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为了弥补岁暮天寒,犹须李果长途跋涉的歉疚;更为了表示郑重付托之意,李煦特地派二总管温世隆,护院张得海,打杂李才,侍候李果进京;加上他自己的书僮福山,一行五众,三辆车、三匹马,由陆路北上,第一站是无锡。

打前站的是温世隆。由于李煦曾格外嘱咐:“快过年了,还要烦李师爷进京,实在过意不去。一路务必好好招呼!多花钱不要紧,只要李师爷舒服。”因此,一进了无锡南关,便挑了家外观堂皇整齐,字号叫作“招贤”的大客栈;恰好招贤为了扩充买卖,就东面空地新盖了一座院子,南北向两排平房,一共六间,北屋三间空着,正好定了下来。

温世隆自道这个差使办得很漂亮,兴冲冲地迎出城来告知究竟。李果也很高兴;这天日暖无风,车马平顺,到了宿头,又有很好的住处,看来此行顺利,是个极好的兆头。

那知一到了招贤后,只见掌柜的哈着腰疾趋相迎;满脸惶恐地陪笑道:“温二爷,实在对不住!我给李老爷另外找好屋子。”

“什么!”温世隆一听便冒火,大声质问:“原来那三间屋呢?”

“你老轻一点,你老轻一点!”掌柜的回头看了一下,低声说道:“让人占了——,”

越是如此,温世隆越起反感,他在苏州,仗着织造是钦差衙门,向来打官腔打惯了的,便截断他的话说:“你做买卖懂规矩不懂?我定下的屋子,你凭什么让人给占了?”

“世隆!”李果觉得他的态度过于强硬,便半劝半拦地说:“有话好好儿说。”

“是这样,”掌柜的放轻了声音说:“京里下来的人,听说是干清宫的侍卫。本人倒还好,手下可不好惹;伙计只说了一句‘有人定下了’,立刻就挨了一巴掌。你老看!”

李果转身去看,恰好那个人也转过脸来,视线碰个正着;两人不由得都楞了一下,然后那人迎上来说道:“这不是苏州织造衙门的李师爷吗?”

李果也想起来了,此人是一名护军佐领,曾几次到苏州公干,跟他见过两次;仿佛记得他的汉姓是杨;便问一声:“贵姓是杨?”

“是啊!我叫杨三才。”

“对了,对了!”李果有了完整的记忆,“前年我们还见过。”

“都不是外人,就好办了。”掌柜很机警找到话中空隙,插进来说:“南屋还有一间,挺宽敝的;就请李老爷住吧!回头叙旧也方便。”

李果要从杨三才口中打听京里的情形,便取出十两一锭银子,交代店家,预备炭炉:要一坛真正的惠泉水。另外备酒,备饭,务必精致。约好杨三才晚上喝酒。

且饮且谈,谈到中途,杨三才突然问道:“有个胡凤翚,你总知道吧?”

“听过这个名字。”李果答说:“记不起是干什么的。”

“在你们江苏做过地方官——。”

“啊!”李果记起来了,抢着说道:“是,是!做过宜兴县官;那时张尚书张伯行当巡抚,三年‘大计’,胡凤翚的考绩不好才丢了纱帽的。”

“不错。”杨三才又问:“你知道不知道他有一门贵亲?”

“倒要请教。”

“说出来,老兄你吓一跳!小舅子是年总督;联襟是当今皇上。”

“这可真是椒房贵戚了。”李果又问:“这样说起来,他亦是以前雍亲王的门下?”

“不错。就因为跟年家同在雍亲王门下才结的亲。”杨三才郑重其事地说:“我有个很确实的消息,胡凤翚正在活动苏州织造!”

这一下才真的让李果吓一跳;恰如曹操煮酒论英雄,刘备受了惊一样,手足失措,将筷子都掉在地上了。

捡起筷子,李果定定神说道:“其实以他这么硬的靠山,天下什么官不好做,偏偏就看中了苏州织造。”

“做官,虽说靠山硬,也要讲资格。他是考绩不行才刷下来的;如今复起,至多亦不过州县,总不能还升官吧?”

“当然不能。”

“那好!我倒请问,天下州县有几个好缺?皇上就提拔他,也不能指明派那个县,无非交督抚差遣;督抚就有心调剂,也要看看原任干得如何?不能楞把人家拉下来,拿他补缺。”杨三才略停一下又说:“胡凤翚赋了七、八年的闲,家累重,在府里还要应酬,这日子也亏他过的。如今急于要谋个好缺,也只有织造正合他的资格;苏州织造兼理浒墅关,比江宁、杭州都好,所以就看中苏州了!”

“唉!”李果长叹一声;在心中自语:“冤孽!”


这一夜的李果,辗转反侧,始终不能入梦。他是为李煦忧急——任何一个爱往好处去想的人,也无法找得出胡凤翚谋此织造不成的缘故;或者李煦可以敌得过胡凤翚,保住职位的凭藉。本来还可以寄望于恂郡王;照现在皇帝对贝子胤禟如此心狠手辣来看,不如趁早死心,将来所感受到的打击还轻些。

他在想,如今唯一的打算是,设法调差;可是三十多万银子的亏空怎么办?官场原有后任替前任弥补亏欠的情事,但要看双方的情形,如果前任亏空出于不得已,人缘不坏,长官照应;就会间接示意,为前任设法弥缝,将来设法“调剂”,以为补偿。但也全要看后任是否情愿,否则是无法勉强的。

如今是赋闲已久的胡凤翚来接织造,自己就有一个大窟窿要补,何能从井救人?就算胡凤翚讲义气,凡有盈余,一文不要,也无法在两三年之内,就能为李煦偿清旧欠。亏空太大,才是李煦的致命伤!

于是有难题来了,这个消息要不要告诉李煦?

照常理说,当然应该即刻驰告;他此行的目的之一,就是为李煦探听动静:如今有这样重要的消息,何能不告?

但他实在怕一封告警的信去,会成了催命符。其实,李煦果然急死了,事情倒还比较好办;就怕急成中风,风瘫在床,那才大糟其糕。到那时候不必旁人批评;他扪心自问,亦不能辞鲁莽之咎,岂不受良心责备一辈子?

只为自己的责任想着,李果觉得有个很好的法子,写封信给李鼎转告所闻,不建一策,让他跟四姨娘去斟酌,是不是要告诉李煦。这样做法,不无将难题推给别人的咎歉;但舍此以外,别无善策,也就顾不得那许多了。

于是披衣起床,挑灯铺纸;打开墨盒,只见冻成一块黑冰,于是又叫起福山,把炉火拨旺了烤墨盒。那枝笔也冻得像个枣核;李果倒杯热水,将笔一投,冻倒很快地解了,但黏笔的胶也化了,笔头掉了下来,无法使用;只好开箱子另取新笔。就这么左右折腾了好一会,等将一封信写完,已有人预备在赶早路了。

派谁去送信呢?李果考虑了一会,决定派温世隆;便让福山去将他唤了起来,当面交代。

“我得了个好要紧的消息,想请你回去送封信给大爷。”李果又说:“也许家里人手不够,你跟大爷回明了,就说我说的,路上人也够用了,你可以不必进京。”

听得可免此一趟跋涉;温世隆好梦被扰的不快,消失无余,响亮地答一声:“是!”接着又说:“大爷也许有回信。”

“那就另外派一个人送来;我这一两天走慢一点儿,可以追得上。”

温世隆答应着,随即收拾随身衣物,策马东返;李果一觉睡到日中才起来,听福山的劝,决定在无锡再住一夜。

这浮生半日之闲,却很难打发;思量找杨三才去谈谈,却又不在,料想是“抄家”去了。于是只好带着福山去逛惠泉山;那里的名物,除了泉水之外,便是泥人,品质粗细不等,粗的不过是本地称之为“大阿福”的的胖娃娃之类;细的须眉衣褶,无不讲究,李果蹲在地上,一摊一摊的看过去,爱不忍释,有一堂十八罗汉,栩栩如生,而形态神气,各各不同,真想买回去一路把玩,但旅途携带不便;再想到居停将遭家难,自己居然还有这份闲情逸致,真像泥人一样,毫无心肝了。

但却不过摊主殷殷招徕,李果还是买了一个泥菩萨;是福禄寿三星中一座“天官赐福”的福星。这本来是不能拆散的,只为已知客人是北上,不是南归,长途携带不便;如果不是拆散了,根本做不成这笔交易,所以格外迁就。

回到客栈,伴着火盆独酌,右手持杯,左手把卷;是一本苏东坡的词集,那种旷达乐观的长短句,颇能鼓舞李果的情绪,暂时将一切闲愁都抛开了。

酒到微醺,有人在门上叩了两下,随即掀帘而入,正是杨三才,脸上红馥馥地很有几分酒意了。

“从那里来?”李果站起身来,含笑相迎。

“请坐,请坐!是县太爷请客。”杨三才突然说道:“即位的恩诏的‘誊黄’,已经到了。”

凡有泽被小民的恩诏,如减免钱粮之类,要普天下“咸使闻之”,照规制由一省的藩司,在黄纸上誊录诏书,遍贴通衢,名为“誊黄”。这是件大事,李果自亦关切:“想来是县衙门里来的消息。”他问:“不知道说些什么?”

“无非官样文章。不过,读书人进身的机会倒多了。”

“这是怎么说?”

“恩诏一共三十款,军民年七十以上,特许一丁侍养;八十以上赐绢一疋,米一石;九十以上加倍;满百岁赏银子、建牌坊,都照成例办理。有两款是新添的。”杨三才问道:“冒昧动问,你不是举人吧?”

“惭愧!仅青一衿而已。”

“秀才是宰相的根苗。”杨三才很起劲地说:“乡试中额加了,大省加三十名、中省二十名、小省十名。明年本来是癸卯正科,改为恩科;后年甲辰算正科,接连两次乡试,中额又加了;会试中额当然也要加。这是大好机会,足下不要错过了!”

“多谢盛意。”李果答说:“八股文荒废了二十多年,临阵磨枪那里来得及?只怕中额再加三十名,也不见得有我的分。”

“那么,还有一条路。恩诏中有一款,直省举孝廉方正之士,赐六品顶带,以备召用。如果足下有意,我倒可以效劳。”杨三才放低了声音说:“新任两江总督查弼纳查大人那里,我有路子,可以替你弄个保举”

听这一说,李果倒有些动心了。想到苏州织造署,不久就是曹寅常说的“树倒猢狲散”的局面;既然有此机遇,正不妨为自己打算打算。

于是他想一想答说:“杨三哥如此关爱,感激莫名。不过,谋个保举,也不是容易的事,只怕我力有未逮。”

“这你不必愁,只花小钱,不花大钱,一样也能把事情办通。”杨三才盘算了一下,慨然说道:“这样,你如果把主意拿定了,明天先写个详细履历给我,尽不妨吹上一吹;等我一回京,马上替你去办。办不成拉倒,办成了三百两银子都包在里头了。”

李果心想,花三百两银子买个六品前程;又是冠冕堂皇的“孝廉方正”,这样便宜的事,那里去找?

