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到底动手了。那天一早,首府、首县,带着皂、快两班,团团围住了曹家。首府姓吴,首县亦姓吴;在大厅前下了轿,曹俯已带着曹震在滴水檐前,拱手相迎。

“昂翁,”吴知府与曹俯是棋友,满面歉疚地说:“上命差遣,身不由己;得罪,得罪。”

“言重、言重!”曹俯平静地说:“请到花厅待茶。”

接着,他又与吴知县招呼过了,方始侧身前导,引领至花厅;两吴升炕,曹俯在东首第一张椅子上陪坐,曹震站立在他身后。

“范制军的公事,请昂翁过目。”吴知县从靴腰子中,掏出一封紫泥大印封,递向曹俯。

曹震抢上一步,接了过来;抽出范时绎给首府与首县的“札子”,递到曹俯手里;他接过来细看时,神色未变,但纸张微微波动,见得手在发抖了。

“事先已奉到上谕,查封私产,抵偿亏空;雷霆雨露,莫非皇恩,自当谨遵不违。所有细软动产,都已经检点在一起;静候查封。至于不动产,另外造了一份清册,请两位过目。”

曹俯接着便向曹震问说:“清册呢?”

“在这里。”曹震从一旁的桌上拿起一本薄薄的清册,递给吴知县。

吴知县转呈吴知府,翻开一看,脸上大显讶异之色;“府上四世织造,在江宁六十多年,原来宦囊所积,不过如此!”他并不隐藏他的感觉:“实在料想不到。”

曹俯不作声;曹震却认为有解释的必要:“既名之为不动产,来龙去脉,都是可以稽考的。”他这话的意思是表示,并不曾暗中图谋脱产。

“世兄说得是。”吴知府又说:“我跟吴大令今天奉命而来,有一句话要声明在先;只请昂翁派令侄,或者得力的总管指封,说封什么,就封什么。至于将来估价,是不是可以抵亏空有余;就不是我们所能为力的了。”

吴知府是怕曹家弄些不值钱的东西充数,以为就此可以抵欠亏空;所以不能不声明在先。曹俯还没有辨出弦外之音,曹震却很明白,便低声向曹俯说道:“请四叔跟吴太尊说:我家绝不敢藏私。”

曹俯被提醒了,“吴太尊请放心!”他说:“请两位尽管看,尽管封;绝不让两位在公事上为难。”

两吴都有过奉旨抄人家的家私的经验,最怕被抄之家,有不明事理的妇女哭哭啼啼,口出怨言;甚至纠缠不休,情势弄得非常尴尬。吴知府刚才那番话,即有不愿惹麻烦之意;如今听曹俯这一说,知道曹家的家教严,一家之主的话,不作兴打个折扣,因而心中泰然了。

“既然昂翁这么说,贵县就开手封吧!”他向吴知县说:

“派老成一点儿的人!”

“是!”吴知县起身走到廊上,向曹家的听差说:“麻烦管家,叫我的人来。”

吴知县的跟班远远在伺候,受唤上前,奉命去找了刑房、兵房、户房的三名书办来,吴知县有番话关照。

“曹织造在江宁三代四世,一向受地方爱戴;如今曹四老爷是因为亏空封产,以备抵偿,不是抄家;你们弄清楚了没有?”

“是!”三名书办齐声回答。

“回头你们下去拣老成的人,听主人家派人带路,说封什么,才封什么。别胡乱动手,更不准骚扰;尤其不可惊了人家的内眷。”

“是!”

“下去吧!”吴知县回头看到曹震,便又说道:“世兄,这三个书办交给你了。”

“不敢,不敢!”曹震躬身回答;然后向三书办说:“三位请!”

曹震将他们引入一间空屋,如款待宾客似地,已备下茶果;寒暄一番,商量从何处起手查封。

就在这时候,有个听差走到曹震面前,低声说道:“震二奶奶派人送了一张图来。”

图是曹家的地图,画明进出方向;注明堆存箱笼的件数,清楚明白。为头的刑房书办,不由得感叹:“大家都知道曹家的二少奶奶,精明能干,十个男子汉都抵不上;真正名不虚传。”

光是查封一事,可说毫无麻烦,因为只封箱笼橱柜;至于箱笼橱柜中置何物,另有清册,将来派出委员估价时,方始逐件清点;此时只须编具字号,贴上封条,便算完事。

令人担心的是两件事,一件是查帐;要查明究竟亏空多少?再一件是估价;看查封的动产、不动产,够不够赔补亏空。两事比较,查帐又比估价更觉可忧;因为估价必派首县,而吴知县人既厚道,跟曹俯又有交情,将来必蒙照应。查帐就不然了!一个黄二侉子已不易对付;加派的一个委员,更是江宁官场中有名的精明脚色。

此人姓魏,久任州县;坐堂问案,有句口头禅:“你不说实话,我剥你的皮。”因而得了个“魏剥皮”的外号。曹震得知消息,不免又添了几分心事。

“你只听他的外号就知道他的为人了。不但精明,而且刻薄。”曹震又说:“而况这次丁忧起复,分发原省;头一趟派差使,当然要格外巴结。你看着好了,吹毛求疵,不知道有多少麻烦?”

