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进后堂作了揖,颜巡检问道:“堂翁见召,有什么吩咐。”
“请坐,请坐。”上元曾知县很客气地,“昨天制台特为找了我去,对老兄很夸奖了一番,说你肯实心办事;连我面子上也很光采。”
“这都是堂翁的栽培。”
“不敢当,不敢当。”曾知县紧接着说:“不过制台要我再问一问,老兄公事里所叙的,可有一句虚言?”
“句句是实。”
“那好。”曾知县深深点头;然后又放低了声音说:“曹家方面的情形,你还得多费心,常常打听打听。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务必随时让我知道。”
“是!”
“今年‘大计’;老兄必是‘上考。’”
听说考绩列为上等,升官有望:颜巡检即时请安道谢,笑嘻嘻地退了出来。曾知县也很满意,因为他那一声“句句是实”;对两江总督范时绎足可交代了。
原来自康熙年间起始,就有一种密奏制度。上下交通,原有极严的体制,地方官虽说当到监司,便有题奏的资格;但藩司、臬司既为督抚属官,遇到公事上有所陈说,当然先报督抚;督抚若认为有出奏的必要,自会处理,不劳监司越级陈奏。因此若说藩臬拜摺,必是参劾督抚;而监司参封疆,在朝廷亦视为大忌。因为如此,监司虽说亦有题奏之权,但这份权力,可说根本没有使用的机会。
亦因为如此,朝廷对地方上的情形更隔膜了,一切只听督抚的陈奏;连监司是何意见,都无从得知,都莫说道府州县。
为了不使下情壅于上闻,先朝才创始了密奏制度,扩大耳目。各省除将军、督抚、学政以外,凡是钦命官员,譬如织造之类,都可以规定必须亲笔缮写;到京呈递,不经通政司,而由大内奏事处,用黄匣呈御前。君臣万里,恰如咫尺相对;同时规定,除陈奏本身职司以外,举凡地方上一切与国计民生有关的事故,皆可陈奏。皇帝亦经常有所垂询;不论是否本身职掌,都须打听翔实,密密陈奏。高居九重,而阛阓琐屑,往往知其首尾,就靠的是这个密奏制度的运用。
当今皇帝,机心极深,对这个制度的运用,更是出神入化;他又另外发明了一套考查臣下是否诚实的办法——说穿了不足为奇,无非同中见异。譬如每年入冬第一场瑞雪,照例皆须奏报,大家都说得雪八寸;唯独有一人说得雪一尺许,此人的话是否可靠,就有疑问了。再如久旱得雨,亦须奏闻;如果只是一场小雨,对旱象的疏解,并无多大补益,而唯独巡抚道甘霖沛降,欢声雷动,今年必仍丰收;便可料定此人居官,务为矫饰,只报喜、不报忧,更不知民生疾苦为何物。这样的封疆大吏,必遭黜陟。
这个办法行之既久,奥妙不成秘密,因此督抚密奏,无不存着戒心,力求真实;颜巡检的报告,需要进一步查证,亦就是为了这个缘故。
这时的两江总督又称江南总督,是名臣之后,他家本出于苏州范氏;始祖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到了明朝嘉靖年间,出现一位兵部尚书,名叫范锶;他的儿子叫范沉,因为立了军功而授为沈阳卫指挥同知,范家从此落藉辽东。
范沉有孙子叫范文程。当清太祖起兵时,范文程是一名秀才;不知以何因缘,竟报效了清太祖;相谈之下,清太祖大为倾服,从此做了幕后的军师。及至清太宗接位,更见重用;清兵入关得天下,公认得力于两个汉人,一个是洪承畴、一个就是范文程。
范文程有六个儿子,第三子叫范承勋,官至兵部尚书;他就是范时绎的父亲。范时绎在康熙末年还只是一名佐领,当今皇帝即位,升调为马兰峪副将,短短四五年间,官符如火,竟得出任财雄势大的两江总督,只为他的一桩差使干得出色,才能大蒙恩眷。
这桩差使就是看守十四阿哥恂郡王。当今皇帝夺位之初,母以子贵的仁寿皇太后,心疼小儿子恂郡王;一直跟做皇帝的大儿子赌气;皇帝心想,恂郡王如果住在京里,无法禁止他不跟太后见面,而一见了面,母子抱头痛哭,实在不成样子。为此伤透脑筋;最后是那个以姚广孝第二自命的文觉,想出来很绝的一着,在雍正元年四月,先帝奉安时,降旨命恂郡王在陵寝附近居住,俾“得于大祀之日,行礼尽心。”目的就在将他跟太后隔离开来。
圣祖仁皇帝的陵,名为“景陵”,在遵化州的昌瑞山;此山之北即为长城,自东而西有青山口、喜峰口、罗文峪口、马兰峪关;此与简称马兰关是守御要地,明朝中叶、蒙古几次由此处入寇,因而特设总兵一员,负防守之责。到了清朝,内外蒙古已绥服,马兰关不再是备边重镇,但因陵寝要地,需要严密保护,所以保留着原来的编制,并不裁撤。
