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锦儿姑娘,要让你白跑一趟了。我可不敢出价。”徐卖婆说:“现在不比从前,京里查得严;做官府的都装穷,谁敢大把银子拿出来置珍宝首饰?出了价没有人要,岂不误了府里的正经用途?而且,价码儿也出不高。多的是珠花;二、三十年前雪白闪亮的好珠子,如今它跟我一样,让人瞧不上眼了。”

看她那满脸不屑的神气,锦儿心里有气,便拿她开玩笑,伸手捏着她的腮帮子说:“那里!雪白粉嫩的皮肉;我若是爷儿们,非找你睡一觉不可。”说完,笑着扬长而去。

回到家,照实直陈;震二奶奶很沉着地说:“这本来要碰机会;想不到的是,原以为不怎么值钱的东西,倒让施家看中了,出的价钱不错。”

这是锦儿到徐卖婆家去时,曹震带回来的好消息——原说让施家来看货,由震二奶奶当面跟人家打交道;以后想想怕太招摇,仍旧让曹震经手,送了一本目录去,施家挑了八样东西。

“那十来个表,施家全要,一共出五千银子;还有那顶金丝帐,一共才七两多金子,施家愿意出三千两。”

“真是货卖识家!”锦儿答说:“若是我发了财,也会出三千两银子买这顶金丝帐。二奶奶倒想想,谁曾睡过金丝帐?皇上都没有那么阔气。”

“那,”震二奶奶笑道:“我就让你做一回‘皇上’,把金丝帐支起来,让你睡一晚。”

“那不折了我的福?”锦儿摇手说道:“算了,算了!弄到不好,破一个洞,我可赔不起三千两银子。”

“闲话少说。”震二奶奶正色说道:“我倒跟你商量;这些表要修好了,人家才要;打听得只有一个人会修——。”

这个人姓魏,扬州人;是天主堂收养的孤儿,跟一个义大利的神父,学得一手修钟表的绝艺,任何“疑难杂症”,都难不倒他。

“这个魏司务快八十了,手不听使换,一双眼睛可是雪亮;钟表上的毛病由他看了,让他孙子动手。”

震二奶奶又说,“本来打算把他请了来,只是八十岁的人,不能出门;扬州的盐商也少他不得,只能把表送了去修,镶钻的表,经不起磕碰,得要找个细心妥当的人;我想叫隆官去。你看使得使不得?”

“二爷怎么说?”

“他说他要自己去。你想,还不是想去玩儿扬州的臭‘黄鱼’?我就说,丢下这里一箱子东西怎么办?听我这一说,他说他不管了,随我怎么办,反正表要能走,人家才要。既然这样,自然随我作主。”

“那也好!就让隆官去一趟好了。到底他仔细一点儿。”

看锦儿也同意了,震二奶奶随即派人将曹世隆找了来;这是大大方方的事,震二奶奶照例在她每天办事的内帐房接见。

“你到扬州去一趟。有十来个表,找扬州的魏司务修好了带回来。”

“是!”曹世隆鞠躬如也地问说,“明天我有个死约会;后天动身行不行?”

“行。”

“那么,表是我今天带了去,还是明儿来取。”

“明儿来取好了。”震二奶奶说,“我还要托你在扬州买点东西,单子还没有开。”

“是!”

“这些表都是镶钻镶宝的,你可跟人家交代清楚;修好了也得仔细看一看。施家出的价钱不错,咱们也要对得起人家。”

“喔!”曹世隆眼睛一亮,“原来是施家买了。”

听得这话,震二奶奶便问:“你也知道施家在觅这些东西?”

“是的。施家有个帐房也托过我。看了几样东西,都不出色,没有要。”曹世隆又说:“不知道婶娘这里还有什么用不着的首饰之类想脱手。”

“没有了。施家都看过了。”

“唉!”曹世隆微皱着眉,是自怨运气不佳的神情,“要是我早知道婶娘这里——。”他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震二奶奶爱莫能助,只有多给他川资;当下说道:“明儿个你到帐房支三百两银子;一百两是你的盘缠;二百两预备修表,用多少算多少。”

等曹世隆辞去,曹震回家,震二奶奶少不得要将这件事跟他提一提。说起来这是个需要细心监督,而又没有什么油水的差使;他自然不必反对,只是催着妻子,赶紧将施家挑中的东西取出来,以便成交。

“忙什么!”震二奶奶说,“等表修好了一起送去,岂不省事?”

“是中间人在催;早早成交,人家有笔酬劳好得。”

这一下倒提醒了震二奶奶,“中间人是谁?”她问。

“一个姓梁的,是施家的亲戚。”

“他的酬归谁付?”

“自然是施家。”曹震答说,“我开给你的价码儿,是净得。”

“怎么叫你开给我的价码?莫非人家另有个价码儿开给你?”

“你看,又犯疑心病了!”曹震苦笑,“我怕跟你说话,就是因为这个。”

“那也不能怪我。你自己话里有漏洞。”

“我可不会咬文嚼字。夫妇谈家常,还要一个字、一个字都想过,那可太苦了。”

看他的神态还从容;震二奶奶便不疑有它,点点头说:“好吧!后天送东西去好了。银子怎么收?”

“自然收现银。”曹震接着又问:“你说替我还赌帐;这一回能给我多少?”

