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萱荣堂外,静悄悄地声息全无;堂屋的门开着,春雨走过去探头一望,才知道一屋子的人,邹姨娘、季姨娘;上了年纪有身分的下人都在。锦儿看见她,急忙摇一摇手示意,又向里面指一指;春雨屏息侧耳,随即听得一阵阵“呼噜、呼噜”上痰的声音。
这时锦儿已走了过来,轻轻将她的衣服一拉,又呶一呶嘴,示意由回廊绕到秋月所住的后房。刚一移动脚步,只听履声杂沓;回头一看,何诚高举一盏灯笼引路;中间一个四十来岁的,春雨认得,是南京城里的名医周少云,曾替芹官看过病;后面是曹震所用的一个小厮连才,一只手灯笼、一只手药箱。
走到堂屋门口,曹震已迎了出来;见了周少云,只拱一拱手,随即亲自打帘子肃客入内,却说一句:“锦儿,替大夫拿药箱。”
于是锦儿从连才手里接过药箱,跟了进去。春雨绕到后面;马夫人与震二奶奶正好也回避到秋月卧室里来,春雨犹待行礼,让马夫人摇摇手止住了。
“什么时候得的病?”是周少云在问。
“一个时辰以前。”秋月回答。
“请姑娘拿本书给我。”
这是用本书垫在腕下,要诊脉了;春雨去到门边,找个缝隙张望,正好看到芹官站在靠窗之处,眼泪汪汪地,好不凄楚;以致秋雨的心也酸了。
“老太太的脉,左大右濡,是肝风。”
“要紧不要紧?”曹震在问。
“不要紧,不要紧!”周少云提高了声音说。
听得这话,无不心头一宽;春雨看芹官的脸上也有了喜色。其时周少云已由曹震与芹官陪着到曹老太太平时起坐的外屋去开方子;女眷无须回避,马夫人与震二奶奶便又回到病榻前面,春雨也跟了出去,只见曹老太太面红如火,口张目闭,喉头痰响;这样子说是“不要紧吗?”不免令人怀疑。
“不要紧了!”芹官走了来说;声音压低了,却压不住声音中的兴奋,“我马上要跟周大夫去请他的老师。太太,道他老师是谁?叶天士!”
这叶天士照传说是“天医星”下凡,他单名桂,别号天士,又号香岩;原籍安徽歙县,明末避兵乱到了苏州,定居已经三世。祖父都是名医;不幸的是,他的擅长外科的父亲,刚及中年,便已下世。那时叶天士才十四岁;天资卓绝,读书过目不忘,学医求知之心特切,从十四岁到十八岁,从过十七个老师。二十岁不到,即已挂牌行医;医运又特别好,任何疑难杂症,一经他的手,立刻便有转机,因而门庭如市。他住在阊门外,上津桥门临运河,泊舟无数,十之八九是江南各地慕名来求医的;本地的轿马更不必说,一直停到对门。
对面住的也是个名医,原籍山西,大概也是避流寇之乱,迁居到苏州来的;此人姓薛名雪、字生白,能诗善画,写得一手极好的苏字,通周易,还会技击,真是多才多艺;样样胜过叶天士,惟独运气不及,门可罗雀;相形之下,自然难堪。有人劝他说:“不是你医道不好,只为你住在叶天士对门;换个地方.住,包你也是应接不暇。”薛生白何甘退避?硬撑着要住在原处;他说叶天士是“时医”,自称是“儒医”。叶天士开的脉案,处的方子,为他批驳得一文不值;还将书斋题名“扫叶山庄”;刻印医书就用扫叶山庄的名义发售。
叶天士也承认自己是时医,说过两句话:“趁我十年运,有病快来医。”后来因为薛生白咄咄逼人,锋芒忒甚;实在有些气不过,也将书斋起了个名字,叫做“踏雪斋”。
一个“扫叶”,一个“踏雪”,平空为玄妙观前的茶坊酒肆,带来了不少话题。于是叶天士被形容得神乎其神;种种佳话,传遍遐迩。有个传说,叶天士不但能医病,还能医贫。
传说是这样:有一天叶天士坐轿出门,遇见一个衣衫褴褛的穷汉拦轿求诊。叶天士下轿替他把脉,毫无病征,不免奇怪。
那穷汉苦笑道:“听说叶先生是名医,着手成春,没有不能医的痛,不知道我‘穷病’,叶先生能不能医?”