“你别担心!不妨打听打听,有什么熟人可以托托人情。”震二奶奶低声说道:“丁忧两年多,坐吃老本;起复以后,少不得要应酬应酬,亦正是要钱用的时候,咱们送他个两三吊银子,买他个高抬贵手,你看如何?”

曹震沉吟了一会,觉得他不妨试一试;于是第二天找朋友去打听,回复让人倒抽一口冷气。

“千万使不得!”他将打听的话来告诉妻子:“此人心狠手辣。有一回奉派查案,查的是放赈报了虚帐;出事的县官跟他同榜,一看老同年到了,当然说了实话,面托成全,还送了五百两银子。他没有说不帮忙,银子也收下了;这不是没事了吗?哼,你猜怎么着?”

“你别问我?你就说吧!”

“这魏剥皮真该剥皮,回省复命,见了藩台,首先就把五百两银子交了上去,说是贿款,幸而那藩台倒还厚道,觉得魏剥皮未免过分;参放赈的县官,没有再提行贿的事,不然罪加一等。”曹震接着又说:“如果咱们送他两三吊银子,他照样这么一回,吃得消吗?”

一听这话,震二奶奶发了好一会的楞;然后开口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可是我也不相信魏剥皮真能剥了咱们的皮。你还是照对付黄二侉子的办法,到搪塞不过了,就推在我身上。”

但是,魏剥皮却非黄二侉子可比;他找了曹震去问话,轻声细语,措词平和,跟他的那个外号全不相称。问到最后,说出一句话来,让曹震大吃一惊。

“看样子非得见一见尊夫人不可了。”

这句话让曹震无法接口,因为既无法推托;更不能允许,而又别无话说,只觉得窘迫不堪。

“让尊夫人抛头露面,也不成体统。”魏剥皮自己把话拉了回来:“这样吧,我把所有尊夫人经手,而尚无着落的帐目,一款一款开出来,请老兄带回去,问明尊夫人,一条一条写下来。有了结果,我就可以交差了。”

“是,是!”曹震再无话说。

“今天不早了。老兄请回吧。等我把要请教尊夫人的事项开出来;请老兄明天来取,或者我派人到府上。”

“我自己来取;我自己来取。”

第二天见面,魏剥皮递给曹震一个信封;接到手中,沉甸甸地压手惊心;抽出来一看,更是倒抽一口冷气,密密麻麻地写了五张信纸,要问的帐目,一共二十几笔。

尽管曹震焦忧、愤懑、咀咒不绝,而震二奶奶却很沉着;甚至还不时露出些微得色,这就让人莫测高深了。

“下次魏剥皮再请你去问话时,你告诉他,要问的事太多,又隔了那么多年,而且帐簿也都收了去了,得一件一件慢慢儿想、慢慢儿查。”震二奶奶又说:“你要格外表明,这并非有意拖延;请他设身处地想一想,也会知道是件没法儿急的事。”

“话我会说;事情可就不知道怎么办了?照你的话,迟早有个结果给他;我可想不出来怎么样才会有交代得过去的结果。”

“你别管。‘没有金刚钻,不搅碎磁器’;他会剥皮,我会抽筋。走着瞧吧!”

曹震既信又疑;静下心来细想一想,总觉疑多于信,“你还打算治魏剥皮?”他问:“你是怎么抽他的筋?”

“我已经看出一点毛病来了。你等我好好儿想一想,等想停当了,我自然要跟你商量。”

听得这一说,曹震才比较安心;第三天见了魏剥皮,将震二奶奶的话,照本宣科地说了一遍;魏剥皮也久知震二奶奶是厉害脚色,当下说道:“尊夫人是女中豪杰,说的话真是掷地作响;几时可以有结果,请尊夫人自己定规好了。只要不误范制军覆命的期限,怎样都可以。”

“像这样的事,最晚到什么时候就必得覆命了?”

“查封之日,已先拜摺覆命,说在清查了。”魏剥皮以一种自己人相商的语气说:“老兄也是老公事,这种事覆命愈早愈好。为什么呢?查清楚了才能覆命;一时不能覆命,就是一时查不清楚,显得内情复杂,若往坏处去想,对令叔很不利。”

话虽含蓄,曹震却听得出来,“内情复杂”,而“往坏处去想”,自然是弊端深重。魏剥皮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曹震认为应该重视。

震二奶奶却不为然:“别听他的!”她说:“等他来催;要催得紧了,我的招数才施展得开。”她紧接着又说:“不过,如今似乎不能不告诉四老爷了。”

应付官事,都是曹震夫妇在办;曹俯出面,亦不过摆个样子而已。此刻震二奶奶认为应该告诉曹俯,在曹震自然照办;他用最省事的办法,把魏剥皮写下的询问事项,直接送了给曹俯去看。

这一看,使得性情和平的曹俯,也忍不住动怒,将曹震找了去,一开口就问:“你怎么把难题都推给你媳妇?她是妇道人家,本不宜干预公事的。”言时声色俱厉。

曹家的家规甚严;见此光景,曹震赶紧垂手弯腰,陪笑答说:“原是侄儿媳妇的主意。我也认为不妥;她说她自有作用。拗不过她,我只好照办。”

听说是震二奶奶的主意,曹俯怒意稍解;但曹震的错处还有,“就推在她身上,也该有个分寸。你看,”他指着纸面说:“这一款,是老太爷手里的事;那时你媳妇还是马家的姑娘,你也推在她头上,岂非荒唐?”