于是决定一试;当即写了一个详细履历,殷勤拜托。李果觉得以此重任托人,自己先应该表诚意,所以又取出一百两一封银子,以备必要的开销;那知杨三才坚决不受,越见得他纯是为朋友帮忙。虽然这个忙帮得上、帮不上,还不可知;但这份友情,已足以使得李果面对着这段漫长征程,平添了几分勇气。

到得杨三才辞去,福山进来转达客栈掌柜的通知,明天因为迎“黄榜”。有些交通要道会阻绝行人;所以如果急着赶路,最好天一亮就动身。

“不必!”李果毫不迟疑地答说:“等出了黄榜再走。”

因此,李果放倒头甜睡,一觉醒来,恰好听得细吹细打的乐声,夹杂着“呜呜呜”吹号筒与鸣锣喝道的声音,知道是在迎榜;便即从容起身,漱洗既罢,带着福山出去看榜——“誊黄”的恩诏。

恩诏的本文很长,加以有三十条加恩的条款,所以特地挑了学宫前为出榜之地;临时竖起一道极长的木架,“黄榜”满浆实贴,润纸未干。看榜的人大部分集中在后面,因为所关切的是加恩的条款;只有极少数人,在看前面的正文。

这恰好给了李果方便,因为他正是要看恩诏的正文。第一段是追念先皇的功德;第二段谈东宫缘何废而又立,立而又废?然后才说到“是以皇考升遐之日,诏朕缵承大统。”

第二段是嗣皇帝自道君临天下,以孝为治,他说:“孔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皇考临御以来,良法美意,万世昭垂。朕当永遵成宪,不敢稍有更张,何止三年无改?至于皇考知人善任,至明至当;内外诸大臣,朕亦亟资翼赞,以期终始保全。”

这段话使得李果精神一振;虽然下面对文武百官,严加诰诫:“各宜竭尽公忠,恪守廉节,俾朕得以加恩故旧,克成孝思。倘或不守官箴,自干国纪,既负皇考简拔委任之恩又负笃念大臣之谊。”

但读了一遍又一遍,总觉得确凿无疑的是,嗣皇帝对先朝旧臣,务求保全;只要以后洁己奉公,自然无事。

这样一面看,一面想,一直看到最后定于十一月二十日“即皇帝位,以明年为雍正元年”时,只听他身旁的福山拉一拉他衣袖说:“大爷,你看!”

转脸看去,李才正赶到他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说:“李师爷请回客栈吧!大爷来了。”

居然是李鼎亲自赶了来,可知必有极要紧的话说。李果不敢怠慢,匆匆赶回招贤客栈;非常意外的,只见李鼎正意态悠闲地负着手在看卖野药的打拳。

相对一揖,李鼎问道:“听说是看黄榜去了?”

“是的。”李果反问:“苏州呢?”

“也是今天出榜。不过,我昨天就读过恩诏了;是藩署抄来一个底子。”

李果点点头,又问:“吃了饭没有?”

“还没有。”李鼎紧接着说,“原是想等老世叔回来了,一起去吃船菜。”

听得这话,李果的心境一宽。会有闲情逸致去品尝船菜,必是得了什么好消息。不过他也很困惑;实在无法设想,是怎么样的一个好消息。

于是他答一声:“好!”随又问道:“温世隆送回去的信看到了?”

“看到了。不过本来就要来的。”李鼎问道:“不必回屋子去了吧?”

“不必。”

“那就走吧!离此不远,走了去好了。”

李鼎带着柱子;李果带着福山,两主两仆,安步当车,曲曲折折地进了靠城墙的一条小巷子,柱子的脚步加快了,由后随变为前导,在一扇新漆的黑油门前站住,举手叩门。

等李果与李鼎走到,门已经开了,十五六岁的一个女郎,扶着门站着;见了李鼎,嫣然一笑,轻轻叫一声:“大爷!”

李鼎微微颔首,“你嫂子呢?”他问:“没有上船?”

“没有。这种天气;又是‘皇帝老爷’归天,那个还去逛湖。”

李果“噗哧”一声笑了;那女郎一双灵活的眼珠,立刻望着他乱转。脸上微有窘色,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错了,闹了笑话。

李鼎心知其故,因为他也觉得“皇帝老爷”这个称呼好笑;便即说道:“皇帝就是皇帝,什么‘皇帝老爷’?你进去告诉你嫂子,李师爷是特为来吃她的拿手菜的;都饿了,赶紧动手吧!”

这时已有一老一少两妇人迎了出来,老的已将六十;少的三十岁刚刚出头,看上去是婆媳。媳妇黑衣黑裙;灰色中角簪的一个堕马髻上,佩一朵白绒花,别具凄艳。李果不由得在心里说:“真的,‘若要俏,一身孝’。”

“这是我家的李师爷。”李鼎为宾主双方引见:“这是朱五娘、朱二嫂;还有阿兰,朱二嫂的小姑子。”

这就介绍得很清楚了;李果含笑点头,作为招呼。朱五娘便即殷勤肃客;进了堂屋,关上屏门;柱子帮着烧火老婆子,端进一个火盆来;朱二嫂与阿兰便忙着捧茶装果盘,屋子里顿时显得很热闹,也很暖和了。

等坐定下来,李果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我那封信——。”

“喔,”刚提得一个头,李鼎就已明白,急忙答说:“是这样的,这些情形京里也有信来,说得比杨三才详细,不要紧!”

“必是事情已经过去了?”

“也不是什么事情已成过去,而是根本不会成事实。”李鼎答说:“如今可以分两方面来谈,先说我父亲;听说皇上已经把我们三家都交了给十三爷管。”

“我们三家”是指江宁、苏州、杭州,曹、李、孙三家织造;“十三爷”当然是指怡亲王胤祥。但“交了给他管便又如何?”李果问道:“有点儿什么好处呢?”

“信上这么说,皇上现在要管的事很多,管不胜管;所以找十三爷为他分劳。其实也不是管事,是管人;有几个人的事,不管大小他都要亲自过问——。”

“且慢!”李果打断他的话问:“这是那些人?”

“是这几位。”李鼎两手比着,做了三个手势,是九、八、十四这三个数目,又说:“还有年亮工。”

李果明白了,心想既然年羹尧的事无钜细,他都要管;然则胡凤翚是年家至亲,自然也在要管之列。这话想到了却暂且不说;为的是李鼎的话很要紧,要听他说下去。

“再有些人,他也要自己管;不过要看事情大小。这就是各省督抚将军。”

“那是一定的,各省若有重大事故,自非亲裁不可。”李果问说:“照这样说,皇上认为他不必管的人,是都交了给十三爷?”

“也不尽然。如今十二爷、十六爷也很得信任。不过,只有皇上信得过的人,才交给十三爷管。”

“原来如此!那可能是件好事。”李果也很高兴,声音不觉都响亮了。

“至于胡凤翚的事,皇上根本还管不到。据说:年妃受他大姊——就是胡凤翚的太太所托,跟皇上求恩典,结果碰了个钉子。”

“喔,怎么回事?”

“信上是这么说的,年妃跟皇上提胡凤翚想到苏州当织造。皇上说是:我多少大事还管不过来,那里有工夫管他的事。而况他是得了罪的人。只为他娶了你姊姊,我就把他派出去当织造,不让人在背后批评我用人不公?像他这种情形,我即使要给他恩典,他只能把他交给那一个督抚去差遣;不能直接就降旨。不然,就跟体制不符了。”

“嗯,嗯!”李果连连点头:“这话很像是皇上的口气。想来必有这回事;杨三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正是!”李鼎点点头,“你的信,我拿给我父亲看了。我父亲说,杨三才的消息虽不怎么完全,盛情总是可感的,教我送一百两程仪。银子我带来了,请你转交如何?”

“可以。”

“就是不为这件事,我本来也要赶了来跟你见个面。我父亲让我转告,请老世叔到了京里,千万打听打听十三爷那里的情形,尽快先写信回来。”

“好!不过,该打听些什么呢?”

“当然是十三爷性情,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本来,各王府的情形,大致都知道,不过十三爷以前一直围禁高墙,不免忽略了。”

“急起直追,也还来得及。”李果深深点头,“我懂尊大人的意思了。我尽力去办。”

正事谈到这里告一段落。李果静下来将李鼎的话又回想了一遍;忽然发觉,自己的心情已大不相同,本来一直像是有块铅压在心头,沉重得什么事都鼓不起兴致;此刻颇有身心俱泰的轻快之感。于是,酒兴也勃然而发了。

“饿了!”他说:“不知道有什么现成的,先拿来下酒。”

李鼎便将朱五娘唤了来问,答语出人意外。“煨了只炉鸭在那里。”

说着便安设杯筷,端上一具小瓷缸;揭开盖子,里面是一只煨了汤的烧鸭,试尝一口,清香甘酣,鲜美无比,李果大为赞赏。

“船菜本来最讲究火候,这只鸭子大概用一个冰结煨着,起码有一昼夜了。”他说,“菜好人也好,那朱二嫂风姿楚楚,在船娘之中,算是上驷之才了。”

“莫非老世叔有垂青之意?”李鼎问说:“本来船娘分好几种,上等的只以手艺、应酬取胜;不及其他。不过这朱二嫂是寡妇,又当别论。老世叔如果有意,我来撮合。”

李果倒有些动心,但一想到是在旅途,而且要赶着进京去办正事;不由得兴致就冷了下来。

“算了,算了!如今那有工夫来招惹野草闲花?”

“耽搁一两天,也不要紧。”李鼎又说:“反正今天总走不了啦!”

这时菜已陆续上桌。船菜别具风格,得一“清”字;最后上了一味糟蒸白鱼,不见糟而有糟香;银光闪闪的鱼身上,铺几片红芽子姜;入口鲜嫩无比。李果正待夸赞,只见门帘一闪,朱二嫂出现了。

“菜不中吃!”她说:“大爷,今天替你丢人!”

“你刚好说反了。来,你的酒量也是不错的,替我陪一陪李师爷。”

朱二嫂含笑点点头;等阿兰取来杯筷,她自己挪张骨牌凳,坐在下首,却偏向李果这一面,提壶为宾主都斟了酒,然后布菜。

“冷了不好吃!”她向李果说:“糟不够香;请李师爷包涵。”

“好说,好说!这条鱼色香味三绝,我真还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鱼。”

“说得太好了。”朱二嫂愉悦地笑了;由于生了一口整齐而微似透明的糯米牙,笑容极美。

“我敬你一杯!”李果高高地将杯一举:“多谢你的好手艺。”

“不敢当。”朱二嫂很爽朗地干了杯;接着,她一面敬李鼎的酒,一面说道:“大爷有八九个月没有来了。”

“我记得清明以后,端午以前还来过。”

“不!大爷记错了,是清明以前;那时蕙林还没有嫁。”

“对了!”李鼎问说:“蕙林怎么样?嫁过去,日子过得不坏吧?”

“还不错。大太太为人很好的。”

李果知道,所说的蕙林,必也是船娘之一。素不相识,自不关心;便趁他们在叙旧时,细细打量朱二嫂,生得一张鹅蛋脸,富富泰泰的福相,怎么会作了寡妇?

就这一念怜惜,便又平添了几分好感。等她回身来应酬时,只见她脸上酒意初透,似乎每一根汗毛中都在冒热气;将皮肤薰蒸得又红又白,看上去不过花信年华,年轻了好几岁。

“大丧穿孝,既不能穿红着绿,又不可能薰香傅粉;大家都是一张清水脸,谁是丽质天生,谁是粉黛装点,都显出来了。”

他这话是向李鼎说的,但朱二嫂当然能够领会,是在恭维她;不由得报以一笑,秋波微转,闪出异样的光芒,李果也是欢场中打过滚来的,心知自己的这两句话,碰在她心坎上了。

冷眼旁观的李鼎,见此光景,心里在想,午间不能让李果喝得过量;否则颓然一醉,送回客栈;到明朝黯然就道,岂不可惜?

于是他提议,午后凑一桌牌;酒留到晚上再喝。李果自表赞成,只是觉得牌搭子不容易找。

“容易,容易!大丧期间,八音遏密,停止宴会,好些玩儿惯了的人,闷在家里,无计排遣。牌搭子不但好找,而且还可以挑一挑;牌品不佳的,他愿意来凑局,我还不要他呢!”