“你不能缓一缓?最好等到都出手了,我看情形办。”震二奶奶又说,“而且银子已经收进来了,再搬出去,也怕有人会说闲话。”

“也好!”曹震居然一口答应;倒使得震二奶奶不无意外之感。她总以为他定多少会有纠缠,而且也打算着先给他一、两千银子;既然他同意缓一缓再说,那也就不必多事了。

第二天直等到下午,曹世隆才来;震二奶奶仍在原处接见。表是早已拿匣子装好了的;一一点交,共计十七个,外表尽皆完好无缺。有几个表还能走,不过不准,亦须上油校正。曹世隆显得很仔细,要了笔砚,将每个表的毛病都记了下来;费了有半个时辰,方始停当。

“这是另外托你的。”震二奶奶将一张购物单子交了过去,“大概要花个上百银子;你到帐房一起去领。”

曹世隆细看一看单子,抬眼说道:“不必!我估量不过五六十两银子;也还孝敬得起。”

“谁要你孝敬?”

“那就算我先垫上;等回来交了帐,婶娘再赏还给我好了。”

“这倒使得。你吃了点心就请回吧!”震二奶奶关照小丫头,“到小厨房去催一催;看是什么点心,赶紧开出来。”

“点心倒不必了。”曹世隆说,“婶娘,能不能让我开一开眼界?”

“怎么?你想看什么东西?”

“我想看看那顶金丝帐。”曹世隆左右看了一下,丫头都在廊下,便略略放低了声音说:“倒是怎么个好法,能值一万银子!”

震二奶奶一楞,“你说值多少?”她问。

“一万银子。”

“谁说的?”

“施家的帐房。”

“胡说!”震二奶奶故意装出不信的神情,“那有那么贵重?”

“所以我要开开眼界。”曹世隆慢吞吞地说,“起初我也不信;施家的帐房说:‘我骗你干什么?是你们曹家的东西,要骗也骗不过。’如今听婶娘的话,倒仿佛施家的帐房,真是跟我胡吹。”

“你说呢!”震二奶奶问道:“他是胡吹,还是真话?”

“我不知道。”曹世隆答说:“不过,这个人从来没有跟我说过瞎话。”

震二奶奶暧昧地笑了一下,“东西在太太那里,这会儿可没法子让你开眼界。不过,”震二奶奶斜睨着他说:“只要你的话靠得住;少不得有你的好处。”

“婶娘给我的好处太多了!靠不住的话,我怎么敢胡说。说真的,除非是婶娘,在别人面前,我再也不敢吐露半个字。”

这是提出要求,如果要跟曹震办交涉;千万别说破这个消息的来源。震二奶奶自然明白,索性挑明了说:“你放心好了!我怎么会出卖原告。”

“多谢婶娘!”曹世隆起身说道:“我不饿,点心就心领了。”

震二奶奶有事在心,也希望曹世隆早走;因而答说:“既然这样,我也就不留你了。扬州事完,马上回来。”

“是,是!不敢耽误。”


“落一成是他该得,落两成也还说得过去;就算落三成吧,我也认了;谁知道,一万落了七千!”震二奶奶气鼓鼓地说,“你看,他的心有多黑?”

“必是让赌帐逼急了。”锦儿倒是为曹震讲话,“反正总是这么回事,让他把赌帐还清了;总不好意思再开口。”

“哼!”震二奶奶冷笑,“那有那么好的事!”

“不如挑明了它。光是这顶金丝帐就落了七千;另外几样东西,少不得还有后手,总数算起来也差不多了;不必再打什么主意。”

“不行!”震二奶奶问道∶“他如果说,没有这回事;或者问是谁说的?怎么办?”

“那,二奶奶你怎么办呢?”

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说∶“反正我要一个价,少了不成。看他有什么辙?”

锦儿不作声,心里怨曹世隆多事;平心而论,那顶金丝帐,能卖到三千银子,价钱很不错了;居然值到一万,完全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事不干己,曹世隆何必来献这个殷勤,害人家夫妇不和?

因此,她虽不便反对;却也没有什么赞成的表示。只在考虑,等曹震回来,该怎么递过个暗号给他;教他自己识趣。

但她始终没有这样一个机会;因为曹震一回来,震二奶奶就跟他开谈判了,“那顶金丝帐的价钱,你得重新跟人家去谈。”她说,“太太告诉我,老太爷生日,这玩艺有人出过八千银子。既然是出过价的,咱们办事就得有个分寸,就没有八千;七千总不能再少。不然,太太面前不好交代。”

一听这话,曹震楞住了;好一会才说∶“已经跟人谈好了,怎么能改口?”

“如果你不愿意改口,干脆就告诉人家,那顶帐子破了几个洞,不值三千银子。这样岂不是更漂亮?”

“你的意思是,这样东西不打算卖了?”

“不是不打算卖;价钱不对。”震二奶奶斩钉截铁地说∶“七千银子。少一个蹦子也不行。”

曹震无奈,只好这样答说∶“好吧!我再去跟人家商量。但也不能凭你说多少就是多少。”

“你去商量了再说。”

“我倒问你,太太跟你说了没有,从前是谁出过八千银子?”

