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由于吴铎的奔走,三个存摺的图章挂失,另换新章,在县衙门立案一事,不消半天就办妥了。

“震二爷,我再替你出个主意:你拿尊阃的新图章去转个帐,旧摺涂销,用你自己的名义另换新摺。这么办既省事,又妥当,你看如何?”

“谢谢,谢谢!这个主意很高明。”

“那么,我索性自告奋勇陪你走一趟。说不定要费一番口舌;有些话,震二爷你不便说,我来替你说。”

曹震心想,这话也不错;好在摺子图章都在自己手里,也不怕他搞鬼,因而欣然领受了好意。

于是先到一家糟坊;后到一家酱园,有吴铎代言,更有上元县准予立案挂失的文书;而且款子又不即提走,都一无异议地换了“震记”名义的新存摺。

到得第三家,震二奶奶存入了八万多银子在那里的一家木行;掌柜是个大胖子,姓赵,生得慈眉善目,一望而知是好相与的人。那知不然!

“震二爷,我跟你老,虽是初见,仰慕已久。这件事,说起来有点儿难处。”赵胖子掉转头问道:“震二爷,不知道震二奶奶跟你提过没有,取款子格外有个约定?”

“什么格外的约定?”

“除了图章以外,还得震二奶奶自打手印。”赵胖子紧接着说:“当时我就劝她;我说:震二奶奶,你的身分尊贵;这种打手印的办法,穷家小户,既不识字,又不用图章的才通行。震二奶奶你用这种办法,传出去会叫人笑话。震二奶奶不听!她说:你别管!这笔款子数目大了点儿,我不能不格外小心。就这么着,定规了第一、凭摺子;第二、凭她本人;第三、凭她的手印。三样缺一样都不行。”

曹震倒抽一口气冷气,只得望着吴铎;希望他能有一番说词,劝得赵胖子变通办理。吴铎当然体会得这层意思;当下极力劝说,说震二奶奶卧病在床,不能亲来;年近岁晚,需款甚亟,请他通融。赵胖子兀自摇头,毫不卖帐。

最后,曹震不能不出以威胁了:“赵掌柜,你可放明白点儿!这款子是要弥补织造衙门亏空的;误了事,你吃不了,兜着走吧!”

赵胖子想了一下说:“既然震二爷这么说,我不能不通融。”他取一张白纸递了过去,“请震二爷回去,让震二奶奶盖个手印;写上提款的数目。万把银子现成;如果提得多,得要有个三、五天的日子,让我预备。”

这一下,曹震作难了;心中一动,觉得有跟吴铎商量的必要。当下拉他到一边,悄悄说道:“不知道内人有没有手印的样子在这里?如果没有,那好办;随便找个女人的手印盖上就是。就怕有样子在他这里,那就糟了。”

“照我看,根本就是唬人的!就按你的办法办了再说。”

“不,不!万一露了马脚,面子上就难看。”曹震低声说道:“吴三哥,你倒套套他的口气看。”

吴铎接受了委任,去跟赵胖子私下密谈;谈了约莫有两刻钟的工夫才来向曹震回覆。

“果不其然,是唬人的。这个死胖子心也够狠的!震二爷,这个摺子的来路,让他料透了:居然捏着脖子干,我劝你不必答应。”

没头没脑的一番话,使得曹震茫然不解所谓;楞了一回问说:“到底怎么回事?”

“他说:如果震二爷缺银子花;可以把这个摺子抵给他,先拿四万,其余随后再说。”

“行,行!”曹震一迭连声地同意,“就这么办。”

吴铎却反迟疑:“震二爷,”他出以一种歉然的神态,“你老恐怕还没有懂他的意思。”

“他是怎么意思?”

吴铎略想一想,很快地说:“所谓抵给他,就是拿四万银子换摺子。”

曹震恍然大悟,“这就是说,我八万多的一个存摺,取回四万,就算拉倒?”他说,“这也未免太狠了一点儿吧?”

“所以我劝你不理他。”吴铎很快地接口;接着又自言自语地咕哝着,“就算是捡来的钱,也不能这样慷慨。”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就算是捡来的钱”一句话,落入曹震耳中,格外清楚。他原来的盘算是,用那两个存摺一共六万银子有余,弥补公款亏空;这一笔数目大,很可以好好运用。但如不能兑现,一切都无从谈起。

“震二爷!”吴铎却又开口;只是欲言又止,仿如非常为难地,倒使得曹震困惑了。

“吴三哥,有什么苦衷?”

“不,不!不是我有苦衷,根本谈不到。我是在想,我有几句纯为你震二爷设想的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既然是为我,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这话对!我就说吧。”吴铎停了一下问说:“震二爷,那两个摺子上的钱,你够不够花?够了,不必再谈;不够,咱们再想办法。”

显然的,曹震如果答一句“够了”;即令他有很高明的主意,亦听不到了。因此,曹震不暇思索地答说:“不够。”

“既然不够,震二爷,你就不能不拿捡来的钱看了。”吴铎紧接着说:“三个摺子,你用了两个,多下一个还了给震二奶奶,只怕她也未必见情。”

这句话说中了要害,曹震决定慷他人之慨。但讨价还价,却有余地;略作考虑以后说道:“吴三哥,托你跟他去说:六万银子抵换给他;两万现银,其余四万,转到我的名下,另立新摺。”

往返磋商,议定五万五千银子抵换,一万五现银用金叶子折算;四万改立震记的存摺。

“就这样吧。”曹震问赵胖子:“该怎么个手续,你说。”

“请震二爷在摺子上批个‘全数提讫’;盖上立了案的新图章就行了。”

这办法干净俐落,毫不费事;曹震欣然同意。于是赵胖子立了新摺:兑足金叶,用个建漆朱红盘捧了出来。曹震便在原摺上亲笔加批,盖上新章;当场交割清楚。

“我作个小东,”吴铎说道:“请震二爷、赵掌柜河房一叙。”

“那里,那里!”赵胖子抱拳说道:“本当我作小东,无奈总督衙门张师爷三天前就约好了的;要陪他去看一处房子,只有改日奉邀了。”

曹震自然要慰劳慰劳吴铎;但却不愿与赵胖子同游;听得这话,正中下怀,还怕吴铎坚邀,坏了兴致。

他抢在前面说道:“不敢,不敢!改日我来奉邀。”

辞了出来,转往秦淮绮春院。年岁逼近,河房中不免冷落;因此曹、吴一到,倍受欢迎。曹震好久没有能大大挥霍了;这天无端发了笔横财,当然要做豪客,“叫条子”将旧院各葩都招邀了来。每个姑娘带丫头,老妈各一;外带弄笛吹笙的乐工,至少一名;加以帮闲的、卖零食的、卖花的等闻风而集,挤得满满的;即令不是年下,秦淮河上也很少这种盛况。

笙歌嗷嘈,脂香粉腻;屋虽不小于舟,春则犹深于海。珠围翠绕中的曹震,意气飞扬,乐不可支;正在兴头上时,只见兴儿匆匆奔了来,直闯筵前;曹震虽已醉眼迷离,也能看出他脸色有异。

盗摺一事,完全是曹震一个人所干,连兴儿都未曾与闻,所以这天亦没有带他到赵胖子那里去。如今看他的神情,心中不免嘀咕;刚要动问,兴儿已先开口了。

“二爷,请回去吧!”