及至恂郡王奉旨看守景陵,住在昌瑞山以南的汤泉,亦归马兰关总兵保护;此时的范时绎已由副将升为总兵,深喻皇帝的意向所在,不必叮嘱,便负起严密看守的责任,恂郡王住处附近,经常戒严;由汤泉通往京师的唯一一条大路、设置多处关卡,盘查极严,行人形迹,稍有可疑,就会被挡住,甚至带入营内,仔细查问。
而且还破获了许多恂郡王迹近“谋反”的“逆迹”;有一次还捕获了一名叫蔡怀玺的“奸人”,说是到恂郡王住处去投书,称恂郡王为“皇帝”;称皇九子允?的生母为“太后”。范时绎得知此事,特为去查问;据说恂郡王包庇蔡怀玺,将书信中“大逆之言”的一部分裁掉,余下不关紧要的部分,交给范时绎,关照他“酌量完结”;而范时绎据实奏陈;因此大得皇帝的赏识,在雍正四年四月,特旨派置两江总督,一直至今。
这在范时绎,当然要感恩图报;同时他亦很清楚,他之得宠以及调任两江总督,是皇帝看他能尽稽察之责,要他到江南来整治年羹尧、隆科多以及其他一班倾向于“八贝子”及恂郡王的“奸人”。因此,其他政务都可以摆在一边,唯独对于这方面,丝毫不敢放松。
至于曹家的事,他虽知道曹俯为人忠厚谨慎;而且当夺嫡纠纷闹得朝野震动时,曹俯尚未成年,不可能是“八贝子”一党。只是曹寅在日,对各王府都有交结;同时老平郡王讷尔苏,代掌抚远大将军印信、未能达成皇帝的委任,是否对恂郡王存着庇护之心,亦颇可疑。既然如此,对曹家的稽察,宜严不宜宽;所以接获颜巡检的禀报,在密奏中详细陈述事实虽无增添,语气却颇严重。
到得雍正五年十二月初六,皇帝已再无心腹之患。首先是年羹尧,以九十二款大罪赐死,一子年富被斩,其余诸子年在十五以上者,充军极边,永不赦回,亦永不得为官;其次是八阿哥胤祀、九阿哥胤禟,在幽禁之中不明不白地送了命,皇帝称之为“伏冥诛”;再次是隆科多,犯重罪四十一款,皇帝开恩“免其正法,于畅春园外附近空地,造屋三间,永远禁锢”,但预言“皇考在天之灵,心昭鉴而默诛之”,命运就可想而知;最后便是这位为王公大臣会审二十款大罪的延信。
延信的祖父就是太宗的长子肃亲王豪格,与皇帝是共曾祖的堂兄弟;他跟老平郡王讷尔苏一样,亦是受命掌抚远大将军印信,而不知感恩图报,竟站在胤祀与恂郡王这一面,且对年羹尧亦隐然庇护,因而为皇帝所恶。王公大臣会审定罪,奏请“按律斩决”;皇帝决定“从宽免死,着与隆科多在一处监禁”,静待先帝“昭鉴”一起“默诛”。至于十阿哥圈禁高墙;恂郡王圈禁寿皇殿旁特建的小屋中,派内务府护军严密看守,说什么也不足以为患了。
这五年真是费尽心机;皇帝自觉耽误了太多的珍贵光阴,始终未能念兹在兹的在整饬吏治一事上,放手大干。
如今毕竟一切都过去了;真正发抒抱负的日子开始了。
他的抱负是让天下百姓都能安居乐业。阛阓不惊,才能安居;轻徭薄赋,才能乐业,因此,他所著重的两项要政是:捕盗与肃贪;当然,更重要的是斥退疲软不谨的官吏;奖进清勤干练的人才。
皇帝对于用人,除了部院大臣、督抚监司,以及武官的将军、都统、提镇以外,比较不关紧要的差缺,都要问一问怡亲王胤祥;不过怡亲王亦很谨慎,徇私庇隐,不敢过分。就因为如此,当皇帝出示范时绎的密奏以后,怡亲王即不便替曹俯讲话了。
江南三织道,高斌是新任;孙文成年迈力衰,早就决定要调动的;这一下,连曹俯的差使亦不保,而且还麻烦。
银鱼紫蟹的火锅,正吃得热闹时,门上送来一封信,却不是送给主人朱实的——内务府总管尚志舜,有封信给曹俯,送到曹颀家;由于信封上标着核桃大的一个“急”字,所以曹颀特为派人送到朱家,转给曹俯。
“尚老七要我马上去一趟。”曹俯将信递给朱实,“好在很近,我去走一遭再回来。”
信只寥寥两行:“乞即顾我一谈。伫候。”语气却很紧急;朱实便不拦他,只说:“我也是‘伫候’。”
“我一定回来。”
回来是回来了,而且很快;因为尚志舜的住宅,距离朱家只得两条胡同。但是,曹俯的脸色却不很好。
“有个消息很奇特,说我家有人拿财物暗中寄顿他处,尚老七私下告诉我,说怡王把案子交给庄王了。”
朱实诧异而疑惑,“什么案子?”他问,“是不是有人参了一本?”
“不知道。”曹俯答说,“我问尚老七,他也说不上来;我已经托他去打听了。”他又问:“你在府里听到了什么没有?”
“一无所闻。如果有这样的消息,我当然马上就会通知。”
“这,这就有点奇怪了。”曹俯想了一会又问:“你今天下午跟郡王见了面没有?”
“没有。”
“那也许还来不及告诉你。”曹俯脸上稍见宽舒了,“明天请你替我问一问。”
“是的。我明天一进府就去见郡王。”
郡王就是平郡王福彭;他在内廷行走,跟怡亲王每天都在朝房中见得到面。若有跟曹俯相关的事,要办理、要注意;怡亲王常会要当面告诉平郡王。这一回尚志舜所传来的消息,怡亲王不会不知道;而竟不告平郡王,直接交给管理内务府的庄亲王,事情就显得有些蹊跷了!