“一位蒙古王爷。”震二奶奶随口答说;说得极快,竟像真有其事似地。

曹震不再出声,闷闷不乐地躺在床上看一部新刻的风月传奇。第二天一早出门,到午回来,跟震二奶奶说,施家答应加一千五百银子;又说他是如何老着脸皮跟人家软磨,好不容易才争到这个价钱。

“你辛苦,我知道。不过,七千银子绝不能少!你再去磨,多早晚磨成了来告诉我;东西现成。”

曹震勃然变色,“我可没脸再去开口了!”他愤愤地说。

“那也随你。”震二奶奶从容不迫地,“这是无价之宝;连皇上都不能这么阔气。七千银子我还要少了呢!”

曹震气得脸色都白了;正待发作,看锦儿抛过一个眼色,便忍气说道∶“好吧,我再去说一回;这一回不管人家加多少,也得成交了。不然不但买卖不成,交情也断送在里头了。”

“没有的话。买卖不成仁义在;再说,我也不是漫天要价。”

曹震知道多说无益;心里在想:我就跟你来个软磨,慢慢儿往上加;大概有五千银子就差不多了。

于是由三千四而四千;由四千而四千五。一转眼三天过去,中间人姓梁的,气急败坏地来找曹震,将他拉到一边,开口便是埋怨。

“曹二爷,你为什么不肯成交?这么好的价钱;我真不明白,你还等什么?”

一听话风不妙,曹震也有些着慌,“怎么?”他问:“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那顶金丝帐,人家不要了!”

一听这话,曹震宛如焦雷轰顶;勉强一定神说:“说得好好的,怎么翻悔了呢?”

“你别怨人家,只怨你自己;早早银货两讫,不就没事了吗?”姓梁的连连顿足:“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你别急!看看有挽救的法子没有?”

“没有救了!如今别说一万;只怕一千银子,人家也不要——。”

姓梁的说了变卦的原因。原来施家有个清客,前一天方从北京回来;谈起那顶金帐,此人知道它的来历。据说,当初原是赵文华在江南特意觅精工打造,用来孝敬他的“干爹”严嵩。进献相府时,门包送得太少;门官使坏,登礼簿时不说“金丝帐一顶”,只写“赤金七两”。严世蕃一看,赵文华自江南满载而归,却送这么菲薄的礼,大骂赵文华没有良心。这顶金丝帐变成“赤金七两”,自然也就到不了严嵩父子面前;赵文华的一片“孝心”,付之东流。

这个清客认为来自严寓籍没入官的这顶金丝帐,是不祥之物;举以赠人,受者不但不喜,或者反以为嫌。而况御用的寝具,亦不曾有过金丝帐;倘有人责以僭妄,极可能召来灭门之祸。

“你看,这话有多吓人!”姓梁的又叹口气,“如果早成交了,施家只有吃哑巴亏。如今是合该他运气好,没破财。”


两天没有动静,震二奶奶有些沉不住气了,“怎么?”她问:“施家没有消息?”

“你一个子儿不肯少;他一个子儿不肯加,我夹在中间活受罪干什么?我告诉施家,不卖了,留着自己用。”

“你,”震二奶奶大为困扰,“你是说风话,还是怎么着?”

“你说是风话,就算风话。反正,我已经照你的意思告诉人家了,除非七千银子,少一个蹦子也不行。愿意,拿七千银子来;不愿意拉倒,留着自己用。”

震二奶奶心里琢磨,这是他故意拿跷;不由得微微冷笑:“好吧,咱们就等着!倒看看,归根结柢,是他拿七千银子来;还是咱们留着这顶帐子自己用?”

“对!这样最好。不过,八样东西去了一样;余下的七样,是不是仍旧照原议?”

“当然。”震二奶奶答说:“等把表修好了,一起成交。”

冷眼旁观的锦儿,亦颇困惑;她相信曹世隆的话不假,只看曹震一次又一次往上加码,便是证明。既然如此,曹震何以又忽然变得这么不在乎?这些疑问,她不敢跟曹震去谈;但却不妨说与震二奶奶。

“他是拿跷;以为我非求教他不可。他不知道他的底牌早就掀开了!你别急;这件事我找隆官去办。”震二奶奶得意地笑道:“七千还是七千;余下三千,咱们三个人:我、你、隆官,三一三十一;活活气死他!”

到得曹世隆回来覆了命;立即又受命去施家的帐房去接头。当然不能光提金丝帐的话;只作为通知表已修好,顺便探一探口气,相机说明,金丝帐不妨单独成交。

锦儿口中笑着答应;心里却替曹震可惜,很想找到他劝一劝:何必拿跷?看把煮熟的鸭子飞了。转念却又警惕:他们夫妇同床异梦,震二奶奶最忌的,就是她偏向曹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到晚上曹震回来,发现装表的盒子,便问:“隆官回来了;表修得怎么样?”

“都修好了。”震二奶奶答说:“你跟中间人去接头,可以成交了。”

曹震点点头,神色之间,毫无瞻顾顾疑之意;似乎那顶金丝帐真的已让他自我剔除,置之度外了。这使得锦儿大惑不解,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心里一直怀着这样一个疑团,直到第二天下午曹世隆来过,方能打破——她不曾见着曹世隆,是震二奶奶告诉她的。

“煮熟的鸭子飞掉了!没有气着他;倒让他气了我。”震二奶奶神情落寞地说:“这回,要怪我自己。”这“他”字,自是指曹震。

始末经过,曹世隆没有能说清楚;震二奶奶也懒得多说。不过有一点是再明白不过的,如果不是自己耽误,早就料理了那顶金丝帐,银子已经到手,施家吃了哑巴亏,只好自认倒楣。

“到现在我有一点想不透。”震二奶奶说,“他倒居然沉得住气,还不肯说真话;故意耍一耍我,是为什么?”