斥之为“荒唐”,已是极重的语气,曹震不敢再辩。但内心自问,并不荒唐;因为推在震二奶奶头上,原是无可奈何的搪塞之计,只为应付眼前,只要搪塞得过去,就算做对了。

“如今这么一大堆疑难;你怎么答覆人家?”

问到这一句,曹震方始从头细说;曹俯怒意全消,但也像曹震一样,心中有个极大的疑团,不知道震二奶奶的葫芦中,装着什么药到病除的仙丹?


“我看,”曹震非常吃力地说:“只怕拖不过去了!”

“怎么样?”震二奶奶问:“催得很紧?”

“魏剥皮的话很难听——,”曹震迟疑了一会说:“我也不必学给你听。反正连老太爷几乎都骂了!”

“他敢!”震二奶奶顿时发怒;她那双俏眼,一睁圆了便近似三角形,看着格外威严:“莫非他真要逼出人命来?”

“你,你,”曹震慌乱地说:“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他这样逼迫;于他自己没有好处。”震二奶奶怒容全敛,从容说道:“你放心!他自己的毛病,自己知道。那天四老爷说你荒唐;把老太爷在日,我还没有进曹家门的事,都推在我身上。其实,这魏剥皮才荒唐;他不想想,康熙五十一年,我才多大?”

原来为曹俯指斥为荒唐的一件事是,康熙五十年曹寅请款修建专供驻跸的织造署西花园;五十一年春天竣工,验收查对帐目,有几笔帐尚未查清,曹寅即在这年七月底,因疟疾病故扬州,这几笔未清之帐,亦就不了了之。

如今旧事重提,曹震无以为对,使出最后行遁之计,推在震二奶奶身上。

震二奶奶是曹寅故后的第二年,才成了曹家的媳妇,时方十七岁,曹震比她大两岁,算起来今年才三十四岁。魏剥皮只须从曹震的年龄,略一推算十七年前震二奶奶的年龄,便知其事荒唐;误信荒唐之事,而居然认真追究,岂非荒唐之尤?

听她说得有理,曹震倒是精神一振,“你说得不错!怪不得你说他写的东西有毛病;毛病大着呢!倘有都老爷一参;以当今皇上的精明,连范制台都会受处分,说如此糊涂之人,竟还视之为能员。看他们吃得消不?”他越说越起劲,“咱们算是拿住他的短处了!我托人跟他去说,好便好,不好大家翻!看他怎么说?”

“还不必走到那一步。”震二奶奶答说:“你跟他一说,是教了他;要弥补这个毛病也很容易。让他自己发现,一定会有表示,那时再说不迟。”

“他会有什么表示?”

“他会把他写的东西要回去。”

“要回去?”曹震冷笑:“我才不给。”

“对了!这份东西要收藏好,将来是极有用的一项证据。”

曹震点点头,却又问道:“明天我怎么回答他?”

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说:“你明天要施一条苦肉计。”

“何谓苦肉计?”

“你得厚着脸承认,怕我;拿我没办法。”

“这搪塞得过去吗?”

“是实在情形。譬如你现在催我,我不理你,你怎么办?”震二奶奶又说:“你不必急着回答,好好想一想。”

曹震听她的话,仔细想了一会,果然无计可施;吵嘴打架,无非更添闲气。“我,我只好跟人家说:‘蛮妻孽子,无法可治。’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曹震又说:“我只有请教他了。”

“对了!你就请教他。”

“他会怎么说?”

“他一定说:足下既然惧内;能不能让我跟尊夫人谈一谈?”

“嗯,嗯。”曹震大感兴味:“那么,我该怎么回答他?”

“你想呢?”

曹震想了一下说:“我这么回答:这件事我不敢管;我也不敢告诉她。”

“不错,要这么说,前后的话才相符。”

谈到这里,曹震心中浮起一个疑问,莫非魏剥皮就此罢手不成?当然不会的;如果他真的下决心要当面向震二奶奶问个清楚,那里会想不出办法。

“倘或他倒坐了轿子来看四叔,说要跟你见一面;你怎么办?”

“我还是不见。”

“躲得过吗?”

“有什么躲不过?譬如说我托病,难道他亦非见不可。”震二奶奶特别作了提示:“总而言之,他来随他来;你不能请他。你请了他来,我托词不见,这话就说不过去了。”

“啊!”曹震终于心领神会,“我懂了,不管他怎么逼,我一定想法子替你留下可以推托的余地。”


小厨房虽还保留着,但已有名无实;朱妈是早就辞差不干了,锦儿和秋月轮流下厨房,早晚各做两桌饭,一桌比较讲究,开到花厅,是曹俯、曹震叔侄,和两名帐房的常馔;一桌开在萱荣堂,震二奶奶先用,然后是锦儿、秋月和丫头们杂坐进食。伙食帐也是锦儿和秋月轮流掌管;但每天买些什么菜,少不得总要请示震二奶奶。

“今天做两样点心;怕有客来。”

往日客到留饮的例规,早已蠲除了。偶尔有远道客至,必得留下便饭,亦都是从馆子里叫菜来。因此,锦儿觉得奇怪,是什么与众不同的客人,要自己预备点心招待?