李鼎果然很挑了一番,才提笔写下两个人的地址;将柱子唤了来,有所吩咐。

“你到吴四爷跟张五爷家去一趟,说我在这里等;请他们马上就过来。”李鼎又说:“两家的地址在这里;你如果不认识路,请朱二嫂派个人领了你去。”

“有,有!”朱二嫂赶紧答应,“有人。”

这一来,李果也就止杯不饮了;吃了饭,喝着惠泉水烹的茶。等朱二嫂将牌桌子搭好,吴、张二人,一先一后,接踵而至。

这两个人都是纨袴子弟,但人皆不俗,性情亦都是爽朗率真一路;经李鼎引见以后,他们对李果都很恭敬,称之为“客山先生”。

数语寒暄,一见如故;李鼎便即催促着说:“入局吧!打完十二圈吃饭。”

“怎么打?”张五首先坐了下来,一面拿张牌拍得“叭叭”地响;一面大声问说。

“五哥,”李鼎赶紧提出警告,“你的嗓门儿太冲,可得收敛一点儿;如今还是穿孝的时候,闹得左右邻居都知道这里有牌局,可不大合适。”

“是的,是的!”吴四深以为然,“桌布下面最好垫张毯子,免得牌声外泄。”

于是重新安排了牌桌,扳位落座,刚打得一圈忽然吴家派人来找他们的“四少爷”,说有很急的事,非请他马上回去不可。

“既然如此,你就赶紧请回府吧!”李鼎又说:“回头事情完了,最好你再请回来喝酒。”

吴四应答着,向李果致了歉意,匆匆而去。李鼎还想找人来补吴四的缺;李果极力拦阻,认为手谈不如清谈。好在张五的谈锋很健,所以虽是初交,却仍不愁无话可说。

话题不知怎么一转,谈到文觉;李果自感关切,不由得就说:“原来张五兄跟文觉也是旧识?”

“岂止旧识?我随侍家父在京时,常有往来的。这个和尚,神鬼莫测;不过到底让我揭破了他的秘密。”

一听这话,二李无不惊喜交集。李果因为初交,还不便追问;李鼎却无须有此顾忌,“来,来!”他说:“一定是可以下酒的新闻,快说,快说!”

堂屋中的朱五娘,听得“下酒”二字,只当李鼎在催促开饭,立刻接口:“下酒菜已经有了,马上就可以端出来。”

“也好!”李鼎一看天色:“就一面喝酒,一面谈吧!”

于是端来四个冷荤碟子;烫上酒来,李果举杯说道:“先干一杯,润润喉。”

张五微笑着干了酒;开口先不谈文觉,却谈藩邸:“论王府人才之盛,都推诚亲王府:陈梦雷、杨道声,人人皆知,其实只是个虚名;真正养人才的是八贝子,府中奇材异能之士,不知凡几?他也真能礼贤下士,人皆乐为之用。其次是九贝子,跟西洋人格外有缘。我从前心里在想——。”

说到这里,张五突然顿住;脸上微有悔意。李鼎没有看出来;李果却觉察到了:“如果张五兄觉得碍口,”他故意用以退为进的激将法:“不说也罢!多言贾祸,古有明训。”

“我倒不是怕闯祸。”张五年轻好胜,一激之下,自然不再顾忌:“我怕我的想法太离谱,惹两位笑话。”

“谁来笑你!”李鼎说道:“这里又没有人,你尽管说好了。”

于是,张五接着他自己的话头说:“我从前在想,将来大位必归于八、九两位;后来看恂郡王的作为,才知道天心已定。可是,从发现了文觉的秘密,我就隐隐然有种想法,鹿死谁手,还在未定之天。”

“喔,”李果大为惊异,将声音压得极低:“莫非足下早就看出来了,大位将归于今上?”

“我不敢这么说,只觉得文觉的一句话,颇为深刻。”

“是一句什么话?”李鼎显得极新奇地问。

“这话说来长了。我在京里的时候,听得人说,雍亲王好佛学,造诣甚深;名缰利锁,早就解脱了。后来才知道不然。”张五问道:“你们知道今上居藩时的别号叫什么?”

“不是叫圆明居士?”李鼎答说:“那是得了圆明园这个赐号才取的。”

“对了!未得圆明园以前,叫作破尘居士,意思是看破尘缘,与世无争。他做了一篇谈佛学的文章,叫作‘集云百问’,印得极其讲究;遍请京外高僧指教。这百问之中,暗含禅机,只有高僧才能参详;但参透禅机,不见得就肯说破,有的假装糊涂,答非所问;有的敬谢不敏,干脆不答。独独有个不是高僧的僧人,毛逐自荐;密密上书,说是从他师父那里得读‘集云百问’,试为赞偈,愿与居士斗一斗机锋。”

等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停下来歇气时,李鼎说道:“这个人自然是文觉?”

张五点头,喝口酒,挟了块薰鱼送入口中,咀嚼着好整以暇地说:“我那时刚认识文觉,他的肚子很宽,装了不少杂学;口才又好,一说起来,通宵不倦,十分过瘾,所以从一认识以后,我就常去找他。有一天去,说是文觉云游去了。我很诧异,前两天还跟他在一起,没有听见他提起,何以说走就走,连句话都没有。”

“这情形跟你一样。”李鼎点点头向李果说道:“可见得不是偶然之事。”

“是啊!多少日子的疑团,今天可以澈底打破了!痛快之至,应该浮一大白。”

三个人都干了酒;张五继续往下谈:“第二年我进京,有人请我在茶楼听戏,池座里有个人,很像文觉,不过是俗家装束;戏完了在虎坊桥众春园口一家馆子吃饭,又遇到了。这次面对面,认得很清楚,但始终不敢叫他。过了一会,跑堂的进来说:‘那位是无锡来的张五少爷?’我说我是;跑堂的就说:‘你老有位客在等。’我跟了他去一看,果然是文觉;还叫了‘条子’。”

“妙极!”李鼎笑道:“和尚挟妓饮酒,不知该当何罪?”

“你别打岔!”张五的谈兴大发,摆摆手说道:“文觉一见我,兜头就是一揖;接着双手捧过酒来,说了句:‘尽在不言中!’我知道他不愿我揭破他的真相,便喝完了酒说道:‘你耽搁在那里,我去看你。’他说,‘我行踪不定。不过我知道你进京省亲;明天上午,我到府上去奉看。’”

“那……么,”李鼎问道:“第二天来了没有呢?”

“自然来了。”李果接口:“不然,张五兄何以知道他以后的许多事故?”

“他能在馆子里派人来找我;我相信他是会来的。第二天,果然——。”

果然,文觉一早就来了;这一次穿的是僧衣,细白布的中单,玄色湖绉的海青、白绫袜子,颇为华丽。

“我问他何以如此打扮。他说他也是迫不得已,有时要瞒人耳目;老实告诉我,他在雍亲王那里,颇受尊敬。最近还有信来,邀我进京。”

“那么,你去不去呢?”

“今年总不必谈了;开了年,也许春天就进京。”

“是的,转眼过年了。”李果向李鼎使了个眼色;又问张五:“倘或有信给文觉,我可以带去。”

“信倒是想写的,”张五踌躇着说:“恐怕来不及。”

“来得及,来得及!”李果一迭连声地说:“我可以等。”

“这太过意不去了。”张五想了一下说:“这样吧,我就在这里写。”

“对了!”李鼎随即喊道:“朱二嫂,你这里有笔砚没有?”

巧得很,不但有笔砚,还有极漂亮的笺纸。因为常有些名士赁他们的船逛太湖,面对着万顷波光,分韵赋诗,留下来的彩笺很多;朱二嫂带了些回来画刺绣的花样,还剩下十来张,尽够用了。

于是等张五拈毫构思时,李果悄悄将李鼎调了出来,低声说道:“我跟文觉的交情,没有张五来得深;如果他肯切切实实写封信,尊大人的事就更有把握了,不知道你跟他的交情如何?”

“我跟他是无话不谈的交情——。”

“那好!”李果只要他这一句话就够了,“尊大人的事,也不是不能谈的;世兄,你跟他好好谈一谈。”

“我怕我说不明白,一起跟他谈如何?”

“不,不!我夹在旁边不好。”李果推一推他,“快去!”

于是李鼎重复进屋;李果在堂屋里刚坐了下来,朱二嫂掀帘而入,发现他一个人在,不由得讶异。李果赶紧两指撮唇,拦住她开口。

“你别进去!”他迎上去低声说道:“他们有事在商量。”

朱二嫂点点头,抬眼看着他问道:“你呢?李师爷,堂屋里冷;要不要到我屋子里去坐?”

“好啊!”李果握着她的手说:“你的手好凉。”

朱二嫂不答,反握着他的手,进了对面屋子;里面是一大一小两张床,“我婆婆跟阿兰睡这间。”她说:“我住后房。”

屋子里的陈设很朴素,但很干净;地板纤尘不染,而且发亮,此非每天用湿布擦抹,不能如此光滑。这使得李果对她的好感,增加了一倍都不止。

“你这间屋子很舒服。”他由衷地赞美。

“好什么?破屋子,旧东西,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凳子倒有两张,又冷又硬,坐着不舒服;朱二嫂便让客坐在床上。布褥子很厚,棕棚也松了,人一坐下去重心不稳,李果只好伸出双臂在后撑住。

“索性躺一躺吧!”

朱二嫂将枕头移到中间,搁在摺成一长条堆在床里的棉被上。李果也就不客气的躺了下去,蜷起双腿,右耳着枕,是个侧卧的姿势。

“你要不要也躺下来?”他拍拍床问。

朱二嫂不答,踌躇了一会,忽然走向前房;李果随即听得关房门的声音,不过并未落闩——这意思是很明白的,她会陪他并头躺在一起;如果有人闯进来,听得门响再起身也还不迟。

果然,如他所预料的,朱二嫂跟他面对面地躺了下来;不过眼皮是垂着的。

“你娘家姓什么?”

“姓诸。”

“原来是同姓。”

“不是!”朱二嫂说:“音同字不同。”

“那就是诸葛亮的诸。”

“嗯。”朱二嫂问道:“李师爷,你那里人?”

“你看呢?”

“苏州人。”朱二嫂说:“你说的是官话,苏州口音是改不掉的。”

“不错。”

“要过年了,还要进京。”

“没法子。东家有紧要公事,只好走一趟!”

“东家就是李大爷的老太爷;织造李大人?”

“是啊!”

“那就怪不得了。李大人待人厚道;所以李师爷你也很义气。”

听她这么说,李果对她更觉中意了;觉得她明白事理,不是那种毫无知识、蠢如鹿豕的妇人。

“原来你也知道李大人厚道。”

“李大人在苏州快三十年了,什么会不知道?而且,我家的船,他也坐过不只一回;每一回都赏得不少。”朱二嫂紧接着说:“我倒不是说他赏得多,就说他好;一个人厚道不厚道,不在乎钱上。”

“在那里呢?”

“要看做人!李大人最体恤下人,这是真的厚道。”

“倒看你不出,见解还蛮高的,”

刚说到这里,只觉一缕甜香袭人;是枕头睡得热了,由她发中的桂花油薰蒸出来的香味。此时此地,格外动人绮思;李果不由就将一只手伸到了她胸前。

朱二嫂很机警,立刻双手环抱,挡在胸前。“不要!”她说:“一个人欺侮寡妇,就不厚道了。”

“朱二嫂,”李果挑逗地问:“莫非你还想造贞节牌坊?”

“贞节牌坊?”朱二嫂微撇着嘴,有些不屑的意味,“我看没有几座贞节牌坊是不带腥气的。就算表面上绷紧了脸,心里在想野男人,也算不得贞节。”

李果大为惊异,想不到朱二嫂陈义甚高;要衾影无惭,才算真正贞节。但因此他也更困惑了,既然连贞节牌坊都看不起;何不早早改嫁?

他的话还来不及说;朱二嫂却又开口了,“李师爷,有位做大官人家,造了贞节牌坊的老太太,七十多岁临死的时候交代:孙媳妇,重孙媳妇倘或守了寡,最好改嫁。”她问:“这话你信不信?”

“我不知道该不该信。总有个道理在内吧?”

“当然!这个道理,守寡的人都懂;不过只有她老太太肯说。她说,她廿二岁守寡,一直到五十岁,心还是活的;到深更半夜熬不过去的时候,黑头里拿了一把青铜钱撒在地板上,再一个一个去捡,去找,满地乱摸;要捡齐了才歇手。不过等捡齐了,人也精疲力竭了,倒头就睡;一座贞节牌坊是这样熬出来的。”

“应该说是摸出来的。”李果笑道:“怪不得你的地板这样子光滑;大概是每天晚上满地乱摸,摸成这个样子吧?”