“什么事?”

兴儿欲言又止,只是看着左右;曹震随即起身,招招手将兴儿带到僻处,好容他明说。

“二奶奶吞了个金戒指。”

“什么?”半醉的曹震,一下子醒了,“怎么回事?”

“二奶奶存钱的地方来了一个人;跟锦儿见了面,里头就乱了!”兴儿吞吞吐吐地说。

“怎么叫里头就乱了?话说得不清不楚。到底怎么回事?”

“二爷自己总知道吧!”

曹震知道东窗事发;定一定神说:“不要紧,你长话短说。是怎么乱了。”

看曹震的神色,兴儿略为心定些;当下说道:“我在外头,也不大清楚。听中门上说,二奶奶由太太那里赶了回去,叫了小丫头去问。接下来,就是叫我进去问:二爷今天到那里去了?我说我不知道;二爷今天出门,没有叫我跟去。二奶奶就跟锦儿说:赶紧都去问一问;等锦儿出门回来,就听说二奶奶吞了个金戒指。太太大哭了一场;上上下下都惊动了,现在派出四拨人去,到处找二爷,快回去吧!”

曹震心里七上八下,想像上上下下乱成一团的情形,不由得心悸。但躲是躲不过,延也延不得,只能硬起头皮,向吴铎说道:“舍间有要紧事,我不能不赶回去;败了老兄的兴,实在抱歉之至。这里——。”

“震二爷,”已看出端倪的吴铎,抢着说道:“这里请你不必管了;我来料理。”

“是,是!开销了多少,给我一个数目,我马上叫人送过来。”

“小事,小事!请吧。”

出门上车,兴儿跨辕;走到半路上,曹震才想起一句要紧话,随即掀开车帘,大声问道:“二奶奶怎样了?要紧不要紧?”

“现在还不知道;何大叔在想法子救呢!”

曹震搜索记忆,想不出有什么吞金获救,得以不死的见闻,不免忧思忡忡,但思绪穷处,常有豁然开朗之妙;曹震心想,震二奶奶果然不救,事情反倒好办,只要站稳脚步,不怕亲友任何质难。

这样一想,不忙回家,先到织造衙门找“物林达”——司库,此人出生时,正逢他祖父八十五生日;所以起名就叫八十五;能言善道,所以大家双关地叫他“八哥”,曹震亦不例外。

“八哥,我这里有两个摺子,连本带利六万两千多银子;整数补亏空,余数你瞧着办,快过年了,藩库那几位朋友,本来也就该敷衍、敷衍了。”

一听这话,八十五精神大振。原来他的消息很灵通,早知道曹俯在京里遭了麻烦,有不稳之势。他本职是内务府的笔帖式,与曹家并无渊源;但他管库亦闹了些亏空,倘或一办移交,曹俯不得了,他亦了不得。

如今既有六万银子解交江宁藩库,转解户部,看来曹俯的纱帽可以稳住了;即或不然,办移交也轻松。当下灵机一动,决定先将自己的三千银子亏空补上;余数先解藩库,有帐将来再算。

于是他说:“震二爷,这六万银子珍贵不下于六十万。这一阵子我为四老爷愁得睡不着。这下子,不要紧了。”

“喔,”曹震自然要打听,“莫非你有什么消息?”

“是啊!早就想告诉震二爷,怕你听了心烦;这会不妨奉告。”说着,从抽斗里掏出一张纸来,递了过去。

“这是‘国书’;劳你驾讲给我听吧。”

清朝人管满州文叫“国书”;满州话是“国语”。其实有语无文;满文完全是译音。曹家除了故世的曹寅以外,连曹俯都不懂满文,更莫说曹震;但八十五是真满州人,为了想考“翻译进士”,在满文上颇下了工夫;平时朋友通信,尽量用满文,尤其是机密消息,为防泄露,满文更宜。

“信上说,皇上的几件‘大事’都料理清楚了;从明年开始,预备大大地整饬一番。内务府派出去的人,亦要看考成。皇上的意思,年记太大、精力不够;杭州孙织造,大概首当其冲,其次是——。”

织造一共三处,苏州高斌,新任不久;他的妻子又是皇四子弘历的乳母,当然可保无虞。这就不言可知是曹俯了。

“不要紧,你不必忌讳;往下说吧!”

“四老爷是受人中伤,里外都有;圣眷难免受影响。好得有怡亲王、平郡王,多少有个照应;倘或四老爷做件值得夸奖的事,王爷们在皇上面前就容易讲话了。如今尽力弥补亏空,不是件大好之事。”八十五紧接着又说:“我明天一早就到藩库去接头;同时尽快通知四老爷。库里不能不留点现银,又是过年;准定先缴五万五;请震二爷今晚上辛苦,详详细细写一封信,我明天托总督衙门‘跑奏摺’的专差带进京;四老爷一出奏,事情就算稳住了。”

曹震听完,大为宽慰,因为这番话在马夫人面前说,真是振振有词。不过今晚绝不可能有闲豫的辰光与心情来写家信。念头一转,拱手说道:“八哥,一客不烦二主;给四老爷的信,请你代笔。偏劳、偏劳,改天我请你河房喝酒。”

说完匆匆而去,但一到家门,却反显得从容了。其时天色已暮,门灯荧然,门上听差见了他,一齐起立;曹震发觉大家都以一种奇异眼光看着他,却以自觉心无愧怍,贸然直入,一直来到马夫人院子里。

这时早有丫头去报,说是“二爷回来了。”马夫人便嘱咐在陪伴安慰的秋月,先迎出去;好从她跟曹震的周旋中,了解他的居心何在。

“震二爷回来了!”

“喔,你在这里。”曹震问说:“太太呢?”

“先有点儿胃气痛;躺了半天,刚睡着。”秋月问道:“震二奶奶的事,震二爷知道了?”

曹震去看八十五时,不闻有什么噩耗;知道妻子已经获救,此时便说:“全家上下要紧,我可没法子再顾她。”

“震二爷这话怎么讲?怎么是‘全家上下要紧’?”

“四老爷如果出了事,全家上下都不得了。你看是那一头要紧呢?”

“震二爷是不是得了什么消息?”