“就是那个魏剥皮;一定要见我一面,问一问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老帐。让他来吧!看我对付他。”

“二奶奶不是说不见他吗?”

“不错,不见。”震二奶奶抢着说道:“不见他也可以对付他。”

但看样子震二奶奶又似乎打算会见魏剥皮;因为这天好好打扮了一番,又换了出客的衣服。修饰既毕,还问秋月,有何不妥之处?

“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秋月笑道:“从老太太故去以后,还是第一回见震二奶奶你这么用心打扮自己。”

“实在也是闲得慌,借此消遣。”

一语未毕,听冬雪在外面高声说道:“四老爷来了!”

于是震二奶奶起身迎了出去;叫一声:“四叔!”问说:“什么事,还劳动四叔亲自来。”

“有件事,我要问问你的意思。”曹俯很吃力地说:“魏委员来了!说有些事非当面问一问你,才能明白,不知道你——。”

“四叔的意思是,我应该见一见他?”

这话让曹俯不知如何作答?一切都是照她的计策行事;不想最后问出这么一句,不解其意何居?

但震二奶奶倒也没有让他过分为难,“四叔,”她说:“见是可以见他。不过也不能太迁就,请四叔陪他聊聊;等他开口催了;我再出去。”

“好,好!”曹俯连连点头:“你怎么说,我怎么办。”

等曹俯一走,锦儿与秋月都出现了,“二奶奶,”锦儿问说:“你真的要见他?”

“不见也不行!他找上门来了;就像债主子坐逼一样。”震二奶奶又说:“你先叫人把点心开出去。”

“已经送出去了。”

“要拖他一拖,见我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开到了第二道点心来通知我。”

听这一说,锦儿便转身到小厨房去照料;秋月便说:“震二奶奶,依我说,以不见他为是。”

“喔,”震二奶奶很注意地问说:“你倒把你的想法说给我听听;如果不见他,又怎么应付?”

“我不知道怎么应付?只觉得——。”

“怕什么?”震二奶奶是鼓励的语气:“有话尽管说。只要有道理,我一定听你的。”

“我可说不出什么道理;只想到徐州那算命的有句话,似乎不能不听。”

“那句话?”

“‘伤官见官,其祸百端。’魏剥皮不是官吗?恐怕这句话要应了。”

震二奶奶一惊,但很快地恢复了常态,“这句话倒有点意思。”她说:“等我好好想一想。”

“震二奶奶你真该多想一想。”

说完,秋月也走了;她也是到小厨房,特意要来告诉锦儿,第二道点心慢一点开出去,好给震二奶奶留下充分思考的工夫。


“来啊!”曹俯将在廊上侍候的何诚唤了进来,随即吩咐:“你到中门上传话给震二奶奶,说贵客等得久了。”

“是!”何诚答应着;略停一停,看主人别无叮嘱,便退了出去,到中门上传话。

话传到萱荣堂,震二奶奶正在跟锦儿与秋月商量,何谨来了好些日子,应该打发他回徐州去看看;顺便捎带些什么吃的、用的东西去。这一来话题中断,锦儿起身便走。

“你上那儿去?”

“我叫人把第二道点心开出去。”锦儿答说:“再拖他一会。”说完掀帘而去。

“震二奶奶,”秋月问道:“你主意打定了没有?”

“打定了!”震二奶奶答说:“我还是照我原来的办法。这件事,我想了不只一天了;怎么样也躲不过去,倒不如我见一见他,当面说清楚了,一了百了。不过,秋月,你得替我打接应。”

“当然,你吩咐吧!”

“回头我先出去。谈得拢便罢;谈不拢就要你来接应了。”震二奶奶又说:“是怎么个接应法,我都写下来了。回头你打开我的梳头盒子就看到了。你坐一会,我去换衣服。”

目送震二奶奶的背影消失在后房,秋月坐了下来细想她的话;莫非震二奶奶这一阵子无聊,看三国演义入了迷,还留下什么锦囊妙计不成?

转到这个念头,既困惑又好奇;渴望看一看她的“锦囊妙计。”心里寻思,此刻便去开她的梳头匣子如何?

踌躇未定之际,只听“咕咚”一声,是重物倒在地板上的声音;怕是震二奶奶摔跤了?秋月这样想着,毫不迟疑地直奔后房。

门帘一掀,秋月自觉魂灵出窍:想极声大喊,却喊不出口,只不自知地用手按着左胸;而那正也是一把金光闪闪的解手刀插入震二奶奶身子的部位!

“崩冬、崩冬”的心跳,仿佛在问:“怎么办,怎么办?”秋月此时的感觉是悲多于惊;惊又多于悲!多少天来,她一直有种不祥的预感,怕会出什么不测之祸;但却不敢将她的感觉跟锦儿去谈,怕会替她增添不安。否则,也许就不会看到眼前这等悲惨的景象!