“是——。”锦儿本以为曹震不过报复;但突然灵机一动,定神想了一会,叹口气说:“二奶奶,这回你落了下风了!一百零一回的事,二爷棋高一着。”

“怎么呢?”

“他听二奶奶你的口气,是有人替你办事;要等着瞧这个人是谁?找到这个人,他就知道是谁掀了他的底牌了。”

一听这话,震二奶奶脸上出现了极少见的紧张,甚至忧形于色。眨着眼想了好一会说:“你说得还不对!他根本是打算好了的,特为要引我牵出那个人来。咱们可不能让他知道。”

听得“咱们”二字,锦儿心里很不舒服,暗中在想:你跟曹世隆有一腿,我可是连正眼都懒得看他。什么叫“咱们”?同时也暗自心惊,不出事便罢;一出事自己无端牵累,跳入黄河也洗不清,这件事太不能令人甘心了。

“反正亏也吃了,只有把这件事丢开。”震二奶奶又说,“他装没事人儿;咱们也会装。始终不提,他就不会知道跟隆官有关。”

锦儿也很厉害,故意说道:“那也不见得。说不定姓梁的会告诉他,你们曹家另外有人来接头过金丝帐;这一下不都挑明了?”

震二奶奶不作声,怔怔地想了一会,突然用一种豁出去的语气说:“不管它!没有那么多好顾虑的。”

于是,由这一刻开始,锦儿便全心全意等待跟曹震单独相处的机会——这种机会只要下决心去找,自然不愁没有;当天晚上,震二奶奶在马夫人那里,曹震恰好又回来得早,是个绝好的交谈的时机。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只怕你沉不住气,替我惹麻烦。”

“好了,好了!”曹震不服气地说,“每次都要先来这么几句开场白!你倒想想,我几时替你惹过麻烦?”

“这回情形不同,我格外要关照。你还是说一句好了;愿意不愿意答应我,务必沉住气,格外要小心。”

“好!我答应你。”

“还有,我问你的话,你要实说。”

“行!”

“那顶金丝帐,人家出了一万银子,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曹震很注意地问说:“谁告诉你的?”

“你别取巧!我说了谁告诉我的,不就把你心里时时刻刻在想的那个人找出来了吗?没有那么便宜的事!”

一听这话,曹震大为兴奋;因而驯顺地说:“是,是,我不敢取巧。老老实实,有一句说一句,不错,人家出了一万银子。”

“是不是,因为没有成交,人家不要了?”

“对!”

“你现在想要知道:是谁在二奶奶面前掀了你的底牌?”

“不错!这个人,”曹震又说,“我大概也猜到了。”

“好吧!那就不用我多说了。”锦儿掉头就走。

曹震何能放她?一把抱住,忍不住就要亲嘴;锦儿反手一个嘴巴,其声清脆无比。

“你!”曹震捂着脸,将一双眼睛瞪得好大;但旋即苦笑:“你脾气越来越大了。”

“我就恨你这个随处想捡便宜的脾气。”

“好了!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你可得告诉我了吧,谁掀了我的底牌?”

“诺!”锦儿呶一呶嘴,眼看着那盒钟表,随又很快地说:“我没有告诉过你;你是从施家帐房那儿打听到这个人的!就这么一句话,你自己去琢磨吧!”说完,很快地就去了;而且一直到了马夫人那里。

曹震本就在疑惑曹世隆捣鬼,如今由锦儿一证实,不由得怒不可遏;心里寻思,非痛痛快快治他一回,不能出胸头这口恶气。

要治他容易,把他找来严厉质问,何苦做此损人不利己的缺德事?或者通知门上,从此不准他进门。但可想而知的,他必然会向震二奶奶申诉;而她亦必然会卫护他。到那时候,除非能跟妻子硬到底,不然就会大损威信。这一点必得慎重;而且吵起来也许寻根究底,会牵累到锦儿,更加不可。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出气的法子,将曹世隆揍一顿。当然,这不能自己动手,亦不便指使下人;想起来有个常在一起喝酒赌钱的朋友可托;第二天一早便取张名片交代小厮:“你到吴三老爷那里去一趟,下午请他在爱卿家喝酒;你说,专请他一位,我有事相托,务必要来。”

这“吴三老爷”单名一个铎字;是个捐班的县丞,但神通广大,一直能由大府派充税差,品秩虽微,宦囊极丰,得以广事交游,结得极好的人缘。不过,他的朋友品类极杂,三教九流,无所不可:有一次醉后向曹震表示,知道他最近手风不利,很想帮他一个忙。曹震问他:这个忙如何帮法?

他说,只要曹震能找几个冤大头来,他有人会在骰子上玩花样,赢个万儿八千,易如反掌。曹震才知道此人另有耍混混的一面。

果然,傍晚在秦淮河爱卿家的河房见了面;凭栏密语,吴铎拍着胸脯说:“二爷,你那个侄子这么讨厌,我一定找人来教训他,替你出气。”

“吴三哥,”曹震说道:“这件事就托你了。不过有句话,我要声明:皇上不差饿兵——”

“嘚!你别说了!”吴铎有力地挥一挥手,截断他的话:“有我料理。”

“过意不去——。”

“什么话!要朋友干什么的?二爷,你再往下说,就是骂人了。”吴铎又说:“不过有件事,得先跟你请示,教训完了,要不要让他知道,是谁给他颜色看?”

