去找镖局子的胡掌柜,跟他说,保人也保东西,是怎么个规矩?”彩云这样吩咐她胞弟。
“保东西!”李德顺说:“保什么东西?保费多少,要看东西贵重不贵重,带着方便不方便,才能定规。”
彩云向朱二嫂看了一眼;方始答说:“带着很方便。东西可挺贵重;我想总要值万把银子吧!”
她到这时候还不肯说明是什么东西,李德顺未免不悦;朱二嫂看不过去,便说:“你为什么不把那两个盒子拿给他看?”
“好吧!”彩云对李德顺说:“让你开开眼!”
打开盒子一看,李德顺估计着说:“我看总得值万把银子;保费不会轻。”说着就走了。
“等等!李兄弟,”朱二嫂喊住他说:“扬州我还是第一次来;咱们带着筠官,一块儿上街走一走。”
“不行!”彩云立即接口:“你去吧!我得看屋子。”一面说,一面向那两个木盒呶一呶嘴。
谨慎总不错。不过,朱二嫂做事喜欢干净俐落;当即说道:“东西放在屋子里怕遭小偷,晚上觉都睡不好;索性抱了到镖局子,说好了,把东西交出去,岂不一身都轻了。”
“朱二嫂这话有理。”李德顺首先表示赞成,“大伙一起到镖局子去一趟,人也看了,东西也交了;有什么话,当面说清楚。多干脆!”
“那也好!”彩云看一看天色,时方过午,有的是工夫,便又说道:“灰头土脸的,不好见人。你到你屋子里去歇一会,等我们重新梳个头。”
李德顺一走,彩云招呼专门伺候堂客的老妈子,打来两盆脸水;先替阿筠梳了辫子,然后跟朱二嫂重新梳洗。国丧已过,虽还不能穿大红大绿;素色的衣服已可上身。彩云有件湖水色缎子的背心,镶银灰软缎的边,罩在蓝布夹袄上,显得格外俏皮;也年轻了好几岁。
“你这一打扮,显得我更老了。”朱二嫂笑着说:“到了镖局子里,一定让人瞧得眼都直了。”
朱二嫂的话不错,刚到镖局门口,就无不注目;不过盯着朱二嫂看的人也不少。两人都是丰容盛鬋,一个婀娜;一个柔腻,各擅胜场。加以阿筠唇红齿白,一头黑发,一双大眼,如瑶池王母面前的玉女一般,自然让人看直了眼。
“劳驾!”李德顺问道:“胡掌柜在那里?”
“我就是!”柜房里边出来一个人,“尊驾贵姓?”
李德顺正要答话,发现一个熟人;正就是护送李家银子到南京,跟他见过面的镖客,李德顺记得他姓赵。
于是他先招呼熟人:“赵镖头!你那天回来的?”
一有熟人就方便了。赵镖头为他道明了来历;李德顺再引见他姊姊与朱二嫂。胡掌柜将他们迎入柜房,动问来意。
“我姊姊跟这位——,”李德顺指着阿筠说:“李小姐想请胡掌柜护送进京!”
“喔,”胡掌柜问道:“是不是有急事?”
“不急。”李德顺说:“跟着大帮一起走好了。”
“李爷很在行。”胡掌柜说:“跟着大帮走,又省事、又省钱。不过,要等。”
“请问,”彩云插嘴问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那可没有准谱。也许三天、五天;也许十天半个月。”
“那还不要紧。”彩云又说:“还有点东西,想请胡掌柜代为收着;到了京里再给我。”
“喔,保人以外,还要保东西?”胡掌柜特为交代这句话表明是谈买卖,不是托人情。
“是的。”
“什么东西?”