“怎么办,怎么办?”心里的这个声音愈来愈响。在不知怎么办之中,秋月觉得孤立无援;而就是这个感觉,让她回复了本性:曹老太太多年教导、鼓励、培养出来的果断性格。她想起曹老太太讲过的许多临危不乱,不为感情左右,亦不为浮言所惑,冷静地、也是狠心地为大局作最好的打算的故事。

这一转念间,她的心定了下来,而且思路也变得很敏锐了;震二奶奶是求仁得仁,照她的意思去做,比救她更要紧;而况看样子已是不救的了。

于是她疾趋数步,跪在脸如金纸,双眼将闭的震二奶奶身边的血泊中,用低沉清晰的声音说道:“二奶奶,你真有担当,死得重于泰山!有什么话交代,秋月拼死要替二奶奶做到。”

“梳头匣子——”

“我知道。”秋月抢着说:“那以外的话。”

“让绣春回来!”震二奶奶气息微张地说:“这把刀给芹官。上面有我的血,要他记住……,读书上进,别……别让我白死……。”死字几乎无声,也再不会有声音了。

“二奶奶!二奶奶!”秋月大声喊着。

任何反应都没有;秋月屏着气探一探鼻息,确知已经咽气。不由得闭上眼睛挤出一眶泪水。

然而她没有工夫去体味哀痛;站起身来,直奔外房,正遇见锦儿,只见她双眼睁得好大,脸都吓白了。

“怎么啦?看你身上的血,还有手上!”

这一问,秋月倒是一愣;遇见锦儿不曾在她预期之中;身上会沾了震二奶奶的血,更未想到。于是定定神说道:“你等一下!”

一面说,一面去开震二奶奶的镜箱;上面有张纸,只写的一句话:“姓魏的逼出人命来了!”

这一下,秋月对震二奶奶的死因,内外皆明,彻底了解了。她本已想到震二奶奶是以死殉曹家,打算着两江总督看这死得可怜,诸事从宽。现在才知道,她早就打算着要抽魏剥皮的筋了!

“锦儿,”她加重了语气说:“你先把心稳住,仔细听清我的话:姓魏的逼着要见震二奶奶,欺人太甚,逼出人命来了!”

“什么?”锦儿抓秋月的肩膀问。

秋月还怕她不能领会震二奶奶的意思,便作为提示地大声说道:“震二奶奶让姓魏的逼死了!你自己看去,已经没有救了。”

及至锦儿抚尸一恸,自然里外都惊动了;但曹家的规矩严,下人们只是悄然疾走,低声相询:出了什么事?却没有一个敢随便闯了进来的。

唯一的例外是总管吴嬷嬷。由中门赶到萱荣堂,听得里屋一片哭声,独有秋月静悄悄地站着,面容哀戚,却未流泪;不由得一愣,站住脚问道:“秋月姑娘,怎么啦?”

“震二奶奶寻了短见!都是叫两江派来的官儿逼的!”吴嬷嬷既惊且诧,“震二奶奶会寻了短见?”她有些不能相信,急急问道:“救下来了没有?”

“救不活了!”秋月说道:“吴嬷嬷,震二爷正好不在家,请你跟四老爷去回一声。”

吴嬷嬷看她脸色深沉异常;再将她前后的话回味一遍,已有领悟,便即点点头说:“等我先进去看一看。”

“别看吧!吴嬷嬷,你老人家看了会受不了。四老爷若问是怎么死的?你说,自己拿刀扎的。”

“拿刀扎的!”吴嬷嬷脸色大变:“扎在胸口上?”

“是的!扎得好深。”

“喀!”吴嬷嬷大大地喘了口气:“震二奶奶真狠!”一面说;一面摇晃着白发盈颠的头走了。

一出中门,下人们都围了上来,探问消息,吴嬷嬷不说震二奶奶是怎么死的;只说:“预备办丧事吧!找跟震二爷的人,看在那里,赶快请回来。”

“是,是震二奶奶?”刚刚赶到的何谨问说:“什么急病?”

吴嬷嬷心中一动,立即有了主意:“老何!你来。”说完,她掉头复进中门。

何谨也就跟了进去;秋月还在廊上,泪眼汪汪的锦儿,正从里面出来,一见吴嬷嬷放声又哭。

“锦儿姑娘,别哭,咱们商量大事。”

于是四个人聚在堂屋中低语,吴嬷嬷先将震二奶奶自裁的情形略说一说,然后提出一个看法。

“既然震二奶奶是让来的那官儿逼死的;咱们得想法子留住他,等震二爷回来,再作道理。如果这会跟四老爷一回,那官儿马上就拱拱手走了。怎么办,是不是合适?秋月姑娘你倒想呢?”

听这一说,秋月便知吴嬷嬷也了解了震二奶奶的死因,深深点着头说:“吴嬷嬷的话一点不错。”她又问:“何大叔,你看该怎么办?”

何谨沉吟了一会说:“这会儿外头已经有点知道了。四老爷当然要查问;可不便马上就指实了,说是让来客逼死的。最好里面闹一闹;我到外面见机行事。”说完,匆匆忙忙地走了。

秋月与吴嬷嬷都深解何谨的用意;这种近乎诬陷的行迳,宜乎妇女出面,要用指桑骂槐的手段,使身受者疑惧不安,而又无法要求澄清,更无法破脸,始为上策。否则,仓卒变起,真相未明,便即率直指责;旁人一听便知怀着成见,这场官司就落下风了。

办法是不错,可是让谁来闹呢?秋月正这样在想,忽然发现季姨娘急急奔了来;不由得失声说道:“好了!来了个会闹的人。”

“震二奶奶呢?”季姨娘慌慌张张地,“今儿早上还见过面,又说又笑的;现在——?”