“我才不像她那么傻,一夜累到天亮,第二天还要洗衣烧饭,上养老,下养小,那里来的精神?”

“说正经话,”李果问道:“你为什么不趁年纪还轻,早早寻个知心着意的人改嫁呢?”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原来朱二嫂的家累很重,婆婆、小姑、儿子以外,娘家还有父母;父亲瘫痪在床,又别无兄弟,这奉养之责,自然也就落在她身上。当初倒也有慕她颜色而家道小康的中年人,不以再嫁为嫌,愿意娶她作正室;但一听说她身后有“三大两小”这一串累赘,就无不知难而退了。

“原来你还有个儿子!”李果问道:“怎么不见?”

“我送给我娘去养了。”朱二嫂答说:“我们这种人家,养不出有志气的男孩子;倒不如送回娘家。”

李果心想,倒看不出朱二嫂这么一个寡妇,不但一肩挑起养活两家的重担,而且还懂得养志的道理,着实可敬。

“你真了不起!”他由衷地赞佩:“多少须眉男子不及你!不及你的毅力,不及你的见识。”

朱二嫂也听过许多恭维她的话,不过,不是赞她体态风流;便是赞她精于烹调。如今听李果所说,毅力二字虽不甚了了;而说她有见识,在朱二嫂骤听觉得新鲜,细想才知道自己的见识确是比旁人高些。她还不明白什么叫知己;只感到心里胀得满满地,又舒服,又难受,对李果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感激。

李果当然无法了解她的心境,更想不到自己的话已在她心头激起极大的波澜;只觉得她眼中泪光闪闪,未免可怪。细想一想自己的话,并没有说错;也没有什么可引起她伤感的事。不知她为何有此表情?

正想开口动问时,外面房门响了;朱二嫂便起身迎了出去,只听阿兰在说:“李大爷在问,客人那里去了。”

“在这里。”李果在内应声。

“李大爷请。”阿兰又说:“张五爷要走了。”

这话未免突兀;李果不暇多问,匆匆赶了去,但见李鼎面有得色;而张五却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的模样。

“这下好了!”李鼎很欣慰地说:“路上有伴了。”

李果不知所答;张五却赶紧补了一句:“得要我祖母点头才行。”

这一说,李果明白了;“原来张五兄也要进京!”他脱口说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言重,言重!”张五向李鼎说道:“我先回去,跟我祖母谈这件事。怎么个结果,回头我送信给你。”

“最好你还回来。”李鼎说道:“既然结伴同行,彼此应该商量商量。”

张五想了一下,重重地点头,“好!”他说:“我一定回来。”

等他一走,李果忙不迭地问道:“怎么会有此意外变化?诚始料所不及。”

“因势利导,一句话就把他说动了。”

“怎么一句话?”

话要从头说起。当张五提笔才写了“文觉禅师”这个称呼时,李鼎正受了李果的教,回到他身边;打断了他的思路,坦率地提出要求,希望能借重他跟文觉的交情,对李果此行有所助益。接着他说了他父亲的处境,以及李果此行的任务。

张五很注意地听完,慨然应诺;于是跟李鼎商量信中的措辞。话很难说,糟蹋好几张彩笺,张五都不满意,叹口气,说了句:“如果我能当面跟他说就省事了。”

这真是李果所说的,“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不道李鼎还在考虑,如作此不情之请,会不会有结果?而张五自己又透露了一段话,说他父亲体弱多病,祖母很不放心,一度拟议,由他进京省视,只为年近岁逼,单身上路,怕仆人照料不周,故而打消了成议。

这话触发了李鼎的灵机,立即劝他跟李果作伴进京。张五意思是有些活动了,但一时还下不了决心。

“看他这举棋不定的神气,我就说了一句话:我说:‘岁暮天寒,长途跋涉,我亦于心不忍;不过,你如果肯不辞这趟辛苦,既尽了孝心,也尽了义气。等于帮了我一个大忙。’”

“这话说得好!”李果颇为嘉许:“他怎么说?”

“他倒也很干脆,他说:‘人生在世,难得做一件孝义两全的事。我去!’不过,他也声明,如果他祖母不许,那就无能为力了。”

“这个声明是少不了的。不过,只要交情够,他就肯吃这一趟辛苦;只要他肯去,就一定能说动他祖母点头。”

“交情是够的。”

“那就行了!一定去得成。”李果说道:“这件事很值得庆贺。恐怕我今天又要大醉了!”

李鼎也很高兴,高声喊道:“朱二嫂,你得多预备好酒。”

朱二嫂答应着,掀帘而入;一进门,那双眼睛便很自然地往李果瞟了去,却又如受惊的小鹿一般,仓皇将视线避开。那种闪烁的眼神,谁都看得出来,很不平常;何况是十三、四岁就在风月场中打滚的李鼎,入眼便知底蕴了。

“朱二嫂,”他说:“我刚才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说要多预备好酒。”朱二嫂问道:“是不是还有客来?有几位?”

“只有一位。就是张五爷。”李鼎又说:“你不但要多预备酒,还要多预备菜。”

“一共三位,就喝到天亮,也吃不了多少,我会预备。”朱二嫂想了一下说:“我再煮一锅鸡粥当宵夜。”说着,一双眼又瞟向李果。

“很好!你预备去吧。”李鼎答说。

“天也不早了。”朱二嫂问:“是要等张五爷,还是先摆碟子喝酒。”

“喝着等他吧!”

“是!”朱二嫂借转身的机会,视线又在李果身上绕了一下。

目送着她的背影,李鼎笑着念了句“西厢记”曲文:“怎当得她临去秋波那一转!”

李果微笑着点点头;然后正色说道:“这个朱二嫂,别看他蓬门碧玉出身,着实了不起。”

“是啊!”李鼎很快地回答:“平常守身如玉,就很了不起。不过,你说到蓬门,我想起一句杜诗——。”

那自然是“蓬门今始为君开”;李果赶紧摇手:“罢,罢!说出来就没意思了。”他说:“而况,根本就是好梦难圆。”

“何出此言?”

“你倒想,她婆婆跟小姑就睡在前房。”李果又说:“她又不见得肯跟我回客栈。”

李鼎点点头,四处打量了一会,微笑说道:“我包老世叔能圆好梦。你不妨喝醉,但不可大醉,最好是装醉。”

“喔,装醉又如何?”

“自然是在这里住下,就在这间屋子里;我会替你安排。”

李果也明白了,微笑不答;眼中却有着掩不住的喜悦。


到得二更时分,张五终于又回来了。

“怎么样?”得失之心反而比李鼎更重的李果,不等他落座,便即问说:“祖老太太答应了没有。”

“费了好大的劲,总算拿她老人家说动了。不过,日子可急不得。”

“怎么呢?总不能,过了年再动身吧!”

“那当然不会。”张五答说:“老太太亲自拿黄历挑的日子,大后天才是宜于长行的好日子。”

李果松了一口气,“不过隔了两天。”他说:“不要紧!”

听得这话,李鼎亦是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感激之心,油然而生,擎着一杯酒,只喊得一声:“五哥!”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这个表情,说明了他的心情。张五此行,等于代替李鼎去挽救家难,千里风雪,艰辛万状,真要交情格外深厚,才有踏上长途的勇气:无怪乎李鼎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他内心的感动。

那就只有李果代他来说了,“像张五兄这样古道热肠,侠义过人,求之斯世,真不易得!”他说:“何幸而得与张五兄结伴同行,那怕雨雪载途,亦会甘之如饴了。”

“好说,好说!”张五对他的这番恭维,亦颇感动,不由得想起他祖母的话:“家祖母听说是李老伯的宾客,才能放心,她说:织造李家待人厚道是有名的,他家的朋友一定靠得住。”

“只要老太太放心就好了。”李果转脸对李鼎说道:“你明天也得给老太太去请安才是。”

“是,是!当然要。”李鼎心里有了计较,看着张五说:“这样,我索性等到后天上午上门,尽明天一天你收拾行李,雇车的事,你不必管了。”

“你不必多事!”张五答说:“在这里,莫非这些事你比我还要熟悉,还要方便。再说,我带几个人,多少行李,你完全不知;你知道我要用几辆车?”

想想也不错,李鼎便先不作声;喝着酒闲谈了一会,张五起身告辞。两李都离座相送,临别约了第二天晚上再见面。

回进屋来,只见朱二嫂正在整理餐桌:“怎么客人走了?”她问。

“我们不是你家的客人?”李鼎笑着回答。

“我是说张五爷。”朱二嫂又问:“吃饭还早吧?”

“还早,李师爷今天的兴致很好,酒还早得很。”李鼎问说:“我想喝个什么汤,有没有现成的。”

“有醋椒鱼汤;一热就可以上桌。”

“这是醒酒汤。”李果接口:“好极!”

朱二嫂去不多时,就端来了一碗汤;揭开碗盖,便有辛香之味,扑鼻沁脾,汤呈奶色,却不见鱼,只有切得很细的萝卜丝。

“是鲗鱼汤?”李鼎问说。

“是的。”朱二嫂用大汤匙舀了两小碗,先送一碗给李鼎,再送一碗给李果,同时问说:“要不要芫荽?”

“来一点。”

加了芫荽;朱二嫂又问:“看胡椒够不够?”

李果便尝了一口;镇江醋加得恰到好处,爽口无比,不由得便以碗就口,一口气喝了有半碗,舒服地吸了口气说:“好痛快!真的,酒立刻就醒了。”

“那里有这么快的效验?又不是仙丹?”朱二嫂微笑着说,同时替他添了汤,又说:“我没有敢多用胡椒;这种天气,其实要多加一点儿,辣出一身汗来才舒服。”

“好吧!那就再加一点儿。”

“醋呢?”

“够了!”

“我可不够!”李鼎在一旁接口。

朱二嫂转脸望去,只见他脸上挂着诡谲的笑容;知道他是有意开玩笑,不由得有些发窘,双颊像中了酒似地,平添了一抹红晕。

“大爷真爱吃醋。”她说:“从前不是这样子的。”

“那是因为你从前没有醋给人吃。”

听得这话,朱二嫂不由得便偷眼去看李果,视线碰个正着;李果毫不掩饰地放出愉悦的笑容,使得朱二嫂更窘了。

这一下李果才想起,应该为她解围;便即说道:“朱二嫂,我要拜托你一件事;想请你做几样路菜带着。最好能经久不容易坏的;一过了黄河,荒村野店,没有什么吃的也就不怕了。”

“对,对!我也想到了这个。”李鼎又说:“还要多做一点;最好是肉脯之类,宜饭宜酒,也不容易变味。”

“做肉脯只怕来不及!”

“要多少时候?”

“至少得一天一夜。焙得越干,越不容易坏。”朱二嫂问:“李师爷不是明天就要走了吗?”

“不!”李果答说:“大后天等张五爷一起走。”

“怎么?”朱二嫂惊异地问:“张五少爷也进京?”

“是啊!所以路菜要多做。”

朱二嫂点点头,凝神静思了好一会,满有把握地说:“好!交给我!”

李果这时正挟了一筷萝卜丝在吃,入口才知道滋味不同,“怪不得有鱼味而不见鱼!原来鱼肉已切成丝,混在萝卜丝里面了。”他却又奇怪,“何以一根刺都没有?”

“都是鱼肚子上的肉,”李鼎辨味更精,“自然没有刺了。”

“怪道!那得多少条鱼来做这碗汤?”

“不多!”朱二嫂答说:“七条。”

李果觉得此时此地,享用未免太过。但如发这样的感慨,即是大杀风景。因而换了个说法:“不想残年逆旅,居然得享此口福!”

“岂仅口福?还有艳福。”

听李鼎这一说,朱二嫂装作不解,说一句:“我去烫酒。”起身便走。

“好好地说说话,不也很好!”李果埋怨着:“何必说得她坐不住!”