“我带来了。”彩云将片刻不离身的包裹,从怀中捧到桌上,解开蓝色包袱;顺手先打开上面的一个木盒。
那知盒盖一掀,胡掌柜蓦地里伸手来一揿;动作粗鲁,正揿在彩云白晰温腴的手背上。旁观皆惊;朱二嫂更是脸都变色了,因为她没有看到胡掌柜突然伸手,只看到他揿着彩云的手,只当有意调戏,自然怒从心起。
胡掌柜也发觉自己失态了,赶紧缩回了手:“盒盖不必打开。”又向李德顺说:“请你跟令姐,里面来谈。”
里面另有间小房,一桌二椅以外,四周都是箱子、柜子;胡掌柜让彩云姊弟一坐,自己就只有站着说话了。
“外面那位小小姐是苏州织造李大人家的吧?”
“是的!”彩云很沉着地回答:“是李大人的侄孙女。”
“怪不得!除非他家跟江宁曹家,拿不出这样的东西。”
“胡掌柜,”李德顺问:“你是说那几粒大珠子?”
“对了,老弟怕还不知道,那叫东珠。”胡掌柜说:“凡珍珠都出在南海;只要有钱,多白的好珠子都买得到,不算稀罕。这东珠出在关外,极北的混同江;采多少,进贡多少,是皇上用的。王公也得皇上赏下来才能用;也都是小的。像这么桂圆大小的东珠;别说用,见都没有见过。这,”他将脑袋摇得跟博浪鼓似地,“我可不敢保!”
一听这话,彩云姊弟,面面相觑。“那可没法子了。”李德顺说:“连胡掌柜都不敢保,就没有人敢保了。”
彩云不作声,将胡掌柜的话,咀嚼了一会,体味出他的意思来了;便即问道:“胡掌柜是怕东西太贵重,怕丢了?”
“那倒不是,吃我们这碗饭,还能说东西太贵重,丢了赔不起?再说,也不会丢。”
“喔,我明白了。”彩云故意这样说:“胡掌柜必是因为东西太贵重,保费多要了,不好意思,少要了又怕我们出不起。干脆不保倒省事?”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根本跟保费不相干。”
“那么,是为什么呢?”
胡掌柜沉吟了好一会,方始开口:“我跟两位实说了吧!这是犯禁的东西;尤其是李大人家的东西,更加麻烦。倘或有人密报官府,一查到了,我的脑袋都得搬家。”
听得这话,李德顺大吃一惊;彩云却能不动声色,“胡掌柜,”她问:“你是老江湖,见多识广;我倒要跟你请教,我的麻烦可是惹上身了,该怎么办?是不是把这几粒珠子砸碎了扔掉,免得惹祸?”
胡掌柜听完她的话,随即便想好了回答,是四个字的一句成语:“悉听尊便。”但抬眼看到彩云那张宜喜宜嗔的春风面,这话就怎么样也说不出口了。
踌躇许久,他暗暗叹口气说:“这样吧,赵二嫂子,我替你白当差。咱们当面把这两个盒子封好;我替你请人送到京里。”
“好,好!”彩云笑逐颜开地,“胡掌柜这么帮忙,可真不好意思,保费——。”
“保费小事,不必谈了。”胡掌柜抢着说:“不过,我话可说在头里,盒子请你自己封好交给我;里头什么东西,我全不知道。这话,我到那里都是这么说。”
“是了!我明白。一人做事一身当;我虽是妇道人家,也懂这个道理。”
胡掌柜将大拇指一翘,“赵二嫂子,你行!”他说:“有你这句话,我放心了。我一定替你送到。”
交涉办得出乎意料地圆满。当时便由彩云画押加了封条。胡掌柜也让帐房写了收据;言明到京之后,凭此收据,收回木盒。
“胡掌柜,”彩云又说:“还得拜托你件事,我这位嫂子,家住无锡,特地送了我来的。现在想回去,能不能请胡掌柜,托个熟人,顺便送一送?”