“是啊!”曹震不说消息来源,“表老太爷已经靠不住了;如果不赶紧弥补亏空,四老爷也会出事。”

“表老太爷”指孙文成,他是曹玺的内侄,那时称为“表少爷”;到了曹寅当织造,升格为“表老爷”;如今自然是“表老太爷”。

这时马夫人认为她可以跟曹震见面了;故意隔着门帘问道:“外面是谁?”

“震二爷回来了!”秋月特为高声回答;接着上前掀起门帘,示意曹震入内。

曹震进门先请安;接着便问:“听说太太胃气痛,不知道好一点儿了没有?”

“我不要紧!你知道你媳妇的事吗?”

曹震很谨慎地问:“听说她寻了短见,如今救回来了。是怎么回事呢?”

“你总应该明白吧?”

“我不大明白。”曹震答说,“我自觉没做错了什么。”

马夫人欲语不语,颇显踌躇;秋月穿金引线地提一句:“震二爷是忙四老爷的事去了。”

马夫人就要等她提这话;当下点点头问:“四老爷怎么回事?”

于是曹震便将从八十五那里得来的消息,加枝添叶地讲了一遍;他说他三天之前,即已得知情况不妙,怕马夫人着急,没有告诉她。如今不要紧了;因为他替“四叔”补了一大笔亏空。

“我已经交了两个摺给八哥,让他明天一大早到藩库上兑;今儿晚上我得详详细细写一封信,托总督衙门进京的摺差带去。快的话,年底就可以到;四叔在京里补一个摺子,再有两位王爷的照应,差使是可以保得住了。”

一听这话,马夫人对他的感想,大为不同,不过也不能说他全无过失;“你虽做得不算错,也该跟你媳妇先商量商量才是。”她紧接着,“你赶紧回你屋子里去瞧瞧吧!跟她说几句好话。”

看曹震有迟疑的模样,秋月便从旁开导似地说:“震二爷会的。不管怎么样,震二奶奶是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回来的;就凭这个,震二爷也不能不安慰安慰震二奶奶。”

曹震心想,鬼门关上放回来是假;看这三个摺子是真,如果妻子看得开,不妨息事宁人,说两句好话,了却眼前的麻烦,再作道理。

打定了主意,当即答说:“只要她顾全大局;我也不为已甚。”

这意思是很明显的了;马夫人心中一动,随即问曹震说道:“你坐一会,我还有话跟你说。”当即起身入内,转背时向秋月使了个眼色。

等秋月跟随入内,马夫人低声嘱咐,赶紧到震二奶奶那里去一趟,将这些情形先说一说。

“我明白。”秋月答说,“请太太跟震二爷磨个一刻钟,再放他回去。”


由于预先获得通知,说曹震拿震二奶奶的私房,都还了曹俯的亏空;震二奶奶恰似“哑巴梦见娘,有苦难言”。不过这话是真是假,固待求证;而数目多少,更要问个明白。为了可进可退,有所缓冲起见;震二奶奶仍决定自己暂不跟他见面,由锦儿去问他个水落石出。

因此,曹震一回来,锦儿已守在堂屋门口;见了他先说一句:“家里差点出人命;你没有想到吧?”

“我怎么会想到?”

“你也应该想到的;拿人家的根都刨完了,也未免太不留余地。”

曹震不答她的话,只向里屋指一指问:“现在怎么样了?”

原来锦儿自从存银的酱园来通知,说摺子已换了曹震的名义,急忙告知震二奶奶;赶回来开箱子一看,三个存摺不翼而飞,不由得大惊失色。

但此时犹有希冀,曹震有三万银子,这个年一定可以过得去;余下的两个摺子或许不会即时处理,还来得及拦住。及至锦儿坐轿子去问了余下的两处,才知道都已得手。震二奶奶急痛攻心,找了一服还是曹寅在日封存着的“鹤顶红”,待吞服自尽时,为锦儿及时抢了下来;因而上下都知道震二奶奶要寻短见。

锦儿派人去找曹震,特为关照,说是吞金;用意吓一吓曹震,其实不险只惊。不过此时当然亦不必说实话。

“不要紧了!刚睡着。你请过来;咱们好好说一说。”

锦儿将曹震引到她自己屋子里,亲手关上房门;脸色便不同了,是埋怨的神色,同时将手一伸。

“拿来!”

“什么?”曹震故意问一声。

“三个摺子啊!”

“三个摺子!”曹震轻松自如地,“不在我身上了;现在是在八哥那里,明天一早就送到藩司衙门了。”

“怎么?”锦儿问说:“你拿二奶奶的私房补了公家的亏空?”

“对了!移私作公,四老爷的差使才能保住,全家才有饭吃。”

“别说得那么好听!”锦儿对他的唱高调,颇生反感,“只要你不是狂嫖烂赌,少花几文,又何至于会有今天的亏空。”

“我亏空,她攒私房;一出一入,正好扯个直。”

看他的这惫懒的神情,锦儿倒有些计穷了;想了想问:“你知道三个摺子,一共多少钱?”

“十五万银子。”

“全补了亏空?”锦儿全神贯注着;看曹震稍现迟疑,立即以极具自信的语气说:“绝不会!不过装个幌子。你自己说,这是件瞒不住的事。”

“怎么是装幌子?”曹震抗声说道:“你叫人去问八哥,我交给他几个摺子?”

“几个?”

“两个。”

“那两个?”

曹震又迟疑了。而锦儿是从他一进门,便注意到他随手携着一个包裹;进屋时,那包裹也放在身边。此时知道那包裹贵重;便冷不防地一把抢了过来。

曹震大吃一惊,急忙伸手来夺;锦儿自然不给,但看他神情近乎狞厉,心知不能动蛮,当下用平静而坚定的声音说:“我不要你的。我看一看,仍旧还你。”

“说话算话?”

“对!”

“好吧,你看。”

锦儿不用看,捏一捏就知道了,“是金叶子?”她问。

“不错。”

锦儿就不再看了,但也没有将包裹还给他;随手往身旁一放,口中问道:“你给了那两个摺子?”

“何必多问?”曹震有些窘迫了。

“怎么能不问?就算二奶奶的私房是家用上省下来的;可也是十两八两,一点儿,一点儿积下来的,多少辛苦心血在内,能不问一声吗?”

“好吧,我告诉你。给了两个三万的。”

锦儿松了口气;幸好还剩下八万的摺子。估量那包金叶子,大概值万把银子;必是提了一部份现款,用金叶子折算;那存摺上至少还有六、七万银子。要他吐出来是件不可能的事,权衡利害,只有以小易大。

“这样说,还有个八万的摺子在你手里?”

“没有那么多了。”

“我知道,你提了点儿现款。”锦儿将那包裹交了过去,“我擅作主,这个给你过年;你把摺子跟图章给我。”

曹震一愣,随即警悟,先将金叶子拿到手,放在身后;然后说道:“我跟你说过,没有那么多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把东西给我。”

曹震便从皮袍口袋中,掏出新摺跟他的图章,交给了锦儿。打开一看,不由得色变。

“怎么只剩了一半呢?”锦儿问道:“那包叶子不过一万两银子;最多一万五,数目不对啊!”