“现在,再也见不着人了!”锦儿哽咽着说:“震二奶奶死得好惨!”

“在那里?人在那里?我看!”

等季姨娘抢步进去一看,立即嚎啕大哭。这倒不是假哭,她本来就是易于冲动的性情;最近这一阵,由于震二奶奶极力修好,居然真的生了感情,加以季姨娘又痛破家,亦念爱子,早就积蓄了一肚子的泪水,此时恰好“借他人杯酒,浇自己块垒”,所以此时放声一恸,声势惊人。

一面哭,一面抚摸尸身,等碰到刀把上,秋月急忙提出警告:“拔不得,一拔血会标出来!”

“可怜啊!”季姨娘住了手哭诉:“这么要强的人,会拿把刀扎在自己胸口上。好死不如赖活,震二奶奶你到底是受了什么委屈,忍心走了这条绝路?”

“震二奶奶是让人逼死的。”冬雪由秋月授意,鼓励她说:“就是那个叫魏剥皮的赃官。季姨娘,你不替震二奶奶伸冤;咱们吃亏就吃定了。”

一听这话,季姨娘一止哭声,泪眼婆娑地望着冬雪说道:“你说!你说!你教我怎么替震二奶奶伸冤?”

“先要让魏剥皮知道他逼出人命来了。季姨娘你得替大家出气;给魏剥皮一个难看。”

“好!”季姨娘很快、很响亮地答应:“我去。”

秋月怕闹得太厉害,成了僵局,不好收场,便即拉住她说:“季姨娘,你别指出名儿来,只哭震二奶奶苦命,叫人逼得走投无路,只好寻了短。这就够了!四老爷也不能说你不对。”

“啊!四老爷在那里。”冬雪接口,“你别去吧!”

这是激将法;季姨娘的勇气自然被激出来了,“怕什么!”她说:“人死了还不许哭?皇上也不能这么霸道。”


“何谨!”曹俯有些焦躁了,“你把话说清楚一点儿,到底是谁出了事?什么‘受了伤正在救’;什么‘一下子想不开’?你是说谁啊?”

话犹未完,哭声将它打断了;曹俯一听便知是季姨娘的声音,不由得便将两条眉毛聚拢,几乎拧成一个结了。

哭声中还夹杂了言语,凝神细听,约略可闻:“家破人亡了啊!那里想得到,曹家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丢了纱帽就有人来欺侮;欺上门来到底逼出人命——。”

听到这里,原来脸色沉重的曹俯与魏剥皮;无不颜色大变。曹俯尚未作声,魏剥皮已抢先开口,“昂翁,”他抓起貂檐暖帽说道:“府上有事,不敢打扰,就此告辞吧!”

曹俯不知如何回答;何谨却有防备,“魏大人,”他说:“我家少主母马上就要出来了。”

尽管魏剥皮精明多机智,也不曾想到何谨会这么虚晃一枪;就在这一愕之际,曹俯已有意会,“你说,何谨,”他神色极严厉地,“季姨娘说的是谁?什么出了人命?你刚才说有人受了伤,震二奶奶忙着救人;又是谁?”

“四老爷,”何谨平静地答说:“请进去安慰季姨娘;我在这里伺候魏大人跟震二奶奶见面。”

这意味着家务事不便当着外客说;只要曹俯一进去看到了季姨娘,自然明白。因此,曹俯再无别话,向魏剥皮拱一拱手说:“请宽坐!我让舍侄媳马上来应讯。”

用到“应讯”二字,魏剥皮连称:“不敢,不敢!太言重了。昂翁请便。”

等曹俯一走,何谨便说:“请魏大人升炕。”

魏剥皮听说震二奶奶会来“应讯”,心就安了。他在想,曹家出了意外,有人突然亡故,是明摆着的事;此人之死,与他之来有关,亦颇显然。但所谓“欺上门来到底逼出人命”,是无知妇女的话,不必重视。不过,曹家既有此意外怫逆之事,震二奶奶的情绪一定不会好;回头见面,措词要格外当心才是。

于是,他坐在炕上默默思量,那些事可问;那些事可能会让震二奶奶恼羞成怒,以不问为宜。

这一阵沉思,费的工夫不少;蓦地里惊觉,何以至今不见震二奶奶露面?抬头看时,何谨在廊上与两个曹家的下人聚在一起,不知说些什么?这一下,魏剥皮心知不妙!只怕已是身蹈危地,赶紧走吧,越快越好。

于是,他悄然起身,疾趋而出;一出花厅,为曹家下人所发现,立刻散开,却是戒备之势。魏剥皮心里发慌,但力持镇静地说:“烦管家把我的人找来。”

“是!”何谨口中答应,却另有答非所问的一句话:“请魏大人花厅里宽坐;吴大老爷马上来看魏大人。”

“吴大老爷?”魏剥皮问:“是首县吴大老爷?”

“是。”

“他来看我干什么?”魏剥皮又问:“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那就不知道了!反正吴大老爷马上就到;一到就都明白了。”

“不!我有事。我没工夫等他。”魏剥皮一面说,一面硬往外闯,已打算着如果何谨一拦,便加叱斥,来个先声夺人。

那知何谨有一套柔能克刚的工夫,使个眼色,竟就跪了下来;他的两个伙伴亦复如是。见此光景,魏剥皮便知硬闯亦会被拖住;人家先礼后兵,先占住了理,识趣些吧。

于是,他站住想了一会,说一句:“管家你请进来,我有话问你。”

等他回身入内,何谨亦起身跟了进去;心里已猜想到他要问的话,决定透露实情。

果然,魏剥皮问说:“府上到底出了什么意外?是不是震二奶奶死了?”

