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鼎大爷,”朱二嫂不胜惊讶,但也很沉得住气,“都快四更天了,你来一定有急事。”说到这里才发觉烛火照不到的阴影中还有个人,“这个小姑娘是谁啊?”
李鼎将阿筠一拉,让她进入光晕中,“叫人啊!”他说。
“朱二婶!”阿筠的身子在发抖,声音却很清楚。
“不敢当!”朱二嫂一面拉着她的手,一面问李鼎:“是鼎大爷的小姐?”
“是我的侄女儿,小名阿筠。”李鼎答说:“我就是为了她来的。朱二嫂,能不能请你把她带回无锡;在你那里住一阵子?”
“当然!”朱二嫂迟疑了一下说:“只怕筠官住不惯。”
“不会的。”阿筠抢着回答说,“到了朱二婶那里,我会当作自己的家一样。”
显然的,她曾受过大人的教导,“只要你住得惯,在我那里多少日子都可以。”
“谢谢朱二婶!”穿着宽大长袍,装束似男孩的阿筠,蹲下身去,垂着手请了个安。
朱二嫂知道,这是旗人很隆重的礼节,她的感受不仅止于不安,而是酸楚——娇生惯养的大家小姐,一旦落难,就会这样子做低服小,尤其是这么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孩,不论是在豪门富户,或者蓬门荜窦,都会被父母视如掌上明珠,而竟不能不深宵出奔,踏上崎岖世途,要处处委屈自己,看人脸嘴了。世上那里还有比这再令人痛心之事?
当然,李鼎的感受尤为深刻;但他有比眼前情景更可悲的心事,所以能硬一硬心肠,说他要说的话。
“朱二嫂,”他压低了声音说:“有点东西,我交给你,请你替她收着,如果到了要变卖的时候,你也只管作主好了。”
“喔,鼎大爷!”朱二嫂急忙答说:“责任太重,我可担不起。”
“不必你担责任;什么责任也没有。请你就当你自己的东西那么收藏好了。”李鼎又说:“阿筠很懂事,自己不会说出去的。”
朱二嫂料知推辞不掉,答一声:“是!”随又问说:“倒是些什么东西啊?”
于是李鼎提过一个布包裹,解开来看,里面除了一具黄杨木嵌花的镜箱;一些福建漆套盒、七巧板之类的玩具,与一个书包以外,还有一个布制填木棉的娃娃。
“这个布娃娃里面,”李鼎悄声说道:“有十二粒东珠。”
“东珠?”朱二嫂从未听说过这两个字。
“就是珍珠,出在关东;比普通的珠子大得太大了,几时你拆开来看了就知道。”李鼎又说:“这玩意,平常人家是没有的。”
岂仅平常人家没有,就在宫廷,也是珍物;李鼎怕说得太贵重了,朱二嫂会更觉得担不起责任,所以还是将话冲淡了。即令如此,朱二嫂已有惶恐之感,“我也不必打开来看!”她说:“原样不动锁在箱子里。”
李鼎不置可否;停了一下说:“阿筠,把你的胳膊让朱二嫂摸一摸。”
阿筠立即伸出手臂,交替着往肘弯以上那一段指一指;朱二嫂便隔着她的衣袖捏了一把,入手发觉臂上是一道一道的紧箍,不由得奇怪。
阿筠不待她问出来,已将衣袖往上捋去;嫩藕也似的上臂,箍着五副蒜条金的镯子;另一臂上,也是如此,一共十副。
“不是这样,骗不过守门的。”李鼎说道:“朱二嫂,这些东西你慢慢变了价花……。”
“不会的!”朱二嫂抢着说:“过几天,事情平定了,还是让筠官原样带回去。”
“但愿如此!不过万一事由儿不顺,朱二嫂,请你记着我这会儿的话,不必顾忌。”
“不!”朱二嫂使劲摇头,“一个小姑娘能有多少花费,我还供养得起。”
“可是得累你照料。大恩不言谢,我也不必多说什么!”李鼎蹲下身子握着阿筠的手,面对面地向她说:“鼎叔要走了!阿筠,你要听朱二婶的话,别淘气!”
“嗯,我知道。”
“你别想家;朱二婶家跟自己的家一样。”
“嗯!”阿筠答说:“家里也别想念我。我在朱二婶那里会很乖,很听话。”
“这才好!”李鼎问道:“你忘了什么事,或者有什么话要我替你带回去?你慢慢想!”
阿筠偏着脑袋想了一会说:“告诉玉桂,小花老爱一个人躲了起来,吃饭别忘了找它。”
“小花是一只小猫不是?”朱二嫂插嘴问说。
“是啊!”
“那,”朱二嫂说:“明儿个鼎大爷能不能派人把小花送了来?”
“好!我想法子叫人送来。”李鼎站起身来说:“阿筠,我要走了!得空我会到无锡来看你。”他的声音已有些哽咽了。
阿筠不作声,看李鼎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顿有一种孤独的恐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却又赶紧掩着嘴,含着泪水的两眼看着朱二嫂,是那种怕是闯了祸,唯恐朱二嫂生气的神色。
朱二嫂赶紧一把搂住,低下头去偎着她的脸说:“别哭!哭肿了眼睛不好看;里面还有人等着看你这个小美人儿呢!”
筠官也是争强好胜的性情,一听她这话,立刻觉得眼泪容易忍住了;从袖子里去掏手绢,想起臂上的金镯子,便即问道:“朱二婶,把这些镯子取下来吧?”
“箍得难受是不是?乖,你再忍一会,回头替你取下来。”说着,从她手里取过雪白的绢帕,为她拭去泪痕。
“来了小客人了!”
是彩云的声音,还有顾四娘。她们因为怕李鼎跟朱二嫂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说,特意避而不出;李鼎既走,急于要来看看筠官是什么样子,双双擎着烛台走了来。店堂里一时烛影烨烨,笑语盈盈,将刚才那种凄清的气氛一扫而空。
筠官先有些羞怯,但想起四姨娘教导她的话:“总要大方,才像个大人家的小姐。见了人千万别畏畏缩缩地,一股小家子气。”顿时将胸挺了起来,依从朱二嫂的指点叫“赵二婶”、“顾四婶”。
“长得好俊!”顾四娘问:“今年几岁?”
“九岁。”
“倒像十一、二岁。”顾四娘停了一下说:“在我这里总还要住两天,别嫌脏。”
“顾四娘,你太客气了。”
“不是客气,是实话。大家怕都饿了,我去弄点儿点心来吃。”
顾四娘一走,便是彩云跟筠官打交道了;“你猜我打那儿来的?”她问。
听她微微带怯的京东口音,布裙中扎脚棉袴,又梳了个“喜鹊尾巴”的发髻,筠官就知道了,“赵二婶,必是打京里来的。”她问:“我猜着了没有?”
“一猜就着。我不但打京里来,还见过你缙二叔。”
“啊!原来赵二婶认得我缙二叔!”筠官顿感亲切,一双眼睛张得很大,又惊又喜地,“缙二叔的精神好不好?”
“看样子还不错。”彩云又说:“他也跟我提过,说有这么一个极聪明的侄女儿;现在才知道他说得不全。”
“怎么呢?”
“他应该说又聪明又漂亮。”
筠官矜持地笑了;“赵二婶,”她问:“你见过我家的李师爷没有?”