“原说没有那么多。”

“少的到那里去了呢?”

“你别问了行不行?”曹震悔之莫及,也很痛苦。

“怎么能不问?你倒摸摸良心看,对得起人对不起人?”

曹震默不作声,就越显得情虚。锦儿觉得他忒过分了,便数落他不告而取,即欠光明磊落,说到亏空,尽可以跟震二奶奶商量;看样子存心不良,只为东窗事发,无法交代,才找了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藉口。

这话说中了曹震的心病,越发开不得口;锦儿也就更振振有词了,“公的不说,再说私的,我擅自作主,把这包金叶子给你过年,二奶奶那里,未必就通过。”她说,“现在摺子上本金八万,利息两千多,这包金叶子一万——。”

“是一万五。”曹震插了句嘴。

“好,就算一万五,加上四万,一共五万五,少了二万七千多银子,你让我怎么交代?不管怎么样,总有个去处,倒说连问都问不得一声,你也太霸道了。”

“我不是说你问不得;只劝你不必问。”

“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理由;有理由就告诉你了。”

“这可真怪事!”锦儿问说,“是给了赛观音那个骚货了不是?”

“那会有这种事?”

“输掉了?才多大的工夫,能输得掉两、三万银子?”

“不是的。”曹震痛苦地摇摇头,“总而言之,怪我自己不好。”

“怎么怪你自己不好?你说。”

“唉!”曹震重重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逃避她的咄咄逼人的眼光。

锦儿看到那包金叶子,立即有了主意;一把拿了过来,拉开抽斗,往里一丢,将插在锁眼上的钥匙一转,只听得清脆的“喀拉”一声,抽斗锁上了。

这一声惊动了曹震,回头一看,才想起金叶子得而复失,这一急非同小可;而锦儿不等他开口索取,先就提了条件。

“你说,说明白了,我把金叶子还给你。”

曹震无奈,只好编个理由:“让人给借走了。”

“借给谁?”

“吴三爷。”

一听是吴铎;锦儿更不敢放松,“凭什么你借两三万两银子给他?”她说,“这个人笑里藏刀,吃人不吐骨头;你怎会交上这种朋友?只怕不是借;是骗你,哄你吧?”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能受他的骗?”

锦儿细看他的脸色,他却将脸避了开去;锦儿就怎么样也不信“借”这一个字了。

“既然是借,总有字据吧?你倒拿出来瞧瞧。”

“朋友嘛,还不是一句话;何必要借据?”

“哼!”锦儿冷笑,“你倒真大方!既然能糟蹋二奶奶的钱,两三万银子送人,想来自己的债务已经了掉了。”说着,手捏存摺,往外便走。

曹震自然要拦住她,“你别走!”他陪着笑说,“等我慢慢告诉你。”

锦儿便坐了下来,等了好一会,不见他发话,便说了句:“我等着呢!”

曹震实在说不出口,但除非弃金,不能不说。迟疑了很久,终于作了困难的选择;“你先把那包金叶子给我。”他说,“我不骗你,一定说实话。”

“不行!”锦儿断然拒绝,“我上当只能上一回。”

“好吧,我就告诉你;赵胖子心太狠,我折了给他了。”

“怎么说?我不懂。”

于是曹震嗫嚅着说了经过;锦儿黯然无语,渐渐地起身,开了抽抖将一包金叶子摆在桌上,自语似地轻声说道:“现在我才明白,好大一家人家,怎么会一下子败了下来?”

曹震突然记起锦儿受震二奶奶指使,贿买曹世隆脱逃之事,立即有句反唇相讥的话:“与其让她们去塞狗洞,还不如我来用。”但将要出口时,终于忍住;因为想到自己的行迳,比震二奶奶也好不到那里;白白让赵胖子黑吃黑弄走两万七千两银子,不也是“塞狗洞”吗?


震二奶奶听锦儿说完经过,拉长了脸不作声;那种脸色实在难看。

“看开点吧!”锦儿劝她,“不管怎么样,他总也有短处让人拿住了。‘财去身安乐’,他不会再打饥荒了。”

“十万银子,换来你这几句话;你看得开,我可看不开。”

言下大有责怪锦儿之意;使得她透骨冰凉,心都在发抖。

震二奶奶只顾心疼私房钱,忽略了锦儿的表情;话一说开头,当然也忍不住,“你也太好说话了!”她说,“早知如此,倒不如我豁出去,跟他大闹一场。”

这一下锦儿可忍不住了,她自以为忠心护主,不惜跟他一起淌混水;刚才能把曹震说得哑口无言,挫了他的锐气,让他无法兼提这桩家丑。唯一可以休妻的时间,已经错过,自己认为也很用了些手腕。不道所得的结果是如此,这口气又如何咽得下?

一冲动之下,霍地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回走。这一下震二奶奶方始省悟,是把她得罪了;回想一想自己的话,确是不能教人心服。但等她方有悔意时,已经失去了安抚锦儿的机会。

这就不但悔,并且相当着急;不知锦儿一怒之下,会有什么动作?反正只要有任何动作,对她都不会有好处;因而心里七上八下,自觉得没有这样软弱无用过。

在锦儿倒真想拿行动来出气;她一个劲要找曹震,取回那包金叶子,同时告诉他说:“二奶奶心疼她的钱,你别让我为难;有话你自己跟她说去。”然后回来再跟震二奶奶说:“我把他现在手里有的东西,都替你拿回来了。总不能把他交给八哥的两个摺子,跟赵胖子诈了去的两万七千银子,也记在我头上吧?”

这样做自然很痛快;可是,想到他们夫妇两闹得天翻地覆,而马夫人又必然会找她去料理这桩麻烦,不由得就气馁了。

在堂屋里扶着桌子想了半天,到底还是忍住;但对震二奶奶却仍然负气莫释。再想到她跟曹世隆的那桩丑事,闹得合家皆知,无不在背地里窃窃私语,连自己见了人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抬不起头;不由得又气又恨,从心底浮起渺视,平时处处忌惮的感觉,十分中起码去了七分。

“我出去串串门子。”她唤住一个小丫头说,“二奶奶那里你看着一点儿;如果问起我,你说不知道到那里去了。”

说完找秋月去诉苦发牢骚。震二奶奶自然要问;小丫头便照她的话回答。震二奶奶便说:“你去找一找;看在那儿?”

“是!”小丫头问:“找到了怎么说?”

怎么说呢?自然是劝她回来;但这得有番婉转而不失身分的说词。说得不好,给人一个锦儿跟她主子发脾气;震二奶奶做了亏心事,不能不跟她说好话的印象,以后还怎么能驭下服众。若说找个泛泛的理由,譬如伤处作疼,要她回来看看,万一她倒不理,这在面子上又怎么下得来?

