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江南富贵人家子弟,歇夏喜着轻便柔滑的软缎皮底拖鞋;鞋面自然要绣花,花样上就看得出雅俗精致。芹官是十一岁那年,便由曹老太太特许着绣花拖鞋,但防着古老的“四老爷”会斥之为轻薄浮华,所选花样无非“五福捧寿”之类,一向不敢用花花草草。

“今年夏天四老爷不在家,咱们变个花样。”芹官跟春雨一商议,“要别致,又得有意味,你看什么花样好?”

“夏天无非荷花之类。”春雨答说。

“荷花下面躲一对鸳鸯如何?”

“不行,不行!你不会脸红;我还怕人笑话呢!”

“我跟你说着玩的!你想想,那种花样有多俗气,你肯绣,我也着不出去。”芹官想了一会,突然说道:“有了!用银灰色的面子,绣一枝杏花。”接着念了两句陆放翁的诗:“‘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春雨听懂了,也很高兴;不过,“光是一枝杏花,单摆浮搁地不好看。”她说,“得配上一点儿什么?”

“要配,就拿我的名字,配上你的名字。”

“你是说再绣上一束碧绿的芹菜?”春雨踌躇,“这不大好吧?”

“有何不可?”芹官答说:“你是怕人笑话?不会的。‘芹’字固然明了;‘杏花’暗藏着‘春雨’,在这里只有两个人懂,一个已经进京了;一个不会说破,更不会笑你。”

“那两个?”

“一个是秋月。”芹官答说,“还有一个我不说,你也想得到。”

“那自然是碧文。”春雨心想,秋月也许会管;不过有话应付,只是有一点不妥,“好像太素,再配上两颗樱桃,你看好不好?”

“不好!”芹官又说,“就是要素才好!你不想想,老太太的百日是过了;咱们照‘老家子’的规矩,还是要穿素的。说真个的,用软缎已经不大对了;何能再‘红了樱桃’?”

“嗯、嗯,说得倒也有道理!”春雨凝神想了一阵,兴致勃勃地说:“好!绣出来一定好看!”

绣出来,果然素雅别致。花当然是“欲霁鸠乱鸣;将耕杏先白”的白杏花;不会是出墙的红杏;绿叶与青芹颜色犯重,但叶浅芹深,再缀上不深不浅的几颗小小青杏,越显得层次分明,加上银色的底子,最宜衬托绿白两色,绣成细看,春雨得意非凡;用棉花蒙好鞋面,叫小丫头送到皮匠那里配底,一一叮嘱:“别弄脏了!要皮匠格外用心,选最好的皮;另外加他的钱。”

芹官也是一样,新拖鞋刚取回来时,持在手中把玩,爱不忍释,说是“真舍不得穿!”搁了两天,是春雨一再催促,方始上脚。


曾几何时,“舍不得穿”的拖鞋,已毫不爱惜!鞋无所知,人却难堪;春雨一时心灰念懒,只觉双脚发软,一步都走不动。好久,才强自振作,替芹官掖好帐门;拖鞋放回床前,才悄然离去。

到得第二天,芹官一觉醒来,气自然消了;回想昨夜光景,不免抱愧;想去找春雨说几句话,怕有别人在,脸上抹不下来。因而垂脚坐在床沿,故意弄出些声响,打算着春雨闻声而至,陪个笑脸,和好如初。

那知只见小丫头进来伺候,打脸水、铺床;好半天都不见春雨的影子,他便沉不住气了。

“春雨呢?”

“一早就有他家的人接走了。”

“怎么早就走了!”芹官顿觉惘然若失,“总有话留下来吧?”

“是交代阿圆。”

“阿圆呢?”

“到小厨房端点心去了。”

“回来了!”阿圆在堂屋里接口;接着掀帘而入。

“春雨临走时,是怎么说来的?”

“说明天下午才能回来,早则未牌时分;反正太阳下山,一定到家了。”阿圆又说:“我问她:‘要不要叫醒了,当面跟芹官说。’春雨说:‘不必;让他多睡一会。’”

“那是什么时候?”

“都大天白亮了。”

“既然都大天白亮了,”芹官暴躁地问,“为什么不来叫我?”

“这话,”阿圆笑嘻嘻地说:“我可答不上来了。”


这阿圆本派在小厨房打杂,性情最好;就因为这个缘故,春雨跟震二奶奶说了,将她挑了来补三多的缺。如今看她挨了骂,还能笑脸相向,芹官倒似照了镜子一般,觉得自己的脾气发得没有道理,便好言安慰她说:“我不是对你;是春雨岂有此理。”

“好了!一早起来,干嘛生气?”阿圆问道:“是先吃粥,还是先打辫子?”

“先打辫子吧!”芹官看一看床前的皮套小金钟说:“今天晚了。”

“这样,一面吃;一面打辫子。”说着,阿圆便取了把黄杨木梳,先走了出去。

芹官跟着到了后轩饭厅,吃完一碗粥;又尝了一块百果油糕;阿圆将他的辫子也编好了。交代小丫头拿著书包,按春雨的规矩,将芹官送到中门。

但等他下学回来,情形就不同了。平时有春雨穿房入户,或者跟他说说话;或者就取了针线篮来,静静陪着他坐;芹官从无孤单之感;这一天回到双芝仙馆,只是阿圆接过书包,替他沏了茶,便管自己退了出去。芹官一个人坐在书桌前面,心里空落落地,只觉得做什么都没意思。

勉强看了几页书,总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磨够了辰光,到萱荣堂去拜供,总算有事做了。

“春雨作客去了。”锦儿问说:“你也不用回去吃饭,是陪太太吃,还是到我们那里?”

“你那儿有什么好吃的?”

“还不就是小厨房的例菜。”锦儿又说,“你爱吃鱼面,我替你做。”

鱼面是拿活青鱼烫熟,拆骨留肉,和在面粉中揉透了;切成面条;再下在好汤中混煮。吃是好吃,却极费事;芹官笑道:“算了!我就陪太太吃吧。”

芹官从小亲祖母,母子之间单独相处的辰光不多;加以生活起居,单独有人照料;倘有什么难题,只找震二奶奶,事大如天,亦如无事。因此,在马夫人面前,他几乎无话可说;陪着吃完饭,便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样了。

知子莫若母,马夫人便说:“你到你二嫂子那里串门子去吧!回去了,看书也别看得太久。”

芹官答应着,退了出来;听他母亲的话,到震二奶奶那里“串门子”。只见她跟锦儿正在吃饭;便即问道:“二哥?”

震二奶奶不答他的话,只说:“在太太那里吃了什么好的?”

“还不是除了羊肉,还是羊肉。”芹官探头一看,“这一碟子虾子拌鞭笋,好像很不坏。”

听这一说,锦儿便拿她的筷子挟了一块,送到芹官口边,她用的是一双银筷,只是勉强挟住了那块笋,芹官嘴唇一碰筷子,笋就掉了,再挟第二块时,筷子滑,笋又是滚刀块,挟了半天没有挟住,震二奶奶叹口气说:“真是蘑菇!你干脆拿筷子让芹官坐下来吃,不就行了吗?”