彩云看了朱二嫂一眼,点点头说:“见过。”
“我想一定也见过。缙二叔在京里,自然会去找李师爷。”
“对了!他们差不多每天都在一起。”接着,彩云便就她跟李绅、李果在一起盘桓,拣可以谈的情形,拉拉杂杂地说了些。
谈到中途,顾四娘带着丫头端出点心来,是蓑衣饼与酒酿圆子;三大一小,团团坐下,都劝筠官多吃。她确是很饿了,但从小养成的规矩,那怕饿得眼冒金星,也决不能露出馋相来,吃了半饭碗圆子,一角蓑衣饼,才得五分饱,便摇摇头敛手了。
“再吃一点儿!”朱二嫂知道她没有饱:“筠官,把剩下的圆子吃了吧!那也是惜福。”
一说到这话,便带着些教训的意味;筠官赶紧答一声:“是!”重新拿起羹匙,舀着圆子,慢慢送入口中。
“到底是大户人家,真懂规矩。”顾四娘赞叹着说。
“尤其旗下人家,规矩更重。”彩云向顾四娘说:“四嫂子,你看出来没有,旗下人家的姑娘,像男孩子。”
“是的。看得出来。”
“筠官,你听见没有?”朱二嫂说:“像男孩子你就得刚强一点儿;什么都别怕。”
“是!跟着朱二婶,我不怕。”
“你瞧!”彩云笑道:“一张小嘴多伶俐?”她心中一动,不暇思索地说:“筠官,我带你到京里,去看你缙二叔。你看好不好?”
筠官不作声,却拿眼看着朱二嫂;是问她该怎么回答的意思。
“你也想得太远了!”朱二嫂看着彩云说:“这会儿还谈不到此,也许过两天就回去了呢?”
“是啊!”顾四娘也说:“织造李大人一向厚道,人缘也好;想来不应该有什么抄家的大祸。”
听得最后一句,阿筠倏地抬脸,眼中有莫名的惊恐;家里虽遭了那样严重的禁制,但那哄着她,安慰她,从没有人在她面前说过“抄家”二字;现在她知道了,原来这就是快抄家的样子了!想起曾祖母讲过的好些抄家的故事,谁被关了起来,饱受凌辱;谁被逼得上了吊?自己吓自己,脸都黄了。
朱二嫂颇为不安,急忙向顾四娘使个眼色,“决不会有那样的事!”她说:“天都快亮了,赶紧睡吧。”
于是彩云帮着将阿筠的一副铺盖提了进来;大概是因为国丧的缘故,素色细布的被面,被里与褥子,还有一床罗刹国来的呢毡。
“跟你睡吧!”朱二嫂说。
原来她们俩住一间客房,一大一小两张床;朱二嫂半主半客的身份,自然将大床让给彩云睡;阿筠理当与彩云一床。
“好啊!”彩云欣然答应;为阿筠叠好被筒,又为她脱衣服,这时朱二嫂才想起缠在她臂上的蒜条金。
“彩云,”朱二嫂说:“筠官胳膊上有东西,你替她取下来吧!”
“原来是这些东西!”彩云将卸下来的十只金镯子交给了朱二嫂,心里在想,自己说要带她去见李绅,这话可能说得不合时宜,挡了朱二嫂的财路。
不过,她倒是真喜欢阿筠;朱二嫂听她们上了床还一直小声在交谈;时而还有阿筠的笑声。她心里在想,彩云跟阿筠投缘,或多或少是由于李绅的缘故,有那些金珠伴随着阿筠,自己的责任甚重;能让彩云带着她去投奔李绅,其实不失为一个妥当的办法。
当然,这都要看李家到底是不是遭了祸;遭了多大的祸,才能定规。
情势是越来越严重了。交代一直办不清;三十年织造,几度巡盐,几千万银子从李煦手里经过;盘库查帐,岂是三五天可了之事?
“交代一天不清,旭公,只好委屈你一天。”藩司李世仁是只笑面虎,满脸歉咎地说:“上头的严命,真正叫没法子!”
所谓“上头”是指查弼纳;他跟年羹尧至交,而年羹尧如今正鸿运当头;有此极硬的靠山,行事过分些,亦自不妨。这一层,饱经世故的李煦,自然明白;被软禁在乌林达家,并无怨言。
“可是,宗兄,”李煦说道:“妻孥何罪?能不能高抬贵手,放松一步?”
“言重,言重!旭公,我实在已尽了力,但也碰了钉子。”李世仁说:“为了在那个丫头家抄出一箱首饰,连王副将、蔡大令都受了处分;严谕门禁格外加严。真正叫没法子!”
李煦叹口气,眼泪往肚子里咽。特为遣来伺候的福珍,看在眼里,好不伤心;等李世仁走了,悄悄说道:“老爷,要不要找大爷来谈谈?”
“行吗?”
原来李煦不但被软禁,而且禁止接见家属;但福珍却找到一条路子,由抚标派来看守的一棚兵,由三名把总轮流值班,其中一名朱把总每见福珍进出,必定找个藉口,留住她说几句话。福珍长得不好看,但为人热心诚恳,只要跟她谈过一两次,就会乐于亲近;即由于有这么一点点情分,便有了可乘之机。
“行不行还不敢说,我去试试看。”
其时日色将西,已到了晚饭时分;福珍将为李煦所预备的蛏干炖肉,盛了一大碗,悄悄到了门房,饭还未开,七八个官兵正在闲谈,看到福珍,自然是朱把总第一个起来招呼。
“给各位添菜。”她将一碗肉摆在方桌上,“不够我再盛一碗来。”
“够了,够了,多谢,多谢!”
“谢倒不用谢!不值钱的东西。不过,我有件小事,拜托总爷。”
“说吧!”
“能不能请到外面来谈。”
“行,行!”朱把总一迭连声地说。
到了院子里,福珍问道:“总爷什么时候值班?”
“今天的班不好,后半夜。”
“后半夜才好。”福珍笑着,轻声问说:“总爷能不能放个人进来?”
“是谁?”
“我家大爷。”
“看你家老爷?”
“那还用说?总爷,让他们父子俩见一面,也是阴功积德!我家老爷想儿子都快疯了。”
朱把总沉吟了一下,毅然决然地说:“好吧!”
“多谢总爷!”福珍很高兴地说。
“怎么?谢我就是这么一句话?”
福珍不由得一楞,“那么,”她问:“该怎么谢你?”
“你,”朱把总轻声说道:“到我该班的时候,陪我聊聊行不行?”
福珍心一动,看朱把总长得憨厚,亦未免有情;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
女孩子这副模样,事情便有望了;朱把总又轻声问一句:“怎么样?”
“今天不行。”
“那天行呢?”朱把总急忙问说。
“到你娶我的那天!”说了这一句,福珍掉头就走;深怕自己那张羞红了的脸,让旁人看到。
一阵风似地到了专供李煦住的那座院落,站停了先匀匀气,摸摸脸上不发烫了,方始进房告诉李煦:“行了!不过得后半夜。”
“就是后半夜才隐秘。”李煦在福珍端肉去门房之后,有一个以前所没有的想法,急于跟李鼎见面深谈,便即问道:“你预备什么时候去找大爷?”
“伺候老爷吃完饭再去。”
“不,不!天黑了,多少不便;也怕找不到大爷。你这会儿就去吧!”