叶天士沉吟片刻答说:“这个病也好治。你晚上到我家来,我替你开方子。”
开的方子只有一味橄榄核。叶天士告诉他说:“橄榄核不要钱,你去多捡些,拿回家去种;等出了芽来告诉我。那时就可以治你的穷病了。”
那人如言照办,等橄榄发芽去告诉叶天士。从这天起,叶天士所开的方子,必用橄榄芽作药引;结果是独门生意,大获其利。
就因为有这许多神奇的传说,所以叶天士在无数人的心目中,不仅仅是药到病除的名医;简直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救星。
“真是老太太福大命大;偏生就有这么一位救星!你快去吧,要穿马褂;外面冷,要多穿衣服。”马夫人问道:“春雨呢?刚才不是在这儿?”
“在这儿哪!”春雨闪身出现,“大氅先就送来了,我回去拿马褂。”
“干脆我回去穿吧!一来一往,白费工夫。”
“对了!”震二奶奶接口,“你穿了衣服直接到二厅上去等,我叫他们替你预备轿子。见了‘天医星’要磕头;人家是老太太的救星,咱们全家都得替他磕头。”
“我知道。”说完,芹官转身就走。
春雨匆匆跟了上去;高擎灯笼,照着芹官,边走边问:“叶天士不是在苏州吗?听说他每天要看上百的病号;怎么会到了南京呢?”
“到南京来也是给人看病——”
“那就不对了!我亲耳听鼎大爷说过,叶天士远地不出诊的。”
“这个病人,来头不同。他是——。”
他是江西广信府贵溪县龙虎山上来的张天师,奉召入觐事毕,由北京回山;不想行至南京地方,忽然寒热大作,病势甚凶。由于事先特颁上谕,着沿途地方官妥善照料;两江总督怕张天师一病不起,上谕切责照料不周,责任极重,所以下了札子给江苏巡抚,延请叶天士,克日到南京,为张天师诊治。昨日刚到,在他的门生周少云家下榻。
“那真是巧了!难怪太太说老太太福大命大;真的命中就有救星。”
春雨突然打了个寒噤;连手中的灯笼都大大地抖了一下,芹官急急问说:“怎么啦!”他一伸手去捏一捏她的手臂,“你也比三多好不了多少,不肯多穿衣服。”
“我不是冷。”
“那又为什么哆嗦?”
“我是在想——。”她迟疑着没有说下去。
“你别呕我了,行不行?”芹官有些着恼,“这会儿心里乱糟糟的,你还阴阳怪气,给人添烦。”
春雨终于还是说了,“我是想到老太太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异常吃力地说,“只怕一大家人就要散了。”
“这是怎么说?”芹官站住脚问。
“别停下来!”春雨拉着他说,“这话一时也说不尽;反正也不会到那个地步。”
还是吞吐其词!芹官虽感不悦,但也没工夫去生闲气,只说得一句:“都像你这种心思,只怕老太太有个意外,一大家人倒真是要散了。”
这话像针一样,刺在春雨心里;她不知道芹官是真的疑心她,曹老太太还不曾撒手西归,她已在打分手的主意,还是一时口不择言。就算是无心的一句话,也足以令人伤心了。不过,她当然知道要隐忍;只是反躬自问,话说得也早了些,其咎在己,不必怪人。
因此,她不改常度地照料芹官,加上一件作为礼服的马褂,亲自送到中门;关照阿祥好生照看,然后又回到萱荣堂。
“怎么样?”遇见秋月,她第一句就问曹老太太的病情。
“气喘得好像更凶了。”秋月的眼圈红了。
“千万不要这样,让太太看了伤心。”春雨又说,“我刚才听芹官说,叶大夫是因为张天师病了,特为来出诊的;老太太这场病迟不发,早不发,偏偏发生在这个当口,原是天可怜见,算好了有天医星下凡搭救。不要紧,绝不要紧!”