“我原是这么想的。”锦儿笑道,“看他馋相,打算先喂喂他的馋虫。”

说着起身设座添杯筷;芹官看着震二奶奶的酒杯问:“颜色倒像汾酒?”

“我可喝不得那种烈酒。”震二奶奶答说,“那天收拾地窖,检出来十几瓶葡萄酒;还是老太爷去世的前一年,西洋教士送的。我跟太太回,打算跟你对分,太太说:‘葡萄酒补血,红白都一样,你就留着喝吧。不必给他了。’你如果喜欢,带几瓶回去。”

“不,不!既然太太说了,又是当药用的,我不要。”

“那么,就在这里喝吧。”

锦儿知道芹官对食器别有讲究;仿佛记得听他说过,葡萄酒要用水晶杯子,才合着“葡萄美酒夜光杯”那句诗,便起身去找水晶杯,却是遍寻无着。

“你不拿杯子来,让人家可怎么喝啊?”震二奶奶大声催问。

“不正在找吗?”锦儿自语着,“奇怪,到那里去了呢?”

“你是找那只水晶杯子不是?”震二奶奶问。

“是啊!我明明记得摆在多宝槅上的。”

“别找了,没有了!就拿只瓷盅吧。”

锦儿取来一只细白暗花的瓷盅,斟满了酒;芹官尝了一口说:“可惜了!”

“怎么?”锦儿问说:“没有‘夜光杯’?”

“不是!这酒要冰镇了,才能出香味。”

“这可没法子。”震二奶奶接口说道:“往年早就有冰了!今年是四老爷说:能省则省;反正老太太也过去了,不必那么讲究。就把这项供应给蠲了。其实,冰价虽贵,也省不了多少;一夏天用的冰,抵不上四老爷买一幅假画。”

听震二奶奶在发牢骚,芹官不敢再提冰的事;锦儿却念念不忘那只水晶杯,还在那里攒眉苦思,轻声自问:“会到哪里去了呢?”

“早就尸骨无存了。”震二奶奶冷笑,“你还不知道咱们屋哩,专有个砸东西的大王吗?”

芹官这才明白,他们夫妇又吵架了;而且像是吵得很凶。看震二奶奶满脸的委屈与愤懑,芹官心里也很难过;只是震二奶奶不说,他也不便相劝。勉强陪她喝了两杯酒,托辞明天要交功课,起身告辞;震二奶奶也没有再留他,叫个小ㄚ头点灯笼送他回去。

到得一边到萱荣堂,一边到双芝仙馆的岔路上,芹官心中一动,想了一下,问那小丫头说:“过去那个空院子,你怕不怕?”

那座空院子里有口井,井中死过含冤负屈的丫头,而且还不止一个。不提不想,晚上一个人也就过去了;一提起那小丫头顿时变色,脚上像绑了一块极重的铅,再也无法提得起来。

“是害怕不是?”

“嗯,”小丫头嗫嚅着说:“有一点。”

“不管你一点、两点;你要害怕就别送我了。”

“不!二奶奶知道了,会拿鸡毛掸子抽我。”

“我不说,她怎么会知道?”芹官又说,“你不想想,这会儿有我在,不要紧;回头你一个人怎么回去?我又得叫人送你;把你送到了,我的人又怎么回来?所以得两个人送你一个。那有多麻烦!倒不如你就送我到这儿,那里打个转再回去,就说把我送到了。二奶奶如果问起来,我替你圆谎。”

那小丫头也知道,芹官对下人最体贴不过,他答应了不告诉二奶奶,一定会做到;当即笑嘻嘻地将灯笼交到芹官手里,蹲身请了个安。

芹官又说,“万一问起来,你的灯笼给那里去了;你怎么说?”

“是!不过——”

“你别管我,我走熟了的;绝不会摔着。”

如此细心体恤,那小丫头真有感激涕零之慨;口中只是道谢,却举着灯笼不动身。

“你怎么不走?”

“我还可以照你一段路。”

这话不错,芹官不肯露马脚,便往前走去到转弯之处站住;看墙上的光影暗下来,才悄悄改道;往荣萱堂而去。

垂花门已关了。芹官不免扫兴,正踌躇着不知是叩门还是折回时,突然想起,萱荣堂另有一道为了夜间丫头出入,不宜惊动老太太而特辟的小门,但须通过仆妇的下房,芹官从没有走过。此时说不得只好硬着头皮闯了。

于是再往里走,弄堂尽头,有一道木屏风,转过屏风便是下房,四五个老婆子围了一桌在斗牌,一见是芹官,无不吃惊。

“你们玩你们的!”芹官先抢在前面,装作很从容地说:“我找秋月有点事;前面的门关了,只好走那道便门。”

“便门不知道从里面闩上了没有?”有个老婆子说:“我陪芹官去。”

芹官本想阻止,继而转念,倒不如让老婆子大大方方地叫门;秋月总不会拒而不纳,当即点点头说:“好!”

这时自告奋勇的人,又加了一个,一前一后,两盏“手照”,领着芹官从极狭的一条走廊上,走到便门前面,推一推果然锁上了。

“叫门!”芹官吩咐,“一进去,就是秋月后窗,声音不必太大;她听得见。”

前面的那个老婆子便用平常说话的声音喊道:“秋月姑娘,开开门。”

“芹官来看秋月姑娘。”

“喔!”

答应是答应着,却并未开门;又过了一会,听得里面拔开门闩,呀然而启,是秋月来开的门,旁边有小ㄚ头拿灯照着。

“你怎么这时候跑了来?”秋月诧异地问。

“我来拿你的诗稿。”芹官振振有词地说。

“好吧!我给你。”秋月又向两个老婆子道劳,“辛苦你们了。不进来坐一坐?”

“不打搅了。姑娘请进去吧!”

这时夏云,冬雪亦已闻声而集;她们跟芹官原都是玩笑惯的,但从曹老太太去世以后,芹官除了每天上供到灵前来磕头以外,平时绝少机会到萱荣堂,彼此疏远已久,平添了三分客气,等芹官到得秋月屋里坐定,冬雪沏了杯茶来,还说一句:“请用茶!”

“拿我当客人了!”芹官笑道:“若是这样,以后我就不好意思多来了。”

“芹官这话才客气得过分!”夏云说道:“你是主子,我们是ㄚ头,爱到那里到那里;说不上不好意思。”

“什么主子,ㄚ头的!从来也没有听你们说过这话,真是生分了。”芹官又问,“你们成天倒是干点儿什么啊?”

听得这话,夏云与冬雪相视而笑,“这可把我们问住了!”夏云答说,“说忙不忙,说闲还真不闲;每天就有那么多事!”

“倒是些什么事呢?”

“就是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事。”

“你这话说得真叫莫测高深!”芹官笑道,“不过我倒懂了一句话,大概你这就叫‘无事忙!’”

“一点不错!”冬雪接口说道:“譬如,刚才听说你来了,心里就急得很;忙着要来见你。如今见了面,一聊聊上半天,回头想起来还有件事没有做,可是眼睛发酸,想睡了。这不是‘无事忙。’”

“能‘无事忙’也是福气。像我,今天无聊了一下午;这会儿跟你们谈谈,心里就舒坦得多了。”

夏云与冬雪又相视而笑;秋月看他们说够了,方始开口问说:“你这会儿是从那儿来?”