李鼎是寄住在一个朋友家,离得不远;很快地就说好了,午夜过后的丑正时分准到。
父子相见,先是黯然无语,继而是李鼎哭了。自恨无用,今日之下竟然无法为父分忧;李煦不免着急,“这不是哭的时候!”他说:“你沉住气,我有极要紧的话说。”
“是!”李鼎强忍眼泪,屏息静听。
“事情到了这地步,非釜底抽薪,在京里活动不可。我想亲笔写个摺子,跟皇上求恩:这个摺子要请怡亲王代递。你先到南京,跟你四表哥商量;他是皇上交给怡亲王照看的人,看他是何主意。由他请怡亲王代递,还是你自己进京去一趟?”
李鼎想了一会答说:“我进京去面求怡亲王,似乎更扎实;只是爹在这里——。”
“你别管我。”李煦问说:“宜士该回来了吧?”
“是明天到。”
“得要好好安置他;咱们眼前就只有他这么一个要紧的人了。”
原来查弼纳转来的上谕,指名沈宜士与钱仲璇,亦必须看管;因为据报李煦的亏空,与此两人密切有关。所以李煦所说的“好好安置”,意思就是得找一个妥当的地方,容沈宜士藏匿。这一层,李鼎已有了安排,却不便说破;他是决定将沈宜士送到天轮那里——天轮庵中的不动产很多,找一处隐僻的屋子供沈宜士居住,并不为难。
“已经找好地方了。”李鼎答说:“苏州耳目众多,我把他安排到吴江去住。”
“也好。”李煦又说:“明天你找福珍商量,务必让沈宜士也能跟我见一面。”
“是!”李鼎紧接着说:“爹要写摺子,请赶快动手吧!我得赶五更天朱把总交班以前走!”
于是父子俩挑灯磨墨,铺纸抽毫;李煦心乱如麻,文思艰涩,久久不能成一字,搁下笔废然说道:“不行,我明天写好了,让福珍送出去给你。”
这一来,便有工夫谈家务了。李鼎能够自由出入,每天总回家看一趟;但越来越视为畏途,因为一到家,没有一件事不是令人头痛发愁的。本来还有四姨娘撑持,多少还有个商量;自从锦葵家被抄,不但心疼那辛苦积聚的一箱首饰,而且还得看二姨娘冷嘲热讽的脸嘴;他人口中不言,也多少有些幸灾乐祸的神情,以致四姨娘中怀郁结,一泄了气,竟什么事都懒得去管、懒得去想,使得李鼎的处境,更加为难。
为了怕父亲着急,李鼎还不敢道破实情;只拣比较能令人宽心的事,说与老父。最后谈到阿筠,已随朱二嫂去了无锡;李煦讶然问道:“那里出来一个朱二嫂?为什么不把阿筠送到曹家?”
“爹不记得朱二嫂?那年吃她的船菜,爹还叫了她到中舱来,当面夸奖过她——。”
“喔,我想起来了!她的鸡包翅做得最好。我记得是个寡妇。”
“是的。如今跟李客山很好;还替她在无锡租了房子——。”
“那不成了客山的外室了吗?”
“也可以这么说。这朱二嫂,人倒是挺义气的。”
“不管义气不义气,把阿筠交给她,总非长久之计。我看,你到南京,就把她带了去吧!多少也免了后顾之忧。”
李鼎不便说,阿筠自己不愿寄食于曹家;含含糊糊地答道:“这件事,爹就别管了。我自会料理。”
说到这里,只听帘钩微响,福珍进来悄悄说道:“大爷该走了!朱把总派人催来了。”
“就两件事,一件是递摺子;一件是安置宜士,再想法子让他跟我见面。”
“是了!”李鼎站起来请个安,“爹我走了。”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他怕看到老父伤感的脸色。
“唉!”李煦不胜伤感地,“做梦也想不到,会落到这样一个地步。宜士,我常在想,只好归之于劫数。在劫难逃,我也认了;但愿有生之年,能容我到先帝陵上去痛哭一场。如今看来,这个心愿也成了奢愿了。”
“旭公何出此言?局势固然棘手,一步一步清理,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亏空毕竟是亏空——。”
“不!”李煦打断他的话说:“蔡老大今天来看我,谈了一上午。查弼纳的意思,似乎想致我死地。”
沈宜士吃惊问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呢?有什么迹象?”
“有的。查弼纳在翻几桩老案——。”
老案一共三桩,不是中饱,便是侵吞;当时帝眷正隆,即使派人彻查,也是虚应故事,不了了之。如今再翻出来清算,便可大可小了。
“蔡老大跟我说,两江督署有个朋友姓何,当年进京投亲不遇,落魄他乡,受过我的好处;送了他一百两银子才得回家。我都记不得有这回事了,居然承何朋友念念不忘。他跟蔡老大也熟,写信告诉他说,劝我找个人出来顶一顶,把这三桩老案,一肩挑了过去;他再在督署设法化解,可保无事。”李煦接着又说:“宜士,你是不能出面的人,倒替我画个策,看能找个什么人出来顶?何朋友那里应该如何致意?”
“姓何的,不过送他千把银子;现在有六万银子在江宁,拨一拨也很方便。倒是顶这三桩老案的人,不容易找!不相干的人,根本顶不下去;顶得下去的,又不见得肯顶。”沈宜士考虑了一下说:“我看只有一个人可以。”
“谁?”
“我!”沈宜士指着自己的鼻子说。
“宜士!”李煦很不高兴地说:“相知多年,你怎么还会这样子看我?”
沈宜士大为诧异,“旭公,”他说:“恕我直言,我不知道旭公在说些什么?”
“你当我取瑟而歌,把蔡老大的话说给你听,是希望你能出面替我去顶?”李煦激动地说:“我一生卑视这种小人行径!宜士,你居然如此看我,太教我伤心了!”
听明白了,沈宜士越发诧异,真想不到会惹起这样的误会。不过,看李煦那种须眉翕张,恼怒非凡的神情,倒越觉得他确可佩服;事到如今,用心还是正大厚道;值得为他顶罪免祸。
于是,他平静地说:“旭公太多心了!相识多年,我岂能不知旭公的用心。其实,我也是顺水人情;反正我也是案中有名的人,不知三更半夜,或者清晨黄昏,缇骑忽至,仍免不了榔铛入狱;倒不如光明磊落去自首,索性把那三桩老案,挑了起来,也不见得能增我多少罪过。何况两江督署,还有那位何朋友在照应。”
听他这番解释,李煦才知道沈宜士真的是够义气;自己那样疑心,不但埋没了他的一片心,而且小看了他的为人。
念头转到这里,愧感交并,“宜士,”他流着泪说:“你如此待我,教我何以为怀?”
“旭公!国士待我,国士报之;我不过行我心之所安而已。”沈宜士又正色说道:“何况为利害着想,总要留个人在外面,才好多方设法。如果我不了,旭公亦不了,一起跌了进去一锅煮,彼此无益。旭公倒平心静气去想,我这话是不是呢?”
