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最后一步也很顺利,曹俯认为曹震举荐得人;而且正好替芹官另觅严师。至于季姨娘那里,锦儿另有一番软哄硬压的说词,硬压是抬出曹老太太来,说是她的遗命;软哄自然是许她另找得力的人,代替碧文。但最能打动季姨娘的一番话是,碧文将来会照应棠官。

“朱先生原本忠厚,再有碧文在旁边;她是从小带棠官的,说老实话,看得棠官如自己兄弟一般,还有个不逼着朱先生照应棠官的吗?”

“是啊!”季姨娘不胜欣悦,“我也说老实话,对碧文我还不是拿她当女儿看待?人心都是肉做的,她看在我平时待她的分上,也不能不照应棠官。”

后面这段话,大可不说;季姨娘就是这么语言无味,锦儿懒得再跟她多说,“好吧,”她站了起来,“你就准备嫁‘女儿’吧?”

虽是一句玩笑话;季姨娘倒认了真了,立刻找小丫头来开箱子,将她平日积的一些首饰尺头,挑了又挑,挑成一份“嫁妆”,只等碧文来了,“娘儿”俩还有好些体己话要说。

不道等到午饭以后,平时碧文总会抽空回来一趟的那时候,亦不见她的影子;倒是碧文的表妹夏云来了。

“季姨娘,”他说,“碧文托我来收拾她的东西。”

季姨娘大为诧异,“她自己为什么不来?”她问:“人呢?”

“回家去了。”

“回家去了?”季姨娘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如果她人在府里,为什么又让我来替她收拾东西?”

“说得是啊!”季姨娘颇为不悦,“怎么一声不响,自己就回家去了呢?”

“是震二奶奶交代的。”

“她交代的?这不是欺侮人吗!”季姨娘脸都气白了,“我真不明白,她干嘛这样不通人情?”

说震二奶奶不通人情,在夏云觉得可笑极了。其实,正因为震二奶奶熟透人情世故,才有这么一个看来“不通人情”的措施。原来震二奶奶听锦儿转述了季姨娘的话,立刻想到,为了笼络碧文,她很可能将碧文认作义女;朱实就可以算是她的“干女婿”了。好好一件事,有季姨娘在里面搅局,一定会搞得糟不可言;所以断然决然地,即将碧文送回家,而且是锦儿送了去的,顺便跟碧文的父母说这头婚事。

这些内幕,夏云也都知道,只是不肯告诉季姨娘,由她去生闷气;自己悄悄收拾了碧文的衣饰杂物,归入两个箱子,却将箱盖打开,请季姨娘来查看。

“不用看了,”季姨娘问道:“你是怎么给她送去?”

“请震二奶奶派人送去。”

“不必!你想法子带个信给碧文,让她自己来取;我还有东西陪嫁她。”

夏云颇感为难;转念又想,自己犯不着卷入漩涡,反正她怎么说,照样转给震二奶奶就是了。

“你别管了!”震二奶奶向夏云说,“我自己跟她去说。”

“是!”

“我倒问你,碧文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有?”

“有几样首饰,一双金镯子,三个宝石戒指,还有一个镶珠子的金表。”

“那也不过几十两银子的事。”震二奶奶说,“我赔碧文就是。”

于是,派人将季姨娘请了来,震二奶奶亲口告诉她;已经派人去通知碧文了,让她自己来取她的东西。不过碧文的父母住在城外,这一天怕赶不来了。

事实上不但这一天,第二天、第三天,一直到第六天亦未见碧文的踪影。到得第七天,震二奶奶才派锦儿去告诉季姨娘,碧文已经跟着朱实上船进京;留下她的东西,孝敬季姨娘,作为多年主仆一场的报答。

听得这话,季姨娘仿佛当头被打了个霹雳,震得好半天说不出话,锦儿正好起身告辞。

“慢慢、慢慢!”季姨娘好梦方醒似地,一把拉住锦儿,“姑娘,你请坐下来,我有几句话想问你。”

“好吧!请季姨娘说。”

“碧文的父母许了这头亲事?”

“当然,不然,碧文怎么能走?”

“送了多少聘礼?”