李鼎正要答话,听得窗外有人声,便侧耳细听;是朱二嫂在说:“明天那里有空?不但明天没有,后天也不空。他要吃我的菜,最快也得大后天。”

“上次不是答应他的吗?”是朱五娘的声音,“说是早一天通知就行了。”

“谁知道有客人呢!”朱二嫂紧接着说:“娘,你就随便找个说法敷衍他好了。反正明天、后天都不行。”

“好吧!”

听得出来,朱五娘是无可奈何的声音。李鼎轻声问道:“听见了没有?”

李果微笑不答;好久才说了句:“大概我今晚上是非醉不可了。”

“可别烂醉如泥!”李鼎提醒他说:“辜负了良宵。”


恰如李鼎所预计的安排,以李果沉醉为辞,就在他们小酌的客座中,临时搭了一张铺,供客留宿。李鼎带着两个小厮,挑灯而归,约定第二天午前再来。

回到客栈,他还有件大事要办,灯下修书,将忽得张五意外之助的经过,扼要禀告老父;接着提出两个提议,亦是请求,一是对张五该致送一笔程仪,为数多则一千,少亦不能少过六百两银子;再是请四姨娘打点四色礼物,以便谒见张家祖老太太。同时说明,行期已定,程仪与礼物应即速交来人带回。

写完信,已是五更时分;随即唤醒家人,赶回苏州。办了这件大事,方始上床;睡不到两个时辰,便即起身,又到了朱家。

由于好奇心的驱使,他从一进门开始,便注意着李果的表情,仿佛能从他脸上看出一幅秘戏图似地,那种眼光与神态显得极其诡秘。可是他失望了,李果的神色一如平时,找不出丝毫异样。

或许能从朱二嫂脸上看出什么来;可是也失望了!朱二嫂一直在厨房里不露面,据说是正为制路菜忙得不可开交。

好不容易找到没有第三者在的机会,他忍不住问:“怎么样?成就了好事了吧?”

“没有!”

“没有?”李鼎这时候才真的失望了,“怎么回事?她不肯?”

“根本没有来!说不上话,那谈得到肯不肯?”

“那,”李鼎问道:“你怎么不去找她?”

“怎么找法?”

“她不是有扇向外开的房门?后面走廊上又没有人;你只要走到她窗外,她就知道了。”

“我倒没有想到这一点。”

“嗐!”李鼎大不以为然:“老世叔,原来你在这上头是大外行!”

李果不承认,也不否认;笑笑不答。

“今晚上还有机会——。”

“我看不行了。”李果打断他的话说:“莫非再装醉?”

“那也未尝不可。”

一语未毕,窗外出现人影;李果急忙摇摇手,亲自去打门帘,门外正是朱二嫂;乱头粗服,反倒别有风韵。

“大爷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一会儿了。”

“今儿可没有什么东西吃。只有一个什锦火锅。”

“你的什锦火锅我吃过,尽够了。”李鼎的话题突然一转,“朱二嫂,昨晚上我托你照料李师爷,你是答应了我的。”

“是啊!”朱二嫂答说:“我是等李师爷上了床才走的。”

“你这一走走坏了!害得李师爷眼睁睁一夜没有睡。你不是照料他,你是害他。”

说得太露骨了,朱二嫂既不能解释,也不能承认,只红着脸说:“大爷真会说笑话。”

“笑话,笑话!”李果怕她受窘,打着哈哈说:“你别听他的。火锅如果好了,就开饭吧!”

“我原是来问什么时候开饭。不知道张五爷来不来?”

“对了,”李鼎说道:“不如写个字邀一邀看!”

于是李鼎提笔写了一个短简,派人专送。不道张五也正派人送了信来,说是李鼎在无锡的几个世交,听说他来了,都想见面谈谈,所以张五决定作东小叙;时间是“即夕”;地点在他家的别墅“惠园”——顾名思义便知在惠泉山。

“看来他午间是不会来了。”李鼎说道:“不必等他;我们吃我们的。”

开出饭来,一个丰盛无比的火锅,另外四个冷荤碟子。李果宿酲犹在,胃纳不佳;李鼎却是健啖豪饮,意兴极好。一面吃、一面谈,少不得又谈到朱二嫂。

“宋朝都用厨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兴的规矩,用厨子。”李鼎忽发感慨:“以前我倒没有想到,应该用朱二嫂去管我家的小厨房;此刻想到,已力有未逮了。”

“就以前想到了,恐怕也没有用;她不会肯到苏州去的。”

“为什么?”

“她还有娘家要照应——。”李果将朱二嫂的身世境况,细细讲了给李鼎听。

“奇怪!我跟她认识好几年了,都没有听她谈过这些;你们萍水相逢,她居然跟你说得这么清楚!我真不懂,你们是怎么谈起来的呢?”

问到这一点,李果忍俊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这就意味着还有极有趣的情形在内;李鼎更要催问了。

“怎么回事!快讲来听听。”

“就在昨天张五写信那个时候,我在她屋子坐;无意之中——。”

从无意中发现朱二嫂的秘密,谈到她对守寡的看法;无法改嫁的苦衷。先是当作笑话在谈在听;慢慢地两人都收敛了笑容,仿佛在谈论一件正经事了。

“原来朱二嫂是这么一个人,倒失敬了。”李鼎想了一会,突然问道:“老世叔,她对你到底怎么样呢?”

“这很难说。只有你自己去体会。”

“嗯!”李鼎点点头说:“能跟你说得这么深,交情也可想而知了。”

“在我看,还是交浅言深。”

“不然,你们是投缘。”李鼎自语似地说:“不知道她肯不肯为夫子妾?”

“不,不!”李果急忙拦阻:“这是什么时候,你千万不可多事!”

李鼎不作声,沉吟了好一会说:“这重缘是一定要了的,好在她的见解也很超脱;不了这重缘,徒留怅惘,反倒不聪明了。”

李果觉得他的话似是而非,只是一时想不出话来驳他,因而保持沉默。谁知就在这时候,张五很意外地应邀而来了。

“本来不打算来的。”他解释此行的缘故,“想起信上忘了奉邀客山先生,过于失礼,所以亲自来一趟,晚上奉屈小酌,客山先生实在是主客。”

“言重,言重!”李果答说:“阁下就忘了邀我,我也会作不速之客。”

“对,对!正要这样才好。”

“闲话少说。”李鼎按着张五的肩说:“你请坐下来,我有件事跟你商量。”

等阿兰添了杯筷斟了酒;张五问道:“什么事?你说。”

“不忙!”李鼎眼看着阿兰,等她去了才说:“有件好事!郎有情,妾有意;无奈‘东风不与周郎便’,以致好梦难成。想请教、请教你,有何妙计?”

听他这样说法,李果自不免略有窘色;张五一看,也就明白了,随即问说:“何谓之‘东风不与周郎便’?”

“咫尺蓬山,可望而不可即。”

“我明白了!”张五点点头也说:“‘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其情自然难堪。”

“不,昨晚上是睡在这里的。”李鼎指一指右壁,“不过‘一千遍捣枕,一万遍捶床’。”

“这!”李果笑道:“这就成了造谣了。”

“虽言之过甚,不过其情更觉难堪,是可想而知的。”张五很轻松地说:“只要真的是郎有情、妾有意,不难如愿。”

“好极!”李鼎很兴奋地,“请问,计将安出。”

“你别管。我自会安排。”张五转脸向李果说:“后天辰时才能动身。是家祖母挑的时辰。”

“是!是!悉声尊便。”

由此开始,便谈到未来的旅途上了。设想一路上可能会遭遇的阻碍,预筹应付之道,谈到很细,也很费功夫;朱二嫂来探望了两次,第三次忍不住闯了进来。

“三位爷,酒该够了,用饭吧!”

“酒是够了,饭也不用了。”李鼎又说:“晚上是张五爷请客,你就不用预备了。”

“我知道。”

“朱二嫂!”张五插进来说:“你还记得我们家老太太不记得?”

“怎么不记得!老太太好健旺,那年坐我家的船,上跳板都不要人扶,拿竹篙子搭一搭当栏杆,扶着就过来了!真正了不起。”

“我奶奶很想念你呢!”

“那是她老人家看得起我!”朱二嫂是受宠若惊的表情。

“你知道不知道,想念你什么?”

这话自然有用意在内,朱二嫂不便自夸容貌、性情;但亦不便妄自菲薄,想了一下说:“老太太必是想念我做的甜点心;过两天我好好下功夫做几样外面吃不到的点心去孝敬她老人家。”

“你的手艺,固然也教人想念;不过,我家祖老太太常说你性情温柔,口才也好,想你替她解解闷。”张五问道:“你什么时候去看她?”

“只要老太太不厌,那一天都可以。”

“那就是了。我回去告诉她老人家。”张五起身又说:“今晚上我做主人,不能不亲自去检点检点。请你们两位也早早命驾,别让我久等。”


惠山在无锡城西七里;张家的惠园,占地理之胜,南望太湖,烟波浩淼,风景绝佳。但张五所请的一班客,都是讲究声色犬马的纨袴,虽然国丧期中,不便举乐;但多喜围炉谈笑,谁也不能欣赏清冷之中虽淡而深的韵味。只有李果,趁大家谈得热闹,一个人悄悄离座,在轩外回廊上眺望了好久。

“客山先生,”做主人的寻了来说:“这班俗客,恐怕气味不投吧?”

听得这话,李果颇为惶恐,“不敢,不敢!决无此意。”他说:“我实在是贪看这一片苍茫烟水。”

“外面冷。”

“还好!”李果答说:“好得就是坐北朝南,宜夏宜冬。”

“既然如此,客山先生今晚上就下榻在此,如何?”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不过——。”

“自己人,别客气。我今天也住在山上。”

“足下这一说,我倒不能不识抬举了。”李果转身说道:“请进去吧,冷落了大家不好。”

回到客厅,旋即开席;席中既不便猜拳,更不能唱曲,寡酒吃得无味,还有几个人急于赶进城去,所以很快地散了席。客人作伴同行,匆匆下山;只有两李与主人留了下来。

“唉!”李鼎叹口气:“这班人,我受够了他们的。现在好了,剪烛烹茶,难得享一晚的清福。”

“你居然也知道享清福!”张五笑道:“足见有进境了。”

李鼎笑笑不答,李果正要开口;只见张五的小厮,掀帘而入,在主人耳边,轻轻说一句:“来了!”

“在那里?”

“在翠阁。”

“好!”张五起身说道:“我们在翠阁喝茶闲聊吧!”

“我就不必去了!”李鼎笑道:“此会不宜人多。”

张五点点头,陪着李果直登翠阁。这个小阁在全园最高之处,长松四绕,浓荫覆匝,是个冬暖夏凉的所在;此时帘幙深垂,高烧红烛,静悄悄地只有朱二嫂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楞。

等张五陪着李果一出现,她更困惑了,目灼灼地望着他们说道:“原来张五爷请客就在这里!”

“是啊,”张五笑嘻嘻地说:“莫非你没有听说?”

“没有,没有人告诉我;我只知道张五爷在府上请客,不知道是在这里。”

“这里也是舍间,并没有错。”

“我——,”朱二嫂问道:“老太太呢?”

“回头你就知道了!”

说着,他自己先坐了下来;朱二嫂望望张五,又望望李果,狐疑满腹,且有手足无措之感。

“朱二嫂,”张五问道:“我派去的人,是怎么跟你说的?”

“说是老太太要接我进府,陪着说说话;如果天晚回不来,就住在府里。”

“那么,你婆婆知道你今晚上也许不回去?”