曹俯始而不安,原因在此。但听说朱实跟平郡王下午不曾见面,便设想着平郡王亦知其事,只是来不及告诉朱实,托他转达;照此看来,不是什么太严重的事,否则一定会即时找朱实去交代。
朱实也是这样想,但结论不同。
他相信平郡王不知道;换句话说,怡亲王并没有告诉平郡王。这是为什么呢?可能案情严重,需要保密;甚至是皇帝格外叮嘱,不可泄漏,所以才不告平郡王而迳交庄亲王查办。
话虽如此,却不敢将他的想法说出来,免得增添曹俯的忧虑。不过会不会有暗中转移财物的事,却不妨谈一谈。
“谁会做这种事呢?”
“我想不出来。”曹俯苦笑着说,“舍间的情形,老兄总也有所知;反正小妾是绝不敢的。”
“通声呢?”
“他也不会。”曹俯答说,“他常闹亏空,根本就无财物可移。”
“这就不要紧了!闺阁私房,授受移转,毕竟与公家之事无涉。”朱实安慰曹俯,“请放心,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听得他这么说,曹俯心又宽了些;酒兴也好了些,仍算是尽欢而散。
送走客人,回到上房;少不得要跟碧文谈这个意外消息,“照你看,”朱实问说:“谁会干这么一件事?”
“季姨娘不敢;她也可怜巴巴地,根本没有什么东西。除了震二奶奶再没有别人!可是,”碧文又疑惑,“她好端端又为什么挪两口箱子出去呢?其中恐怕有误会。”
“有误会!什么误会。”
“老太太留下来好些东西,原说了归芹官的;上次太福晋说要置祭田,必是拿些东西去变卖,让人瞧着仿佛在逃产。”
“对!一定是这么回事!”朱实有誉妻癖,此时便又夸奖了:“到底是你,看得准、料得透——。”
“好了,又闹得我一身鸡皮疙瘩。”碧文笑着打断;随又忧形于色:“四老爷亏空着公款;有这个误会可是大告不妙!你得好好儿费点心思在这件事上头。”
“曹家的事,我有那件不尽心的。睡吧,丑正叫醒我;我得赶在郡王上朝以前,跟他见面。”
平时朱实都是辰卯之间才到平郡王府,倘有要公赶办,总是宿在府里;似此半夜起身,摸黑出门的情形,极其罕见。
碧文叫丫头到门房去关照老刘,通知车夫寅正伺候。又怕自己睡得失晓,误了时辰;索性不睡,一个人在灯下,用牙牌消磨时间,磨到自鸣钟打两下,唤醒朱实,照料他漱洗。
“怎么?”朱实看她残妆未卸,诧异地问道:“你还没有睡过?”
“这一睡下去,这会儿那里醒得来?索性不睡,倒也省事。”
“这么冷的天——”
“这么旺的火盆,冷什么!倒是你;这会儿外头滴水成冰,你把郡王送你的那件大毛袍子穿了去。”碧文又说:“五更鸡上炖着一小锅鸭粥;我再替你烫一盅酒喝,肚子一暖就不怕了。”
这日常的温柔体贴,在朱实自觉有南面王不易之乐;饮水思源,越发关切曹俯的前程。心中寻思,此刻要从坏处去打算,才是万全之计;案子在庄亲王手里,得怎么走一条路子,通得到庄王那里?
“来吧!”碧文掀开门帘招呼。
朱实走到外屋,只见烧着熊熊一盆火;烧酒、鸭粥、包子、羊羔、鱼干、肉脯,还有下粥的酱菜,把桌子都摆满了。
“何用这么多吃食。”朱实拢着她的肩说:“你也喝两杯,稍为有些酒意上床,再舒服不过。”
碧文点点头,叫丫头又添来一副杯筷;打横坐了下来问说:“平郡王是什么时候进宫?”
“总在卯时。夏天卯前;冬天卯后。”
“那还早,你可以慢慢儿吃。”说着,揭开方瓷罐的盖子;坐在圆孔中的薄胎酒杯,为瓷罐中的滚水烫得酒都在冒热汽了。
朱实喝了一口,挟一块羊羔放在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自语:“不要紧,有路子!”
“你在说什么呀?说四老爷的事?”
“对了!这件案子,怡王已经交给庄王;我想起一个人,在庄王面前说话一定灵。只要庄王肯通融,事情就不要紧了。”
“那当然,怡亲王、平郡王、再加上一个庄亲王,还照应不了一个七品官儿的江宁织造?”碧文问道:“你想起的那个人是谁?”
“四阿哥。”
四阿哥就是当今皇四子弘历;他从小由庄亲王胤禄的母妃所抚养,所以叔侄的感情特别深。此外还有一份师徒之情——胤禄的天算火器,为先帝晚年所亲授;弘历又由胤禄指点这两门学问,而且有出蓝之誉,因而得蒙先帝宠爱。当今皇帝心感胤禄培植弘历之劳;所以当即位未几,胞叔庄亲王博果铎病殁无子,便以奉太后懿旨的名义,将胤禄承继庄亲王为子并袭封。王爵并不稀罕,皇帝原可自封;难得的是,老庄王留下了一笔极厚的遗产;这才是皇帝要将胤禄出嗣袭爵的本意。
等朱实将原委说明白,碧文亦颇感欣慰,但是,“谁跟四阿哥去托人情呢?”她想了一下问:“自然先还要求郡王?”