受了春雨的鼓舞,秋月的情绪立刻就转变了,“是啊!我想以老太太待人厚道,身子又一向健旺,不说造百岁牌坊,寿到八十一定是靠得住的,不该说去就去。而且——。”她停了一下,又说,“而且,而且有好些事还没有交代。”
春雨心中一动,她最关切的,当然是她自己的事;但这话问不出口,略想一想,闲闲提起。
“老太太最关心的一件事,只怕是芹官上京当差。”
“这当然也是。不过最关心的是,”秋月向窗外看了一下,低声说道:“芹官的亲事。”
“喔,”春雨可终于忍不住要问了,“跟你谈过?”
“不是跟我,不过有一次跟太太两个人谈,只有我在旁边。”
语气中似乎连震二奶奶都不知道这件事;这一点,春雨认为很重要,决定打破沙锅问到底。
“震二奶奶呢?老太太跟震二奶奶谈过没有?”
“没有。”
答得简短,便显得声音有力;是确有把握的答语。于是秋月在她心目中的分量,一下子又提高了。
“老太太跟太太怎么说的呢?”
“老太太问太太的意思,太太说请老太太作主。老太太说总要先有合适的姑娘,才好商量;太太就提到张家的姑娘。”
“那个张家?”春雨问说,“就是张侯爷家?”
“就是他家。”
“老太太怎么说呢?”
“老太太说,若是为芹官着想,倒不宜娶富贵人家的小姐。齐大非偶;咱们家不比当年了。倒还是老根儿人家,姑娘又是脾气好、有见识、有教养的最合适。”
听得这话,春雨脱口赞了一句:“老太太才真是有见识。”
秋月看了她一眼说:“光有见识也无用,要有这样的人才好。”
“莫非就没有这样的人?”
“有是有一个;太太——。”
“太太”两字刚出口,门帘一闪;秋月急忙住口,定睛看时是冬雪。
“震二奶奶找,快去吧!”
秋月起身走了;春雨也跟了过去,心里闷闷地只恨冬雪,不迟不早偏偏就在最要紧的那句话上闯了进来!
“春雨也在这里,正好!”震二奶奶说:“老太太这病看样子命有救星,当然不要紧了。不过,不是三天两天就能起床的。该商量个日夜轮班侍候的章程。”
“是!”
“日夜要有得力的人,白天还好,晚上要紧。”震二奶奶说,“刚才我跟太太商量,把老太太对面那间屋子,收拾出来;太太搬了来住。另外春雨、碧文、锦儿都要来值班;春雨,你的意思怎么样?”
“当然。”春雨答说,“即使震二奶奶不交派,我也要过来伺候的。”
“是啊!你们都是有良心的。书房放假了,要碧文来值班,想来季姨娘也不会不放。你们四个,逢子午卯酉交班,每人管三个时辰;这个班怎么轮,你们自己说吧!”
“晚上要紧,秋月当然在晚上。”春雨答说,“还有一个,我看应该是锦儿。”
这一献议,在震二奶奶正中下怀,“不错!你跟碧文,还要照料芹官跟棠官,晚上不便。”她趁机又说:“前半夜又比后半夜要紧,前半夜老太太醒着,人也都没有走;少不得秋月。让绵儿值后半夜好了。”
谁都没有想到,震二奶奶居然趁这机会,正好将曹震跟锦儿隔开来;都说她的安排很妥当。不过春雨又有个建议。
“我在想,总还得有个懂医懂药的人,随时可以请来看看老太太的情形——。”
“我懂了!”震二奶奶挥挥手,打断她的话说,“我也想过。好在老何也这么大一把年纪了,就住进来也不要紧。秋月,厢房里是不是堆着老太太的东西?”