“是的。”

“这就行了!”张五看着李果说:“你们谈谈吧,我可要失陪了。”

说完,望着朱二嫂一笑;她想喊住他,问他祖母在何处?但奇怪地,喉头就像有东西堵着,无法出声。等他喊出一声:“张五爷!”人已经出了翠阁。

“既来之,则安之。”李果说道:“连我都没有想到,你也会在这里。”

朱二嫂正要答话,另一头走出来两个丫头,一色青布棉袄,拖着极长的辫子;用白头绳扎的辫梢。前面一个年纪大些,身材也高些,一手握着用白布包裹的两只乌木银镶筷子;一手提着一把银酒壶。后面一个年轻娇小的,捧着一具黑漆食盒,走到屋子中间便站定了。

“李师爷,朱二嫂,”前面那个丫头含笑说道:“我叫蕙香;她叫芸香。五爷派我们俩在这里伺候。”

“罪过,罪过。”原已站起来的朱二嫂,不安地迎了上去,“两位妹妹,不要折我的福了。”说着,便去接蕙香手中的东西。

“我看摆在这里吧!这里舒服。”

蕙香所说的“这里”,是临窗的一张棋桌,半大不小,高低适度,相对两张久坐不倦的宽大软椅;桌面上恰容得一个食盒,两副杯筷。

等芸香将食盒放下,蕙香一面开盒子,一面笑道:“在朱二嫂面前,我可是班门弄斧了。几时真得拜朱二嫂做师,偷两手本事。”

“好说,好说!拜师父不敢当;不过倒也用不着偷两手。蕙香妹妹,你几时来嘛,我把我懂的诀窍,一古脑儿告诉你。”

朱二嫂这样极意笼络,蕙香自然更殷勤了,摆好杯筷;又将火盆端近了;上面坐一把开水铫子。然后又去取来两壶酒、一锅粥,连饭碗带烫酒的爨筒,都放在条桌上。朱二嫂是行家,自然不必作任何交代。

不过有一件事,却非交代不可:“朱二嫂,”蕙香招招手说:“你请过来!”

引着她转过屏风,推开一扇门;首先入眼的是一张书桌上面放着一个梳头盒子。当然也有床,不大,但亦足够两个睡了。

“我跟芸香住在那面那间屋。”

蕙香掀开窗帘,推开窗户一角;指点朱二嫂去看一间点着灯的小屋,便是她跟芸香的住处。

“你跟李师爷慢慢儿喝着,谈着吧!我跟芸香就不陪你了。”

朱二嫂有些忸怩,低着头、握着蕙香的手,想说句什么话,却始终找不到有句话可说。

毕竟想了一句话:“我真没有想到,会来打搅你们。”

一开了头,话就好说了,朱二嫂拉着蕙香坐在床沿上,轻声问道:“妹妹,你本来是在这里的?”

“不!五爷临时把我调了来的。”

“他怎么说?”

“他说苏州来的李师爷,今晚上在我们园子里住。”

“没有提到我?”

“也算提到了。”

“这话怎么说?”

“五爷跟我说,李师爷不是一个人住。那当然是两个人;我就问:还有那位?五爷只说:你预备一个梳头匣子好了。我心里就明白了。”

“那么,你知道不知道梳头匣子会是我用呢?”

“先不知道。”蕙香答说:“后来派轿子去接,自然就知道了。”

朱二嫂觉得她的话很实在,而且也没有笑人的意思;便觉得自己的委屈可以借机会诉一诉。不过,他人以诚相待;自己如果说假撇清的话,令人齿冷,反不如不说。

于是她想了一下说:“实在是五爷把我骗来的;不说老太太接我,我不会来。不过话说回来,五爷骗我,也是为朋友的义气;他的好意我是知道的。”

蕙香为人深沉老练,一直当自己执役,只是奉命行事;对这两位意外之客,毫无爱憎的成见,这时听得朱二嫂的话,倒不由得深感兴趣了。

“照这样说,你是甘心受骗啰!”

朱二嫂以含羞的苦笑,扪心自问,她的话并没有说错。

“李师爷不错的!”蕙香笑道:“我等着吃你的喜酒。”

怎么会有这话?朱二嫂有些困惑;方在思索之际,蕙香已站了起来,还拉了她一把。

“不要耽误功夫了。”她说:“明天睡晚一点不要紧;有什么事我会替你招呼。”

说完,不等朱二嫂有何表示,便先走了出去;只见芸香迎了上来问:“还有什么事?”

“没事了!跟李师爷说一声,回去睡吧!”

于是蕙香与芸香双双请了安,道声:“请早早安置。”随即带上门去了。

朱二嫂倒有些手足无措之感;而李果却等的就是这一刻,从棋桌边的座位上起身,走过来一扶,她自然而然地跟了过去。

“倒别辜负主人家的好意,喝杯酒吧!”李果极力要把气氛挑起来,指着食盒说:“看样子,蕙香的手艺还不坏呢!你倒看,配这几样下酒菜是费过一番心思的。”

朱二嫂一看,除了一碟洒上茴香花椒末的薰蕈,香味独胜以外,其他了无异处;只是为了凑李果的兴,少不得夸赞一番。

等相对坐了下来,李果提壶斟酒;朱二嫂连声道谢,平添了几许周旋的痕迹,反使人觉得不舒服。因而自斟自饮,就当在自己家里一样;这一来,朱二嫂也觉得轻松些了,想找句话说。

“朱二嫂,”李果却先开口了:“你相信不相信缘份?”

“相信的。”

“我们今天能在一起,当然是缘份;就不知道缘份有多深?”

朱二嫂心里一跳,觉得他话中有话,自己该好好想一想;想明白了,还要预备如何应付。

那知李果却不容她细想,又问一句:“你是希望我们缘份深呢,还是缘份浅?”

“这话问得多余。”朱二嫂答说:“我总不能说,我们的缘份要浅才好。”

“那么,你倒说,我们的缘份要怎么样才会深?”

话风逼得很紧,朱二嫂便闪避着说:“那要看,怎样缘份才是深?”

“缘份深的,结缘结到来世。”

“是的!”朱二嫂很快地答说:“我们结个来世的缘。”

这是“还君明珠泪双垂”的说法,李果不免怅惘;却不肯不问:“莫非今世就没有缘了?”

“夫妻之缘,总不会有了吧!”

“那么是什么缘呢?”

朱二嫂不答,也没有看他;微扬着脸望着空中,若有所思似地。

“说啊!”李果催问着:“不是夫妻之缘,是什么缘呢?”

“你这个人,”朱二嫂似嗔似怨,又似无可奈何地微瞪了他一眼:“打破沙锅问到底!你喜欢我,我喜欢你,不就行了吗?”

“原来如此!”李果欢畅地笑道:“这真叫结欢喜缘了!”

朱二嫂把头低了下去,久久不语;李果正在揣摩她的心思时,突然发觉她胸脯一阵起伏,鼻孔中吸气有声,不由得隔着棋桌去握住她的手。

等她抬起头来,李果微吃一惊!但见她面红如火,一双眼中仿佛流得出水来似地;入眼令人惊心动魄。

怪不得寡妇造贞节牌坊不容易;而妄想造贞节牌坊是最笨不过的事!李果这样想着,心里忽然踌躇了,也冷静了。

他心里在想,此时此地,予取予求,要她如何,就会如何,但扪心自问,无异趁火打劫。在朱二嫂,也许渴不择泉;事后满怀悔恨,言懒意郁,那是何等没趣之事?

于是,他起身开了窗户;凛冽风劲,卷帷撒泼,吹得朱二嫂眼都睁不开;而且火盆中,炭灰飞扬,火星乱舞,不由得着急地喊道:“快关窗子,要闯祸了!”

李果也自觉这个举动,忒嫌鲁莽,关上窗户,讪讪地说道:“我胸口闷不过,想开窗子透一透气;谁知道风这么大。”

朱二嫂坐了下来,端起冷茶喝了一口;平静地说:“你这话,倒好像是替我在说。”

“真的吗?”

“我何必骗你?”朱二嫂紧盯着他的脸看,“也许,你说的就是我!”

在她炯炯双眸逼视之下,他连抵赖的勇气都失去了。但转念又想,说实话又有何妨?

想到朱二嫂的侃侃而谈;想到她的伉爽明快,越觉得直言不碍。打定了主意,神态便也从容了。

“朱二嫂,我是不愿意你懊悔。”

“后悔?”朱二嫂有些惶恐,也有些困惑:“我做错了什么事了吗?”

“没有,没有!你没有做错事;不过,我怕你做了以后,会觉得做错了。”

“别绕弯子说话了!我最不喜欢你这样子。”

“那么,你喜欢我什么呢?”

朱二嫂想了一下,垂着眼说:“我说不上来!只喜欢你就是了。”她紧接着又说:“喜欢就是喜欢,没有道理好说的。”

“正就是没有道理好说,我才怕你会后悔。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一定有道理的。譬如——。”李果咽了口唾沫,停了下来。

朱二嫂当然要追问;但故意说反话:“你不想说,很可以不说;我亦不大爱听。”

“你不爱听,我反而要说。”李果笑着回答;然后走到火盆旁边坐下,一边续炭,一面说道:“譬如我喜欢你,就有好些道理,第一,我很佩服你——。”

“好了,好了!”朱二嫂很快地打断他的话:“我不喜欢戴这种高帽子。”

迎头一个钉子碰过去,并不足以使李果气馁;不过倒是提醒了他,朱二嫂不喜泛泛的套语,喜欢话说得实在、深刻,因而略想一想又说:“你的脾气直爽,也是我喜欢你的原因之一。你为人厚道,就像替蕙香设想,实在难得;一双手又巧,吃你的菜,就不能不喜欢你。你说,我这是不是实话?”

“那还差不多。”朱二嫂听出滋味来了,不由得便问:“还有呢?”

“还有,”李果笑道:“就不用我说了。”

“要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我说了,你别骂我。”

“我为什么要骂你?”朱二嫂说:“我从不会骂人的。”

“那好,你坐过来,我告诉你。”

朱二嫂毫不迟疑地坐了过去;从他手中接过火箝,干净俐落地夹了几块炭,透空架起,火苗立刻就窜起来了。

“你怎么不说话?”

“我在看你续炭。”李果感叹着说:“真是,凡事都有学问——。”

“别岔开去!”朱二嫂冷冷地截断他的话,“你说你那句怕挨骂的话。”

“喔,”李果凑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我告诉你,没有一个男人,不喜欢风骚入骨的女人。”

听得这话,朱二嫂脸上泛起一阵红晕;也有些不服气的表情,“你是说我?”

“你没有看见你刚才的那副神气!只怕有几十年道行的老和尚,都不能不动心。”

“罪过,罪过!”朱二嫂颇为困惑地,慢慢垂下头去;慢慢变了脸色,是一种异常懊丧的神气。

这一来,为李果带来了困惑,也还有不安:“怎么回事?”他说:“好像有点伤心;为什么?”

“没有什么?”

“这就是你不对了!你怪我说话绕弯子,你自己呢!索性有话不肯说了。”

“你一定要听,我当然要伤心。照你的说法,你也应该动心;我看你好像惠泉山的泥判官,脸上又阴又冷。现在,”朱二嫂忍不住流泪,“现在我才知道你心里看不起我。”

李果大惊,不由得就掉了句文:“何出此言?”

“你一定是嫌我下贱;嫌我,嫌我——。”朱二嫂想说“嫌我淫荡”;却始终道不出口,唯有掩脸而泣。

这一下,李果完全明白了。想想也不错,她动情之时浮在脸上的十分春色,既然连有道行的老和尚都不免动心;那么,他又何以无动于衷?自然是嫌她下贱淫荡,不屑一顾。

意会到此,李果也激动了,满怀咎歉之中,对她另有一种感动;但此时无暇细辨自己的感觉;得赶紧解释与抚慰。

“朱二嫂,”他突然想到一个很有力的说法,“你冤枉我!如果我存了那种看不起你的想法,教我天诛地灭!”

这话很有效果,朱二嫂一下子住了哭声;只说:“我不要听你罚这种咒。”

“那你还是不相信我!”李果一眼望到放在一边的纸包,又触发了灵机,“算了!既然没法子把心剜给你看,干脆也不必活了!”说完,便将手伸向那个纸包。

“你要干什么?”朱二嫂一掌打下来,紧紧揿住他的手。

“你不相信我嘛!只好死给你看了。”

“我相信你就是了!”朱二嫂双泪直流,闭上了眼。

李果却不免惭愧,一番做作,竟骗得她动了真情;自觉是做了一件亏心事。于是将手抽了回来;从袖筒里抽出一方温暖的绢帕为她擦拭眼泪。

“你相信是相信我了,一定还有疑问。”李果开始从容地解释:“我莫非比多年修行的老和尚还把握得住?决没有的事。不过,我在想,你也许是一时的念头;事后想想犯不上,懊悔不绝,岂不是我害了你!”