“对了!”
“那何不请郡王自己跟庄王去说?”
“没有四阿哥来得力量。”朱实又说:“郡王果真照应舅家,一定会托四阿哥,而不是自己去托人情。”
“四阿哥倘或不肯呢?”
“不会,绝不会!”朱实极有把握地,“郡王从前照应过四阿哥。”
这在碧文可是新闻了!她只知道郡王跟弘历交好;却无从想像当年的皇孙,何以犹须外藩来照应?
“孩子们在一起,有一个受了欺侮;另外大些一个出来帮他、哄他,这就是照应。”
听朱实这一解释,碧文明白了,大概四阿哥弘历幼年,常受游伴欺侮;大三岁的平郡王世子福彭,总是出头卫护。儿时情谊,每每终身不忘;只是弘历又何以常受欺侮,欺侮他的又是谁?
“还不是他的堂兄弟?大人势利,孩子们跟着也势利了;四阿哥的出身不好,当然会受欺侮。”
这一说,使得碧文想起一个藏之心中已久,一直找不到解答的疑团;“前两年我听季姨娘说起,如今皇上有一个阿哥,是热河行宫,一个干粗活的宫女生的,”她问:“可就是指四阿哥?”
“对!指的就是他。”
“是真是假呢?”
“怎么不真?四阿哥名为熹贵妃所生;可是在康熙年间,熹贵妃在雍亲王府的名号,只是‘格格’。年大将军的妹妹,前年才死的年贵妃;还有三阿哥的生母齐妃,那时都封了侧福晋。按会典来说,亲王除了嫡福晋之外,可以请封四位侧福晋;不过得有了子女才能请封。熹贵妃的出身很好,是满洲世家;如果真的生儿子,岂有不为她请封之理?光从这一点看,你就可以想像得到了。”
碧文深深点头,“怪不得!像这样的孩子,连庶出的资格都够不上,当然受欺侮。”碧文又问:“可是郡王当时在自己府里,又不在宫中,怎么照应得上四阿哥?”
“王公子弟,都在‘上书房’念书,怎么照应不上?”朱实又说。“四阿哥跟郡王好,还有一层渊源。那就要谈到庄亲王的生母密太妃了——。”
正说到这里,钟打四下,已到寅正;碧文站起来说:“可不得了!一聊聊得忘了时候;你喝粥吧!”
两碗鸭粥下肚,朱实又饱又暖,精神抖擞地坐车到了王府,恰逢平郡王上轿,已放下轿帘,真个是来晚了一步,失却交谈的机会,只有等他下朝再说。
下朝已是午末未初;朱实正拟好一道贺岁的奏章,借送稿为由,去见平郡王,谈完公事,果然谈到曹俯了。
“今儿怡王特为派侍卫来找我,”平郡王皱着眉说:“告诉我一句话,可真不大好!他说:曹昂友的事,他可不能管了。有件案子,已经交了给庄亲王。我当时不便问,辞出来找尚老七,才知道两江范制军参了一本,说曹家暗中将财物寄于他处。又说:事情大概不假。”说着,大为摇头,是颇为烦恼的神情。
朱实一听,暗暗心惊于怡亲王不再管曹俯那句话;因为凡是皇帝认为虽有小愆,尚可造就的人,都交由怡亲王照看。如今怡亲王声明不管曹俯,即等于认为曹俯不堪造就。案子交给管理内务府的庄亲王处理,即有“公事公办”的意味在内。
好在朱实事先已知消息;同时跟碧文琢磨过这件事,便即说道:“尚大臣昨天已经送信给曹四爷了。这件事,怕有误会;太福晋曾经关照——。”他将可能是变卖曹老太太遗物,准备购置农田;以致被误会为转移财物的推测,向平郡王细说了一遍。
“果然如此,倒还不要紧。”平郡王想了一会说:“这么办,请你替我写一封信给庄亲王,说明有此缘故在内;请他先放宽一步,把案子压一压。另外请你通知我四舅,赶紧自己查明白;今天就写一封家信交给我。我来交兵部驿递。”
“是!”朱实问道,“不知道能不能请庄王将两江原摺,抄个底出来?”