“二百两银子。”

“办喜事没有?”

“请了两桌喜酒。”锦儿答说,“也见了朱太太;碧文还给她磕了头。”

“喔,”季姨娘问问,“你去喝了喜酒没有?”

“轮不到我们去喝喜酒。不过,震二奶奶去了。”

“还有谁?”

“还有——,”锦儿考虑了一会,终于说了实话,“还有邹姨娘。”

这一下,将季姨娘气得几乎当场昏厥,“这是谁的主意?谁出这么一个绝户才想得出来的主意?”她咆哮着说,“我倒要问问她去,凭什么不让我去;倒让不相干的人去?”

“季姨娘,你别错怪了震二奶奶,她倒是说了该请你去喝喜酒的;太太说不必,怕你见了碧文伤心。也是一番好意。”

“莫非我现在就不伤心?”季姨娘悲从中来,真的“呵、呵”地哭了起来。

锦儿一面慰劝;一面失悔,不该说邹姨娘也被邀了去喝喜酒;设身处地想一想,也难怪季姨娘伤心。再看到她那涕泗横流,痛不欲生的模样,自然而然地在心里浮起一个想法:震二奶奶的手段厉害得太过分了!只怕跟季姨娘已结下了不解之仇。

转念到此,悚然一惊;从曹老太太一死,震二奶奶大权独揽,越发跋扈,行迹也颇有不检点之处,倘或季姨娘抓住什么把柄,这场风波闹开来不得了。

于是她说:“季姨娘,你别怨震二奶奶,她绝不是欺侮你;实在是怕你舍不得碧文,所以有些事瞒着你。其实,她也很有照应你的地方,昨天还跟我说,棠官大了;像他这种正在发育的孩子,吃饭不知饥饱,该替季姨娘想想,加她的月例银子;只等回过了太太,就可以拨给你。这虽是小事,也足见得她没有什么有意跟你过不去的心。”

季姨娘也不知道她的话是真是假?不过心里是宽慰了些,渐渐收泪说道:“姑娘你知道的;震二奶奶是一家之主,我也不敢惹她。不看僧面看佛面,到底我也替老爷生了个儿子;不该压得我连在棠官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这也是实情。锦儿也只能泛泛地替震二奶奶辩白几句;陪着坐了好一会,看季姨娘神态如常,方始辞去。

“听说季姨娘大哭了一场。”震二奶奶问道:“你是怎么跟她说的?”

“怎么说,也不能让人家伤心。”锦儿答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我替二奶奶说了好话。”

“什么好话?”

“我说二奶奶要加她的月例银子——。”

“凭什么?”震二奶奶打断她的话问。

“不凭什么。话可是我已经说出去了;如果二奶奶不愿意,就扣我的月例,加给她好了。”

震二奶奶想了想说:“也不能拿你的钱来给我做面子。好了,就算加给你吧;我添她二两银子的月例。”她停了一下又说:“银子虽只有二两,可是打从老太太去世,样样节省,只有她加了月例。”

“就因为这样,才能让她心里好过些。”

“哼!”震二奶奶冷笑道:“我才不在乎她好过不好过。”

“何必!”锦儿劝道:“大家高高兴兴,和和气气,不省了多少烦恼?”

震二奶奶默不作声;算是听了锦儿的劝。


“京里来了人,带来一个想不到的消息。”曹震向他妻子说,“大舅太爷赦回来了。”

“真的?”震二奶奶随即想到了李鼎,“他们父子已经回京了吗?”

“此刻应该已经回京了。”曹震说,“四叔的意思,该派个人去看看。”

“你看,派谁呢?”

曹震想了一会,突然说道:“派隆官去好了。”

一听这话,锦儿先就心中一跳,震二奶奶倒很沉着,“怎么会想到他?”她问,“他也不是干这种差使的人?”

“莫非他就专干采办?”曹震冷笑,“年下那趟采办颜料的差使,可真让他搂饱了。美差都是他;苦差便也得来这么一两回,才能教人心服。”

震二奶奶先不作声;然后带些负气似地说:“反正我把礼备好了就是,随便你愿意派谁?”说了这一句,随即转脸跟锦儿闲谈:“碧文大概快到通州了吧?”