“从,从双芝仙馆来。”

“一个人摸黑就来了?也不带个人!摔着了怎么办?”

听得是责备的口吻,芹官便笑而不答。

夏云比较机警,怕秋月数落芹官,有人在场,他脸上会挂不住;便起身说道:“给老太太烧的银锭快完了,摺锡箔去吧!”

冬雪会意,附和着说:“对了!趁早摺好了它。芹官,可不陪你了。”

“请便、请便!”

等她们俩一走,秋月随即便开抽斗,取出一本诗稿说道:“趁春雨不在家,你把这本稿子拿回去看吧!明儿来还我。”

“明儿恐怕看不完,最快也得后天。”

“好吧!就是后天。”秋月站在门口,是等着送他的模样。

“现沏的一碗茶,我还没有喝呢!”

“好吧!”秋月无奈,“喝了茶就走。”

“你别撵我!”芹官央求着,“好姊姊,咱们说说话。”

秋月微微叹口气坐了下来,等他开口;芹官却又不说话了,伸手一摸茶碗,赶紧缩回了手。

“怎么?”秋月问道:“手烫着了?”

“手倒没有烫着;茶还不能上口。好姊姊,你替我吹吹。”

秋月便坐过去,将茶几上的盖碗揭了盖子,低着头吹散热汽;脑后露出一截脖子,发根长着稀稀疏疏茸毛,芹官看过一些“杂书”,知道只有守身如玉的处子,才有这样的茸毛,不由得益增爱慕之心。

“行了!”

实在是温凉可口了,芹官却摸一摸茶碗,故意说道:“不行!还是太烫,我又渴得很。好姊姊,把你的茶给我吧!”

一连三个“好姊姊”,叫得秋月心烦意乱,竟不知如何应付。当曹老太太在日,颇有自知之明,对孩子溺爱过分;所以常常嘱咐秋月:“我是叫没法子,芹官要什么,一想到老太爷就留下他这里一棵根苖;又是遗腹,就怎么样也说不出一个‘不’字。你们跟我不同;不能都依着他!”因此,芹官若有逾分的要求;或者言语、行为出了格,秋月若非峻拒,便是开导。当时认为理所当然;有时自觉委屈了芹官,但只想到他有老太太的疼爱,就偶而委屈些,亦自不妨。心里那种歉疚的感觉,立刻就能消失。

就像此时这碗茶,倘在一年半载以前,替他吹凉,已是迁就了;吹凉了说不凉,一定给他个钉子碰:“爱喝不喝,随便你!”是这样的话,他又何致于涎着脸要喝她的残茶?

由此可见,真是客气不得!不然得寸进尺,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希奇古怪的花样。秋月心里是看得很明白;但不知如何,此刻就是不忍拂他的意,说一句:“你真会磨人!”还是把自己的茶给了他。

“谢谢。”

秋月接着他的尾音,很快地说:“别再叫好姊姊了。”

“你也太多心了!”芹官笑道:“你当我是瞎恭维,听着讨厌,是不是?”

“我也不知道你是瞎恭维,还是——。”她本想说“还是真心觉得我好?”话到口边,才发觉这个说法很不妥,所以硬生生地咽住了。

芹官当然要追问:“还是什么?”他说,“你一向说话爽朗,怎么也弄成吞吞吐吐,不干脆的样子?”

“你别问了。说我不干脆,就算不干脆。”秋月又说,“时候不早了,你喝了茶就走吧!”

“难得来一趟,咱们聊聊。”

“没有什么好聊。”秋月想到了一个摆脱纠缠的法子,“我得帮她们摺锡箔去了。”

“我也去。”芹官毫不迟疑地说。

这可是没法子了。不过,有夏云冬雪在一起,自己不会有那种不自在的感觉,便也就由他了。

于是,出了秋月的卧室,由曹老太太在日起坐的前房穿出去,便是供灵的堂屋。靠壁摆一张方桌,夏云、冬雪俩对坐着在摺“银锭”;灵前一对绿色的素烛点得明晃晃地;夏云对光而坐,锡箔反光,照得她脸上格外亮。

芹官放下茶杯,先在灵前磕了头;起身问道:“我能帮什么忙?”

“什么忙也不必帮。”秋月答说,“你只安安静静坐一回,就请回去吧!”

“好!我就安安静静坐一会。”说着,芹官拖一张凳子过来;由于对壁的那面,地位最宽,自然而然地就挨着秋月一起坐了。

秋月是在芹官磕头时,便作了暗示,别跟芹官多说话;所以夏云、冬雪都默无一言,看样子是专心一致地干活——用锡箔摺成的“银锭”,分为空心、实心两种;三个人都是快手,一张锡箔到了她们手里,三摺两叠,再吹一口气,立刻就成了馒头大的一枚大银锭。

芹官看得有兴,也要动手来摺。

“你别动!摺锡箔要洗了手来。”秋月又说:“摺完了还得洗手;别麻烦了吧!”

“为老太太的事,麻烦点儿算什么!”

居然是这一句冠冕堂皇的话,秋月又无可奈何了。夏云与冬雪相视一笑;站起身来说:“我替你打水去。”

打了水洗了手,芹官学着摺银锭;但不是散了,就是不合规矩,秋月忍不住说道:“丑死了;你看你摺的!”

“别说它丑!”夏云接口说道:“老太太收到,真要当宝贝,还舍不得花呢!”

“是啊!”冬雪也说,“多早晚芹官做了官,拿俸禄银子买了锡箔化给老太太;那就不知道老太太会笑成什么样子?”

“听见没有?”秋月趁机规劝,“你如果不肯好好念书,怎么对得起老太太!”

“我何尝没有好好念书。不过,念好了书也不一定能做官。”

“怎么呢?”冬雪问说。

“想做官要会做八股文章。那玩意是天底下最无聊的东西。我宁愿不做官,也不会去学做八股。”

“那么,我倒请问,”秋月问说,“你不做官做什么?”

这话将芹官问住了;想了半天说:“我做人!”

夏云、冬雪都笑了;秋月也笑,却是冷笑,“你当做人容易?”她说,“做人第一就要能自立;不然,让别人瞧不起,想做人也做不起来。”

芹官不作声;夏云怕话太重了,芹官脸上挂不住,便打着岔问:“咱们弄点儿点心来吃。怎么样?”

“有什么好吃的?”芹官正中下怀;他说:“今晚上跟太太一块儿吃,没有吃饱;到了震二奶奶那里,本来可以好好找补一顿,那知道震二奶奶为震二爷呕气,害得我食不下咽。这会儿倒是有点儿饿了。”

“你想吃什么?”夏云问说:“有江米百果糕,最能搪饥。”

“也不致于饿成那个样子。”芹官笑道,“实在是吃着好玩,最好喝一碗粥。”

“我想起来了。”冬雪突然说道:“我跟朱妈要了个鸭架子,本来想明天熬汤喝的;不如拿来煮鸭粥。”

“深获我心。”芹官大为赞成,“老太太在日,最爱鸭粥;回头煮好了,先盛一碗上供。”

三个人说话,一句接一句,密不通风,不容秋月插嘴阻拦;临了请出曹老太太来,孝思不匮,更无法反对。但有句话,她却不能不说。

“等这碗鸭粥到嘴,只怕三更天都过了。”

这句话提醒了芹官,向夏云匆匆说道:“你马上叫人到我那里去说一声儿,我在这里。不然她们会满处找我。”夏云答应着去了:冬雪也去帮着煮鸭粥;秋月便说:“你可以宽坐了!”