李煦点点头,接受了他的看法;沉吟了好一会,方始开口:“如今我是一无所有了。不管动产不动产,必都查封抵补亏空。宜士,你知道的,有句话我一直不肯说;亏空闹得这么大,当时两淮总商耍赖,软哄硬求,少缴了不少,也是事实。事到如今,倘或我倾家荡产,还不能弥补亏空,他们也应该发发善心,替我担点责任。不然,逼得我和盘托出,他们也未见得可以置身事外。这番意思,我想请你替我写封信到扬州。”
“是的。”沈宜士答说:“我在扬州也隐约跟总商们谈过。想不到事情糟到如此,自然不必再有什么顾忌;这封信我回去就写。”
“写了就发,不必再送来我看,徒费周折。”李煦又说:“范芝岩的十万银子,两万由四姨娘提了去,如今也不知道现在那里了,只有等她行动能够自由了再说。至于剩下的八万银子,也不必弥补亏空;大家分一分,用来活命。”
说着,李煦坐到书桌边,提笔写了一张单子,分配那八万银子。杭州的两万,以一万送沈宜士养家;另外一万酌量散给存银的小户。江宁交由曹家代替的六万,以两万送两江总督衙门的“何朋友”,请他代为上下打点;还震二奶奶两万:多下的两万,请曹俯代为放息,在官司没有了以前,供李鼎的衣食所费,动息不动本。
“宜士!”他说:“你别笑我,我还存着一个妄想;如果官司能了,我还要活动活动,不能不留着那两万银子作个‘本钱’。”
沈宜士寻思,这可真是妄想了!不过妄想也是希望;他能存着这个希望,总是有益无害之事;因而附和着说:“是,是!老骥伏枥,雄心未已。”
“宜士!”李煦很认真地说:“别看我老,精力未衰;果然有机会,还可以卖一番气力。”
“是的。机会一定有的。”
“但愿有机会。”李煦在单子后面加了一句:“付鼎儿照此办理”;随即递给了沈宜士。
看到他名下有一万银子,沈宜士便即说道:“旭公,我追随多年,受惠甚多;在绍兴已置了两百亩田,跟亲戚合开了一家酒坊,把妻儿送回家乡,也足够他们温饱的了。这一万银子,我先取两千,作为安家之用;余下八千银子,作为暂时寄存,以备缓急。”
李煦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其实只肯收两千。想到宾主相待数十年,原以为一生辛勤,有一段桑榆晚景;不想是如此的收缘结果!而在患难之中,沈宜士越见义气,令人更增感伤,不由得又老泪纵横了。
“旭公,”沈宜士的心境也很不平静,无法相劝,只谈正事:“扬州的信,我照尊意去办;我自己也要安排家务,从明天起,我到世兄替我找的地方去住两天,一等料理事毕,立刻到吴县衙门去投案。如果这两天蔡大令来,不妨先跟他招呼一下。”
李煦点点头说:“能拖一天是一天。我此刻心乱如麻,也拿不出什么主意;反正一切听天由命!”
“好在客山也快回来了。有他跟世兄照应;旭公可以放心。”他起身说道:“如果没有别的吩咐,我且告辞。”
想到此夜一别,不知何日才得相见?李煦神魂飞越,恋恋不舍。沈宜士倒还看得开;作个揖潇潇洒洒地走了。
看到父亲开出的单子,又听沈宜士说了即将投案顶罪的经过,李鼎也跟他父亲一样,心乱如麻,双眉拧成一个结了。
“我一个人怎么撑得住?还要上南京,也许还要进京;这里交给谁呢?”
“只有托‘甜似蜜’。”沈宜士说:“我也听说了,他居然很卖力,很管用。过去以为他只不过陪尊翁消遣长日而已;看来是错了。”
“这话,”李鼎迟疑着说:“也不尽然。银钱出入的事,我也不敢让他经手。”
沈宜士心想,李鼎居然谨慎小心了,这是件好事。此刻不比从前,有限的几万银子系着好些人的生死祸福,决不能出任何差错;既然李鼎已知慎重行事,自然是让他自己管钱为宜。
于是他盘算了一下说:“我看这样,南京之行,准定拜托甜似蜜,你写一封信给曹四爷,切切实实托一托他:第一,尊翁的摺子,请他代递;第二,扬州安远镳局的银子到了,请他代收,送督署何师爷的钱,请他代转。以后凭你的亲笔信提款。”
“好!我马上写。”
“安排我住吴江,不必了;我无肉不饱,吃不来素。反正几天的事,我随便躲一躲,把私事料理好了,就去投案。”沈宜士踌躇着说,“我想到——。”
“到无锡。”李鼎突然想起,“到朱二嫂那里暂住几天;包管世叔有肉吃,吃得很饱。”
到得无锡,已将黄昏,按照地址寻到阿桂姐家,出来应门的正是朱二嫂。
“鼎大爷,是你!”她一面说,一面打量沈宜士。
李鼎先不引见;到得客厅,阿筠从后面闻声赶了出来,手里还抱着她的猫,惊喜满面地喊一声:“鼎叔!”随即将猫放了下来,蹲身请了个安。
“你在这儿没有淘气吧!”
“好乖的!”朱二嫂含笑代答。
这时阿筠才发现沈宜士,惊异地说:“沈师爷也来了;我都没有看见。”
原来这就是沈师爷!朱二嫂这才知道;等她转脸来看时,李鼎方始为他们介绍。然后,她招招手将她招唤到一边,悄声说道:“沈师爷想在你这里住几天,方便不方便?”
“没有什么不方便。”朱二嫂答说:“原有一间空屋,是替彩云的弟弟预备的;不妨先请沈师爷住。”
“那好!”
沈宜士当然也听到了,便向朱二嫂拱拱手说:“打扰数日,心里不安,不过也很高兴;久仰朱二嫂掌杓的功夫,没有人可及,得有机会领教手艺,真太好了。”
“今天不巧,没有什么菜请贵客。两位请坐一坐,我到厨房里去看看。”
“朱二嫂,”李鼎拦住她道:“是不是先要见一见房东?”
“不必!回头我把阿桂姊请了来,见个面就是。”朱二嫂又说:“筠官,你替我陪陪客人。”
说完走到厨房,彩云正在料理晚饭;朱二嫂将李鼎与沈宜士突然来访,沈宜士要在这里暂住的话,都告诉了她,然后便商量如何添菜款客。
当然,先要让彩云跟沈宜士见面;引见招呼,正在寒暄之际,听得大门外有人声;随即“蓬、蓬”叩门。彩云早有警惕,不觉色变;沈宜士与李鼎也不免微感吃惊,两人对望了一眼,尚无动作,彩云已抢先出去应门了。
“谁啊?”她在里面问。
“阿桂姊在不在?”
门外的声音好像很熟悉,彩云却一时想不起来。本来找阿桂姊的客人,她可以不管;但深怕名为找这里的女居停,其实是来找沈宜士与李鼎,不能不加慎重。
因此她问:“贵姓?”
“敝姓李!”
这下听出来了!彩云又惊又喜,先向里面喊一声:“李师爷从京里回来了!”接着,双扉大开;暮色苍茫中,果然是李果的影子,后面跟着他的小厮福山。
“原来你在这里!”李果说道:“我当你们姊弟,已经回北了呢!”
“不但我在这里!李师爷你看,还有谁?”
抬眼看时,有沈宜士、有李鼎正迎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女孩,是很熟悉的模样。这下使得李果如堕五里雾中;但已意会到不是一个好现象,心不觉往下一沉。
“世叔,”李鼎首先招呼,“什么时候到的?”