“是。”

这一声“是”,宛如数九寒天的一桶冷水,浇得魏剥皮浑身抖战;心里不断自语:“完了!完了!”

这时高大围墙之外,已隐隐传来鸣锣喝道之声,料想是吴知县来了。魏剥皮久任州县,设身处地想了一会,心中突然一动,不觉一喜,自以为还有败中取胜的妙着。

原来出了命案,不管他杀还是自杀,例须报官相验,若是有身分的人家,因为骨肉不和、或者其他原因,有人轻生,什九隐瞒不报;即或惊动官府,亦每每拦舆请求免验。倘为妇女,更不待言。因此,吴知县此来,可以想像得到,决未带了仵作来,这样,就留了下一个极大的漏洞。

照何谨所说,吴知县是特别来看他的;如果到曹家一下了轿,直接来看他,助曹家指尸索诈,提出任何要求;不妨暂且允诺,事后很可以翻案。因为应验尸而不验,真相未明,何得说他逼迫震二奶奶?这便是吴知县留下的一个漏洞;抓住了足资防卫。

这样想着,不由得侧耳静听;期待着墙外锣声歇处,花厅外人声渐起,行客拜坐客,会有吴知县出现;那知声息杳然,可想而知的,吴知县已跟曹俯见面了。

事实上不但曹俯;吴知县还见到两眼已哭肿了的曹震,他是真正的苦主,一见吴知县便跪下来磕了一个头,眼泪汪汪地说:“求父母官替拙荆伸冤。”

“言重、言重!”吴知县急忙逊避,拱着手说:“世兄,快请起来,有话慢慢说。”

这时何诚已以“抱告”的身分,跪递一张禀帖,口中说道:“我家少主母为时势所逼,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请大老爷免予相验。”

“自然,自然!”吴知县亲手接了禀帖,转交随从的刑房书办,复又问道:“不知道怎么死的?”

这便等于问苦主的供了;曹震答说:“拙荆性情刚烈,是拔刀自刎的。”

“喔,伤在那里?”

“左胸、致命的地方。”

“一刀毙命?”

“是的。只有一刀。”

“纤弱女流,能一刀自裁,真正刚烈。”吴知县试探般问道:“不知道能不能让我瞻仰一下少夫人的遗容?”

曹震犹在沉吟;曹俯到底在官场上久些,知道是知县在公事上老到,脚步站得很稳,当即答说:“理当请贵县眼视明白。”

说着,自己引路,曹震后随,曲曲折折地走向萱荣堂;吴嬷嬷早已先一步传达信息。季姨娘、邹姨娘、锦儿、秋月及其他年长的丫头、年轻的仆妇,尽皆回避,由吴嬷嬷领路。直入内室。

这时震二奶奶陈尸的那间后房,家具都已移走,几乎成了一间空屋;震二奶奶依旧躺在血泊之中,血已凝成暗红色;头旁一对明晃晃的白烛;脚边一盏一束灯蕊的油灯,直照泉台;一个小丫头跪在地上,不断烧锡箔;震二奶奶的身子却看不到,已用一幅白布遮住;白布上自然染了血迹,有一处隆起的地方,当然就是利刃入胸之处。

吴嬷嬷还待上前揭起白布,吴知县急忙摇手说道:“不必,不必!”转身又对曹俯说道:“赶紧料理吧!少夫人实在死得好惨;不能再让她这样冰冷地躺在地上了。”

此言一出,隔房嗷然一声;季姨娘首先哭了出来,顿时一片举哀之声,曹震不由得又垂泪了。

“祸起不测,只有求老父母作主。”

“从长计议,从长计议。”说着,吴知县左右望了一下。

这是要找个清静地方密谈的暗示;曹俯便向何诚说道:“你看,请吴大老爷那里歇足待茶。”

何诚未及答言;秋月从隔室闪了出来,先福一福行了礼,方始说道:“在老太太起坐的那间屋子里,已经备下茶了。”

“这是,”曹俯特为替吴知县引见,“先母生前边极得力的一个人,名叫秋月。”

听得这一说,秋月重新给客人行了礼;吴知县叫一声:“秋月姑娘!”深深打量了她一眼,但见渊静肃穆的神态中,似乎蕴藏着极深的机心;蓦地里省悟,震二奶奶这一死,实在殉曹家的家难。

这一顿悟,便生出许多想法;察言观色,曹俯恐怕未必了解;曹震却很难说,不过事先一定也不知情——当然,没有一个人知道震二奶奶会出此实为上策的下策;不然,早就在防备,震二奶奶怎么也死不成了。


江宁的官场,包括驻防的将军、副都统在内,都觉得曹家的麻烦,应该随着震二奶奶之死而告一段落了。一种直觉的看法是:“已经逼出人命来了!莫为已甚吧!”