“不!我还挨着你坐。”

“你可别胡来!”秋月眼观鼻、鼻观心地说:“当着老太太在这里。”

“老太太也不会拦着我跟你亲近。”

话越说越露骨,秋月心想:只有躲开他之一法。但刚站起身来,就让芹官拉住了。

“你别走!”他说,“我就因为一个人无聊,才特意来看你们的;你们都走了,撇下我一个人冷冷清清地,于心何忍?”

这一说,秋月的心也软了,“你规规矩矩坐着,别说那些疯疯癫癫的话,我就不走。”她又建议:“要不你去看我的稿子。”

“不!我拿回家细看。”

“那就好好儿说说话。”秋月问道:“春雨什么时候回来?”

“总得明天下午。”

“她不过才回去了一天,你就觉得无聊了;可见你少不得春雨。”

“这话我不能不承认。”芹官接下来说:“她大概也知道我少不得她,有时候不免、不免想挟制我。我很担心——。”他咽了口唾沫,没有再说下去。

“挟制”的字样,已很严重;又说什么“担心”,使得秋月更不能释怀,当下问道:“你耽什么心?”

“我是个不受挟制的人;她如果连这点都弄不明白,我担心迟早会跟她闹翻。”

“如果是那样,你就对不起老太太了。”

“那也不能怪我。”

“当然,春雨也要改一改。”秋月问道:“她是怎么挟制你?”

于是芹官便谈起春雨跟锦儿借拜盒的事,只为他无意中一句话,春雨便认为他对她毫不关心;明知他最受不得冷落,偏偏就不理他。这便是“可恶的挟制”。

“后来呢?”秋月问说。

“后来,”芹官略显得意地说,“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不理她。”

“那不是扯直?你不能为这些小事,生春雨的气;除非——,”秋月突然顿住;但终于还是说出来:“除非你讨厌她了!”

“我讨厌她什么?”

“那要问你自己。”

“我想不出来,只觉得,”芹官皱着眉细细去想他对春雨的感觉;好一会才吃力地说:“好像不如以前那样体贴了。”

秋月一时好奇心起,立即问道:“以前是怎样体贴;现在是怎么样不如以前?”

“譬如说晚上,”芹官突然警觉,与春雨共枕缱绻之情,何足为第三者道;而况这第三者是守礼谨严的处子?便笑笑又说:“你不懂!”

床笫之事,在她确是似懂非懂;但芹官所指的是什么,她岂能不懂?于是本来“思无邪”的秋月,突然之间,心猿意马,想到了她不敢想,并自认为不该想的种种形像。一面自己羞了自己,一面又害怕芹官会看透她的心境,益发血脉贲张,烧得满脸发红、胸头一股无名的烦躁,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好热!”她这样自语似地说;迫不及待地一仰脖子,解开领钮,使劲将衣领往两旁扯开。

这一扯,让芹官眼前一亮;秋月颈项上挂着一条黄澄澄的金链子——当然是用来系兜肚的。

“你倒阔气!”芹官信口说道:“据我所知,系胸衣使金链子的,你是第二个。”

听得这一说,秋月才知道自己失态了,急忙将领口掩拢,“这是老太太的恩典。老太太说,你不爱戴首饰,给你你也不要,不太委屈了自己?这样吧,给你一条只有你自己瞧得见的金链子。本来穿孝不应该使金的,我想一则是老太太赏的,二则也没有人瞧见。不想,”她用好笑的笑容来掩饰羞窘,“居然让你瞧见了。”

“那是眼福不浅。”芹官笑道,“让我细瞧一瞧行不行?”

“不行!”秋月的心境比较平静,一面扣钮子;一面问道:“说我是第二个;还有一个是谁?”

“你倒猜一猜!”

“是——,”秋月偏着头思索;很快地起想一个人,“必是震二奶奶。”

“对了!”

“这我都不知道;你倒知道!是听谁说的?”

芹官是看到的,有一回也是夏天,无意中窥见震二奶奶在换衣服;金链子系着一个猩红绣花绸子的兜肚。不过,秋月老实,只当他是听人所说,自然就不必说破实情;随口答说:“听春雨说的。”

“那就是了。除非震二奶奶,再没有别人配使。”话一出口,秋月发觉大有语病;急忙又加了一句∶“我也不配;只是老太太格外宠我而已。你可别跟人去说。”

“什么事别跟人去说。”门外突然应声,随即出现了夏云;她也只是信口接了一句,并不想细问,只说∶“粥差不多了。还凑付了四个碟子,勉强像个吃消夜的样子。请吧!”

秋月心怨夏云不懂事;这一来,芹官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了?正想开口,只见芹官欣然起身,“好极了!”他说,“闷了一下午,到底找着乐子了。”

到得起坐间一看,不知道夏云那里去弄来的熏鱼、茶腿、椒盐杏仁、虾米拌芹菜四个碟子,绿白黄红,四色俱备,逗人食欲。

“这可得来点儿酒了!”芹官拈了两粒杏仁,抛入口中;咀嚼得好香似地。

“酒?”夏云答说∶“那可难了!”

“你忘了吗?”冬雪立即提醒她说,“那天不找出来一坛荔枝酒?”

“对了,对了!”夏云很高兴地,“我倒忘了。”

于是冬雪去捧来一个青花瓷坛,封口系着红布;坛子上另有一条红纸,写着“百粤荔枝酒”五字,纸墨黝旧,看去藏之多年了。

“我都从来不知道有这么一坛酒。”秋月说道∶“也不知道坏了没有?”

“打开来看看就知道了。”芹官亲自动手,解开绳子,掀去红布,坛口另外用数层油纸封住,依旧完好,便有把握可以确定酒不会坏。

果然,用锡制的酒提子,汲起来一看,其色微黄,毫无渣滓。尝一口,又甜又香,却不大有酒味。

“淡得很!”芹官说道∶“大家都能喝。来、来,坐下。”

看他兴高采烈,秋月实在不忍多说什么;听凭夏云去取了一套素瓷套杯,按各人酒量,将最大的一个给了芹官;其次给冬雪;又次给秋月;自己用了最小的一个。

“坐吧!”芹官对秋月说,“这回你不会嫌挤着你了;各霸一方。”

秋月笑一笑,在芹官对面坐了下来;夏云跟冬雪相对,一个在芹官下首,一个在芹官上首。

“就这么喝寡酒多乏味!”芹官说道∶“咱们得想个赌酒的法子。”

“别闹吧!”秋月提出警告,“明儿太太知道了,大家都落不是,何苦?”