“不多,只有几口衣箱。老何要住也住得下。”
“好!这件事我就交给你了。回头等天医星来过了,你跟老何接头,今天就搬进来。”震二奶奶又问春雨:“你跟碧文是白天的班,谁在上半天,谁在下半天,你们自己去商量。”
“这会儿就定规好了。卯时交班,要起得早,我上半天好了。”
震二奶奶点头说“好”;犹待有言,只见曹震掀帘而入,匆匆问说:“太太呢?”
“不是在老太太那里?”震二奶奶问说:“什么事?”
“刚才周大夫开了方子交代,药不妨预备在那里,最好稍为慢点服,等他老师看过,比较妥当。老何说方子很好,为什么不服?白白耽误了!我想跟太太回一声,咱们给老太太灌药吧。”
“既如此说,自然是早服为妙。”说着,震二奶奶站起身来。
秋月当然领头,其次是震二奶奶、曹震都进了曹老太太卧室,后跟的春雨迟疑了一下,也踏了进去;只有何谨站在门外。
“你也进来吧!”震二奶奶回头说了一句。
这时曹震已向马夫人说知其事,自无不从。于是在何谨指挥之下,春雨、夏云、冬雪三个人扶起曹老太太,秋月捧药碗,吹得温凉了,才由震二奶奶用银匙掏了汤药,灌入曹老太太口中。春雨的耳朵尖,侧耳细听,并未下咽。
到得第二匙,不但不曾下咽,反从唇角流了出来;震二奶奶急忙用手巾接住,回头看着何谨问道:“怎么办?”
“老太太的痰涌了上来,把药顶住了。能把一口痰咳出来就好了。”何谨吩咐:“春雨,你轻轻儿拍拍老太太的背。”
正在拍着,只听窗外有人在说:“芹官回来了。”
说也奇怪,这句话刚传进来,曹老太太的眼睛似乎动了一下;夏云看得最真切,却还不敢信任自己,抬眼看时,秋月和震二奶奶脸上都有惊异的神情。显然地,她们亦都看到了。
还来不及印证彼此所见,芹官已经掀帘而入,气喘吁吁地却面有喜色;令人不解所谓。
“别性急!定下心来,慢慢儿说。”震二奶奶摸一摸马夫人的茶碗,端起来说:“喝口茶,顺顺气。”
“我一到,叶老先生正要出门,周大夫把经过情形告诉了他;我就爬下来给他磕了个头,请他马上来诊脉。他说,张天师那里也很要紧,约定在先,不能不去。好在周大夫的药很稳当,尽可以先服。”芹官接着又说:“叶老先生说,人虽昏迷,其实心里是清楚;老太太这时候有话说不出来,比咱们更着急。要有个善体老太太心境的人,替她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心情平伏了,自然就不要紧。叶老先生还说:切忌震动,更不宜有暴声。”
“说得是。”马夫人急忙说道:“今儿送灶,会有人放炮;赶快告诉他们别放。”
“是!”不知何时出现的锦儿答应着,转身而去。
“我想。”芹官又说:“善体老太太心情,莫如二嫂子跟秋月:你们两位跟老太太说吧!”
“好!我来跟老太太说。”震二奶奶又催促曹震:“大夫总快来了,你们哥儿俩该到大门上等着迎接。”
“稍等一等,我要看老太太能服药了,才能放心。”
“一定能让你放心,”震二奶奶一面帮着春雨轻拍曹老太太的背,一面在她耳边说道:“老太太大概都听见了吧?你老人家的孝顺孙子芹官,给人家天医星磕头,把他求了来治你的病。叶天士本来不会到南京来的,只为两江总督非要请他来给张天师治病不可;谁知道你老人家年灾月晦,正好遇上了,这不是福大命大,命中该有救星?您老人家别急,以为好些事还没有交代;尽管把心静下来,等好了有多少话不能说?”