“唉!”她叹口气,“你只去找一找,看她在那里,干些什么?悄悄儿去,悄悄儿回来。”

这个小丫头很伶俐,很快地回来报告,锦儿在秋月那里,谈得很热闹。

“还有什么人在?”

“季姨娘屋子里的夏云也在。”

听说在秋月那里,震二奶奶比较能放心,因为秋月最识大体,一定会劝她回来;但有夏云在,事情就难说了。回想当时夏云输诚,本可趁势收服她,作个帮手;只为一念之误,猜忌疏远,以致生出多少是非。这一来又平添了几许悔恨,心情越发灰恶。


遥听得巡更的梆子打三更,秋月催着锦儿说:“夏云都走了一个更次了,你请吧!我也倦了。”

“不!今儿我睡在你这里。”

“别这么着。”秋月说道:“刚才大家劝了你半天,你怎么还是执迷不悟呢?不管怎么样,震二奶奶现在只靠你一个人;你想想她的心境!如今只能她对不起你,不能你对不起她。”

“我没有什么对不起她。”

“你不回去,就是对不起她。现在好比共患难;不能说共了一半,不理她了。那叫什么共患难?”

“还有一层,”冬雪插进来说;她的话很率直:“你得替我们想想,你如果今天不回去,震二奶奶一定会怪到我们头上,尤其是秋月。”

“这话说得倒是。”锦儿霍地起立,“我不能替你们招怨。”

秋月微微瞪了冬雪一眼,怪她不会说话,看样子锦儿越发负气,不会跟震二奶奶和解;这可得好好劝一劝她。

“你得聪明一点儿!”她拉着锦儿的手,一路送、一路说:“这会儿震二奶奶一定悔得要命;你宽宏大量,照样照应她,她会打心眼儿感激你,把你平时的好处都想了起来。不然呢,把你平时对她的好处都折了!你倒想想,那一样合算?”

明知她的话不错,但锦儿实在是伤透了心,因而听不入耳!为了敷衍秋月,只含含糊糊地说:“等我好好想一想;我也困了。”

“对了,好好睡一觉;等醒过来,平心静气想一想,你就会知道,我劝你的话是为你好。”

“我知道!我知道你为我好。”锦儿的牢骚又来了,“人人对我都好,就一个人不是。”

这时小丫头已点上灯笼,预备送锦儿回去;秋月看她仍未心回意转,便要亲自送她,为的是同行一程,还有劝她的机会。

“不必,不必!”锦儿双手外推,作个坚决辞谢的姿势,“我懂你的意思。等我好好睡一觉,明儿早晨也许就忘记这回事了。”

秋月心想这倒是实话,不过还得切实劝一劝;沉吟了一会,想起一个说法,“千不看,万不看,只看两个人的分上。”她手往堂屋一指,“一个是老太太;一个是芹官。老太太若是在此,瞧见震二奶奶今天这么可怜巴巴的模样,会伤心成个什么样儿,我可是想都不敢想;不过,只看芹官,也就可以猜想到了!这两天他拉长了脸,眉心都打成结了;不管春雨怎么劝他、逗他,总没有笑脸。说多了还惹他发脾气。如今再看你不理震二奶奶;只怕他真要哭出来了!好妹子,你有多少委屈,只算在这一老一少两个人的帐上,行不行?”

这番话着实见效,锦儿等她话刚一完,立即答说:“我就看这一老一少的分上;将这一段儿丢开就是。”她接着又说:“这下儿你可以放心,不必再押解我回去了吧?”

秋月笑笑不答,只细心关照坐夜的老婆子:“好好儿送锦姑娘回去。夜深了,小声点儿;你喜欢多嘴,嗓门儿又大,别惊吵了震二奶奶。”

老婆子答应着,果然一路无话地将锦儿送了回去。门是虚掩着的,锦儿悄悄推了进去,顺手闩上。恰好刮起一阵西北风,直扑面门,冷得她发抖;急忙推开堂屋门,等门打盹的小丫头,方始惊醒;锦儿便指指震二奶奶的卧房,低声问道:“什么时候睡的?”

小ㄚ头想了一下说:“大概刚睡。”

“怎么叫大概?”

“二更天还听见二奶奶起来的声音,灯也挺亮的;这会儿灯黑了。大概睡得不久。”

锦儿心想她睡着了不知道,所以说“大概”。既然睡得不久,就不必进去了,低声说一句:“你睡去吧!明儿一早叫我。”

等锦儿睡下,震二奶奶也醒了;唤起在她床前打地铺的小ㄚ头,捻亮了灯,看钟上已交丑时,便即说道:“你去看看,回来了没有?”

这个小ㄚ头出去一看,堂屋上了闩;等门的不见踪影;再转到锦儿卧房后窗下,只见窗帘有微光,自然是睡下了。

“回来了。都上床了。”

震二奶奶的心一沉!平时再晚回来,一定会悄悄儿来看一看;这晚上,果然是赌气了!

于是黯然拥被而坐;等小ㄚ头复又睡下,鼾声渐起,虽极轻微,也觉得吵人,越发心烦意噪,只在想着锦儿。

“唉!”她悄然自语:“她不来,我找她去!反正委屈到家了,也不在乎这一点。”

念头转定,随即下床;小丝棉袄上披一件斗篷,轻轻开门出去;到得锦儿那里,举手推门文风不动。震二奶奶不觉气馁了。

她只当锦儿是有意相拒;因为以前她的房门是不上闩的——其实,从曹震夫妇感情破裂那两天起,锦儿便已改变了习惯。因为她怕卷入漩涡;更怕震二奶奶猜疑她暗中在帮曹震,所以除了白天疏远外,归寝时特意闩上房门;免得曹震夜半来求欢,拒之不可,纳之又怕震二奶奶疑心他们枕上密语。

此中委屈,震二奶奶再机敏也猜想不到;此时她只在踌躇,倘或叩门而锦儿不理,岂非是再一次的自取其辱;但如悄然而回,可以预知,必是眼睁睁等天亮,那是种什么滋味。

突然间,擂门如鼓;既是深夜,震二奶奶又是草木皆惊的心境,所以这一吓,冷汗淋漓,手脚皆软,赶紧伸手在房门上撑住,才不致瘫了下去。

这时锦儿也惊醒了,亦是心跳不已;匆匆起来,抓了件丝棉袄披在身上,便来开门;那知门闩一拔,震二奶撑不住了,整个身子往门槛扑了进去,连锦儿一起撞倒在地。

“哇!”锦儿吓得狂喊;再想到听说过不止一回的故事,那就简直吓得魂灵出窍了——有那受人欺侮凌辱,含冤莫伸的,有个极狠毒的报复办法,半夜到冤家门前去上吊,或者服毒自杀,锦儿原就几次想到,而且这晚上秋月也曾谈起相同的想法,震二奶奶是极要面子的人,出了这件丑事,只怕寻短见,需得防备。因此,这时她很快的发生联想,本就想寻死,又受了她的刺激,一时想不开,服了毒药,死在她房门外了。

就在这片刻昏瞀之中,堂屋门又“蓬蓬”地响了起来,“二爷进来了!”是坐夜的陈妈的声音,“谁来开开门?”