“有,有!”胡掌柜一口答应,“回头我来拜访,当面接头好了。”
彩云与朱二嫂都含笑道了谢,辞回客栈。由于“马到成功”之故,两人都很高兴;朱二嫂对扬州的繁华,向往已久,跟彩云商量,匆匆来去,不可失之交臂,趁时候还早,不如再去逛逛。
正在谈着,李德顺引进个一身劲装的后生来,后面跟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带着两个丫头;那妇人生得纤小文静,身分却不容易看出来。
“姊姊,”李德顺大声说道:“镖局的内掌柜来看你跟朱二嫂。”
彩云与朱二嫂急忙都迎了出来;李德顺先引见那后生,是胡掌柜的一个徒弟,也已经出道了,镖客都有个便于江湖上喊的外号,此人姓黄,外号叫做“小天霸”。
“今晚上,家师特为关照我师娘,替两位太太接风;我师娘专诚来请,有帖子在这里。”
镖局子的礼数最周到,备了两副“敬迓鱼轩”的全帖;彩云与朱二嫂都深感不安,将胡掌柜娘子,延入室内,重新见礼,等坐定下来,客人方始发现,还有个极惹人怜爱的女孩,便即问道:“这是那位的小姐?长得真俊!”
“我们俩,”朱二嫂看一看彩云,转回脸来答说:“那里有这么好的福气。她是苏州织造李大人的孙小姐。”
“筠官,”彩云也说:“你过来见见。”
阿筠笑了一下,大大方方地走了过来,先到彩云身旁问道:“我该怎么叫?”
“叫——,叫胡伯母吧!”
“那可不敢当!”胡掌柜娘子急忙说道:“官宦人家的小姐,身分不同。”
“这也无所谓。”朱二嫂说:“她管我们都叫婶儿;胡掌柜的年纪大,叫你一声伯母也不要紧。”
“不好,不好!”
这一谦辞,阿筠无所适从;自己出了个主意:“叫姑姑好了。”
“对!叫姑姑反倒显得亲热。”朱二嫂又说:“咱们也别某太太、某太太的,我跟我彩云妹妹都不惯这样子的称呼,干脆姊妹相称好了。姊姊,你行几?”
“行三。”
“今年多大?”
“三十一。”
“那比我小,不过比彩云大。”
于是胡掌柜娘子管朱二嫂叫二姊;彩云是二妹。她们叫她,一个称三妹,一个称三姊。这样一改称呼,情分立刻就觉得不同了。
阿筠自然叫她三姑;“这一声三姑,可不能白叫。”胡掌柜娘子踌躇地笑着:“一时倒拿不出见面礼来;只好欠着。”
阿筠矜持地笑一笑,退回到彩云身边;她问:“三姊有几个孩子?”
“就一个男孩,九岁。”
“筠官也是九岁。”彩云回头对阿筠说道:“回头到了你三姑那儿,可有伴儿了。”
“玩不到一块,”胡掌柜娘子说:“我那孩子,让他爹惯得不成话;蛮得像条牛一样,女孩子都怕他。”
“欺负女孩子可没出息。不过,”朱二嫂笑道:“他想欺负筠官可不容易;筠官不等他欺负,就不理他了。”
“对了!”胡掌柜娘子接口:“筠官,你回头可别理阿牛。”
“阿牛是谁啊?”
“我的男孩。小名叫阿牛。”
“他长得很壮吧?”阿筠问。
“嗯!像个小牛犊似地。啊,”胡掌柜娘子忽然想到:“阿牛有样玩意,你如果看中意了,就送给你。”
“喔,三姑,是什么玩意?”