有跟曹家交情厚的;或者同为旗人,兴起兔死狐悲之感的,愤愤不平地说:“曹家不过闹亏空;亏空也是多少年积下来的。皇上无非整饬吏治,破家赔补亏空,也就是了;奉旨的人,一味吹求,莫非意在勒索?知趣的便罢;若不知趣,索性请一位都老爷,参上一本,大家闹他一闹。反正不管怎么样,曹家已经赔上一条人命,不见得再会赔上第二条。”

这话传到范时绎耳朵里,不免心惊肉跳;想到曹家既有平郡王这门贵戚,而天子近臣的内务府官员自然都向着曹家,犯不着去犯众怒,因而翻然变计,化苛求为回护。当然,魏剥皮为求免祸不能不替曹家说好话,也是一个关键。

终于雨过天青了!恰是震二奶奶“断七”的那天,秋月到了徐州,也带来令人安慰的消息,奉到上谕:曹家的亏空,准由已查封的家产折价赔补,倘有不足,恩准宽免。同时接到在内务府的一个至亲的信,说“皇上接两江奏报,见有‘查出历年当票数十纸’字样,怃然久之;谓‘不料曹家贫乏如此。’此为恩旨之所由来。”

“说起来也还是震二奶奶的远见。”秋月回忆着说:“每次她跟我私下商量,借老太太的东西送当铺应一应急,都会把当票送来。有几回把当头赎了回来,当票还在我手里;问她怎么回事?她说没当票也可以赎当。挂失好了。我说:既有当票,何必费事?震二奶奶笑笑说道:留着当票也许有用处;譬如作个挡箭牌什么的。谁知会是这么一个大用处!”

“我们马家的女儿,总算对得起曹家了。”马夫人一面说;一面眼圈就红了。

秋月怕惹马夫人伤心,不敢谈震二奶奶临死的情形;芹官与绣春解得此意,也都不提,且在马夫人问到时,还帮着秋月支吾。因此,谈到夜深,大部分是谈回旗的细节;如何分批北上,到京如何安顿?都定得有详细的步骤。秋月此来,便是面报这些步骤,请示马夫人有何意见。

“没有。只要四老爷跟震二爷商量定了就是了。不过,”马夫人看着绣春问:“你怎么样?”

马夫人还不知道震二奶奶最后的遗言——整个曹家上下,除了锦儿以外;没有人曾听秋月说过,此时可以公开了。“震二奶奶临终有句话,我只告诉过锦儿;我跟她的想法一样;觉得这句话,应该先回明太太再说。”

“喔!”马夫人异常注意地:“上次何谨来,我问他震二奶奶临终有什么交代,他问过你,没有话。原来还是有的!你快说吧。”

“震二奶奶临终交代,但愿绣春能跟锦儿在一起,好好过日子。”

马夫人尚未开口;绣春已斩钉截铁地答说:“这,办不到的!”

一句话将马夫人和秋月都崩得开不得口了。

但芹官与绣春相处日久,对她比较了解;当即说道:“这话有两层意思,甚至可说三层意思,一是你还俗;二是你仍旧回咱们家来;三是你跟锦儿在一起过日子。你说‘办不到’,是第三层意思办不到;还是第二层意思办不到?”他紧接着又说:“那样的话,未免太让震二奶奶伤心了。”

这下马夫人被提醒了,“对啊!”她说,“你愿意不愿意跟震二爷在一起是一回事!愿意不愿意回家又是一回事。绣春,回来吧!这两个多月下来,我可真舍不得你呢!”

“再说,”秋月接口,“就是芹二爷的那句话,总不能让震二奶奶还有余憾。”

绣春迟疑了好一会,才答了句:“再说吧!”

大家能会意,已是应允的表示!事缓则圆,此时反不宜过于执着。而且夜也深了;秋月便说:“太太该安置了。明儿个再细谈。”说着,向芹官使了个眼色。

这眼色中的暗示,非常明显,她还有话要跟芹官说。等他回自己屋子不久,秋月来了,手里捧着一个盒子;后面跟着绣春。两人的神情都是肃穆异常。

“芹二爷,”秋月将盒子放在桌上,却拿手按着,显得异常珍重似地,“震二奶奶有样重要东西送你;还有话。你先看东西吧!”

秋月将手挪开,复用双手将盒子慢慢推到芹官前;她的手指长而白,皮肤下的纤细青紫筋脉,似乎隐隐在跳动。这使得芹官在打开盒子的那双手,也在发抖了。

拆开封固的纸包,里面是一个锦盒;芹官有似曾相识之感,急急掀开盒盖,吴三桂用过的那把解手刀,赫然在目,金柄依旧,刀光如雪,但却染着暗红的斑点。

“上面是震二奶奶的血。——”

一语未终,芹官浑身发抖;绣春急忙上前扶住,轻声喝道:“别哭出声来,惊动了太太!”

芹官使劲将嘴一闭,扶着桌角说道:“我不哭!秋月你说,震二奶奶有什么话?”说着,已是泪流满面了。

“她说:要你记着她的血,读书上进,别让她白死!”

“会,会!”芹官再无别话;只是使劲揪着头发饮泣;秋月与绣春也陪着他淌眼泪,劝到快天亮时,方始劝得他睡下。

芹官哭湿了枕头,心里只想着震二奶奶的遗言,他不知道怎么样才能不让震二奶奶白死;但他知道,他这一辈子在任何作为时,都会想到这句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