一面说,一面注视着曹老太太的脸色;只以关切过甚,反看不出来是不是有什么变化,不过痰声却更响了。震二奶奶大为着急,正不知还该说些什么时,只听何谨说道:“使劲拍一下!”
震二奶奶与春雨不约而同地反住了手;震二奶奶很快地领会了何谨的意思,向春雨说一声:“我来!”然后,听曹老太太的喘声;扣准了她往外呼气,痰涌到喉头时,拿稳了轻重分量,在她背上拍了一巴掌,随即听见“咯咯”两声;喘声立刻减轻了。
“伸指头到老太太嘴里,”何谨复又指挥,“把浓痰挖出来。”
这时秋月已放下药碗,取曹老太太平时所用的银唾壶递了给春雨;震二奶奶便伸两指到曹老太太口中,挖出顽痰稠涎。她偏又照应得周到,看了她丈夫一眼说:“二爷,你该放心了吧!”
“药,”何谨也说,“老太太一定能受了。”
果然,等曹震带着芹官走了,仍旧是震二奶奶亲自喂药,慢慢地大半都能下咽。喂完了药,又听何谨的话,喂了些温水,然后垫高了枕头,轻轻将曹老太太放倒。一屋子的人,都大大地松了口气。
一直面向着病榻的秋月,突然发现:“太太呢?”
“刚才还在这儿。”冬雪问道,“是不是回去了?”
“我仿佛瞟着一眼,”春雨接口,“好像是到后房去了。”
后房是秋月所住,所以一听这话,首先入内;连床后都看到了,不见马夫人。这时春雨也进来了,偶然向窗外一望,惊诧地说:“太太在那儿干什么?”
于是两人都推门而出,只见后院青石板上,马夫人向东方俯伏着。秋月与春雨都明白了,马夫人必是看到曹老太太初步脱险,正向“真主”祷谢护佑。这是虔敬的仪礼,两人都不敢造次出声;也不宜动手去搀扶。
此时秋月转身入内,取了她自己的一件名为“一裹圆”的斗篷,伺候在旁;等马夫人站起身来,将斗篷往她身上一披,随即裹紧。
春雨也走了来搀扶,同时用埋怨的语气说:“太太也是!这么冷的天,一双手就能按在冰凉的青石板上;倘或冻出病来,不是让老太太又着急!”
“你们千万别跟老太太说。”马夫人告诫春雨:“也别告诉芹官。”
“不会。”春雨带些哭声地答应着。
瘦小而清秀,一双眸子,炯炯闪光的叶天士,向曹震与芹官说:“令祖母一定会醒过来。不过,未脱险境;六个时辰以后,谨防有变!”
“这,”曹震用祈求的语气问道:“这要请叶老先生格外费心,是不是有趋避之道?”
“全靠令祖母自己。能够世缘上看得破,无所用心;以老人家的体质,不但延年,而且将来右半身的瘫痪亦会慢慢减轻。切忌操心,更忌忧虑。府上孝子贤孙,我想我亦不必多说。”
意思很明显,千万不可有家庭不和、子孙不长进,令老人家愁烦的情形;曹震自然恭恭敬敬地答应一声:“是!”
“我明天非回苏州不可;这里有敝门生,足可照料。”叶天士转脸对周少云说:“照曹老太太的情形,通气利尿是不二法门,你记住了。”
“是!”
接着,他又说了许多调护中风该当注意的事;在隔室倾听的马夫人、震二奶奶与秋月等人,把他的每一个字都在心里默诵一两遍,真正紧记在心了。
送走了叶天士与周少云,曹震与芹官又回到萱荣堂;据说曹老太太眼睛睁了一下,复又闭上,此刻呼吸已平,正在熟睡,不宜惊扰。
“你们兄弟俩该饿了吧?”震二奶奶说,“咱们就在这里一块吃了吧!”