“这,”平郡王踌躇着说,“怕不便形诸文字。”
朱实立即接口:“不过,交情是够的。”交情是由李家来的。康熙三十八年,圣祖奉太后南巡;李煦办皇差时,选取了几个礼节娴热、端庄聪明的苏州女子,侍奉太后。其中有个在籍佐杂官员名叫王国正的女儿,偶而为圣祖所眷顾,带入宫中,封为密嫔,就是皇十六子胤禄的生母。王国正被赏了一个知县,未几病殁;他的妻子黄氏也就是密嫔的生母,便一直由李煦照应,直到康熙四十八年夏天,黄氏病故,家书亦由李煦呈进。有此渊源,所以朱实道是“交情够的”。
平郡王为他说动了,“这样吧,信写好了,你亲自去一趟,看庄王有工夫接见你不?”他说,“如果接见,你不妨探探口气;可行则行,千万不可勉强。”
朱实答应着去拟了信稿,经平郡王看过誊本;随即赶到庄亲王府去投书,并要求进见。结果很圆满;庄亲王命人将范时绎的原奏,抄了给朱实,不过再三叮嘱,不可外泄。
当然,这个抄本不能给曹俯看;但朱实决定透露最要紧的一点,就是范时绎原奏中,指明曹家转移的财物是寄顿在利和当。
于是曹俯连夜写好一封给曹震的信,第二天仍是由朱实起个大早,赶在平郡王进宫以前,将信交给他。机会很好,兵部正有一道廷寄,飞递浙江——浙闽总督高其倬,“办理两省之事,才力稍不及;李卫着授为浙江总督,管理巡抚事;酌量时势,因人而施,不为浙江定例”——到杭州须先经南京;曹俯的家信正好由驿差带去。当然,这是平郡王面托兵部堂官,才能办得到的事。
不过十天工夫,信就到了曹震手中。拆开一看,恰如当头一个霹雳;定定神心想:谁会做这种事?第一有嫌疑的是震二奶奶。
接下来便又想:这件事是不是先要回明马夫人?但马上想到,应该先找利和当,辨明真相,再作道理。
于是他声色不动地,带着兴儿悄悄到了利和当;见到方子忠,首先就说:“方掌柜,我借一步说话。”
“是,是!”方子忠说:“请过来。”
典当的房子,无不闳深;方子忠将曹震带入一重院落,让小伙计送上茶,便即回避,然后动问来意。
“请问方掌柜,舍间有人来当过两口箱子没有?”
方子忠脸色微变;低声问道:“震二爷何以问起这话?”
“自然有缘故在内。这件事关系重大,务必请说实话。”
照典当规矩,除非官府盘查,是不能泄露个中底蕴的;但看曹震的神色严重,方掌柜怕隐瞒不说,闹出事来,无力承当,所以考虑了一会,决定能说实话,就说实话。
“也是贵族中一位子弟,见了面认识;名字一时想不起来了。”
“是这个不是?”曹震写了“曹世隆”三字。
这下方掌柜无法装糊涂了点点头说:“对了,就是他。”
“来当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清楚。是整箱当在这里的,上面加了封条,不便打开来看。”
“不错,我知道你们这行有这规矩,但要有身分,信用卓著的才行。莫非曹世隆也够这个资格?”
“震二爷说得是。不过其中有个说法:第一、贵府上的这位少爷,也算是熟人:第二、当得不多,风险有限,不妨通融。”
“当了多少?”
“才五十两银子。”
“好!”曹震说道:“请你把那两口箱子,拿出来看看。”
“拿不出来了;赎走了。”
“赎走了?”曹震大感意外,“多早晚的事?”
“总有一个月了。”
曹震茫然不知所措,细细将整个经过回想了一遍,才找出来一些头绪,“方掌柜,”他说:“你们收回的当票,总要存起来吧?”
“也不一定。当头贵重的才存;不然就销毁了。”
“即令销毁,底帐总是有的啰!”
“是的。”
“那么,方掌柜,请你查一查,那张当票销毁了没有?如果销毁了,请你取底帐让我看一看。”曹震紧接着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要把这件事弄清楚。我再奉告方掌柜,我弄清楚了这件事,于宝号也有好处。其中缘故,我亦不必明说;请你相信我就是。”
看他说得很恳切,越使方掌柜觉得说实话是聪明办法;于是将原票找了来,摆在曹震面前。
朝奉写票,是一个师傅传授;那一笔狂草,另有一工,除却同行,无人能识。曹震楞住了。
想了一下,只有老实发问:“方掌柜,这三个什么字?”
“不是三个,是两个字;‘兰记’。”
曹震心头一震;虽是意料中事,仍不免心潮起伏,几乎无法自持,定定神说:“典当向来‘认票不认人’怎么会写上‘兰记’两字?”
“是注明封条上的名字?不然何以为凭?我说是这两口箱子;当主说不是,那不就要打官司了?”
“说得不错。”曹震凝神想了一会又问:“你倒没有问他,箱子里是什么东西?”
“没有。”
“照你猜想呢?”
“无从猜起。”方掌柜笑道:“震二爷你总听说过,我们这一行的眼睛里,没有贵重东西。”
这话骤听不可解;曹震要想一想才明白,典当怕吃赔帐,预留余地;好好的金银器皿,当票上写成破铜烂铁。不过,他的话意外之意,也是很明白;暗示那两口一箱子中所藏之物,非不贵重。
“打扰,打扰!”曹震起身告辞,又留下一句话:“说不定还要来请教。”
出门上车,一路上激动不已;但亦不免疑惑,震二奶奶既然用假当的方式,寄顿财物,何以又赎了回去?是不是寄放在别处;或者曹世隆起了“黑吃棉”的心思,私下吞没了这两口箱子。
这些疑问,一直到家都想不透;而目前又有一个疑问,却必须自己作解答:事情是清楚了,该怎么办?
考虑下来,决定直接诉之于马夫人。到得那里,遇见秋月;曹震便留住她说:“正好你在这里,一起商量!”
秋月不知何事;正待动问,马夫人听见声音,隔窗问道:
“是震二爷不是?”
“是震二爷。”
曹震亦接口:“四叔来信。我有事要跟太太回。先让秋月把四叔的信念给太太听。”
“好,都进来吧!”
进入堂屋,曹震先请了安;然后取出信来说道:“有件事,很不好。要请太太拿主意。”
马夫人一怔;曹震已抽出信笺,递给秋月;她看马夫人不作声,便即问说:“太太自己看,还是我念?”