“那有这么快?”

“也差不多了。”震二奶奶又说:“碧文不知道见过大舅太爷没有?”

“一定见过的。碧文在府里也快十年了。”

“没有见过也不要紧;鼎大爷她总见过不止一回。大舅太爷到了京里,总要去见王爷;朱先生回去一说,自然就接上头了。”

“是啊!”锦儿一面回答;一面眼看着曹震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便即低声说道:“二爷对隆官的意见深着呢!”

“管他呢!”震二奶奶的语气很硬:“我才不在乎他。”

“也别说这话——。”锦儿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了一句:“让隆官先避远点儿也好。”

震二奶奶不作声;坐下来端起一把成化窑的青花小茶壶,慢慢喝了几口;才说了句:“你别怕,一切有我!”


“大奶奶,”新用的一个听差老刘,隔着窗子在喊,“南京来了一位姓曹的少爷,说要见大奶奶。”

“姓曹的”三字入耳,碧文特有一种亲切之感;但却想不出“姓曹的少爷”是谁?所以只答得一声:“哦!”出来问道:“人呢?”

“在门房里。”

“有多大年纪?”

“二十来岁、三十不到。”

那会是谁呢?碧文急于揭开谜底;一双在曹家走惯了的脚,自然而然地绕着四合院的回廊,出了中门,往前走去。

“啊!”谜底揭晓了,却更感意外,“隆官,你怎么来了?”

“碧——,”曹世隆赶紧缩口,定定神笑道:“管你叫五嫂子吧!你没有想到是我吧?”

“是啊!真想不到。你怎么找了来的?”

“我先到张家湾,他们告诉我,你住在西单二条胡同西口,法相庵对面,问了两家才问到。”曹世隆又问:“五爷呢?”

“上王府去了。”

“喔,这里离石驸马街不远。”

“隆官,你住在那里?”碧文说道:“里面坐吧!”

“我住在顺治门外上斜街三元栈。”曹世隆一面走、一面问:“大舅太爷住在那儿?”

这时已到了客厅,碧文招呼客人落座;亲手去倒了茶来。曹世隆便又道明了进京是专为来慰问李煦的。

“不巧,昨天上易州去了。他一个人,年纪大了,不能没有人照应,我就请他住在这儿。”

“怎么?”曹世隆问:“鼎大爷呢?”

可说之事正多,碧文却先须作款客的安排,最要紧的是,先要派老刘到王府去问朱实,什么时候可以到家?因为曹世隆虽非曹家的“正主儿”,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曹字,须当做自己人看待,可是毕竟男女有别,朱实早归,自不必言,即或要晚一点回来,也还不要紧,就怕这天住在王府,那就只好早早开饭,尽了做主人的心意,然后早早送他回客栈,到得明天朱实回家,再作道理。

“京城里可跟咱们在南京大不一样。”碧文诉说她的感受,“在南京,每天什么时候起来,什么时候该预备上床了,就像刻了模孔似地,天天如此;这里可就没有准了,有时候回来得早,有时候回来得迟,有时候说王爷天不亮得上朝,有个什么奏摺要赶出来,当面递给皇上;就得大半夜不睡,等王爷进了宫才能回家。等门常常要等到五更天。”

曹世隆笑道:“那不正好赶上热被窝?”

一听这话,碧文便不作声;心里警惕,在曹家有时候听季姨娘在说,似乎震二奶奶跟隆官不干不净。想想应该是不会有的事;大概就因为他爱说这种不庄重的话之故。

这样默不作声,僵在那里,当然不好;碧文索性起身说道:“隆官请坐一坐;我到厨房里看看去。”

碧文只用了两个人,一个是门房兼打杂的老刘;一个是来自三河县的齐妈,是个三十多岁的寡妇,碧文看她一双眼睛不大正派,只以做得一手好菜,就将她留下来了。

“大奶奶,”齐妈正在剁肉;暂时住了手问:“来的这位爷,吃得来面食吗?”

“怎么吃不来?”

“我以为跟老爷一样,不爱面食,能吃就好,我烙几个盒子吧!”