“不要紧!你们就算替我补庆生日好了。”

“这个题目好!”夏云很起劲地向秋月陈述她的看法,“每年芹官生日,老太太都要替他热闹三天;今年因为老太太不在了,连碗面都吃不上。其实,老太太如果会从棺材里开口,一定这么说∶‘你们就让芹官乐一乐嘛!我瞧着也高兴。’咱们今天这么一点不费事地替芹官补庆生日,也为的是孝顺老太太,绝不能算过分。”

秋月不语,意思是许可了;芹官却大为惊奇,“咦!”他说,“夏云是多早晚学得这么会说话了?”

“她本来就是一张利口。”秋月答说,“不过有老太太在,她不敢多说而已。”

夏云似遗憾、似得意地笑了一下,然后又说∶“不过这样子到底太简陋了!想想看,还有什么可以待客的东西?”

“就只有震二奶奶那里送来的,两小坛扬州酱菜。”冬雪答说∶“再说是甜点心。”

“就是酱菜好!”芹官连连点头,“下粥最宜,不必再找别的了。”

于是冬雪去取酱菜;夏云却已想到了个赌酒的花样,“那回请朱师爷,说行了一个酒令;听碧文讲给我听,怪有趣的。”她兴致盎然地,“咱们今天也雅它一雅,好不好?”

“好啊!”芹官问道:“你们说,行个什么酒令?”

“不能太难,也不能太容易。容易的,没意思;太难了,搜索枯肠,不是自己找罪受?”秋月答说∶“你就照这个意思去想吧!”

这当然是顾及冬、夏二人的缘故;芹官深以为然。曹家的丫头,大多识字,却不是从认字号开始;课本是“千家诗”及王鱼洋辑录的三卷“唐贤三昧集”,循声问字,辗转相授,所以识字的丫头,都有几十首诗念熟在肚里。芹官要想个酒令,少不得从这上头去着眼。

及至冬雪将一盘醉蟹、一盘什锦酱菜取了来,芹官已经想停当了,“你坐下来!”他说,“咱们现在要行个酒令,先说一句四个字的成语,俗语也行;接下来念一句诗,五七言不拘,或者词也可以。不过意思得连贯;还有,上下两句之中,一定得有个文字合着席面上能吃的东西。按着字面数过去,合着字面的喝门杯;下一个接令。”

秋月当然一听就懂;夏云须细想一会才能明白;冬雪却犹茫然,便即说道∶“芹官,请你举个例看。”

“好!”芹官随口念道∶“暮春三月,桃花流水鳜鱼肥。”

“啊!一说就明白了。这个酒令容易。”冬雪又问∶“行酒令是不是要个令官?”

“对!你说容易,你做令官好了。”

“我做令官可还不够格。”冬雪吐一吐舌头笑一笑;稚态可掬,引得秋月也笑了。

“做令官的好处多着呢!”她说,“我劝你做。”

“不!我不会做。”

“我来做!”夏云自荐;心里打着借令官的权威,捉弄芹官的主意。

“好,就你做。令官起令。”

夏云想了一下问道∶“是不是酒令大似军令;令官的话不准驳回?”

“有道理当然不能驳。”芹官已经从她狡猾的笑容中,看出她的心意,“蛮不讲理可不行。”

“我做令官当然要讲道理。只要你不是无理取闹就行了。”夏云凝神思索了一会,咳嗽一声说道∶“听令!”

“神气得很!”芹官“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不准胡闹!再胡闹罚酒!”夏云便念:“虾兵蟹将,曼衍鱼龙百戏陈。”

“有这么一句诗吗?”芹官怀疑。

“一定有的,你不能问出处。”秋月说公道话,“这不会是夏云杜撰的。”

芹官心想不错,要夏云杜撰,也不见得能做这么一句诗,便点点头承认,“意思倒很浑成。不过,”他笑道,“作法自毙,该你自己喝一杯;殃及池鱼,冬雪得喝两杯。”

这一下,夏云如梦方醒,忘了算字面的位置了——十一个字中,有虾、有蟹、有鱼,从自己数起,不正是她跟冬雪二人对喝。

不过她的机变很快,先向秋月歉意地笑一笑,打过招呼;接着说道:“各人各法,我做令官有我的法度,从下一个数起,秋月喝一杯;你喝两杯。”

“那里有这个规矩?没有见过!”芹官大声抗议。

夏云只记着“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这句俗语;从容不迫地说:“你没有见过,今天让你开开眼。”夏云道:“快喝酒完令;不准再噜苏!”接着又打官腔:“咆哮辕门,该当何罪,你知道吧?”

“好家伙!”芹官摇摇头,干了两杯荔枝酒。

夏云向秋月举一举杯,抿了一口;温柔地说:“该你了。”

“我知道。”秋月徐徐念道:“淡泊自甘,饭稻茹芹英。”又笑道:“我也是作法自毙。”说完,引杯入口。

夏云和冬雪都没有听懂她念的那句诗;只听出来有个“芹”,一数正好到她自己。但芹官却知道她念的是白香山的诗;连那句“淡泊自甘”,上口默诵了两遍,恍然大悟,这是她借喻明志,宁愿丫角终老,便是“淡泊”;不负老太太的付托,尽心照料,便是“茹芹英”。

领悟到此弦外之音,芹官感动而且感激;随即举杯说道:“略表敬意!”说着一仰脖子,将杯酒喝得点滴无余。

“该冬雪了。”夏云说:“不忙!慢慢想。”

“嗯!”冬雪已经想好了,一面替芹官斟酒;一面好整以暇地念道:“满园春色,一枝红杏出墙来。”

“小鬼头春心动也!”芹官大笑;笑停了说:“这是取巧,不过不能说‘满园春色’不是一句成语,无奈又是个作法自毙的;你为什么不说‘红杏枝头春意闹’?那就该令官喝酒。如今没有说的了,令出如山;你请吧!”他手向冬雪的酒杯一伸。

冬雪目瞪口呆,自以为将“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割去“关不住”三字,再倒一下,便是现成的一个好酒令;不道经芹官一批,无一是处,还闹了个“作法自毙”,喝了门杯,不由得又羞又气。

最气人的是什么“小鬼头春心动也”;当时便提控诉:“令官你听见没有?他骂我‘小鬼’。”

夏云唯恐天下不乱,一听这话,正中下怀;想一想问道:“你只告他骂你‘小鬼’?”

“还有什么——”冬雪嘟着嘴考虑了一会说∶“算了!”

“好,一款罪名罚一杯。”夏云向芹官说道∶“还有一款罪名,她不告,我不罚。公平不公平?”

芹官犹自不服,秋月便说∶“你就罚一杯吧。”

芹官听她的话,喝完了酒,念了四个字∶“与子同梦,”偷眼看秋月的脸色一变,便故作不觉,从从容容地念完∶“粥香饧白杏花天。”然后又说∶“该令官喝两杯。”

夏云一愣,抬眼问道∶“为什么?”

“你数,‘粥’字该你;‘杏’字又该你,不是两杯?”说着,抓了一撮盐杏仁放在她面前,“拿这下酒,慢慢喝。”

夏云怎样也不甘心,反为芹官捉弄;攒眉闭口,将“粥香饧白杏花天”默念了两遍,突然间喜上眉梢。

“请问,粥在那里?”

“不煮得有鸭粥吗?”