马夫人识字不多;当即说道:“你念来我听。”
于是秋月展笺细看;不多几行,便现忧色,走近马夫人身边,低声说道:“四老爷来信查问,有人在皇上面前参了一本;说咱们家在挪动家财,有两口箱子搁在利和当。问有这件事没有?是不是变卖老太太的东西,让人误会了?要震二爷赶紧查清楚了,尽快给回信。”
“怎么会有这样事?”马夫人皱着眉说:“老太太的东西跟利和当又有什么相干?”
“太太说得是!应该跟利和当不相干;可是我去问过利和当的方掌柜,确有两口箱子,是咱家的人送去当的;只当了五十两银子,明明是以当为名,寄顿是实。”
这一下马夫人的神色严重了,急急问说:“咱们家的人,是谁?”
“隆官——。”
“喔,是他!”马夫人透口气,“他当当,怎么说咱们家挪动家财?还不是胡乱给人扣帽子吗?”
“我的话还没有完。这两口箱子是贴了封条的;封条上的花押是‘兰记’”。
“‘兰记’?”马夫人睁大了眼问,“你的意思是,你媳妇拿了两箱东西,让隆官当在利和?”
“我不敢这么说。特为来跟太太请示。”
“你问过你媳妇没有?”
“没有。”一听这话,马夫人明白了,曹震口中道“不敢这么说”;其实已认定了是他妻子的事,所谓“请示”,无非“告状”。这件事关系甚重;处理不得当是一场极大的风波。因此,她不肯轻易开口;先得想一想才发话。
“你媳妇的笔迹,你总识得;你认过没有?”
“我也是这样想,认一认笔迹就明白了。那知道不行!东西已经赎回来了。”
“怎么又赎回来了呢?”马夫人有些困惑,看着秋月说:“这不是说不通的事吗?”
“是啊!若说是五百两银子;倒也许震二奶奶一时有急用,拿两箱子东西去周转一下。只不过五十两银子,这就不对了。”
“只有找你媳妇来问。”马夫人随即喊道:“来个人!把震二奶奶请来。”
“我想一定有误会。”秋月向曹震说:“震二爷,回头你让太太问好了。”
曹震懂她的急思,是怕他们夫妇因此冲突;便点点头说:“我不跟她吵;只把事情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又为什么要派隆官去办?”
一听这话,马夫人心里又拴上一个疙瘩;因为曹震的语气很明显,又打算要翻老帐了。
秋月心里当然也是雪亮;立即心生警惕,不宜处于这是非之地,便将信搁在茶几上,悄悄地后退,预备溜之大吉。
马夫人看到了,立即出声阻止:“你别走!”
“是!”秋月无奈,只得答应;不过就不走也不能在这里,“我不走。太太有事招呼我就是。”说完,公然退了出去。
“我想起来了。”马夫人突然问说:“你写给你四叔的信,早该到了吧?”
曹震算了算日子说:“当然到了。”
“你看你四叔的信,几时寄的?信上提了没有;那时候收到了家信没有?”
“那时候还没有?”
“唉!”马夫人重重地叹口气,还顿一顿足,“信早该寄的。你四叔早知道已替他还了两万银子的亏空,就在京里上一个奏摺;有这件事在前面,就有人参你四叔也不怕了。如今,”她又重重地叹口气,“但愿没事才好。”
提到这一层,曹震不免负咎,因为马夫人倒是催过他几遍,他笔懒耽误了一些日子,此刻只好低头不语了。
锦儿抄起一把鸡毛掸子,倒捏在手里,用颇为威严的声音说:“把手伸出来!”
她大兴儿六岁,从他十岁挑进来当“跑上房”的小厮,就归她管;可以说是积威之下,欲抗无力,乖乖把手伸出来。
锦儿又怎能轻易下手?原以为十六七岁的大孩子要顾体面,经她一威吓会说实话;不知他宁愿让人传出去当笑话:兴儿挨了手心!不吐真言。这一来倒让锦儿不知如何收篷了?
“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啊!”她又气又恨,左手一指头戳在兴儿额上,咬牙切齿地说,“我真不懂,你怎么会想不明白,不巴结二奶奶,巴结二爷,有你什么好处?我问你,二奶奶许了你妈什么,你知道不知道?”
一问这话,兴儿对“二爷”的忠诚,于是打了折扣——从曹震自鉴心山房搬回去以后,震二奶奶就着手笼络兴儿;重阳以后,检点冬衣,将兴儿的娘找了来“翻丝棉”,一连七八天,每天都有穿旧了的衣衫鞋袜、吃不了的糕饼水果,让她包了回去。最后一天特为唤她一桌来吃饭,兴儿的娘真有受宠若惊之感;及至震二奶奶面许明年一定为兴儿择配成亲,好让她后年抱孙子时,兴儿的娘差点将赛观音常到她家的这段秘密都献了出来。
兴儿倒是识得轻重,一再提醒老娘:“只要关连着震二爷的事,千万别在震二奶奶面前说;一句都说不得!”但此时他自己却要说了;锦儿的话不错,巴结震二爷不如巴结震二奶奶,至少也犯不着得罪震二奶奶;反正到利和当去一趟,又不是私会赛观音,就说了料无大碍。
“你还是脂油蒙了心?多早晚才不糊涂?”锦儿一指头又戳上来了。
“好吧!你跟震二奶奶一定要我说,我就说;二爷到一家字号叫利和的当铺,去看了那里的掌柜。”
锦儿又喜又惊;表面上却装得若无其事地问:“去干什么?”