“对了,早点开饭。”碧文定了主意,“有点费工夫的菜,不必做了;去叫个‘盒子菜’,把王府送的南酒开一坛,喝完酒,做个什么汤吃烙盒子。好让客人早一点儿回客栈。”

“这一说,我可省事了。不过天气热了,有些作料搁到明天,变了味也可惜。”

“不要紧!回头慢慢儿做出来,不动筷子就不会坏。”

“说得是!”齐妈将她那双不正派的吊梢眼,瞟了碧文一下,“大奶奶心思真快,又是赛观音的模样儿;怪不得老爷一回家,就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了。”

“啐!”碧文微微呵斥,“那来的那么多废话。”

齐妈笑笑不作声;碧文却有些踌躇,事情交代完了,没有再留在厨房里的必要,但又不想到客厅上去陪曹世隆。想了一下,有了个计较。

“我来剁肉;你去叫盒子菜!”

“让老刘去跑一趟好了。”

“老刘到王府里去了。”

于是齐妈放下厨刀,先解围裙后洗手;然后从搁板上取下一个梳头盒子,用一个涂了玫瑰油的粉扑子,将头发抿得油光闪亮,一丝不乱,才翘着脑后发髻上高高的一个“喜鹊尾巴”,一步一摇地走了出去。

出厨房本有条夹弄,直通大门;齐妈为了看看客人的样子,特意穿过客厅。可又不能无缘无故地从客人面前晃过;因而倒了碗茶,捧到曹世隆面前,未语先笑,接着是斜瞟一眼,方始开口。

“大爷,请用茶。”

曹世隆正站着在看“宫门抄”;齐妈又是弓鞋无声,骤听有声,倒微微一惊,急忙转眼看时,视线跟那双不大正派的眼光,碰个正着。

“喔,多谢!”曹世隆微笑着,从托盘中拿起盖碗,双眼却仍看着她。

齐妈格外殷勤,左手抓住托盘、右手去接盖碗;意思是要他搁在茶几上。这一伸手,曹世隆又不免注目;原来她小指甲上还用凤仙花染红了的。

“怎么只染了一个指甲呢?”

齐妈将小指往里一缩,藏在掌中;拿茶碗搁了在茶几上,方始答说:“成天干活,还能都染红了?不叫人笑话!”

“你们大奶奶脾气挺好的,不会笑话你。”

“街坊要笑话啊!”齐妈问道:“大爷尊姓?”

“我姓曹。”

“啊!原来是我们大奶奶娘家人来了!”

这时碧文正走了出来,一听有声音,不免奇怪;再听是齐妈的声音,越发奇怪。不由得便站住脚细听。

“对了!我是你们大奶奶娘家人。”曹世隆问道:“大奶奶待你怎么样?”

“那可没有得话说。我们大奶奶又能干、又贤慧,最体恤下人的。我跟我们大奶奶说:将来老爷放了外任,一定得把我带去,反正我一个人儿,也不累赘。”

“怎么?你还是一个人;你丈夫呢?”

“早就丢下我去了。”

“没有孩子?”

“无儿无女,苦人儿一个。”

“可怜!可怜!”曹世隆问道:“你守寡守了几年了?”

“十二年了。”

“十二年了!”曹世隆又问:“你倒守得住?”

听到这里,碧文可是听不下去了;但如一闯进去,彼此都没有意思,只好悄悄地又退回厨房。心里在想:这齐妈用不得了!接着又想,曹世隆原来是这么一个人!看起来季姨娘的话,也不是全无影响。

正又好笑、又烦恼地在那里盘算齐妈的去留时,老刘回来覆命,说朱实听得有曹家的人来,颇为高兴,他今夜何时回家,无法确定;且先把客留下来再说。好在李煦到易州去了,现成的空铺,并不费事。

“不!”碧文毫不考虑地说,“不必留客人在家住。”紧接着又叮嘱:“大爷的话,你也不必跟客人提起。”

“是!我明白。”

到得开饭,碧文只让老刘向曹世隆致意,自己并不出来相陪。一般的规矩原是如此,碧文也不算失礼;不过曹世隆不免纳闷,觉得女主人似乎前热后冷,却想不出是何道理。

直到吃完喝茶时,碧文才又出来敷衍了一阵;曹世隆自觉无趣,起身告辞,碧文说了一句:“明天再请过来。”自己先走到堂屋门口,等着送客。

也就是一盏茶的工夫,朱实兴匆匆地赶了回来;进四合院看堂屋漆黑,微觉诧异;穿过天井向迎出来的碧文问道:“世隆呢?”