“你是这样的想法?”朱二嫂张开眼来,睫毛湿成一片;泪水洗过的双眼,显得分外澄澈,疑惑之中有惊喜,让人看得清清楚楚。

“我确是这样的想法。”李果平静地答说:“我赌过咒了,不必再赌!”

“那个要你赌咒!”朱二嫂忽然低下头去,微蹙双眉,不知她何以忽然上了心事?

“你在想什么?”李果问道:“你要不要听听我现在对你的想法?”

当然要!这是不用说的;朱二嫂只抬起眼来就够了。

“我现在才知道你是真的喜欢我;刚才你心里乱,也并不是……并不是‘一时的念头’。”

“那么是什么念头呢?你倒说。”

“是真的想跟我好,事后决不会懊悔。”

“这,”朱二嫂有着惊异的表情,“你是从那里看出来的呢?”

“就为的你一哭我才知道,如果你不是真的喜欢我,你就不会想得深。”

朱二嫂慢慢地浮起笑容:“你倒比我想得还深。”她忽又怨怼地:“你为什么早不想到?非要人家哭了才相信是真心。”

“那不是一样?你亦非要人家寻死觅活才相信我的话。”

朱二嫂噗哧一笑,低声说道:“我们两个真像小孩子一样。说出去真给人笑死了。”

“说出去!”李果问道:“你不怕人家知道我们俩的事?”

“我不怕!要怕别做,做了不怕。”朱二嫂很认真地问:“你怕人家知道?”

“我怕什么?我又不是道学先生。”

“那好!”朱二嫂抬眼问道:“你刚才不是问我,我在想什么?”

“是啊!你还没有答我的话呢!”

朱二嫂点点头,却不作声:她已经想通了,决定不再多说。男欢女爱,平等相待,谁也不比谁高一些。若是有了感情,就想许以终身,甘为妾侍:这才是自轻自贱。而况自己的情形,对方虽已深悉;对方的情形,自己却无所知,倘或他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无法置诸侧室;或者大妇悍泼,根本不容丈夫有小星,而贸然自陈,愿以身相许,除了为他带来难题,自己徒失身份,彼此觉得扫兴以外,一无所得。

李果何能猜出她那曲曲折折的心思,还待催问,却为朱二嫂抢在前面拦住了他的话:“坐我船的客人不常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我今天也要醉他一醉。”她喝了一大口酒,吸口气又说:“我是舍命陪君子。”

“多谢,多谢!你这么说,我今天是非醉不可了。”李果紧接着又说:“我说错了,不是喝醉;我要多喝。今天的酒是喝不醉的。”

“那有这话?”

“你去问会喝酒的人,兴致好,酒就能多喝。”

“这也不必问人,道理本就是这样。不过,也不是没有限度的。”朱二嫂又说:“你也别只顾喝酒,也陪我说说话。”

“当然,当然!”李果问道:“你想谈些什么?”

朱二嫂想了一下问道:“你有几位少爷?”

这是很明白的,她想知道他家里的情形;李果自然也无所掩饰,世居苏州,族人很多,他自己有一妻三子两女,家累虽重,只是深蒙李煦优礼,日子过得也还宽裕。不过,一朝天子一朝臣,李煦的前程如何,尚不可知;也许另有新职,会离开他住了三十年的苏州。

“如果,李大爷的老太爷,差使调动了,你是不是跟了他一起去呢?”

“那很难说。我也懒散惯了,一动不如一静;倘或本地有人请我帮忙,我是不会跟他去的。”李果又说:“我这个人最懒得动了!”

“我看你不像懒散不爱动的人。不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几千里地上京城。”

“唉!”李果微叹:“那也教无可奈何?”

“怎么?”朱二嫂问:“是什么事逼着你非去不行?”

“没有人逼我。不过,一个人就不讲义气,总不能不念多年宾主的情分吧!”

“喔,我懂了!进京是替李大爷去办事。不过,年底下衙门里都封印了,去了也不能办事。”

“你也知道封印?”李果笑道:“你懂的东西真还不少。”

“还不是听坐船逛湖的老爷们说的。”朱二嫂又说:“每年这时候,总有几天好忙,都是衙门里的师爷来喝酒;说是平日没空,只有封了印才能出来玩玩。”

“嗯,嗯!”

李果点点头,不再多说。他不愿深谈李煦之事;原以为这么一打岔,话题就无形中断了,谁知朱二嫂却未忘记,重新又问:“必是李大爷的老太爷,有别样紧要大事,请你去办?”

看她这样锲而不舍追问,知道不易闪避;李果想了一下说:“你是很知道轻重的人,告诉了你,想来你也一定不会跟人去说。就为的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所以我才要赶进京去,替李大人找找路子;能够不动,岂不是大家都省事了。”

“原来是为这个!这倒是要紧的。”朱二嫂略停一下说:“我倒要在菩萨面前,每天诚心诚意烧一炷香;保佑你这一去顺顺利利,有求必应。”

看她神态很诚恳,不像是在使什么手段,说好听话取悦于人;李果不免奇怪地问:“你倒很关心这件事!”

“为了你,”朱二嫂突然发觉,话说得太率直了,微显羞窘低下头去,不过还是把话说了出来:“我自然要关心这件事。大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是很好吗?”

李果心中一动,觉得她弦外之音,但无法细辨;思量着不妨试探一下,看看她到底是何意思。

于是他说:“就算李大人有调动,日子也未见得过得不安稳——。”

“我不是那意思。”朱二嫂抢着说:“我是说一动不如一静。李大人照旧在苏州做官;你跟李大爷就可以常常到无锡来看张五爷,不是很好吗?”

意思有点显豁了,但还不够明白,“也不光是看他,还要看你。”李果问道:“你欢迎不欢迎?”

“凡是客人,没有不欢迎的。”

“我不说别人,只说我。”

“你问得多余。”朱二嫂白了他一眼;将视线避了开去:“你来看张五爷,只要还记得我,自然会来;我说过,凡是客人,没有不欢迎的,为什么不欢迎你?”

“这样说,你是拿我当普通的客人看待?”

“你要我怎么看待你?”朱二嫂突然转过脸来,逼视着李果问。

并排相坐,侧脸相对,李果觉得脖子扭得有点酸;便将凳子挪一挪,转过身子来;一正一侧,仍觉别扭,心中一动,便说了出来:“走吧!我们到里屋谈去。”

“喝碗粥再睡。”

“也好。”

粥是鸡粥,熬得极浓;热好了,李果喝了两碗。在他吃粥时,朱二嫂便轻快俐落地收拾里外屋子;等他吃完,一面绞了一把热手巾给他,一面说道:“床铺好了,你先去睡吧!你被筒里有个汤婆子,水很烫;上床小心,别烫了脚。”

“怎么——?”

“你说什么?”朱二嫂仰着脸问。

他一把搂住了她,见她并未挣拒;便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在她耳际说道:“怎么,还睡两个被筒?”

“自然。”

“为什么?”

“我不惯跟人睡一个被筒。”朱二嫂说:“从前是这样,现在也这样。”

“所谓从前是什么时候?”李果问道:“做新娘子的时候?”

“做新娘子是这样,做寡妇也这样。”

“今天,”李果笑道:“可又要做新娘子了!”

一听这话,朱二嫂双颊泛红,色如桃花;李果听得出她在心跳,不由得将她搂得更紧了。

“放开一点儿!”朱二嫂轻声说道:“我都透不过气来了。”

李果略略松了手,“你在想什么?”他问:“一定是在回想洞房花烛之夜?那时候只怕心跳得比现在还快?”

“那个新娘子不是这样?”朱二嫂突然一使劲,从他怀里挣扎出来,摇摇头说:“我不要!”

李果愕然相问:“什么不要?”

“我守过一回寡了,不能再守第二回寡!”

这话越发出李果的意外,一时竟无从了解她的话;既未再嫁,何来守第二回寡?莫非她的意思,以为他会娶她;而年寿不永,害她再度守寡?这不等于当面咒人吗?世间那有这样说话的。

当然,朱二嫂会解释她的话:“今天又做新娘子,又有一床睡的老公了,不错,”她说:“可是明天呢?不又守活寡?我不要。”

原来话是这么来的!李果便拉着她又坐了下来,“我们慢慢谈。”他很沉着地问:“你是怎么个意思?怎么样才可以让你不守活寡?”

“我怎么知道?”朱二嫂把头低到胸前:“做老公的不知道,来问新娘子。”说完,自己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李果却不敢当做玩笑来看,“你明明白白说一句,如果你想跟回苏州,这得等我从京里回来再谈。”他说,“但愿能如你所说的,一动不如一静,大家能安安稳稳过日子,我当然也愿意那么办。不然——。”

“不然呢?缘分就尽了?”

“那要看你。”

“看我?”朱二嫂问;“莫非缘分尽不尽,倒是我能做主?”

“可不是?”李果紧接着说:“那时候虽没有名分有情分;如果我来看你,你不理我,缘分不就尽了吗?”

“你这个人存心不好!”朱二嫂很快地说:“照我看,你已经不打算理我了。”

“那有这话?”李果失笑了,“我自己都还没有转过这样的念头,倒说你已经知道了,岂不是太玄妙了一点儿。”

“你此刻没有转这样的念头,迟早会转。”朱二嫂自问自答地说:“为什么呢?因为你总喜欢把话套在别人头上;你怎么知道我会不理你?明明是你自己不打算理人家了,先故意这么说,好留个退步。将来,喏,我早就说了吧,她不会理我,果不其然!”

连说带比手势,话很有力量;李果深感冤屈,却驳不倒她,竟为之气结;干咽了两口唾沫,只说得一句:“我倒不知道,你说话跟你的厨刀一样。”

“这话怎么说?”

“我的心,让你那飞快如风的刀,都切碎了!”

朱二嫂先一楞,后一笑,“亏你想得出!”她伸手到他胸前,“我看,你的良心是不是在当中。”

这一下,李果的怨气,自然烟消云散了;揿住她的手说:“你摸,我的心是不是在跳?”

朱二嫂果然按住他的胸部,细辨一辨,摇摇头说:“没有啊!”

“那么你呢?”

“我也没有。”朱二嫂缩回自己手,环抱在胸前,以防侵袭。

李果微笑着起身,提过一个铜罩子来,盖在火盆上;然后掏出表来,揿机钮打开盖子,看了一下,送到朱二嫂面前。

“我不会看表。”

“丑正。过了半夜两点钟了。”

“唷!这么迟了。”朱二嫂一面匆匆忙忙的收拾残局;一面说:“你先进去。”

“不!”李果固执地,“我等着替你卸妆。”

“那有这么多讲究——。”

“你别管!”李果打断她的话说:“我们一起进去。”

朱二嫂只好由他;略略归理了杯盘,吹灭烛火,只剩下一支烛台;李果殷勤,抢先捧在手里,高高举起,一直将她照进卧室,放在梳头匣子旁边。

等她一坐下来,他也拖过床头的方凳,坐在她旁边。朱二嫂有些不自在,但强自忍着;心头不免浮起记亿,只有一次,她丈夫也是这么坐在旁边,低声下气跟她说话,不过那是要借她的金簪子,当了去作赌本。

这是个不愉快的记亿;所以她马上又记起此刻坐在身边的人了,“你在家也是这么伺候太太的?”她看着镜中的人影问。

“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

“现在呢?”

“早就没有那份闲情了。”

“为什么呢?”