“你看了就知道了。”
这一说,阿筠心痒痒地忍不住了,“他舍得送我吗?”她问。
“舍得!”胡掌柜娘子看着彩云跟朱二嫂说:“我那孩子有一样好处,不小气。”
“那自然!胡掌柜五湖四海走惯了的,”朱二嫂答说:“他的儿子一定也跟他一样慷慨。”
“那就走吧!”朱二嫂欣然答道:“正要见识见识。”
于是通知了李德顺,由小天霸招呼着,坐轿的坐轿,骑马的骑马,一起来到胡家——就在镖局后面,原是背靠背相连的两所房屋;住家的大门在另一条巷子里,不过有一道小门,可以相通。
为了要见识,他们是由镖局前门进去的。镖客、趟子手都重礼貌,见了客人,无不起立,含笑目迎;管胡掌柜娘子叫“三奶奶”。
胡三奶奶带了客人,由前走到后,柜房、客厅、仓库;最后来到演武场,两旁刀枪架子,一面还设着垛子;箭道上标明多少步,有个中年汉子正在教一个小男孩拉弓。
“阿牛!”胡三奶奶喊道:“快来见你小姊姊。”
练武的人都赤着膊;见有远客,赶紧躲开,只有那中年汉子是衣衫整齐的,叫一声:“三奶奶!”在阿牛背上轻拍一巴掌,“快去吧!”
那阿牛相貌极其憨厚,看见生人有些腼腆;胡三奶奶便指点他叫人,最后才说:“叫小姊姊!”
“小姊姊!”
阿筠也有些害羞,答应不出口,只问彩云:“我管他叫什么?”
“自然叫弟弟。”
“叫他阿牛好了。”胡三奶奶说。
阿筠兼听,合在一起叫一声:“阿牛弟弟!”
两人都是只叫不答;胡三奶奶便问阿牛:“把你的‘刀枪架子’送给小姊姊好不好?”
阿牛点点头转身就跑;“去拿了!”胡三奶奶欣慰而得意地,“请吧,这面走!”
就在演武场东面,有一道小门;进门是后院,经过穿堂,西面有个很大的院落,正屋五间,侧面还有厢房。
到得客厅,阿牛已把他的“刀枪架子”取了来了。原来是具体而微的十八般武器,长约三寸,纯银打造,颜色有些发黑了,但玲珑精致,是样很有趣的玩具。阿筠一看就笑了。
“这叫什么?”
“这叫方天画戟。”阿牛答说。
“对了!”胡三奶奶说:“你带着小姊姊到一边,一样一样告诉她。”
“走!”阿牛一把拉住阿筠的手臂,拖着就走。
“阿牛!”胡三奶奶喝道:“不准这样子没有礼貌!你看小姊姊多文静;那里禁的住你这么动蛮?”
就在这时候,胡掌柜来了;略作寒暄,将李德顺邀到镖局中去喝酒。这里亦即开饭,三大两小一桌吃完了,阿筠与阿牛又玩在一起;胡三奶奶直到此时才能与彩云及朱二嫂略作深谈。
谈的是李家的事。彩云从受托送信,一直谈到又受托送阿筠到京;自然要谈到李家目前的灾难。胡三奶奶叹息不绝;也有无限的感慨。
“真没有想到李大人会有今天这种惨象!当年在扬州的风头,连两江总督都比不上”。她说:“记得我十五岁的那年,老皇帝还到扬州来过;住在三汊河行宫。那时我家开烟行,衙门里的人,经常来买皮丝烟、旱烟,都是熟的;借我家烟行喝茶歇脚,谈起来总说那件事要问盐政李大人;有时十几个人满头大汗找李大人,说是皇上传见。俗语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算算那也不过十几年前的事。”
“就是老皇死坏了!”彩云低声说道:“我听说,现在这位皇上的皇位是硬抢到手的;老皇喜欢一位‘十四爷’,早就定了将来接他的位。如果是‘十四爷’当皇上;李家不但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说不定还会官上加官,风光一辈子。”
“也够了!”朱二嫂说:“交了三四十年的长生运;如果再不知足,就一定要出事了。”