“我不饿。”芹官摇摇头。
“你不饿,也得吃点儿什么;喝点儿什么。”
“我真的吃不下。”
“小祖宗!你就听我的劝行不行;不吃不喝,又累又急,弄出点病来,怎么得了?”震二奶奶又换了哄他的口气,“乖,朱妈预备了我最爱吃的荠菜虾仁烂面饼,你就算陪我。”
芹官这才不语。摆上饭来,匆匆吃罢;震二奶奶正待回自己院子里歇一歇再来,只见秋月匆匆走了来说:“老太太醒了,找太太、二奶奶。”
“喔!”震二奶奶问道:“太太这会儿怎么样?”
原来马夫人果然中了寒,有些发烧;正服了一碗神曲靠在秋月床上养息,“好一点儿了。”秋月答说:“我想不要紧。”
“我呢?”曹震问妻子:“要不要进去?”
震二奶奶略想一想说:“你跟芹官都来好了,听老太太说些什么?”
于是曹震夫妇和芹官都到了病榻前面,除了马夫人就只有一个秋月,其余的人包括锦儿、春雨在内,都悄悄站在门帘外面。邹姨娘、季姨娘,与总管嬷嬷,则在夏云、冬云所住的下房中听消息。
“秋月,扶我坐起来!”曹老太太用微弱的声音说。
“老太太坐一坐,还是躺着吧!”震二奶奶一面跟秋月上前照料,一面说道:“人刚醒过来,不宜劳动;有话过两天慢慢儿说。”
“不!趁我还有口气,早早把该交代的话,都交代了,心里反倒舒服。”
这话也不错;马夫人便说:“老太太慢慢儿说,千万别累着。”
曹老太太闭一闭眼,复又睁开,看着曹震问说:“你给你四叔写信,别提我的病;他在京里也够烦的。”
“是!等老太太完全复原了,我再告诉四叔。”
“只怕没有复原的日子了!”
听得这句话,无不心酸;红了眼圈的秋月强笑道:“老太太也真是!大家刚透过一口气来,何苦又说这种话!”
“你们也别难过,人总有那么一天。”曹老太太停了一下说:“我最不放心的是芹官!”
一听这话,曹震便在芹官身后推了一把;正在抹眼泪的芹官,只得装笑容,上前说道:“老太太别为我操心。我跟朱先生说过了,开年我跟他学八股;大后年己酉,我就可以考举人了。”
“你有这个志气,我的口眼就闭了。”曹老太太从震二奶奶看到马夫人;再看到曹震;最后将视线落在秋月身上,怔怔地看着,让秋月感到极大的威胁。
“干嘛呀!”秋月窘笑道:“老太太瞅着我。”
“我也不是不放心芹官,实在说,是舍不得芹官。”曹老太太的视从秋月移到马夫人脸上,“芹官是你生的;可是我得说句私话,我总觉我跟芹官,比你们母子还亲——。”
“原是嘛!”马夫人打断她的话说,“我不过生了他一场,老太太把心血都搁在芹官身上,当然比我更亲。芹官自己也是对老太太比我更亲热。”
“就因为这样子,我更舍不得。我还有点儿私心,要趁早说出来;如果你们不愿意,也老实跟我说。”
“没有谁不愿意,老太太就请说吧!”
“我一直在想,熬到芹官几时娶亲了,孙媳妇是我亲挑的;那就是我一生最得意的日子。如今看来是不行了;不过我还不死心,我要找一个人替我料理,就像我亲自挑选一样。这个人——。”曹老太太徐徐转眼,看着秋月。
秋月陡觉双肩沉重不胜;心想这跟“托孤”差不多,何能胜任?因而开口说道:“老太太——。”
刚说得三个字;马夫人抢在前说道:“我知道老太太的意思。秋月伺候老太太这么多年,老太太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只有秋月最清楚。将来芹官娶谁,我一定让秋月代老太太来挑。”
话说得非常恳切;曹老太太脸上浮起笑容,眼睛也似乎亮得多了,于是震二奶奶凑趣地说:“秋月的眼光本来就高人一等;老太太托付的人,真是找对了!”