曹震想了一下答说:“不妨这么说,知道他做好些对不起我的事,看不顺眼,打抱不平。”

“好!我明白。”吴铎又加一句:“明天就办。”

第二天吴铎找了几个混混,照曹震所说,指点了曹世隆的相貌特征,以及常去之处;亲自带着他们去找。找到一家茶馆,问了茶博士;终于找到了曹世隆。

“尊驾贵姓?”吴铎上前问说。

曹世隆看他衣冠楚楚;右手拇指上戴一个翠玉“扳指”,怕不要三、五百银子?便很客气地答说:“敝姓曹。”

“那就不错了!台甫是世隆两个字?”

“是!贵姓。”

“吴。口天吴。”吴铎接下来问:“听说府上有一批珠宝想脱手。”

听得这话,曹世隆心头一喜,“是的。”他看着吴铎问:“老兄是这一行?”

“不,不!我不做珠宝买卖,是受人之托,想办一笔货;东西要好,价钱上好说。”吴铎问道:“能不能看一看货?”

“看货还不行。你可以先看看目录,有中意的,我再去接头,定期看货。”

“也好!请问目录在那里?”

“在舍间。我明天带来。”

“能不能此刻就劳驾回府上去一趟?我有车。”

曹世隆正要回家,因而欣然同意。于是相偕出门,只见门口停着极华丽的一辆双套骡车;俊仆跨辕,气派非凡,使得曹世隆更刮目相看了。

将上车之际,吴铎忽然说道:“曹兄,先到舍间一坐如何?”

“好,好!”曹世隆极想结交此人;忙不迭地答应。

于是相偕上车,车夫挥动长鞭,吆喝着只有养熟了的骡子才听得懂的口令,沿大街往西而去。

出了水西门便是莫愁湖,车行极速;不久到了一处大宅门停车,曹世隆跟着吴铎进门一看,不由得大为诧异,蛛网尘封;蒿莱没径,竟是一座废园。

“吴兄,”曹世隆站住脚问:“你住在这里?”

“不。”吴铎神色自若地答说,“我新买了前明张皇亲家的园子,顺路来看一看,该怎么修?”

曹世隆觉得这是件很不对劲的事,但碍于面情;不便作声,且陪着他看一看再说。

“请!”吴铎指着西面的抄手游廊说,“从这面走。”

沿游廊一进了垂花门,蓦地里一惊;有四个人等在那里,一身短装,脸上一股精悍之气。心知不妙,急忙回头;那知吴铎已无影无踪了。

“这是怎么回事?”曹世隆大声质问,同时身子后退,打算溜走。

“曹大爷,”四人中年长的一个说道:“你别怕!没有事;请你来是想请问你一件事。你说了实话,马上送你回去。请屋里坐!”

他的话完,便有个人将门推开;曹世隆料知逃不脱,便乖乖地进了门,里面湿漉漉一片长了青苔的砖地,中间摆着一张白木方桌,居然还有一壶茶。

“既来之则安之”,曹世隆心里这么在想,便故作从容地坐了下来,向那人问道:“贵姓?”

“敝姓周。”说着,那人倒了一杯茶放在曹世隆面前。

“谢谢。”曹世隆问:“吴爷呢?”

“他一会儿就来。”姓周的向那三人大声说道:“曹大爷不是‘洋盘’;你们用不着守在这里。”

那三人点点头退了出去;曹世隆与姓周的,都目送他们走出垂花门外,消失了踪影。

“曹大爷,”姓周的说,“这里只有你我两个,说话不必顾忌。”

“是!”曹世隆说,“我跟吴爷素昧平生,跟你老兄也从未见过,不知道有什么事要问我。”

“是受人所托,跟你打听。曹大爷你跟婶儿震二奶奶,是怎么回事?”曹世隆大惊失色,兼且又羞又恼,抗声答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不懂?”姓周的打了个哈哈,“算了吧,你装什么蒜?”

曹世隆发觉事态严重,心知光是抵赖无用;首要之着是弄清楚他们的意图,于是沉着地说道:“有话不妨明说,何必弄神弄鬼,来这套玄虚?你们到底什么意思?”

“你别问行不行?”

“我怎么能不问?”曹世隆似乎理直气壮,“这是什么事,能冤枉我?冤枉不说,像这种谣言,污人闺阁名节;我如果不辩,怎么对得起我的长辈?”

“你所说的长辈是谁?震二奶奶?”

“是啊。还有我震二叔,他怎么受得了这种传说?”

“对了!”姓周的说,“震二爷就因为受不了这种传说,所以才让我们哥儿们几个来问你个明白。”

曹世隆一听这话,顿觉眼前发黑;原来竟是曹震的指使,谁想得到。不过,到此地步,没有第二句话好说;只有斩钉截铁地答一句:“绝没有这样的事!我可以对天罚誓。”

“罚誓不必。”姓周的说:“我这问你几句话;你答得圆满,我们照实回答震二爷,就算有了交代。”

“好!你问吧!”