“下午到的。”
说着一行已进入堂屋,灯下相看,无不神色黯然;他同时也看清楚了,那个小女孩是阿筠,就更不知道怎么说了。
“怎么?”李果迟疑地问:“晓行夜宿,消息隔绝;莫非——。”
“一言难尽。客山,你来得正好;回头细谈。”沈宜士问:“你耽搁在那里?”
“仍旧住招贤栈。”李果问道:“两位怎么在这里,还带着筠官。”
躲在李鼎身后的阿筠便闪出来,叫一声:“李师爷!”
“你倒又长高了。”李果张眼四顾,仿佛要找人。
这自然是觅朱二嫂的踪迹:他是下了客栈特地来访阿桂姊,想请居停去找朱二嫂来叙话,不想发现满座高朋;既然如此,朱二嫂应该是在这里做主人,何以不见?
其实朱二嫂已有所闻,正躲在屏门心神不定。因为除了阿筠,都知道她跟李果的那一段情,果然相见,决不能绷着脸,浑如陌路;但见了面毕竟不能没有忸怩之感;就是此刻,她已觉得脸在发烧了。
“慢慢谈吧!”她听得沈宜士在说:“今日有此一叙,实在是个难得的机会,不过累了朱二嫂,未免不安。”
“她人呢?”终于是李果开口问了。
“在厨房里。”彩云说道:“我去替她;让她到外面来招呼。”
一听这话,朱二嫂赶紧急步回到厨房;紧接着彩云也到了,后面还跟着阿筠。
“朱二嫂,”彩云笑嘻嘻地说:“恭喜,恭喜!”
“别瞎说!”朱二嫂白了她一眼;同时呶呶嘴,是示意有阿筠在,她是个小精灵,说话不能不检点。
“厨房里我来,你请到外面去吧!”
“不!”阿筠插嘴,“还有李师爷的小跟班福山。”
“这么说,菜更不够了。”朱二嫂说:“好在他们总先要喝酒,把现成的菜先端出去,再想办法。这会儿可不能讲究什么是下酒的碟子,什么是饭菜了。请吧!还是得你在外面招呼。”
等彩云开出饭去,只见李鼎、李果与沈宜士,冒着料峭春风,在院子里悄悄谈话。这下彩云心中有数,桌上只摆三副杯筷;然后提高了声音说道:“爷儿们请进来吧!”
首先入内的是李果,将打横的一副杯筷,移到下方,算是自居为主人;于是李鼎便请沈宜士上座。彩云已斟好了酒,特地找来一个云白铜的手炉,将炉盖翻转,然后拿一把锡酒壶坐在上面,还有几句话交代。
“三位一定有要紧话说,我们不必来打搅;委屈各位自己烫酒吧!”
“真亏你想得周到!”李鼎说道:“这样就很好。各便,各便。”
于是彩云退了出去;还将前后的屏门都关上;顺便招呼福山与柱子到厨房去吃饭,但以有阿筠在,大小是位主子,这两个小厮不免都有局促之感。
“你们坐啊!”朱二嫂说:“在我这儿可不许客气;不过临时来不及预备,没有什么好的给你们吃。”
“是!朱二嫂别客气。”柱子答说,双眼下垂;福山也一样不曾坐,不时偷觑着阿筠。
“朱二嫂说了别客气,你们还不坐下?”阿筠俨然主人的口气;不过,她也很快地警觉了,一面往外走,一面说:“我躲开,省得你们吃不下饭。”
朱二嫂与彩云,这才领略到世家大族的规矩;她们有着相同的感想,也可说是相同的疑问:像这样严格的主仆之分,在主人家败落之后,还能保持多久。
“朱二嫂,赵二嫂,”福山很有礼貌地说:“两位恐怕也饿了,请一块儿来吃,好不好!”
“你一定饿了,替我陪陪客。”朱二嫂对彩云说:“等我把这块肉皮炸出来,冒充鱼肚;回头看有什么材料,做个杂烩让外面吃饭。你先去,回头我也来听听京城里的新闻。”
“对了!我倒不饿,也是要听听京里的新闻。”
其实,福山早就跟柱子在谈京中的新闻;坐上饭桌,仍旧是这个话题,等彩云捧着一杯茶坐了过来,福山便即说道:“赵二嫂,我有个消息告诉你,你怎么谢我?”
“你说吧!”彩云想了一下说:“我做了一双鞋,你要穿得着,就送了给你。”
“算了,算了!你这双鞋一定是做给赵二哥穿的;他快用得上了。”
“怎么?”彩云惊喜地说,“他快出来了?什么时候?”
“快了!等你回去,大概就可以团圆了。这得贺一贺;赵二嫂,敬你杯酒,赏不赏脸?”
“你说得太客气了!”彩云一看桌上并未设酒,恍然大悟,他是讨酒喝;便去找了一壶酒来,不过要有句交代:“两位兄弟,不是舍不得给酒喝,怕两位师爷跟鼎大爷有什么急事要办;今晚上委屈点儿吧!”
“我知道,我知道。”福山举一举杯,干了酒又说:“这全是张五爷帮忙。”
彩云正要答话,朱二嫂却在炉台前面突然发问:“筠官呢?”
“啊!”彩云被提醒了,厨房里不能待;堂屋的门关着,她不会闯进去,人会在何处?
匆匆起身,自然先到卧室;漆黑一片,只有板壁缝隙中,从堂屋里漏进来的几条光线。
“筠官!”彩云喊,“筠官!”
连喊两声,没有回答,正当她想离去时,听得微有呻吟,发自床上,彩云走到床前伸手一探,恰好摸到阿筠的脸,也摸到一脸的热泪。
“筠官,筠官!”彩云大惊,急忙一把搂住她。“干嘛伤心,你告诉我!”
“没有什么!”她的声音如常,而且挣扎着要起身。
这就俨然是大人的样子了。自己有自己的想法,不愿人家窥破她的心事,居然能够很容易地自制。彩云心想,女孩子像她这个年纪,正是最爱撒娇的时候;那知她已懂得有眼泪往肚子里咽了!
这样想着,不由得心头酸楚;握着阿筠的手说:“你告诉我,为什么伤心?不然我牵肠挂肚,心里不好过。”
阿筠是突然觉得到处都容不下,一种凄凉寂寞之感,触发了压制多日的思家之念;但流过一阵眼泪,心头稍微好过了些,知道自己的感想是不能完全说出来的,只说:“我在想四姨娘。这会儿不想了。”
明知她不尽不实,但已无法追问;彩云心想,毕竟还是让她投奔亲戚家的好,于是问说:“送你到南京曹家——。”
“不!”阿筠很快地打断她的话:“我不去!”
“为什么?这倒说个道理我听。”
其中的道理,阿筠不愿说;也说不明白。她只有一个感觉,住到曹家,就显得自己孤苦伶仃,会教人看不起;尤其是不愿意芹官把她看低了。
“怎么?”彩云追问着:“你总有一个不愿去的缘故吧?”
“人家姓曹,我姓李。”
“可是你们是亲戚啊!”
“我不要让亲戚看不起。”
真心话终于出来了,是不愿意寄人篱下。年纪虽小,却有志气,彩云越发怜爱,搂着她,贴着她的脸,一面轻轻摇晃;一面轻轻说道:“你住在朱二婶这里,也不是个了局啊!”