“不错,不过不在席面上”夏云又说∶“‘席面上’三个字,可是你自己说的。”

芹官哑口无言;秋月便说∶“好,咱们这就是立下个例子了,不在席面上的不算。”

“还有,”夏云再问,“杏花在那里?就有,能吃吗?”

“那能这么说。扣住一个杏仁的杏字就行了。”

“这就是蛮不讲理了。杏花跟杏仁差着好几千里地呢。”

芹官被堵得气结,想一想反驳:“那么刚才冬雪说红杏,怎么又算呢?”

“红杏不一定是指杏花;杏儿熟透了,也有带红颜色的。有杏儿就有杏仁;不带出花字来,就不算犯令。你这两个字全无着落,罚酒一杯!”

“真好一张利口。”芹官苦着脸喝酒;三个人都在匿笑。

“这一圈令行下来,就数你的话多;最后还是你罚酒。如今第二圈开头,我说一个,你一定又不服。”夏云看着芹官说,“你信不信。”

“你甭想用个金钟罩把我罩住。”芹官笑道,“若是不合道理,我当然要说话;你得教我心服口服,就像秋月刚才说的那个令一样。”

“我可没有那么好的才情。”夏云行令:“饭袋酒囊,借问酒家何处有?”

“这一用‘酒’字就宽了。”芹官无异议,秋月却开了口,“规矩应该从严才好!不然,要谁喝谁就得喝,太方便了。”

“四个字的成语,可以颠倒着说的很多;你如果觉得不能颠倒,非说‘酒囊饭袋’不可,那就你喝一杯,芹官喝一杯。”

“横竖要我喝,我喝两杯就是。”芹官说道:“朝干夕惕尚且可以写做夕惕朝干;酒囊饭袋,为什么不能念成饭袋酒囊?我喝。”说完,又连干两杯。

“这回倒大方!”冬雪嫣然一笑,“反正不是你喝,就是秋月喝;乐得大方。”

弦外余音幽渺,秋月装作不解,管自己念道:“天上人间,杏花春雨江南。”

“蕴藉之至!”芹官在桌上拍了一下,是击节称赏的意味,“不过上面一句倒是颠倒来用的好:人间天上,杏花春雨江南!意思更圆满,音节亦好得多。”

“慢点,好虽好,不能用。杏花不能算杏仁。”令官从宽处置:“秋月,你改一句。”

秋月却不愿改,因为天上人间,表面看来是形容江南;而她却着重在‘春雨’上,是答覆芹官所挑逗的‘与子同梦’,提出忠告;有春雨相伴,更是福气,切莫得福不知。

因此,她举杯说道:“算了,我罚一杯吧。”

这就该冬雪了;夏云用了“酒”字,使她很兴奋,因为就如秋月所说,酒字甚宽,要芹官喝酒很容易。此时不假思索地便念:“酒色财气——。”

“糟糕!”夏云便笑,“又该芹官喝酒了。”

“你别高兴!”芹官答说:“下面那一句不好接,酒色财气四件事,承不住就是不通,该冬雪自己罚酒。”

夏雪无法驳他;秋月不作声,表示同意他的说法。这一下,冬雪又有些嘀咕了;想了一会,还是把原来的句子念了出来:“酒债寻常行处有。”

“是不是?”芹官得意地说,“色财气三字全无着落。不通,罚酒!”

令官无话可说;秋月看冬雪由神采飞扬变成黯然无语,心有不忍,当即说道:“冬雪你改一句;慢慢想。”

“对了!”这下提醒了夏云,“刚才我就劝秋月改;这是有例可援的。”

冬雪受了鼓励,精神一振;凝神想了一会,忽现笑容,很从容地说:“我改上句:酒囊饭袋;酒债寻常行处有。通不通?”

“通极!既然到处问那里有酒家;自然到处欠下酒债。不过,”芹官环视着问:“酒囊饭袋算不算犯重呢?”

“不犯重!”冬雪指着夏云振振有词地说:“她是饭袋酒囊;我是酒囊饭袋。”

“啊,”芹官忍笑说道:“原来如此!对你们两位倒是失敬了!”

一听这话,秋月掩口葫芦,夏云便骂冬雪:“你看你,连说句整话都不会,真是酒囊饭袋。”

“你呢——。”

一看冬雪似乎要反唇相讥,吵起嘴来,多没意思;秋月赶紧阻拦:“好了!冬雪的话有理,不算犯重。”

“对,对!不算犯重!”芹官拍拍冬雪的手背,作为安抚,“我喝!”这一下,又是两杯。

“吃点菜!”冬雪投挑报李,挟半块醺鱼,用手拔去了刺,喂入芹官口中。

芹官咬住了醺鱼,却又吐在碟子里;眉目一掀,看着秋月说:“我得了极好的两句。”接着朗声念道:“瓜瓞绵绵,莱菔有儿芥有孙。”

“果然好!”秋月深深点头,取杯在手。

“慢一点!”夏云问道:“第二句是什么?”

“苏东坡的诗。”芹官答说,“你问秋月。”

“什么叫莱菔?”夏云转脸去问。

“就是萝卜。”

“这么说,药里面有一味莱菔子,”冬雪插嘴问道:“就是萝卜子?”

“一点不错。”

“我倒还不知道。”夏雪拿筷子在酱菜中拨弄着,“黄瓜、萝卜、芥菜。唷,我得喝三杯?”

“我这个令好就好在这里!”芹官得意洋洋地。

“秋月也得喝一杯?”

“已经喝了。”秋月拿空杯子照一照。

夏云无奈;一面喝酒,一面嘀咕:“什么怪诗!芥菜有孙子,辣椒还有爷爷呐!”

秋月、冬雪都好笑;芹官尤其乐不可支,拍着双手大笑:“妙极、妙极!”语声未终,“咕咚”一声,人从红木骨牌凳上,栽倒在地。

夏、秋、冬三人无不大惊失色,夏云的手脚快,上前扶起芹官,焦急地问说:“怎么啦?好端端地,怎么一下子就栽了筋斗。”

“你扶住我别动!”芹官闭着眼,声音微弱地说:“一动我就得吐。”

“原来酒喝醉了!”秋月松了一口气,“这酒又甜又香,容易上口;谁知道后劲大。先看看,摔伤了哪里没有?”

于是冬雪将烛台移了过来,秋月先看芹官的脑袋;夏云则来他的肋骨上按一按问:“疼不疼?”