“你婶子震二奶奶有好差使派你,是不是?”

“不对!”曹世隆答说,“是我震二叔派的;不过有时候让震二奶奶告诉我就是。”

“这一次到扬州呢?”

“也是如此。”曹世隆答说,“是去修几个表,什么毛病,只有震二奶奶知道;所以才叫了我去,当面交代清楚。”

“那么,还有一项差使,也是震二爷跟震二奶奶说好了派你去的?”

“那一桩?”

“就是那顶金丝帐。”

曹世隆色变,知道这一回的麻烦大了;勉强定一定神答说:“我到扬州去了,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回来见震二奶奶交修好的表,她让我到施家去一趟,告诉帐房可以成交了。又让我顺便问一问金丝帐还要不要,如此而已。”

“你没有在事先告诉震二奶奶,这顶金丝帐人家出价一万银子?”

听得这一问,曹世隆心想:怪不得!大概他们是跟曹震一路,做好圈套骗施家出一万银子来买金丝帐,有了好处大家分。只为自己一句话,挡了他们的财路,无怪乎为此切齿。早知这样,倒不如说了实话陪个罪,总还好商量。如今事成僵局,无可挽回,只有赖到底了。

“没有!我去管这个闲事干什么?大概震二奶奶不知听了谁的话,耽误了极好的一笔买卖,让二爷一质问,没有话说,顺口拿我做挡箭牌?这不太冤枉吗?”

这样侃侃而谈,令人一时不辨真假,姓周的便点点头说:“你请坐一坐,我就来。”说罢,起身而去。

曹世隆不知道他去干什么?不过心中一动,只要能够溜走。就不要紧了!于是起身张望;但马上又有另一个念头:暗中必定有人监视;以镇静为宜。

于是,他仍旧安坐不动;不过心里心上八下,片刻不宁。这样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姓周的再度出现;脸上摆出怒容,一看便知来意不善。

“你说不说?”

“说什么?”曹世隆不觉心慌。

“跟你婶儿的事啊!”

“什么事——?”

一语未毕,姓周的一拳揍到,正打在右眼上;顿觉天旋地转,曹世隆赶紧扶住桌子才没有倒下去。

“说!”姓周的又暴喝一声。

曹世隆也不知那里来的勇气,大声答说:“没有什么好说的!根本没有这回事。”

“你还跟我嘴硬。”

姓周的又要动手;曹世隆亦咬紧了牙,预备挨一顿揍。

那知吴铎突然出现,“别打,别打!”他一面说,一面赶了来,看到曹世隆的眼眶发青,便责备那姓周的,“你怎么不知轻重,胡乱出拳;把人家的眼打瞎了怎么办?”

一听这话,曹世隆心头不自觉地浮起一阵感激。但立即想到,他是吴铎骗了来的;只是想恨他却恨不起来。

“出去!”吴铎大声叱斥;等姓周的退了出去,他向曹世隆歉意地说:“对不起,对不起!你请坐。”

曹世隆委委屈屈坐了下来,抗声说道:“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把我骗了来,叫人这么对付我,太岂有此理了!”

“你别抱怨。”吴铎平静地答说,“遇上我,算你便宜。你叔叔把你恨透了,托我好好揍你一顿,我本打算不管这个闲事;后来想到,他不托我也会托别人;别人未见得像我一样的心肠,也许这一顿揍,就卸了你一条胳膊,人生在世,那里不行好?所以我答应下来。刚才是让老周稍为做个样子,反正算你挨过揍就行。谁知道他把你的眼都打肿了?不过话说回来,论你对不起你叔叔,挨这一拳也不为过。你把你婶儿搞上手,是两厢情愿的事,倒也不能全怪你一个人;可你怎么又把他宠的一个妾,也勒逼成奸了呢?”

“你是说锦儿?”曹世隆急忙分辩,“那是绝没有的事。”

“这一说,你跟震二奶奶有一腿;可是不假啰!”吴铎看着他点点头。

曹世隆恍然憬悟,悔恨不迭;自己上了吴铎的当,让他套了一句真话去。

“既然说了,就都说吧!”吴铎用抚慰的语气说:“我好替你掩饰。”

曹世隆此时六神无主,只有一片希冀之心;急忙问道:“你怎么替我掩饰?”

“你叔叔说你如何勾引你婶儿;又怎么逼奸他的妾,情节不大相符。你跟我说了实话,我就可以跟他说,我问过,没有这回事;是别人造谣。可是,何以见得是谣言?你不说实话,我怎么找理由来替你辩护?光凭我一句话,说没有这回事,他那里会相信?”

曹世隆这时的想法是,除了向吴铎输诚,争取他的好感以外,更无善策。于是吞吞吐吐,扭扭捏捏,将他与震二奶奶如何在曲径通幽,花木深深的禅房中结下欢喜缘的经过都“招供”了。

“除此之外呢?”吴铎问说,“你们还在那里亲热过。”

提到这一层,曹世隆可就要保持最后一点秘密了,“没有了!”他说,“就是那里。”

“那么,你们大概多少时候叙一叙?”

“不一定,要看机会。”

“最近一次呢?在什么时候?”

“两个月以前。”曹世隆这回说的是老实话,“我刚从北京回来的时候。”

“你婶儿对你怎么样?”