“我迟早要回家的。”
“对!”彩云只能这样安慰她:“迟早要回家的。”
“也不知道那一天——。”
说到这里,阿筠突然顿住;彩云觉得奇怪,不由得问:“怎么——。”
刚一开口,便让阿筠打断了,“听!”她轻轻说道:“外面。”
于是彩云屏声息气,凝神侧耳;只听李鼎在说:“这个时候,家都破了,我又何以成家?”
“话不是这么说。唯其家要破了,才要另外成一个家。”沈宜士停了一下又说:“照现在看,将来奉养尊翁的责任,都要落在你身上;也不能没有一个人帮你伺奉老人家。”
原来是在劝李鼎续弦。这个话题当然是有趣的;彩云悄悄拉了阿筠一把蹑手蹑脚地,移近板壁;好听得清楚些。
“这一点只有另外设法。两位老叔的盛意,我完全知道;不过,此时此地要谈续娶的话,即令我愿意,也会让人骂一句:毫无心肝!何苦?”
“这倒也是实话,——。”
“世叔,”李鼎故意打断,换了个话题,“你愿意自己投案,一肩担承;这份义气,我们父子没齿不忘。不过,事情是否必得这么做不可,似乎还有考虑的余地。”
“那里还有考虑的余地?”沈宜士很快地答说:“舍此别无他途。”
“只是——。”
“你不必多说了。”沈宜士打断李鼎的凄恻的声音:“只有这样,我才心安理得,你们不必为我难过。”沈宜士又说:“客山,我为其易,君为其难。”
“是!”李果肃然答说:“我尽全力来跟他们周旋。”
“这,我也可以放心了”沈宜士说:“酒差不多了,不知道有粥没有?”
听得这话,彩云赶紧奔了出去,在堂屋后面的屏门上叩了两下。
李鼎来开的门,果然问的是:“赵二嫂,不知道有粥没有?”
“有!有!”彩云答说:“还备了饭菜在那里。”
“那就一块儿请过来吃吧!”沈宜士高声说道:“大家一起坐,也热闹些。”
彩云与男客同桌是常事;料想朱二嫂亦不致于辞拒,便不置可否地答说:“我先到厨房里,把东西端出来。”
不多片刻,彩云领着福山提来一个食盒;洗盏更酌,也重新安排了坐位,沈宜士仍旧面南,二李相对而坐;李鼎旁边排了一个位子,是阿筠的;彩云与朱二嫂并坐下方。当然,彩云是坐在阿筠这一面。
“朱二嫂呢?”沈宜士问说。
“一会儿就来。”彩云举杯问道:“沈师爷是喝了粥再喝酒呢;还是接着来?”
“接着来吧!”
于是彩云由首座开始,一一相敬;最后低声问阿筠:“你也呡一口吧?”
“赵二嫂,你小看她了!她花雕能喝半斤呢!”李鼎说。
“哎呀!”彩云笑道:“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忘了替你拿酒杯了。”
“不!”阿筠答说:“咱们伙着喝。”
“行!”彩云喝了大半杯,将酒杯交了给阿筠。
“你敬一敬大家。”李鼎嘱咐:“敬完了酒管你自己吃饭;玩一会就睡去。”
“还早呢!”彩云怕阿筠心中不自在,赶紧接了一句。
阿筠已觉得不自在了,不过,就在这几天,已学会了好恶喜怒别摆在脸上的道理;居然能够神色如常地向沈宜士敬酒。
敬到李果,他说:“筠官,你缙二叔常提起你!说是好惦记你。”
“真的?”阿筠这回可不必隐藏自己的感情了,又惊又喜地问。
“我不骗你!你缙二叔还提到你学琴的事,说前两年太小,还不宜;如今是时候了,可又不能教你。”
“既然如此,”李鼎不暇思索地说:“阿筠干脆跟缙二叔去住。”
“要去倒是个机会。”沈宜士接口:“正好请赵二嫂带了去。”
“是啊!”李鼎很认真地问:“阿筠,你如果不愿意到曹家去住,最好去投缙二叔。”阿筠无以为答,只是骨碌碌转着眼珠,拿不定主意。
满座的视线都落在她脸上;彩云怕她受窘,便说:“这会儿别催她!反正我总要等德顺来了才能走,这也不是三两天的事;尽有商量的工夫。”
“对了!慢慢商量。”沈宜士喝了口酒,突然问道:“那位魏大姊怎么样?”
这自然是问李果;他想了一下答说:“人,我还没有见过;从缙之口中听起来,是个很会做人,可也是很厉害的脚色。”
“对缙之如何呢?”
“据说无微不至。”
“这话有语病。”沈宜士笑说:“是体贴得无微不至呢;还是管束得无微不至?”
“自然是体贴。”
“那么,”沈宜士又问:“是不是以缙之的好恶为好恶?”
“当然。”
“好!”沈宜士看着阿筠说着:“筠官,我劝你跟你缙二叔去住;日子一定过得很好。”
“嗯!”阿筠点点头,却以疑虑的眼光看着李鼎。
就在这时候,听得房门声响;循声注视,只见朱二嫂打扮得头光面滑,满面春风地出现。于是,除去阿筠,大家都转脸去看李果。
李果毫不掩饰他多日相思,将偿于一旦的喜悦,眉开眼笑,露出极深的鱼尾纹。唯一感到困惑的是阿筠;不过等她看到朱二嫂说了些肴馔菲薄,待客不周的客气话,坐了下来斜着脸与李果目视而笑的神情,也就似解非解了。
“你瘦了!”是朱二嫂先开口。
“出远门那有在路上养胖了的道理?”李果问道:“这一向还好吧?”
“怎么好得了?”朱二嫂答说:“皇上驾崩,都不敢请客;又是冬天,更没有人去逛太湖。不过也有一样好处。”
“喔,是什么?”
“清闲了呀!你看,”朱二嫂伸出一双丰腴白皙的手,“我的指甲都养长了。”
“真的!”李果抓住她搁在桌角的手,细细地看,轻轻地抚摸。
看他们旁若无人地调情,大家都在心里好笑;阿筠却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一下,朱二嫂警悟了,急忙抽回了手,倒像被虫子咬了一口似地。那副神情,越发惹得阿筠忍俊不禁;丢下筷子,便捂着嘴直奔卧房,终于放声大笑。
朱二嫂白了李果一眼,自己也笑了;沈宜士便看李果说道:“客山,你该请我们喝喜酒才是。”
“是、是!正有此意。”李果立即转脸向朱二嫂说:“明天中午,好好做几个菜,也显显你的手段;中午如果来不及,就是晚上。”
“晚上好了!”朱二嫂问:“沈师爷喜欢吃什么?”
“什么都好!久闻盛名。明天倒要好好领略。只是——。”沈宜士本来想说,只是时机不巧,不是大快朵颐的时候;但以这话杀风景,所以咽住了。
李果自然了解他的意思,举杯说道:“天涯海角,不知凭何因缘,得共此灯烛;难得之至!请暂宽愁怀,谋一夕之欢。”说罢一仰脖子干了半杯,将另半杯递给朱二嫂。
“喝交杯盏了!”李鼎凑兴笑道:“该贺一杯。”
“该贺!”沈宜士干了杯,悄然吟道:“‘欲除烦恼须无我;各有因缘莫羡人!’”