“没有伤!没有伤!你们别乱,一乱一动,我非吐不可。”

“索性吐出来倒也舒服了。”冬雪有过醉酒的经验,“我去拿盆子来。”

“这会好些了。”芹官说道:“你们扶我到藤椅上去靠着。”

秋月和夏云便左右挟扶,将他弄到曹老太太生前所用的那张软榻上;找了几个棉垫子垫在他背后,因为一放平了,他的酒就会涌上来。

“得想个解酒的法子。”秋月叮嘱:“你看着他,我去冲酱油汤。”

不一会酱油汤、冷毛巾都来了。冬雪一手拎个大瓷盆,一手拿张小板凳,将板凳放在软榻旁边,把瓷盆搁了上去。她还是主张芹官吐出来比较舒服。

芹官不答,他极力挣扎;最好不吐,一则是好强;再则呕吐狼藉,也太杀风景。

“你吐出来!”冬雪极力鼓励,“吐出来,咱们再喝。”

“还喝!”夏云自怨自艾地,“早知道这样子,我不灌他的酒了。”

“杯子大小不一,喝门本来就不大公平。”

“那也是他作法自毙。”夏云接着秋月的话说,“他自己说的喝门杯。”

“我实在想不通,”冬雪笑道:“行令谁都行不过他,尽是他的理;那知道偏偏就数他的酒喝得最多。”

“乐极生悲!”秋月也笑着说:“都是教那句‘怪诗’害的。”

听得这话,芹官想起夏云那种万般无奈、埋怨苏东坡做“怪诗”的神情,不由得就想笑。

这个念头一动就坏了!硬压着的酒一下冲了上来,暗叫一声‘不好’,张口就吐,幸亏冬雪那只瓷盆摆得恰到好处,俯着头,尽情一吐,心头顿时就轻松了。

不过那恶浊的气味,连芹官自己都无法忍受;只是皱着眉连声喊道:“糟糕,糟糕!”

“一点都不糟,吐出来就舒服了。”冬雪知道醉酒呕吐以后,最难受的是什么,拉着他的手说:“跟我来,到院子里来漱口。”

“怎么样?”秋月急忙上前扶住,“能不能走路?”

“能。不过腿有些发软。”

“你们扶了他去吧!”夏云接口道:“我来料理善后。”

于是秋月相扶,冬雪去提了一大瓷壶冷开水来,让芹官在院子里大漱大吐,将口中鼻腔清理得不恶心了;又用冬雪倒来的一脸盆热水,好好洗了个脸,顿觉神清气爽,满身轻快。

“真杀风景!”芹官歉意地笑道:“没有想到这酒这样厉害,你们呢?”

“我们什么?”冬雪问说。

“是不是也有点醉意?”

“酒都让你一个人喝了,我们要醉也无从醉起。”

“你如果有兴致,我再陪你喝。”

“嘚、嘚!别闹了。”秋月急忙拦阻,“喝碗粥,我们送你回去。”

一听最后一句,芹官便愀然不乐;秋月、冬雪都没有发觉。夏云恰好走了出来,接口说道:“另外摆桌子吧!屋子里我薰着香。要不就陪老太太一块吃。”

于是就在灵前靠壁的那张方桌上,重设杯盘。端上粥来,秋月先盛一碗上供;走回来一看,恰如摺锡箔那样,就只芹官旁边,空着一个位子,两人又“挤”在一起了。

“这粥真不坏!似乎那一回也没有今天来得入味。”

“饥者易为食。”秋月接着芹官的话说:“不是那一醉把肚子掏空了,不会觉得粥好吃。凡事——”她停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要不足才好。”

“怪话!”夏云说道:“如今最嫌不足的是季姨娘,她可是一点都不觉得好。”

“我也觉得是怪话。”冬雪笑道:“跟苏东坡的怪诗,正好配对儿。”

芹官与夏云都笑了;秋月自然不会,“季姨娘嫌不足是不知足。”她说,“知足常乐。”

“那是自己骗自己的话。”夏云大为摇头,“我可不信。”

秋月笑笑不答;芹官想帮她辩两句,苦于无词,只好算了。

“其实,季姨娘这阵子,也该知足了。”冬雪是经常在季姨娘那里走动的,比较了解她的近况,“每天都有人串门子;还有人送礼的。季姨娘自己都说,来了十几年,从没有这样子受人恭维过。”

“那倒是为什么呀?”芹官问说。

“你别打听了!”秋月不愿谈论是非,“坐一会回去吧。”

听得这话,芹官顿有如坠冰渊之感;回到双芝仙馆,冷冷清清,凄凄切切,李清照所说的那个“愁”字,怎生了得?

于是,他脱口答一句:“我今天不回去。”

声音与态度,都听得出来,有种负气的意味。秋月一惊;夏云与冬雪面面相觑,席面上一时显得异常尴尬。

秋月责无旁贷地得解消这个僵窘的情况;很容易也很难!容易的是一句话:“好了,你就不回去好了!”难的是,想到容许芹官今晚留宿在此,所引起的一切后果,是不是承担得了?

这是个需要好好考虑的疑问;而眼前的形势,却又不容她从容细想;那就只有先安抚了芹官再说。

转念到此,便先敷衍,“好吧!”她说,“你真的不愿意回去——”秋月忽有灵感:“就睡在老太太床上好了。”

自从曹老太太去世,按旧家的规矩,马夫人自然而然升格为“一家之主”,顺理成章地迁居萱荣堂。但秉性醇厚谦退的马夫人,在曹老太太入殓之时,便作了宣布:“老太太虽走了,咱们还照老太太在世一样;一切都别动!”这也就是秋月跟夏云、冬雪依旧在萱荣堂“闲住”的缘故。

因为如此,保持着曹老太太生前的那间卧房,便令人有种神圣不可亵渎的感觉;所以芹官一听秋月让他“睡在老太太床上”,直觉地认为不妥。

“不!”说出这个字,他才想到,秋月的意思是明白相告,别妄想与任何人同睡一屋;当即说道:“我在起坐间将就一晚好了。”

“那怎么行!”夏云向秋月提出一个很妥当的办法:“我跟冬雪睡一床;你睡到我们那里来,把你的床让给芹官。”

不留他则已,留他便只有这个办法了,秋月点点头说:“就这样。”

有了这句话,芹官的兴致马上又好了;冬雪却想到一件事,抢先开口:“芹官不回去,应该通知一声,不必等门。该怎么说法?”

“就说喝醉了!”秋月答说,“除此之外,芹官再没有理由歇在这儿的。”

这也隐隐然有着对芹官警告的意味,别以为创下了一个例子,可以经常来缠个不休。芹官当然明白,心里亦不免委屈,觉得秋月不该如此防贼似地防他;当然,这不过是一闪即逝的感想。

“从老太太去世,只有今晚上,我才觉得做人有点乐趣——”

“咄!”秋月赶紧喝阻,“才多大岁数,说这种话。”

“你觉得我的话太萧瑟了,是不是?”

“不必去咬文嚼字。总之你这年纪不能说这种话。”

“是啊!”夏云接口说道:“我听着也觉得别扭。你谈点高兴的事。”

“本就是要谈我今晚上怎样高兴。”芹官接着又说:“今天我才知道,你们是真的关心我;不尽是看在老太太的分上。”

“你这话好像不大对;这叫什么——?”夏云想了一下,“啊!叫语病。莫非看在老太太分上照应你,就是假的关心?你说这话,我第一个就替秋月不服。”

“我不是这个意思!若是这个意思,不但你替秋月不服;我也替你不服。”

“算了!别拣好听的说了。我亦不是怎样真的关心你;也不过名分上应当做的事。再说,人都是将心换心;你要看人家是不是真的关心你,只问你自己是不是真的关心人家?”