曹世隆在鼻子里哼着笑了一下,“这,你总可以想像得到。”他说。

吴铎点点头,“当然是少你不得,”他又问:“你婶儿倒不怕你叔叔知道。”

“他不会知道的。”

“不然,如果他不知道,怎么会跟我说?”

“他也是瞎猜,或者听人胡言乱语。”曹世隆说,“你刚才不是说,他所说的情节前后不符吗?”

“不错!他是真的不知道。”吴铎又说,“这样,我替你辩护就容易了。”

“你老成全!”曹世隆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

“好说,好说!”吴铎想了一会叮嘱:“你跟你婶儿的事,当然不必再提;不过有件事,你要留神,你最好避着你叔叔。”

“是!”

“如果你婶儿看你眼眶发青,问起来你怎么说?”

“这,倒要请教你老,该当如何说法?”

“你不妨诉诉委屈表表功,说你因为掀了你叔叔的底牌;让你叔叔找了个姓吴的,揍了你一顿。”

“是,是!”曹世隆把他的话,一下子就听了进去;而且很机伶地说,“我用不着提吴爷你的姓。”

“那都随你了!你是怨我,还是感激我,我都不在乎。”


“三爷,这可是肥猪拱门了!曹家的震二奶奶,谁不知道,手里的私房,不上百万,总也有七八十;只要逮住了,怕她不乖乖儿拿个十万八万出来消消灾?”

“肥猪倒是肥猪,怎么逮得住?你别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吴铎想了一下说,“老周,你把孙胡子去找来。”

孙胡子自命为“孙吴子”,足智多谋,算无遗策;但也有人笑他,这么自吹自擂,就是个“狗头军师”。不过话虽如此,仍颇为一班邪魔外道的人所看重;有时出个把歪主意,确是很高明。

“胡子,现在有这么一档子事,弄对了路,十万八万,伸手就有;搞砸了让人家倒打一耙,也许吃不了兜着走。那是个有名厉害脚色;虽说是妇道人家,胡子,只怕你不是她的对手!”

“三爷,你不用激我。能中你的激将之计,还能叫个孙吴子吗?”说得一口扬州话的孙胡子,预先声明:“话说在前,男不跟女斗;要看是怎么一件事,能斗则斗,不能斗不要怪我。”

“不必斗,肥猪拱门,只要逮得住就行。是这么回事——。”

听吴铎将震二奶奶与曹世隆,在甘露庵如何结下孽缘的经过说完,孙胡子一言不发,只“叭哒、叭哒”地使劲抽旱烟。连鬓盖嘴的一部络腮胡子中,直冒浓烟,真担心它会烧起来。

“有了办法,还得有人。”孙胡子说,“我只管想办法,不管找人。”

“行!你说吧!”

“姑子庵,官客进不去;要找堂客。这个堂客,第一,要认识震二奶奶。”

“这容易。”吴铎催问着:“第二是什么?”

“第二,要顶得住。”孙胡子自问自答地,“怎么叫顶得住。就是耗在那里不走;不管你花说柳说,撵骂也好、劝也好,我就是堵在那里不动身。要这么个堂客,恐怕不容易。”

“确是不容易;不过总找得到。”

“好吧!”孙胡子卖关子,“你先去找,找到了来告诉我。”

“何妨先说说!”

“不行!天机不可泄漏。”孙胡子大掉书袋:“孙子曰:‘事莫密于问’梅尧臣曰:‘机事不密则害成。’不要人没有找到;我的办法已闹得好些人都知道。那怎么行?”

“言之有理。咱们先找人。”

这一找找了好几天,终于有了着落;是老周在赌场里遇见张五福才想起他的妻子赛观音,恰恰符合孙胡子所开的两个条件。

“这张五福,原来管着织造衙门的织布房。他老婆让震二爷勾搭上了;不想有人到震二奶奶面前去搬嘴。这一下——。”

这一下醋海生波,震二奶奶趁曹震公差在外,翻出五福的老帐来,拿一张曹震的名片,将他送到上元县拷打追问;后来是赛观音求见震二奶奶磕头赔罪,罚誓再不理会曹震,还让震二奶奶狠狠羞辱了一顿,方得无事。当然,布机房的差事是革掉了。

“这赛观音倒还有点良心,自己觉得对不起丈夫,想法子挣了钱来,供张五福吃喝以外,还要供应赌本。这日子自然不好过;也就可以想得到,把震二奶奶恨得牙痒痒地。”老周问道:“胡子,你看这个人好不好?”

“好倒是好;就不知道他跟曹震怎么样?”

“不来往了。”老周答说,“张五福有张亏空布匹认赔的笔据在震二奶奶的手里;倘或赛观音仍旧跟震二爷来往,拿这张笔据,往上元县一送,张五福可又吃不了兜着走了。”

“这好!”孙胡子说,“你把她找来,等我问她几句话。”

于是,老周安排赛观音跟孙胡子见面;事先跟张五福说明白,请他的妻子办一件事,当然是有好处的,也许能发个小财亦未可知。不过,是件什么事,请他不必过问。

张五福乾纲久已不振,只要有钱,无所不可;当时很高兴地答应了下来,回家告诉妻子。赛观音亦知道有老周这么一个人,心想不会是什么好事,只是看在钱的分上,且不妨走一遭。

第二天上午,照预先的约定,张五福带着妻子到了周家;孙胡子先就在了。老周替他们夫妇引见过后,随即说道:“张五嫂,托你的事,无论成不成,都请你搁在肚子里。现在请孙大爷跟你谈,我陪张五哥在外面凉棚下面坐。”

赛观音点点头,眼风扫过孙胡子脸上,往下一落;却又很快地抬头瞟了一下,复又垂眼。孙胡子见多识广,加以又听老周说过她的过去;心想,看样子是找对人了。

于是,他笑嘻嘻地说:“张五嫂,你的生日快到了!”