“不知道。”兴儿唯恐她不信似地说:“真的不知道;那里的掌柜,邀了二爷到里头去谈,我又不便跟进去。”
料知从兴儿口中再逼不出什么话;锦儿便丢下鸡毛掸子,从怀中掏出一块两把重的碎银子,塞在兴儿手中,还替他捏拢拳头,然后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口中说道:“走吧!别说到里头来过;不然,你的好处全折了。”
兴儿也怕曹震发觉,一溜烟似地走了。锦儿当然立刻就告诉了震二奶奶——她听说驿站派人送了京信来;曹震接信以后,随即带着兴儿走了,便有疑惑。及至听说曹震一回家便去见马夫人,越发不安;才嘱咐锦儿跟兴儿去打听曹震的行踪。听说他是去了利和当,顿时像数九隆冬,冷水浇头,仿佛身在冰渊了。
“二奶奶,”锦儿吓得瑟瑟抖,扶着她坐了下来,“你、你怎么啦?”
好强的震二奶奶,从锦儿的表情中,发现自己大失常度;随即使劲一甩膀子,挺直了腰,走向一旁,口中是那种不在乎的声音:“没有什么!”
话虽如此,却还是要扶住椅背,才能站稳。见此光景,锦儿不敢去打搅她;去沏了一杯茶来,悄悄地摆在茶几上,然后坐在门口一张椅子上,静观变化。
就这时马夫人来召唤了。这在震二奶奶与锦儿,都不觉得是意外;因此,锦儿答一声:“马上就去。”随即向震二奶奶低声说道:“太太派人来请了。”
震二奶奶点点头走向梳妆台;等锦儿为她御去了镜套,细看了自己的脸色,一面交代:“绞个手巾把子来!”一面拿起牙梳,先撂头发。
用热毛巾捂了脸,又略施脂粉;然后提一个银手炉,出门时向锦儿说道:“什么事都没有!人家当当,跟咱们什么相干?”
锦儿一听就明白了:震二奶奶此去,应付的策略是,将这件事赖得一干二净。这样处置,倒也干净;就怕曹世隆的话不合符节。
怎么样得通知他一声才好!锦儿不断地这样在想。
“没影儿的事!”震二奶奶神态自若地,“一定弄错了。”
“封条上的花押,可是‘兰记’两个字。”曹震冷冷地说。
“天下莫非就是我的名字当中,有个兰字?”震二奶奶绷着脸说,“我不知道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凡有坏事,都安在我头上——。”
“你别说了!”马夫人深恐他们夫妇又起冲突,所以急急打断,“照你说,没有教隆官干这件事;那两个口箱子是怎么回事呢?”
“太太这话,可把我问住了。也许是隆官自己在当当呢!”
马夫人点点头;向曹震说道:“这中间怕有误会!”
“如说有误会,也非弄清楚了不可,这件事关系太大了。”
“当然,误会一定要弄清楚了,赶紧给你四叔去信。”马夫人又说,“如今得找隆官去问。”
“是!”曹震一面回答;一面已经移动脚步,“我马上派人去找他来问。”
说办就办,一点都不曾耽搁,但还是晚了一步——锦儿也有心腹,是坐夜的张妈;听她的指使,先一步找到了曹世隆。
她来传话,已非一次;所以曹世隆一见她来,不必动问,便就将她引到僻处,听她细说来意。
“锦姑娘让我来跟隆官说,回头也许府里会派人来找;请你马上避开,只说出门了,要明天才能回来。千万,千万!”
曹世隆自然吃惊,“怎么了?”他问:“是什么事?”
“不知道!锦姑娘也没跟我说;喔!还有一句话:你今天回家越晚越好。明儿一早我再来;那时候,大概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张妈又说:“我得走了。你也赶紧走吧!”
曹世隆不敢怠慢;等张妈一走,随即出门,临行告诫家人,说不论什么人来找,都说他下乡了;最快得明天才能回来。当然,也绝不可透露,张妈曾经来过。
曹震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将曹世隆找到。经过将近一整天的反覆考量,他自觉已经能够从容应付了。
问话是在马夫人院子里,但马夫人并未出面;她与震二奶奶在里屋静听。只听堂屋中曹震在问:“世隆,你跟利和当的方朝奉熟不熟?”
“算是熟人。”
“怎么叫算是熟人呢?”
“手头不便的时候,我去请教过他几次。”曹世隆是略带困惑的声音:“二叔,你问他干什么?”
“你,秋天去当过两口箱子?”
曹世隆反问:“二叔,你怎么知道?”
“你先别问。只说有这回事没有?”
“有的。”
“是些什么东西?”
“无非衣服之类,不值钱的东西?”
“不值钱的东西也能当?”曹震问说:“那你跟方朝奉的交情很不浅啰?”
“交情不过如此。”曹世隆说:“我玩了个手法,故意贴上两张封条,说里头有点值钱的东西;好在只当五十两银子,方朝奉也就通融了。”
“居然还有封条?”曹震是闲闲的语气,“他倒没有问,是谁封的?”
“问了。”
听这一说,马夫人立即屏息侧耳;听曹震在问:“你怎么说呢?”
“他问,封条上的花押是什么?我说:是‘兰记’。我娘封的;我娘名字里头有个‘兰’字。”
曹震默默无语。马夫人大感欣慰;转眼看震二奶奶,却没有什么表情,只偏着头仍在细听外面。
“后来呢?你把那两口箱子赎回来了?”
“是的。”曹世隆紧接着问:“二叔,你问这些干什么?”