“我的天,是怎么回事?”锦儿强自挣扎着,将被震二奶奶压住的双腿抽了出来;顾不得外面叫门,先伸手到震二奶奶胸前一按,不觉松了口气,心还在跳。

于是,站起身来,先去开了堂屋门;连看一看曹震的工夫都没有,只说一句:“把灯给我!”从陈妈手中接过明角风灯,转身便走;只见震二奶奶已坐了起来。她是连番受惊,一时虚脱,离昏厥只一线之隔。人虽勉强坐了起来,要想站起来却力不从心了。

这时整座院子里的人都起来了,而且集中在堂屋内外;无不困惑万分。自然,最诧异的是曹震。

“没事了,各人去睡各人的觉。”锦儿看一看曹震的脸色,又发现他手中拿着一封信,刚定下来的心,不觉又往下沉。

当然,先将震二奶奶扶了回去,曹震跟在后面问道:“怎么回事?”

“我睡不着,想找锦儿去聊天;那知你半夜敲门——。”震二奶奶突然想到,“日间不作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这句俗语;自恨措词不好,所以停了一下,方又说道:“锦儿的门又开得猛了些,害我一跤跌了进去,差点摔死。”

曹震毕竟还是本性忠厚一路的人,看到妻子这种狼狈的模样,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因此,不忍加重她的刺激,说一句:“你好好睡吧!我有几句话跟锦儿谈。”

这个说法实在不高明,数九寒天,半夜里叫开中门有话说,自然是十分紧急的事,却偏又不肯跟震二奶奶谈;令人在着急以外,更增了几分猜疑。不过,锦儿比较冷静,向曹震示意说道:“你先到我屋子里等我。”

接着帮小ㄚ头将震二奶奶扶上床,方始低声表示了她的看法;必是出了什么为难的,曹震不愿意让她着急,所以要避开说话。反正等不多时,她会来报告曹震说什么,这会儿先好好息一息。

震二奶奶没有说什么,只投以感动的一瞥;锦儿看她要掉眼泪,赶紧转身,出门而去。

一回自己屋子,只见曹震对着灯发楞;她便先问:“什么等不到明天说的话,半夜里巴巴地叫中门?”

“出事了!”曹震说:“我来找你,是要让你去告诉太太。”

他的声音听上去空落落地,令人大有种异样的感觉;锦儿心里七上八下,自觉软弱异常,扶着桌子坐了下来,才能开口说话。

“出了什么事?半夜里就得跟太太去回?”

“你看!”

从曹震手中接过一封为汗水浸渍、既绉且脏的信,抽出信笺铺平了看,上面写的是:“内阁奉上谕:杭州织造孙文成年已老迈;李秉忠着以按察司衔管理杭州织造事务。江宁织造曹俯,审案未结,着隋赫德以内务府郎中职衔,管理江宁织造事务。钦此!”

“完了!”锦儿不觉失声:“上下担心的事,到底没有能避掉。”

“烦的是‘审案未结’这句话——。”

“到底是么案子呢?”

“还不是塞楞额那个忘八羔子多事。”

这是指的三处织造差人进京,多索夫马、苦累驿站,为山东巡抚塞楞额所参那一案。锦儿想了想问道:“那是三处都有分的案子,为什么独独四老爷‘审案未结’?只怕还有别的案子吧?”

“那,那——”曹震乱搔着头,“那就更麻烦了!怎么办呢?我都没有主张了。”

锦儿陡然发觉,自己肩上的负荷加重了——震二奶奶的处境,有力也难使;料理这场麻烦的责任,只怕要落到她头上。她也知道,这是件不容犹豫推诿的事,因而自我鼓起劲来,先替曹震撑腰。

“二爷,”她正色说道:“这一回你可真的是一家之主了;你要拿出魄力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会儿也不必去见太太,见了没有用处,反而吓着了她。如今该怎么办,干脆你就自个儿拿主意吧!”

“我就是没有主意。你说,我来办。”

锦儿对他又失望,又怜惜;叹口气说:“这会儿你该知道了吧,咱们这一家人家,还真少不了二奶奶这么个人。”

曹震默然半晌,终于说了句:“你倒跟她去商量商量。”

锦儿在等他这句话;他的话一出口,她随即便说:“咱们一块儿去。”

“不,不!你跟她去商量;我也回去静静儿想一想。”

锦儿看钟上短针已指四点,料想这一夜也不用打算睡了;“你就睡我的床吧!”她说,“反正我到了二奶奶屋里,一定是谈到天亮。”

“也好!”

于是锦儿先服侍他上床,棉被犹温;芗泽微度,曹震心里动得一动,马上就冷了。


“迟早有这么一天!不过年下来这么个消息,老天爷未免太无情了一点。”震二奶奶脸色落寞地想了好一会说:“你倒问问他,还有多少亏空?”

“怎么?二奶奶打算——”

“虽是赌帐,也得弄清楚。”震二奶奶抢着说:“墙倒众人推;自己根脚不松动,别人就不容易推了。”

想想也是。现在要靠曹震出面应付各方,当然要让他站稳脚步。锦儿由衷地佩服震二奶奶,见识毕竟高人一等。

“另外还有些穷亲戚放的帐,也得趁早料理清楚,拿单据收了回来。”

“这,”锦儿叹口气,“还不知道内帐房有钱没有?”

“喏!”震二奶奶往枕头下一掏,将个纸包扔在锦儿身边;打开来一看,是曹震过了户的四万银子新存摺,与他的一枚图章。

“二奶奶不打算要这四万银子了?”

“也要能要得起来,才能要啊!”震二奶奶紧接着又说:“你把当票检一检;听说太太那里也有几张,你也去要了来。”

“要了来怎么样?都赎出来?”

“你怎么越说越傻?再说,赎出来干吗?莫非还充阔。”

“我,我不大懂你这话。”

“你不懂,我就干脆告诉你吧!大概一过了年,就会抄家;能多弄几张当票摆着,或许倒还减点儿罪过。”

锦儿一听这话,半晌作声不得;真的会抄家?她简直想都不敢想了。

“你不相信是不是?”

“我不是不相信;我是在想,四老爷的亏空也补得差不多了;有王爷在里头照应,定一个期限补足,也就是了。何必非抄家不可?”

“你这是跟谁讲理?跟皇上讲理吗?你也未免想得太天真了。”震二奶奶又说:“你没有想到舅太爷家的情形?”