“我的生日?”赛观音不解所谓地抬眼望着孙胡子。

“六月十九不是张五嫂的生日。”

赛观音一楞,旋即会意,笑一笑又赶紧双手合十,喃喃地说:“罪过,罪过!孙大爷,你这种笑话不能说的;菩萨会生气。”

“会生气就不叫菩萨了。闲话少说,张五嫂,我想请教你一件事;你会不会做讨厌人?”

赛观音又发楞了,“怎么叫做讨厌人?”她眼风又是一瞟,“孙大爷倒滑稽,专会说怪话。”

“一讲明白,你就不会觉得奇怪了。譬如说,你去作客,明知道主人家不欢迎,偏偏赖在那里不走;不管主人家说什么难听的话,你只装做不曾听见。这一点,你办得到办不到?”

赛观音摇摇头,一双银耳环不断在晃动,“只怕办不到,”她说,“人家在说你,骂你;怎么能装做听不见?”

“你只要在心里想一件事,就能听而不闻了。”

“什么事?”

“白花花的一千两银子。”

这下打动了她的心;想了一会儿答说:“孙大爷,我试试看。”

“不能试。”孙胡子说,“要有把握,做得到才行。”

赛观音考虑了好一会,毅然决然地说:“好!我做得到,看一千两银子分上,做不到也要做到。”

“这就是了!”孙胡子紧接着说,“你今天回去,就备好一只‘朝山进香’的香篮;明天一早起来,穿戴整齐,随时等老周来接你去烧香。”

“喔,到那里烧香。”

“总不外乎尼姑庵。”孙胡子又说,“烧完香就要做讨厌人了。这里有张图,你来看!”

“你一直守在这里。”孙胡子指着图说,“看准这道门;到有一个你认识的人出来,记住是什么时刻,你就可以走了。这个人是什么人,你现在不必问,将来会告诉你。”

找妥了赛观音,孙胡子自觉已智珠在握了。照他的判断,观世音诞辰将届,甘露庵当然会邀请施主去烧香;这在震二奶奶是个与曹世隆叙旧的很好的机会,必不肯错过。但日子不会是六月十九正日,人多不便,或前或后,总在那三、五天。至于曹世隆赴约,自然是由甘露庵的后门进出;这一点早就访查过了,甘露庵有一道后门,一道侧门;侧门在冷僻小巷中,尤为隐秘。前面有赛观音监视;再看住这一道后门,一道侧门,震二奶奶与曹世隆的行迹,便都在掌握中了。

于是调兵遣将秘密进行。六月十八接到消息,说曹家有女眷已坐轿到甘露庵去烧香;孙胡子随即派老周去接赛观音。

“要走了!”老周说道:“我给你一个表,你会看时刻不会?”

“你也是!看得我这么不中用,连个表都不会用。”赛观音问:“孙大爷说我认识的那个人是谁?”

“震二奶奶。”

听这一说,赛观音顿觉气馁;而且也有些懊恼,觉得老周来找她办这件事,不知是何居心?当时沉下脸来说:“原来是她。你知道我跟她有过节,是存心要我去受气?”

“不是,不是!有个道理在里头。”老周答说,“我们吃饱了饭,来跟你开什么玩笑?”

想想也不错,赛观音气是平了;但想到见了震二奶奶抬不起头来,徒受羞辱,还是没有勇气承当此事,便即问说:“什么道理?你不说明白,我不去!”

这一下,使得老周大感为难,他不敢擅作主张,泄漏机密;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带她去见孙胡子。赛观音同意了。

听明来意,孙胡子问道:“你是见了震二奶奶怕?”

“是的。”赛观音老实答道,“见了她不能不理;弄得不巧,让她说我几句,我又不能还口。”

“不会,不会!”孙胡子说,“你见了她不理亦可以;她也绝不敢说你。就算说了你,你冷笑一声,不必睬她;以后自会有让你痛快让她怕你的日子。”

“这——,”赛观音听出话中有因;她也是厉害脚色,当时便说:“孙大爷,你跟我痛痛快快说明白,我马上就去;不说明白,诸事免谈。”

“好吧!我跟你说一半;震二奶奶约了姘头在甘露庵睡觉。你懂了吧?”

赛观音大为兴奋,急急追问:“真的?”

“我骗你干嘛?去吧!”

“走!”

赛观音腰板一硬,前胸自然突出;时值盛夏,衣衫单薄,益显得双峰隆然。孙胡子心中一动,便又问道:“张五嫂,我挑你发一笔财,你怎么谢我?”

“那,只有好好做两个菜,请孙大爷喝一盅。”

“好,好!一定来叨扰;菜不必多,点心不可少。”

“孙大爷爱吃什么点心?”

“肉包子。”孙胡子伸出两指:“两个就够了。”说罢哈哈大笑。

“啐!”赛观音扭头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