“是啊!人贵知足。”胡三奶奶又说:“这种情形,两位恐怕没有我见得多。有的空着一双手来,到任满回去,箱子行李几百件;有的体体面面来,不到三两年工夫出了事,抄家充军,古董字画到了别人手里,少不得又要照顾我们生意,护送他到那里。我们那口子常说:做官人家的生意,都是一趟头;不是保来,就是保去。爬得高,跌得重,倒不如安分守己,吃口清茶淡饭,来得舒服。”
“如今的李家,”彩云接口说道:“也就只巴望能吃口清茶淡饭。我只可怜——,”她呶一呶嘴,是指阿筠,“福没有享过,受苦受难可是有分了。”
一听这话,胡三奶奶跟朱二嫂不由得都转脸去看阿筠;只见她正在教阿牛认字号,那种一本正经的神态,倒像个大姐姐。三人都愉悦地笑了。
“阿牛倒跟阿筠官投缘。”朱二嫂说。
“不!二姐,”胡三奶奶说:“是筠官跟阿牛投缘。”
“谁跟阿牛投缘?”外面有男子接口;接着门口出现了满面含笑,已有了酒意的胡掌柜。
他是特意来告知一个消息。这个消息,对胡掌柜本人来说,是件好事;就在这天傍晚,他接下了两笔生意,一笔是有个盐商兼营木业,预备在川鄂边境的宜昌设栈,需要大批资金,有二十万现银要护送,三天之内即须启程。
再一笔是淮安知府即将调任福建,在任就养的老封翁,怕水土不服,愿意北归,老家是在直隶涞水。本来老年人出远门,只要多派仆役,一路加意照料,无须雇请保镖;只因这个知府,宦囊甚丰,现银以外,还有大批古董字画,要由老封翁带回去,求田问舍,大起园林。听说胡掌柜谨慎妥当,不论保人保货,从无出过差错,所以特地上门接头,保费任凭胡掌柜开价,讲定了即时付清,是笔极好的生意;胡掌柜决定亲自出马。
涞水密迩京师,正好送了彩云与阿筠去;只是启程的日期,约在一个月以后。在扬州等待的时间太长;连朱二嫂都觉得须另想别法。
“请问胡掌柜,”彩云问道:“这十天半个月里面,会不会有别的往北走的镖?”
“那当然有。不过,我这里可是决不会有的了;因为派不出人。如果赵二嫂急于想走,我可以托同行代为招呼。”
彩云可又不愿,主要的是不能放心;而且,结伴长行,一路需人照料之处甚多,胡掌柜既已相熟,人又和善爽朗,处处可得方便;倘或转托的人,不甚投缘,别别扭扭地同路而行,那也是件极痛苦的事。
就这委决不下之时,胡三奶奶问道:“二妹在京里是不是有急事?”
“急倒不急——。”
“不急就不要紧了。”胡三奶奶抢着开口:“你就搬到我这里来住一个月,聊聊天,斗斗牌,日子很快就过去了。”
“这倒也是一个办法。”朱二嫂点点头说。
彩云觉得如果一定要跟着胡掌柜走,则除此之外,别无选择。至于如何酬谢胡家,只有回头跟朱二嫂商议了。
“二妹,”胡三奶奶催促着:“你别三心两意了!二姊一回无锡,就算你在客栈里住着,闲得无聊,每天还不是我接了你来玩?所欠的,只是在这里住下。”
这话再透彻不过,彩云答说:“只是给三姊添麻烦。”
胡掌柜先是不便留堂客,此时见她同意了,方始表示:“客人原是可以住在镖局子里来的;不过堂客不方便。赵二嫂有内人愿意招待,情形不同。尽管请安心住下。”他又对妻子说:“朱二嫂是客人——。”
“得!得!”胡三奶奶抢着说道:“你请吧!这儿你就甭管了。”
胡掌柜笑笑,说声:“少陪!”拱拱手退了出去。
“你看,”胡三奶奶指着她丈夫的背影说:“咱们明明是姊妹;什么客人!倒教他把咱们说的疏远了。”
“是啊!”朱二嫂笑道:“胡掌柜大概还不知道,咱们一见如故,倒是像前世的缘分。”
彩云点点头;胡三奶奶却是欲言又止,忽然站起身来,没有一句话,便匆匆奔了出去。不久去而复回;进门便说:“二姊、二妹,我叫人带着一个丫头去收拾两位的行李了。今天就搬了来吧!厢房还不小,足足摆得下两张床。”
“我可是就要走的。”朱二嫂说。
“我知道。我只留你两天;明天、后天,大后天派人送你回无锡。”
“三姊做事,跟胡掌柜一样干脆。”彩云也说:“两天还误不了事,你就住两天吧!”