一提这一点,锦儿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既不信,又不甘地说:“不会的!如果那样子;倒不如一索子吊死了还好些。”

“我想也不致于到那地步。”震二奶奶也觉得话说得过分,有害无益;因而郑重告诫:“你再去问问他,消息是怎么来的?还有什么人知道?这个消息,绝不可透露;除了咱们这儿三个,明儿只能告诉两个人。”

她未曾说那两人是谁;不过锦儿能猜想得到,“一个自然是太太。”她问:“还有一个是秋月?”

“对了。”震二奶奶沉吟着,自语似地说:“春雨呢?要不要让她也知道?”

“春雨知道了,芹官自然也知道了。”

“那倒不尽然。关照她瞒着芹官,她一定听话。”

提到春雨,想到芹官,由芹官又想到曹老太太,震二奶奶再也无法强自矜持,故作刚强了;一时思前想后,凄凉万状,不过既无哭声,亦非饮泣,只是泪如雨下;眼中映光,五色闪烁,将锦儿看得怔怔地惊疑不定,“从舅太爷出事以后,几次做梦;梦见抄家,哭醒来心里宽松,原来是梦!如今梦成真的了!”震二奶奶这时才有痛苦的表情,“将来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虽不致于像李家那么惨;一回了旗,那种冷冷清清的日子,也够人受的。芹官怎么能过那种日子,我真想都不敢想?”

这一说也勾动了锦儿的愁思;但也只能往宽处去想,“总算还好!”她说:“若是老太太在世,听到今天的消息,那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那就一定先急死四个人!”震二奶奶说:“秋月、太太、芹官、我。”

“这样说,还是不幸中的大幸。”锦儿又说:“如今全靠二奶奶你了;可得定下心来,好好拿个大主意。”

“怎么叫‘拿个大主意’?”震二奶奶住了眼泪;用锦儿递给她的一方手绢拭着脸问。

“嘚,”锦儿低声说道:“总得留个退步啊!”

震二奶奶不作声,脸色却越来越阴沉;好久才叹了口无声的气。

“晚了!又晚了一步!若非闹这场闲是非,把祭田那件事也办了。如今,那里还有退步?”

震二奶奶说到这里,突然又停了下来;双眼乱眨,显然在考虑一个绝大的疑难;因此锦儿便不作声,静静等着。

“我起来!”震二奶奶冒出来一句;随即便要下床。

“干嘛?”

“找秋月去商量;商量定了,天一亮就得动手。”

“这——,”锦儿说道:“如果真是那么急,也不必二奶奶亲自去找她;我把她请来就是。”

“也好!”震二奶奶说,“别惊动人!”

等锦儿将秋月邀了来,让她们深感诧异的是,震二奶奶毫无愁苦之容;屋子里收拾过了,衾枕都叠得好好地;火盆续了炭,烧得极旺。她只穿一件宽大的薄棉袄,正在火盆上调制烫饭;靠窗的方桌上,点着明晃晃的一支新烛,已摆好了四个吃粥的荤素碟子。

“外面挺冷的吧!”震二奶奶头也不抬地说:“先吃烫饭。暖了身子,饱了肚子好办事。”

锦儿与秋月对看了一眼,都有莫测高深之感;因而也都不开口,只分别动手,一个从震二奶奶手里接过杓子;一个去检点餐桌。

震二奶奶居中,锦儿与秋月相向坐定;等小丫头盛上粥来,震二奶奶说道:“你盛了烫饭到后房去吃,这里不用你招呼。倘或耳朵里刮到一句、半句话,只当没有听见;你要敢胡说,当心我揭了你的皮。听清楚了没有?”

凡是为她挑在身边的,都知道守口如瓶是最要紧的一件事;那小丫头答一句:“听清楚了。”随即回避得远远地。

“我刚才前前后后都想过了。”震二奶奶从容说道:“事情要往远处去想,可得往妥当的地方安排。你们说,会坏到什么地步?”

“我还不怎么完全清楚。”秋月答说:“不过,总不至于像李家那样吧?”

“那大概不至于;抄家,想来是免不了的。”

“就那样也够受的了。”锦儿将饭碗放了下来。

震二奶奶挟了一个醉蟹的蟹盖,搁在她面前的碟子里,“就是这一个不抄。”她仿佛无视于锦儿的忧色,“我也担心太太会受不了。还有芹官,也是累赘。我有个主意,你们看行不行?我想请太太带着芹官,赶年内先进京;反正迟早是要回旗的,何必在这里受惊吓。”

这个主意,好像有点匪夷所思;但细想一想,却不失为妥当的安排,只是有一层顾虑。

“都快送灶了;忽然要赶进京,这不让人奇怪吗?”秋月又问,“少不得总有几家要替太太饯行;见了人怎么说呢?”

“自然有非马上赶进京不可的缘故。”震二奶奶问锦儿:“今天那封信是怎么来的?”锦儿还在思索曹震所说的经过;秋月插了句嘴:“想来是专差。”

震二奶奶点点头说:“信里说些什么,当然不会有人知道,现在还来得及遮盖。你们听清楚了,大家的说法,不能有出入。”说着,端起碗来吃饭。

“是怎么个说法?”锦儿心急;看她那好整以暇的神情,近乎做作,不觉微生嗔意,“那里就饿成这个样子!连说句话的工夫都顾不上来了。”

“急脉缓受。”震二奶奶正色说道:“往后风波不知多少?太太一走,内里只有我们三个人撑;你得沉住气!”

原来她是故意在磨练她们应变的涵养;锦儿倒是心平气和,生了信心,居然能剔着蟹盖中的紫膏吃了。

“怎么个说法呢?说外老太太得重病,来势不轻;想太太想得要命;外孙子也没有见过。舅老爷派专差送信来,请太太带着芹官赶进京去见一面;晚一步,只怕送终都不能够。”

这个说法,一面为马夫人进京找了非常充足的理由;一面也可以消释全家上下,因为京差星夜送信而引起的惊疑。锦儿与秋月都心领神会,深深点头。

“我还在想,”震二奶奶又说,“甚至连太太面前都这么说,索性瞒到底。”

“那不好!”秋月接口,“外老太太八十多了,虽是嫡母;跟太太的感情一向是好的,听得这些话,不就急坏了?”

“太太面前不能瞒。”锦儿也不赞成,“不过,芹官倒是不让他知道真相的好。”

“好吧!就照你们的意思。”震二奶奶看着锦儿说,“你吃完了,把咱们商量好了的主意,去告诉二爷,看他还有什么话?”

锦儿点点头,吃完一碗烫饭,搁下筷子就走了。

这时震二奶奶起身去开了红木大柜,东寻西找,口中不断在自语:“咦!会搁到那儿去了呢?”

秋月忍不住问道:“震二奶奶,你倒是找什么呀?”