“这件事我想了不少日子了。”曹老太太说,“秋月,我那次特为交给你的那把钥匙呢?”
“在这里。老太太不是交代我随身带着,片刻不离吗?”说着,探手入怀,摸索了半天,才取出一把钥匙,已磨得晶光闪亮了。
“这把钥匙开一只箱子;那只箱子是我给芹官、棠官娶亲的聘礼;我给孙媳妇的见面礼都在里面了。此外一切花费,大概都不用你们再费心。这把钥匙,”曹老太太停了一下,鼓劲加重语气,“我只交给秋月一个人。”
“老太太——。”
“别多说!”曹老太太截断了秋月的话;转眼看着芹官问:“你听明白我的话没有?”
“听明白了。”
“你懂我的意思不懂?”
芹官想了一会答说:“我懂了。将来秋月的话,我就只当是老太太的交代;她怎么说,我怎么听就是了。”
“对了。”曹老太太欣慰地说,“就是这话。”
“好了!”震二奶奶接口说道:“老太太把心里的话,交代清楚,该息着了。有香梗米的粥汤,喝一点儿吧!”
“是的,喝了粥汤就息着吧!”马夫人向曹震使个眼色,“老太太很累了,绝不能再多说话了。”
曹震点点头,悄悄退了出去;不久,震二奶奶也跟了出来,向曹震轻声说道:“你先回去;我等老太太吃完粥、睡安稳了就回来。”接着又交代锦儿:“如今不要紧了,太太暂且不必搬过来;何谨更用不着在这里伺候。不过,值班照常;锦儿你留下来接秋月。春雨回去早点睡;明儿卯时接锦儿的班。芹官,回头我叫人送回去。”
“是!”春雨本想等芹官一起回双芝仙馆;由于震二奶奶已有安排,只好一个人先走。到得双芝仙馆,向三多跟小丫头说了曹老太太的病情,又派三多等门,交代坐夜的老妈子到五更来唤醒她,随即便上床了。
头一着枕,心事起伏;第一个想到的是秋月。她真没有想到,曹老太太对秋月会如此信任;看起来以后还真得好好笼络秋月。不过以前是“姊妹”的情谊;如今她大权在握,会不会再像往常那样,毫无架子,这话就很难说了。
既而想到震二奶奶。设身处地替她想一想,其情难堪;曹老太太交那把钥匙时,仿佛附带着一句话:如果震二奶奶跟你要这把钥匙,你可不能给她。然则震二奶奶能容忍吗?不能,绝不能!她一定会想尽办法,将秋月手里的那把钥匙夺过来。不过,只要曹老太太在世,决无风波。
再又想到“四老爷”;想到季姨娘,一直因为有曹老太太在上面笼罩着,凡事不言。倘或曹老太太撒手西归,“四老爷”成了名副其实的一家之主;季姨娘就一定会撺掇他起来争权——季姨娘跟震二奶奶似有不共戴天之仇;到那时候一定站在秋月那边,斗震二奶奶,斗到这个家四分五裂,败落为止。
这样想着,何能安然入梦;但以明天要早起,而且必须有精神才能细心照料病人,所以尽力收摄心神,以便入梦。
总算睡着了,但不久就醒了;醒而后睡,睡而复醒,芹官回来,三多服侍他上床,朦朦胧胧地都在心里。
就这样半睡半醒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突然听得“铛”地一声,醒来自问:这是什么声音?
又是“铛”地一声,才想起这是云板。顿时眼前金星乱爆,浑身冷汗淋漓——丧钟响了!她在心里说:这个家就快四分五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