谈笑正欢时,苏州派人送了信来,是乌林达写来的;到得李鼎手中,拆开来一看,脸就变色了。
信中说,蔡永清派人来通知,李煦全家大小,须立即空身迁出;又问是否有现成的房屋图样,因为奉旨索取,需要尽快进呈。
见此光景,彩云首先警觉,向朱二嫂使个眼色,带着阿筠避了开去。
“看来是抄家!”李鼎说,声音哑哑地,变得不像是他在说话。
沈宜士与李果也都这么想,空身迁出,当然是连家属的财产,也在籍没之列。不过他们不明白嗣君为什么要看房屋的图样?莫非也有南巡之意,要看看在苏州驻跸之处可相宜?
“空身迁出!”李鼎一面搓着手,一面喃喃地说:“迁到那里?怎么度日?”
“世兄,”李果强自镇定心神,替他设谋,“虽说空身迁出,随身衣物总是许带的。至于住处,下人有的自己原在外面有家;没有家的,只好找有家的同事去寄住了;织造署的机户那里,也可以安插一部份。四位姨娘,可以暂住别墅——。”
“别墅也早就封了。”李鼎插嘴说道。
“那就另外赁一所房子住。”李果又说:“倘或一时难觅;不妨在舍间暂住。”
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李鼎只觉心头略略宽慰了些,但仍旧意乱如麻,连应该向李果道声谢都忘记说了。
“事不宜迟,天一亮就得赶回苏州。”李果转脸问道:“宜士,你如何?”
“我一起走。请你跟蔡大令说,我回去料理料理家务,准三天以后,自行投案。”沈宜士神色惨淡地说:“如今是覆巢之下!世兄,完卵恐怕只有一个筠官;我劝你赶紧把筠官送给缙之去。”停一停,他又说:“我何以不劝你把她送到曹家?说实话吧,我看曹家也是岌岌可危。”
曹李两家,休戚相关;自从李煦出事以来,在眼前曹家似乎没有什么特感关切,赴人之急的表示,但李煦父子心里都有一个想法,到得无路可走时,最后总还有曹家一条路。而且他们也都相信,曹家一定早就在替他们设法疏通化解这场麻烦;不必到无路可走,曹家就会出头相援。这样,对于沈宜士的话,李鼎自不能不问个清楚。
“世叔,你是从那里看出来的呢?”
“好些地方都看得出来。”沈宜士说:“这一次我在扬州,很增了些见闻;嗣君于孔怀之谊,虽有未笃,但整饬吏治是抱着极大决心的。曹四爷诗酒风流,不通庶务;老太太虽然精明强干,公事上头,到底不懂;但凭震二爷夫妇俩一手主持,迟早会出事。”
听得这话,李鼎将信将疑,但眼前也无法深论;只有先料理了阿筠的归宿再说。
走到里面一间屋子,只见朱二嫂跟彩云,隔着一座烛台,默然相对,看见李鼎都站了起来。他摆一摆手,自己在她们中间落座,低声说道:“我们三个,一早就要赶回苏州。阿筠的事,我要重托两位。”
“要重托彩云。”
“人,我一定可以带到;东西怕责任太重。刚才我跟朱二嫂在商量,最好托扬州镖局子连人带东西送一送。”
“好,好!”不等她说完,李鼎便已接口赞成,“这个主意真高,我也可以放心了。”
“既然鼎大爷愿意这么做,那就请放心回去吧!托镖局子的事,等我兄弟来了,我让他到扬州去办,一切不用费心。”
“那就劳令弟的驾了。至于盘缠——。”
“这,鼎大爷也不必管。”朱二嫂说:“反正有东西在这里,换一两副金镯子都有了。”
就在这时候,李果进来探视;李鼎将预备请扬州镖局护送的决定,告诉了他。李果没有表示意见。
“李师爷来得正好,请你做个见证。”朱二嫂说:“鼎大爷交给我的东西,如今可以交出去了。”
一面说,一面忘其所以地拉着李果就走;彩云与李鼎相视踌躇,但终于还是跟了进去。
这时朱二嫂已经在开箱子了,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小包裹来,里面是两只木盒子;一只内贮蒜条金的镯子;另一只用桑皮纸裹着晶莹圆润的东珠,复用新棉花下垫上盖,保护得很周密。
“鼎大爷请你点一点,原封不动都在这里。”
李果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李鼎便告诉他说:“这是四姨娘让阿筠带出来的。如今要请赵二嫂带去,交给缙之;算是替阿筠收着。”
“怪不得要请保镖!”李果答说:“你也该写封信才是。”
“是啊!可是心乱如麻,笔有千钧之重。”李鼎央求着:“请世叔替我写一写。”
这是义不容辞的事;李果便说:“我本来要给缙之写信;索性替你代言吧!你怎么说?”
李鼎心里有无穷的感触,但要交代李绅的事,眼前却只想得起托付阿筠一件;想了一下答说:“请告诉缙之,已成覆巢之势;千万明哲保身,留得一个是一个。”
朱二嫂一听这话,想起女瞎子弹着三弦说书,忠臣被害,“满门抄斩”的话,不由得眼圈就红了。
彩云与李果正觉得他出言不祥;心里恻恻然地,仿佛想哭;李鼎自己却不觉得,往下又说:“阿筠是交给他了。必能善待,无庸多说;不过,最好劝魏大姊认了阿筠做女儿,就更能放心了。”
“嗯,嗯!”李果问道:“还有呢?”
“就是这些。劳驾,劳驾!”
“好!我马上就写,也了掉一件事。”说着,李果转身走了。
“朱二嫂,东西仍旧请你收一收,过几天请赵二嫂带去。”李鼎又说:“镖局子的规矩,零星客货托他们护送,都是跟着大帮一起走;我看等德顺来了,赵二嫂得先带着阿筠到扬州去候着,说走就走,比较方便。”
“是的。不过带着这么贵重的东西,实在有点儿担心。”
“这里到扬州,路上很安靖,决不要紧。”
“鼎大爷这话不错。”朱二嫂劝道:“彩云,你就这么办吧!”
“好!就这么办。”彩云下了决心,“等德顺来了,我们就走。”
“鼎大爷,”朱二嫂面色凝重地说:“我把筠官叫醒来,你跟她说几句话。”
李鼎有些情怯,“要说吗?”他问。
“当然!你们爷俩,这一分手,起码也得一年半载;你不跟她说清楚了,也许她不肯走,非要见你一面不可,那反倒麻烦。”
想想这话也不错,李鼎毅然决然地答说:“好吧!她要走了,我应该交代她几句话。”
于是彩云掌灯,朱二嫂去掀开帐子;只见阿筠安安稳稳地睡在里床,盖得暖了些,双颊红得像林檎,嘴角挂着微笑,猜想是在做一个美梦;朱二嫂不免踌躇,觉得叫醒她是件很残忍的事。
然而毕竟她还是动手去推了,同时轻轻喊着:“筠官,筠官!”
阿筠迷迷糊糊地应声;然后突然将眼睁开,炯炯双眸,看了这个又看那个;是浑不辨仍在梦境,还是已经醒来的模样?
“阿筠,”李鼎说道:“过几天,你就要跟赵二婶进京找缙二叔去了。”
“那一天?”阿筠问。
“等你李叔叔来了就走。”
自己姓李,又来一个李叔叔;阿筠问说:“那个李叔叔?”
“呶,不就是赵二婶的弟弟吗?”