一语未毕,听她欢然说道:“在这儿了!”随即见她探身进去,不知从那个角落中找出来一个瓶子。

瓶子是水晶的,高约尺许;一望而知是瓶药酒。秋月知道它的来历;是先帝所御赐,用老山人参、茯苓、黄术等等药料、浸泡天主教士进献的陈年白酒,真正“上用”,与寻常赏人的药酒不同。曹寅去世时,还剩下三瓶;那年李煦来看曹老太太,喝了两瓶,剩下一瓶,让震二奶奶要了来,一直舍不得喝,说是她的“一宝”。

“怎么?你宝贝都不要了?”

“家都破了,还留着这个干什么?”震二奶奶突然住手,“今天还是不能喝。过一天给老太太除灵;先上了供,大家‘散福’。”

听得“除灵”二字,秋月格外关心;不过察言观色,已知震二奶奶对应付这场倾家的灾难,有全盘的打算,所以并不急着动问。

震二奶奶将药酒仍旧送回柜子,走回来说道:“秋月,如今内里真要靠我们三个了。其实锦儿只能算我的帮手;真正要挑这副担子的,只你我两个。”秋月颇有负荷不胜之感,急忙说道:“震二奶奶,你太抬举我了——”

“你不必客气。”震二奶奶抢着说:“可也不必怕;这副担子当然也要让你挑得动。刚才我细想过了,事情也还不至于糟得不可收拾。咱们家跟大舅太爷的情形不同;大舅太爷是跟八阿哥、九阿哥都有往来,当今皇上早就讨厌他了。四老爷为人忠厚老实,皇上也知道的;如今不过闹了亏空,办事也不怎么漂亮。亏空好得有几万银子已经先补进去了;抄家就来抄好了,把亏空补完,自然没事。”

听她说得在理,而且语气又是从容坚定,秋月不觉愁怀一宽;肩上的也就不太觉得沉重了。

“如今最要紧的是两件事,一件是别让太太受惊;芹官是咱们家一颗苗,将来长成大树,让全家遮荫,都指望着他,当然也要格外看住。这件事我托你跟太太去说:该挑什么人跟了去?该带什么东西?你跟太太商量好了,就算定规了。”震二奶奶紧接着又说:“太太只怕要你跟了去;我可得把你留下。”

“我明白,我不走!不过太太的私房,现银虽没有,东西也不少,光是大毛衣服就有上十口箱子,这要带了去,不惹眼吗?”

“不但惹眼,路上还怕遭抢。”震二奶奶紧接着说:“我要托你去跟太太说的道理,就在这里。”

秋月点点头;明知道是桩不好办的差使,也只得硬了头皮答应下来。

“第二件,是务必不能惹出闲是闲非来。”震二奶奶又说:“咱们破家不要紧;得要买人家‘可惜’两个字。若落得人说一声‘活该’;那就完了!甭想再翻身了。”

接着震二奶奶又论曹家的形势;有平郡王这门贵亲,将来一定可望有照应。就怕落个坏名声在那里,变成爱莫能助。“震二奶奶,你真拿得起来。”秋月越发有信心了,“你说吧!怎么才能买人家‘可惜’两个字?”

“自然是行事别刻薄;更不能落个话把在那里。”震二奶奶用感慨而豁达的语气说:“反正咱们家还没有破;我可是让我们那位二爷玩儿完了!既然命该如此,就认命吧!我手里还有五六万银子;预备让太太带一万银子走,其余的先还二爷的亏空。余下亲戚存在这里吃利息的钱,扫数还清了它。至于人欠的,也很有个数目,大可不必去讨。反正要抄了家,只拿借据往外一送,自有官府去追;咱们既不藏私,又做了人情,何乐不为?”

秋月心想,震二奶奶真是厉害;不过,这样做法,表面是尽了人情,实际上却是害了别人。因而提出建议:“官府一追,不但一个子儿不能少,额外还得花费。倒不如先跟欠钱的人说通了,那怕打个折扣呢,把借据还了人家,岂不干净?”

震二奶奶看了她一眼说:“我们都是菩萨心肠。有天芹官跟我闲聊,说什么世界上最痛快的事,莫如孟尝君那个姓冯的清客,替东家去收帐,空双手回来,连人家的借据都烧掉了。曹李两家的老太爷当初都是太慷慨了,才落得抄家还亏空的下场。”稍停一下又说:“你的话也有道理,不过这会儿没法子跟人家去说;你是好意,他还只当这会儿去要债,竟是连年都不叫人家过了。你那个主意,咱们到时候再看吧!”

“原是到一个地步说一个地步的话。”秋月想起一个人,“全家上下,别的都好办,就怕季姨娘不懂事。若是知道了这个消息,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得人心都烦了。”

“这话一点不错!”震二奶奶叹口气,“我也是什么都有办法,就拿季姨娘没法子。说不得也只好交给你了;好在有夏云。”

“我在想,”秋月很谨慎地说,“是不是让太太把棠官也带了去呢?”

“照道理说,芹官跟棠官应该一例看待,才显得公平。不过,这番意思怕季姨娘不明白。”

看震二奶奶不反对;秋月急忙说道:“这不要紧!让夏云跟她细细说明白。”

“好吧!你告诉夏云,把棠官带了去,季姨娘可不能再乱吵了。”

“当然,这非说明白了不可的。”

震二奶奶不作声,拿着象牙签子剔了好一会的牙,突然显得有些激动地说:“秋月,我拿你当妹妹看,告诉你一句心腹话:我是最要强的人;这一回让我们那位吃里扒外的二爷,把我弄得灰头土脸,人面前抬不起头,你想我心里是什么滋味?现在出了这场祸事,倒是我的一个机会;你看着好了,我一定把已丢了的面子捡回来。”

秋月不十分明白她的意思,只能泛泛安慰,“震二奶奶把这件事忘掉了吧!”她说:“公道自在人心,日久天长,自然知道震二奶奶你是怎样一个人?”

“对了!就是这句话。”震二奶奶说:“泥人还有个土性;别以为我就会受这么大的委屈。”

听得这话,秋月颇为不安。听她的语气,仿佛要报复;而看她的脸色,却又不像。

这时锦儿已去而复回;进门便说:“二爷说,全照您的意思,倘能还清了他的亏空,他替你赔不是。”

“我才不稀罕;拿钱买出来的。”震二奶奶撇撇嘴。

“震二奶奶,这话你可错了。”秋月急忙代为辩解,“震二爷的意思是,你替他还亏空,足见得你顾夫妻的情分;相形之下,就显得他不对了,所以替你赔不是。”

“不管你们怎么说吧,我算是怕了他了。”震二奶奶犹有悻悻之意。

秋月和锦儿都不答腔。收拾了桌子,酽酽地沏了一壶茶,细谈应变要办的几件事,该如何着手;等谈得都有了头绪,曙色也透上窗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