李果不愿回答,看她伸手去拔簪子,便帮她的忙,轻轻一抽,发髻散,飘出来的一股气味,中人欲醉,不由得深深地吸了口气。

“你不说,我也想得到!”朱二嫂幽幽地说:“只怕我也不必多少时候,你就不会有兴致这样坐在我旁边了。”

“不会!”李果说:“就怕我以后来,不会有这样的地方,让我陪你。”

朱二嫂先不作声;捞过长可及腰的头发来,梳了两下,然后问道:“你会不会结辫子?”

“结得不好。”

“不散开就行了。来,替我结一结。”

李果便将她的头发分成两股,交替着结成一条辫子;朱二嫂自己扎了头绳,盖好镜箱。李果便伸手到她腋下,想为她解钮扣,她往后闪了一步。

“你请坐下。我还有话跟你说。”

“睡在床上说不好吗?”

“也好!”朱二嫂说:“你先上床去。”说完,她转到床后去了。

于是李果卸去皮袍;看床上两个被筒,探手一试,里面一个有汤婆子,是暖的。外面一个其冷如铁;很快地决定,让朱二嫂睡里床。

脱得只剩一身小褂裤,钻入被筒,冷得他直哆嗦,一面吸气;一面蒙起头来,用自己口中的热汽濡润寒裘。刚有些回暖时,发觉有手揿在被筒外面,当然是朱二嫂。

探出头来,见朱二嫂只穿一件小夹袄,站在床前问:“你怎么不睡里床?”

“留给你!”

“不要——。”

“别噜苏了,快上床来吧!看你,穿得这么少,别冻着了。”说着,伸手去拉她。

朱二嫂很快地转身而去,一口吹灭了蜡烛,摸索上床;鼓捣了好一会,静了下来,李果从感觉中知道她睡稳了。

“美中不足,看不见你的脸;只好摸一摸。”

伸手到她脸上一摸,便是一惊;她的颊上是湿的,自是眼泪。好端端地,何为而哭?李果大为不安。

“你在哭?”

“我不想哭。”朱二嫂的声音很低,“可是又不能不哭。”

“为什么?”

“傻瓜,”朱二嫂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松了,“总是伤心才哭,你别再问了!该我问你。”

“好吧!你说。”

“你真的会常来?”

“我骗你干什么?”

“一个月来几趟?”

“那可没有准。”李果问道:“你愿意我一个月来几趟?”

“你别问我。”朱二嫂又说:“你太太知道了这回事,不会跟你吵吧?”


朱二嫂早就醒了;但很快地又醉了——沉醉于不知斯世何世,如梦似幻的新鲜而惊心动魄的记忆之中。

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忍不住的回忆,亦需要支付精力;因此一次又一次地醒而又睡。每一次她都会想到蕙香的话,睡晚些不要紧;凡事有她会招呼。有时细听窗外,声息悄然;她不由得会自己安慰自己:还早,不妨再睡一会。

终于,她不复再能睡了;同时李果亦已醒来。两眼灼灼地望着她,突然一翻身又紧紧地抱住她。

“不行了!”她很快地说:“只怕已到了中午。”

“那里会?”李果伸手到枕下,“等我看,什么时候。”

一看连李果亦觉不安,短针垂直下指在“十二”上面;是正午的十二点。

“你说得不错;真是十二点。”李果蓦地里挺身而起;寒气砭肤,才知道上半身是赤裸着的。

“赶紧睡下来!”朱二嫂在他背上拍了一掌,“当心受凉。”

一睡了下来,李果拥被笑道:“刚才是一鼓作气;这会儿真懒得起床了。”

“我先起来,你再睡一会好了。”朱二嫂摸索了好半天,方始下床;穿上棉袄,拉开窗帘,第一件就是去照镜子;两个黑眼圈,灼然可见;同时发觉腿软软地站都站不稳。

扶着桌子揭开窗帘,屋子里并没有亮了多少;天色比前一天更阴沉。朱二嫂心想,怕要下雪了!不由得没精打采地坐了下来。

已经醒来,懒得起床的李果,在帐子里看得清清楚楚,见她坐着发楞,不由得诧异,便揭开帐子,披衣下床。朱二嫂听得声响,回头来看,她那眼中阴郁的神色,更使得他不安了。

“怎么回事?”

“你看,快要下雪了!路上又是雪,又是雨,泥路上一脚踩下去,半天拔不起来;又冷又湿,衣服不烘干,怎么穿?就不嫌难受,也会受病。一想起来,我真愁死了!”

原来是为此发愁!李果笑道:“我都不愁,你愁什么?我又不是单身赶路,有张五爷作伴;带的人也不少,怕什么?”

“车子陷在烂泥地里动不了,人再多也没有用。”

“那可是没法子事!只好碰运气。”

正谈到这里,听得有人叩门;必是蕙香发现他们已经起身来问讯。朱二嫂走到外间,开出房门去一看,果不其然,蕙香、芸香双双站门外。

“昨晚上睡得还好吧?”蕙香含笑相问。

本是一句极平常的寒暄,朱二嫂心虚;尤其是看到芸香那种好奇并带着窥探意味的眼色,更感窘迫;只好很客气地敷衍:“两位妹妹请进来坐!”

“谢谢,不必。”蕙香问道:“李师爷想来也起来了?”

“是的。”

“叫人打脸水来!”蕙香先吩咐芸香;然后又转回脸说:“我家五爷,陪着李大爷进城了。临走有交代——。”

“啊!请进来,坐了说。”

蕙香点点头,踏进房门;一看便说:“朱二嫂何必费事,等我们来收拾好了。”

朱二嫂还待说两句客气话,李果已迎了出来;蕙香按规矩请了安,站起身转达张五的留言。

“我家五爷说,他陪着李大爷进城办事,请李师爷再在这里玩一天。”蕙香看一看朱二嫂又说:“五爷又说:请朱二嫂仍旧陪一陪李师爷。五爷已经打发人到朱二嫂家去通知了,说是我家老太太挽留。”

张五如此安排,是被挽留的两人完全没有想到的;李果与朱二嫂对望了一眼,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李师爷是先吃点心,还是就开饭?”蕙香又说:“时候也不早了。”

“就吃饭吧!”李果不胜歉疚地,“真正是打搅了!教我好生过意不去。”

蕙香少不得也客气一番,方始转身而去。等她走远了,朱二嫂说:“‘客去主人安’,不能再让她们费事了。”

“我也这么想。可是,张五已经到你家通知了——。”

“我不回去。”朱二嫂抢着说。

“不回去?”李果困惑地说:“你今晚上睡在那里?”

“进了城再说。”

李果仍有疑问,进城到何处落足?不过看到她胸有成竹的神气,觉得可以暂且不问。

洗了脸吃饭;朱二嫂一定不让蕙香与芸香伺候。这一方面是表示礼貌;一方面是为了有个筹思已熟的计划,要跟李果在私底下谈。

“我要带你进城看一处房子;你如果心口如一,以后会常常来,你就把那里的房子赁下来。”

“好啊!”李果欣然同意,“是怎么样的房子?”

“你看了就知道了,很静。房子当然不算好,但很合我们两个人住,因为有照应。”

“喔,”李果明白了,“你是说分租人家的余屋。房东是谁?”

房东是朱二嫂的闺中密友,比她大得多;小名阿桂,朱二嫂管她叫“桂姐”。这桂姐心肠很热,也很能干,最好的是,从不道人长短;所以朱二嫂跟她无话不谈。她虽是有夫之妇,但丈夫软弱无用;所以寡妇午夜梦回,捣枕头,咬被角,万般无奈的苦楚,她也颇能体会;曾经很谨慎地替朱二嫂安排过一段露水姻缘,结果是日子不巧,正好逢到朱二嫂“身上来”,以致临阵退却。

这最后的一段秘密,朱二嫂当然不会透露。但只谈桂姐的为人及与她的关系,李果便已明白;以此为双宿双飞之处,不独可得桂姐的照应,而且也不虞春光外泄,实在是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好所在。

“太妙了!”李果放下酒杯,“吃了饭,马上走。”

“看看皇历,如果今天日子好,马上就订约进屋;今天晚上我就睡在那里。”

“原来你早想好了,怪不得有恃无恐。不过,倘或日子不宜于迁居进屋呢?”李果问道:“你跟我到客栈去住?”

“对了!我正是这么打算。”

“你敢?”

“有什么不敢?大不了你替我另外找一间屋子就是。”

“那可不一定有。”李果紧接着说:“也不必看什么皇历了,拣日不如撞日;反正我跟你在一起的日子,都是好的。”

朱二嫂甜甜地笑了,带些娇羞的味道;看上去像年轻了十岁。

“慢点!有件事先得商量好。”李果问道:“对主人怎么交代?”

朱二嫂想了一下说:“这件事,似乎不能瞒他们。”

“说得是!不能瞒他们;等安排好了,我们就在新居请他们喝酒。”

于是,匆匆饭罢;李果将蕙香找了来,先道谢,后致歉,说要进城。然后尽口袋所有,约莫八、九两碎银子留下,一块作轿钱,其余都作了赏号。

初见时有些忸怩。李果自觉行止有欠光明,不似正人君子,心里不免嘀咕,不知道人家会怎么样看他。但很快地,那种不安的感觉就消失了;因为桂姐是个很容易亲近的人。

她有四十多岁,胖胖的身材,圆圆的脸,慈眉善目,生得是很富泰的福相;与她那形容瘦小猥琐的丈夫站在一起,谁也不会相信他们还是一对感情不算坏的夫妇。

只一说“想租房子”,桂姐便明白了一半;告个罪,再使个眼色,将朱二嫂邀入卧室,问个清楚。

“看人倒还不错。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苏州织造李大人那里的师爷;李大少爷带来的。”朱二嫂低声说道:“是经过这里进京,一过了年就会回苏州;以后常常会来。”

“你呢?”桂姐问道:“他一来了,你就来陪他?”

“嗯!”朱二嫂答应着;虽是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到底也不大好意思,所以她低着头,不敢看桂姐。

桂姐心中雪亮;平静地问:“认识多少时候了。”

“两三天。”

“才两三天,就有交情了!”桂姐失声说道:“好快!”

“是张五爷跟李大爷把我骗了去的——。”朱二嫂将前一天的遭遇,约略说了一遍。

桂姐听得很仔细,一面听,一面为她设想;听完又思索了一会,点点头说:“这样也好!看个几个月,再作道理。走吧,先看房子。”

可以出租的余屋,是小小的一个院落,北屋之间,外带一间厢房;天井里铺着青石板,却有一个花坛,种着一株腊梅;蜜黄色的花正开得热闹,李果一看就中意了。

“好得很!”他向朱二嫂说:“请桂姐吩咐一个赁金的数目,今天就成约进屋吧!”

“今天就进屋?”桂姐插嘴问说。

“他说,”朱二嫂答道:“拣日不如撞日;而且马上要进京了,也不能多等。”

“说得不错,拣日不如撞日。我马上找人来收拾屋子。”桂姐说道:“木器倒是现成的,动用家具,随后再添也不要紧;不过要添一副新铺盖,晚上也要热闹热闹。”她想了一下又说:“都交给我了!妹夫趁早去请几位好朋友来暖暖房。”

一声“妹夫”,别具亲切之感;李果便向朱二嫂说:“他们还不知道这回事呢!我得去告诉他们,顺便邀了他们来吃饭。不过,太麻烦桂姐;还有订约的事——。”

“小事,小事!妹夫先请吧!”桂姐问道:“客有几位?”

“只得两个。”

“那更省事了。你请放心。”桂姐笑道:“晚上来做现成新郎倌好了。”

李果笑笑不答,朱二嫂却是面泛红晕;向李果使了个眼色,走到一旁;李果也正有话要问她,随即跟了过去,轻声说道:“订约的事怎么说?”

“不要谈钱!”桂姐听到了,在一旁高声说道:“我不是为了钱才租房子给你们的。”


一路上谈朱二嫂、谈桂姐,当然也谈往时见闻,印证此时的经历;有健谈的张五作伴,旅途颇不寂寞。加以天公作美,常常是极好的太阳;很少遇到雨雪。除了风沙扑面,不能张嘴,有时还不能张眼是一大不便以外,别无苦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