只要不误她跟李果的密约佳期,朱二嫂自是一诺无辞。到得行李送到,胡三奶奶亲自带着丫头为客人铺设房间;而且不许她们动手,一定要她们在堂屋中闲坐喝茶。
“你看,”彩云又欣慰,又发愁地说:“欠人家这么大一个情,怎么还呢?”
“我替你来还。等我走的时候,当面约她们夫妇来逛太湖。一切不用他们费心。”
“这一来,”彩云笑道:“我欠下的情还没有完;可又欠下你一个情了!”
“咱们是姊妹——。”
一语未毕,门外有声音打断:“你们是姊妹,跟我难道不是姊妹?”说着,胡三奶奶已掀开门帘进来了。
彼此说私话,不道隔墙有耳;朱二嫂与彩云都颇感意外。这时胡三奶奶可又有话了。
“二姊的话不错,咱们是前世的缘分。不如就‘拜把子’吧!”
此语一出,朱二嫂与彩云皆有不知何以为答之感。但那只是一瞬间事;第二个感觉就是这件事很有趣。
“二姊,”胡三奶奶指名相询:“你看这么办好不好?”
“好!”朱二嫂斩钉截铁地回答。
“二妹呢?”
“不用问。我是更好!”彩云笑着自问自答:“为什么呢?我最小,占便宜。”
“都说好,咱们的把子是拜定了。不过怎么个拜法,得要商量商量。”胡三奶奶说:“二姊,你居长,你出主意。”
“咱们先换称呼,大姊、二姊、三妹。至于拜把子的规矩。我不明白,得请妹夫进来商量。”
于是派丫头去请胡掌柜,等他一进来,朱二嫂与彩云都站了起来,一个叫“妹夫”,一个叫“姊夫”;胡掌柜不明就里,站在那里愣住了。
“我们三个是前世的缘分;商量好了,要拜把子。我行二;彩云行三。大姊要问你,拜把子是怎么个规矩?”
“喔,”胡掌柜笑容满面地抱拳称贺:“恭喜,恭喜!”
“大家同喜!”朱二嫂说,“妹夫,你请坐,跟我们说拜把子的规矩。你一定在行。”
这在胡掌柜可是太在行了。“先得准备三副全帖,写明‘兰谱’;把你们姊妹三位本人的年庚,还有祖宗三代的名字存亡全写上;然后挑一个好日子,上关帝庙磕了头,换了帖,把诸亲好友请了来赴席,让大家知道,从此以后,你们是异姓手足。不过,这是兄弟结义的规矩;拜姊妹,是不是这样,我可不知道了。”
“我想是一样的。”朱二嫂说:“挑好日子可来不及了;拣日不如撞日,明天就上关帝庙磕头换帖。”
“听见了吧!”胡三奶奶向丈夫说:“劳你驾吧!”
“好!我来预备,两位把生日告诉我,我叫帐房去写‘兰谱’。”胡掌柜问说:“请客怎么样?”
这多少是个难题,因为要请就得请三家的亲友,而朱二嫂与彩云都在客边,举目无亲;这样就只有一个办法,由胡三奶奶出面将她的至亲好友——当然都是女客,请了来为她们介绍她新结的一姊一妹。
在胡家,从上到下,对朱二嫂与彩云的称呼都改了;阿牛管朱二嫂叫大姨,彩云叫三姨,真像一家人一样。当然,这不与筠官相干,应该怎么叫还是怎么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