“这话很通。”芹官看着秋月说,“夏云不但会说话,见识也挺高的;真不愧是老太太调教出来的人。”

“老太太可没有教会他做令官。”秋月笑道:“看她灌你的酒;老太太若是知道,少不得挨顿骂。”

“不过,看你们这样照应我,老太太一定也会高兴。”

话题总不离曹老太太,越说越多,会想到那么多琐琐碎碎的小事,还不足为奇;不可思议的是每件小事的细微末节,都记得清清楚楚。自然,心境都是欢喜与感伤并到而成的不胜低回追慕;恨不得岁月能缩回去一年半载,仍旧是从早到晚,整天热闹的萱荣堂。

突然间,听得钟打两下,秋月矍然惊呼:“可了不得!都四更天了!快睡去吧!”

于是,首先为芹官安排卧处;秋月换了被单,另取了一床夹被;换枕费事,只得一仍其旧。

“上床吧!”秋月说道,“睡好了,我替你赶蚊子。”

“不!”芹官答说,“我还得看你的诗稿。”

“什么时候了?明天再看。”

“好姊姊!”芹官央求着,“倘或睡不着,眼睁睁等天亮,那不是受罪?倒不如看倦了,抛书入梦,反能好好睡一觉。”

秋月也知道,芹官有“择席”的毛病。这时候又不能将他送回去;说不得只好依他了。

“这样吧!你睡在帐子里头看。回头你也别起,就让灯点着好了。”秋月又问,“你睡觉不怕亮光吧?”

“不怕!”

“那好!上床。”

一面说,一面来解芹官衣钮;相距数寸,吹气如兰,芹官不免又动了绮念。

“秋月——。”

“别噜苏。”秋月很快地喝阻;她想到夏云那些皮里阳秋的话,心里大感冤屈,便又说道:“你以后说话也要检点,看看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我什么话说错了?你告诉我,我一定改。”

秋月正要答话,听得前房人声;便摇摇头说:“一时也说不尽。”

来的是冬雪,“我跟夏云睡,把我的床给你。”她说:“你的梳头匣子呢?我替你带去。”

“梳头匣子不必拿了,你先把我的铺盖抱了走。”

冬雪这时才发觉床上都换过了;便笑着说:“前天刚看你换了被单,今天又换一回,也不怕麻烦。”看一看芹官又说,“看样子,明天还得换回来。”

芹官听着,心里大不是滋味,便强笑道:“早知道你们这么嫌我!我真不该在这里睡的。”

看他的脸色,冬雪颇为不安,“谁嫌你了?没有!”她口不择言地说:“你不相信,你睡到我那里去。”

“对了!”秋月半真半假地说,“你睡冬雪的床也好。”

芹官根本就认为她们都是敷衍的话;笑笑说道:“只要你们不嫌我就行!睡那个的床都一样。”

“那就请安置吧!”

秋月将芹官送上床,拿扇子赶了蚊子,掖紧帐门,将灯捻得亮亮地;临出门时却还有话。

“明天你尽管睡好了。我一早就跟太太去回,把今天晚上的情形说一说。”

“好!”芹官叮嘱:“别忘了,给我到书房请假。”

秋月答应着,随手带上房门;芹官即时便有一丝孤凄浮上心头,只好强自抑制。等把心静下来,闻得似有若无,仿佛在那里闻见过的香味。征征地思索了好一会,突然想起,这不就在秋月发际闻过?

这一下自然也就知道了,香味的来源是在枕上。于是一翻身将脸埋在枕头上,香气自然又浓了些;足以勾起他的强烈的记忆,这天与秋月在一起的经过,清清楚楚地都如在眼前。

绮念恼人。幸而有秋月的诗稿在;先还视而不见,视线在稿本上,心思却飘忽不定。好久,总算秋月所写的字,能在他心里发生意义了,也发生趣味了。

诗几乎都是绝句,极少律诗,更无歌行;也很少用典,但语浅而意深;看得出蕴蓄着许多感慨,有的明显,就像追忆曹老太太生前音容笑貌的那些诗,字里行间洋溢着不能自已的孺慕之情;有的隐微,骤看不知所谓,细读才能体会出味外之味,似乎秋月怀着极深的隐忧,深怕曹老太太一去世,再没有一种力量能够维系曹家上下,分崩离析,在所不免。其中有一题,叫做“巧妇”,共是四首五绝,每一首的起句都是“莫道炊无米”;意思一层深一层,第三首说:“巧妇”有米不炊,但他都能谅解她的为难;最后一首说,虽然有米不炊,但堂上翁姑却相信家人都未挨饿。

看完这四首诗,芹官震动了。这明明是写震二奶奶;他也知道她赋性刚强有决断,爱憎分明,不怕得罪人;却没有想到她手段如此之“巧”!如果不是出于秋月的形容,他是绝不肯相信的。

突然间,听得房门轻轻推开的声音;芹官从枕上转脸望出去,是夏云蹑手蹑脚走了进来,便即问道:“你还没有睡。”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夏云身子一抖,连连以手拍胸,“吓我好一大跳!”她定定神说,“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呐!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芹官一翻身坐起来;顺手将秋月的诗稿往枕下一塞,然后掀帐下床,看着惺忪倦眼的夏云说:“你大概睡过一觉了?”

“是啊!一觉睡醒,想起秋月的话,说要是半夜里醒了,到你屋子里来把灯熄了。那知道你还没睡!什么书看得这么起劲?”

“一本小说。”芹官看夏云穿着紧身竹布小褂子,圆鼓鼓的双臂,恰似肥藕,不由得伸手去捏了一把。

“不能再胖了!”他笑着说,“再胖就蠢了。”

“蠢就蠢,怕什么?”夏云自己用手捏着雪白的手臂,仿佛很满意似地。

“你不冷?”芹官指着衣橱说,“你找件秋月的夹袄披上。咱们坐下来聊聊。”

“快天亮了;你还没有睡过呢!”夏云摇着手说,“不行!”说完,撮起嘴唇去吹灯。

“慢点!”芹官找个藉口,“你先替我弄碗茶来喝。”

“茶一定凉了。”

“不要紧。”

听这么说,夏云便去倒了一碗茶,递到芹官手中;他趁势拉住她的手不放。

“干嘛?”

“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吧。”

“胡说八道,我嘴上那里有胭脂?从老太太一去世,就没有碰过这些东西。再说,抹了胭脂上床睡觉,给谁看呀?”

“怎么没有!你真是孤陋寡闻。”

“真的有?”夏云睁大双眼,显得很好奇似地,“莫非,莫非春雨上床还抹胭脂?”

“偶尔有之。”

夏云怔怔地望着,仿佛不甚相信;好久才说了句:“她是怎么想来的?”

“这我可不知道了。”

“他抹胭脂是为了给你看。”

“你想呢!”

“我问的简直是废话。”夏云不好意思地笑道:“自然是给你看,不给你看,莫非是给她的那条吧儿狗看?”说着,格格地笑起来。

听她这话,芹官心中一动,故意问道:“你说,给谁看?”

“谁也没有。”夏云又说:“我是这么说说的;世界上那里有上床还抹胭脂的?”

破晓时分,万籁俱寂,所以夏云的笑声,格外显得响亮;连她自己都察觉到了,吐一吐舌头,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的模样,将心旌摇荡的芹官镇慑住了。

“上床去睡!”

那威严的语气,使得芹官不自觉地服从;等他上了床,她干净俐落地替他掖好帐门,“噗”地一声,吹灭了灯,但见曙色隐透窗纱,芹官这时才觉得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