“不是我要问。四太爷从京里写信来问;这件事不弄明白,关系甚重。”曹震又说:“我就不明白,这两年,你也很多了几文;何致于少五十两银子花?再说,当当就当当吧,弄那些玄虚干什么?别怪人家起疑,自己原有说不通的地方。”
“二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两年二叔跟二婶很照应我,不错,境况比以前是好多了。可是,积下来的债务很不少;我娘生的又是‘富贵病’,一剂药总得五六两银子,所以常常还有接不上的时候。至于弄那些玄虚,也叫迫不得已。如今请问二叔,这么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怎么又惊动了京里了呢?”
“你当是小事!”曹震微微冷笑,“我告诉你吧,连皇上都知道这件事了!”
曹世隆顿时目瞪口呆,好半晌作声不得;曹震也怔怔地看着他。突然心中一动;觉得他的表情中似乎隐什么秘密。
因为如说此已上达天听,惊惶自在情理之中;但亦必不免于困惑,何以这样的小事,皇帝亦会知道?从而就会怀疑他是不是过甚其词;拿“皇上”来吓他?
应该是始惊、继惑、终疑,变化分明的表情;而曹世隆不是。最使曹震印象深刻的是,曹世隆脸上无可掩饰的悔意——悔不当初!早知如此,绝不会去做这件事的神情。
曹震心头,疑云堆积,却不知如何去扫除疑云?就当曹世隆要开口告辞时,忽然想到一个法子,“你把那两口箱子,搬了来让我瞧瞧。”他说,“一定是那两口箱子惹眼,才会引起误会。”
此言一出,连震二奶奶亦知道百密一疏,是个漏洞;在曹世隆自然更有为人拿住短处之感,但不能不硬起头皮答一声:“是!我明天送了来请二叔过目。”
“好!你明天一早就送来。”
在曹震只以为箱子必是在震二奶奶处,这一夜破工夫严密监视;让曹世隆无法移花接木,只能另外拿两口箱子来搪塞。那时只找了方子忠来认,如与原件不符,立即往下追究,不怕真相不现。
因此,等曹世隆一走,他亦毫不怠慢,外面派兴儿去侦察曹世隆的动静;内里自己监视妻妾,视线中总有震二奶奶或锦儿在。
这一着很厉害,将震二奶奶困住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跟锦儿私下交谈的机会;但彼此都无善策。
“听天由命好了。”震二奶奶的话,有些豁了出去的味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反正只要隆官一口咬定,他又那里去辨真伪?”
“只怕找方掌柜来认,那就糟了。”
“如果他不松口,方掌柜又那里敢认定了不是?”
“这话也是。”锦儿低声说道:“这话要通知隆官。”
“不好!”震二奶奶连连摇手:“下午在太太那里,隆官刚一走,他就把兴儿找了来,不知交代了些什么?只见兴儿贼头贼头地,一溜烟走了;说不定就是叫他盯住隆官。如果要派人去,等于自投罗网,那时无利有弊,怎么样也辩不清楚了。”
锦儿想了一下说:“这样,我交代门上,明天隆官来了,先来通知我;找机会递一句话给他。”
“这倒可以。”
到得第二天上午,一直到近午时分,门上才来通报,说隆官来了。锦儿是早有预备的问说:“震二爷在那里?”
“在小花厅。”
“好,你把隆官带到那里去。”
门上一走;她也走了,手里拿着一把象牙包金的筷子,如果让曹震遇见了,便有个托曹世隆到银楼重新包金的藉口。
时机把握得很好,恰恰在花厅门口,遇见曹世隆;门上看到她手里的筷子,便知有事交曹世隆办,交代一声,转身而去。
“你的箱子呢?”锦儿低声问说。
“我没有带箱子来。”
“那,”锦儿急急问说:“你怎么交代?”
“我自然有话。”
看他成竹在胸的神气,锦儿放心了,“好吧!”她说,“你进去吧!”包金象牙筷,当然也不必交给他了。
及至曹世隆进入花厅,曹震已知道他是空手来的;早就面凝寒霜,严阵以待。这副架势,自足以寒人之胆,但曹世隆已通前彻后,想了一夜,破釜沉舟在此一举,只得硬起头皮,好歹要闯过这一关。
“二叔,我替我娘陪罪!”说着,他双膝脆倒,在澄泥青砖上,“崩冬”磕了一个响头。
曹震大出意外,怎么叫替他娘陪罪呢?怎么想也想不通他这句话的意思。
“那两口破箱子,连些不值钱的衣服,让我娘卖给‘打鼓的’了。我娘听说有这么一回事,又悔又急,一夜都不曾闭眼;叫我替二叔多磕两个头,替她赔罪。”
曹震这一气,几乎昏厥;颓然倒在椅子上,真有欲哭无泪之慨。好半天才冷笑着说了一句:“怪事年年有,没有今年多。”
曹世隆原以为有一场大闹,不道轻骑过关;胆便大了些,“二叔也别着急!”他说,“我再去找一找,也许能找着那个打鼓的。”
曹震根本没有听清他说的什么;为了这件不可思议的怪事,他一下子变得非常笨拙了,就像当头挨了一闷棍似地,只觉耳中“嗡嗡”作响,心里乱糟糟地,抓不着一个头绪。
“你走吧!”
听得这一声,曹世隆如逢大赦;出了花厅舒一口气,倒希望再遇见锦儿,让她带一个信给震二奶奶,难关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