“喔,是德顺叔。”
“对了!等你德顺叔一来了就走。”
“他那天来?”
“总在这一两天。”是彩云答说:“咱们先到扬州。”
“为什么呢?”
“得跟镖局子的人一块儿走。一大帮人,路上很热闹。”
“阿筠,”李鼎接口告诫:“你在路上可得听话,不许淘气。”
“她不会的。”彩云抢着说:“筠官最乖了。”
“要乖才好。”李鼎又说:“见了你缙二叔,替我问好。”
“我知道。”
“阿筠,”李鼎想了一下,终于说出口来:“你给你缙二叔做女儿,好不好?”
这一问,颇出阿筠的意外;想了一会,拿不定主意,只老实答道:“我不知道。”
“那都到了京里再说。”彩云又替她解释:“她还闹不清是怎么回事呢!反正只要跟着缙二爷,有什么话,让缙二爷自己跟她说。乖,睡吧!”
于是李鼎走到窗前,彩云跟了过去,悄悄说道:“看样子,不要紧了!鼎大爷,你放心走吧!都交给我了。”
“重重拜托。”李鼎又说:“一路上你也别客气。孩子不听话,该打该骂,都不必顾忌;那是为她好。”
“我知道,我知道!她也决不会惹人骂一声,打一下。”
“回头我怕没有工夫跟朱二嫂说话,请你告诉她,阿筠在她这里住了好些日子,我应该有点儿酬劳。等我到了苏州替她送来。”
“那是小事,不必挂在心上。”彩云皱着眉说:“倒是府上的事——。”
“船到桥门自会直。”李鼎抢着说道:“也许你一到京,就会听到消息,什么事都没有了。”
“那可是谢天谢地。”彩云激动地说:“有那一天,我得把京里供观音大士的地方,香都烧到。”
这使得李鼎在感激之余,更多感慨,从遭遇家难以来,平时素无渊源的陌生人,急人之急,见义勇为;反而是几十年深交,以及许多受过他家好处的人,似乎漠不关心。原知人情势利却总以为休戚相关,若有急难,他人决不致袖手,及至发觉势利得可怕,局面已经糟不可言,连悔恨都是多余的了。
第三天中午,李果去而复回。他是到了苏州,回家一视妻儿,又要赶到南京去料理寄放在曹家的那笔款子;同时在两江总督衙门有所打点,路过无锡,暂作勾留。
去时恰好只有朱二嫂在家;彩云是由前一天刚从南京到无锡的李德顺陪着,带了阿筠上街,采办预备回京馈赠亲友之用的土产去了。
“他们那天走?”
“明天。”
“我也是明天;倒好同一段路。”李果笑道:“我好想跟你亲热、亲热。”说着,一只手已揽到了她腰上。
“不行!”朱二嫂低声说道:“大白天,让人撞见了,我还有脸做人?”
“那么——。”
“晚上也不行,”朱二嫂抢着说:“他们明天要走了,我总不能让彩云挪个地方;而且也要跟他们多谈谈。你那天从南京回来,讲定了,我在这里等你。”
“有十天工夫总可以回来了。”李果问道:“我们的情形,彩云知道?”
“我老实告诉她了。”
“那么,她的情形呢?”
“彩云也老实告诉我了。”
“我告诉你一件事。”李果忽然顿住,脸上是很好笑的神气;停顿了片刻才说:“告诉你也不要紧。那位‘鼎大爷’跟我说:‘可惜彩云是有丈夫的;如果她也像朱二嫂那样,我倒愿意娶她!’”
“原来鼎大爷倒对彩云有情?”朱二嫂一脸的惊喜;想了一会说:“彩云是真不坏。不过,她比鼎大爷大着好几岁呢!”
“他就是喜欢比他年纪大的。”
朱二嫂点点头,“是有这种爷儿们。”她说:“我也见过。”
“你怎么会见过?”李果笑道:“必是你也有过这种经验?”
“啐!”朱二嫂红着脸说:“瞎说八道。”
越是这样,越见得她情虚;李果当然也不会吃醋,微笑着不再往下多说。
李果突然起身,“我还是今天就走吧!早早赶到南京要紧。”
“那又何必争这半天?”
“不!不走我不能安心。”李果说道:“赶一站是一站。”
“饿不饿?我下碗面你吃。”
“刚打了尖来的,不饿!”李果一面往外走,一面说:“有五六天我就要回来了。”
到得彩云姊弟带着阿筠回家,朱二嫂将李果匆匆而去的经过告诉了她。彩云立即就想到,连吃碗面的工夫都不肯耽搁,可见得李家的事,十分危急;不由得替李鼎忧心忡忡,而且现于神色。
这使得朱二嫂又想起李果的另一番话;但觉得此刻不是谈那种话的时候。如今要商量的是,那一天动身到扬州。
“泥娃娃都买了。这玩意经不起碰,不敢多买。”彩云答说:“我看了看皇历,连天都是好日子;雇好了车,随时都能走。不过,我实在好耽心那些东西;万一路上出了岔子,教我怎么交代?”
她所说的东西,即是指东珠与金镯。朱二嫂也认为由此到扬州,路上不会有什么;但万一出了岔子,让彩云姊弟担错,自己也于心不安。
朱二嫂的脾气夹直干脆;当时便作了一个决定,“我陪你们到扬州。”她说:“有难同当。”
彩云喜动颜色,“那可是太好了!不过,”她说:“你从扬州一个人回来,我又不放心。”
“怕什么?下店雇车,我又不是不会打交道的。”
“不是说你不会打交道。”彩云笑着低语:“像你这么一朵花似的人,必有人打你的主意;一个人在店里住,你不怕?”
“算了!老都老了,有什么人来打我的主意呢?倒是你,真的有人在打你的主意!”
彩云脸一红,也大惑不解,急急问说:“谁啊!”
“你倒猜猜看?”
“猜不着!”彩云摇摇头,“干脆你告诉我吧!”她根本就不信朱二嫂的话;因为就眼前所见过的一沉二李,她认为决不会有什么歪心思的。
“好!我跟你说,是鼎大爷!”
“他?”彩云越发不信了,“他怎么会?”
“怎么不会?”朱二嫂心直口快,“他就是爱比他年纪大的人。”
彩云有些生气,觉得李鼎不该起这种心思,当即沉着脸说:“他莫非不知道我是有丈夫的?”
见此光景,朱二嫂颇为失悔;自己的话没有说清楚,惹得她误会李鼎,将来让李果知道了,以为她在搬弄是非;说不定从此就不理她了。
因此,她急急辩白:“不,不!彩云,你别错会了意。人家也不是此刻在打你的主意,想跟你亲热。这是什么时候?他若有那种心思,简直就不是人了。人家是说:可惜你是有丈夫的;如果像我这样,他愿意明媒正娶,请你做他的填房太太!”
经此解释,彩云才知道错怪了李鼎;“你这话是真的?”她问。
“当然!我无缘无故编这么一段谣言来骗你,为什么?”
“那必是李师爷跟你说的。”彩云接着又说:“他是什么身分,我是什么身分?就算能嫁他,也不配啊!”
“人家也不过看重你的意思。”朱二嫂不肯再谈这件事了,“咱们还是商量动身的事。你不必替我担心;反正镖局子里常有人来往,请他们找个靠得住的人,顺便送我一送就是了。”
“嗯,嗯!这还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