“回客栈去了。”

“怎么?他不愿住咱们这里。”

碧文不答,往回走入卧室;等朱实跟了进来,才低声说道:“我没有留他。”

“为什么?”

“我告诉你一个笑话,有咱们家那样的老妈子,就有那样的客人,一见了面,有说有笑,倒像前世结下的缘分。”碧文将她的所见所闻,细细地说了给丈夫听。

“难怪你不留他。”朱实问道:“他进京来干什么?”

“四老爷跟震二爷,派他来看看大舅太爷。另外有没有别的事,可就不知道了。”

“你没有问他?”

“我懒得问。”

“难得有南京的人来——。”朱实叹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不是我故意慢客。你对曹家的人好,我也有面子;再说留他在这里住,也不费什么事,我又何乐不为?实在是,我觉得他有点可怕!”

“可怕?”

“是的。”碧文忧心忡忡,“我真怕会出事;尤其是想到季姨娘。”

“我,”朱实大感困惑,“我真不懂你说的什么?”

“但愿我是瞎担心,”碧文顾左右而言他地问:“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本说有首和四阿哥的诗,要跟我商量;后来叫人出来说:心情不好,明天再琢磨吧!后来我才知道,是老王爷又犯脾气了;为了有人孝敬老王爷两千银子,王爷说应该退回才是。爷儿俩争了几句;老王爷一赌气,拿起银锞子往外扔,把个金鱼缸都砸碎。”

“真是!”碧文也叹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朱实不作声;只说:“倒杯药酒我喝!早点睡,明天一早我到客栈里去看他。”

碧文便将朱实每晚临睡前照例要喝的药酒,倒了一杯来;另外用一只三格果盘,装了些松仁、橄榄、肉脯供他下酒。接着便去铺好了床;自己坐到梳妆台前去。

这是朱实最惬意的一刻;喝着酒看碧文卸妆。而心里总是充满了感激曹家的念头;因而又想起曹家来的人。

“他是奉命来看大舅太爷的,咱们得替他安排,跟大舅太爷见面。易州的‘万年吉地’是禁地,又进不去。我看,明天打发一个人去把大舅太爷接回来。”

“他刚到工地,又是听差遣的人,不能说回来就回来。再说,既是禁地进不去;打发人去了,还不是单身回来。”

轻描淡写几句话,将他的打算,驳得干干净净。朱实又惭愧、又佩服;笑着说道:“你的心思比我细,主意比我多;索性你说吧,该怎么办?”

“只有写封信给大舅太爷。内务府常有人到易州,托他们捎了去,等大舅太爷回信来了再说。”碧文接着又说:“你明天到客栈跟隆官说,大舅太爷怕有些日子才能回来,他京里有事,尽可以先去办。送大舅太爷的东西,不妨先挪到咱们家来。”

“说得不错。内务府的人都是一早走;我先把信写好了它。”

“在书房里,还是在这里写?”

“在这里写好了。”

于是碧文披散着一头长发,便走来照料朱实写信,笔墨纸砚都齐备了,又将油灯剔亮;自己坐在一旁,一面用把牙梳通头发,一面看他写信。

“喔,”写到一半,朱实突然将笔放下,“有件很要紧的事,忘了告诉你;今天太福晋,打发人出来问起你。”

“怎么?”碧文诧异,“问起我?”

“太福晋”是指平郡王福彭的母亲,也就是曹寅的长女。她打发丫头来说:“听说朱师爷的姨太太,是太福晋娘家那一房的人。太福晋想见见。”朱实当时回答:“是曹四老爷季姨娘屋里的人。”这话不便照样说给碧文听,只好含糊其词了。

“是的,问起你。还想见见你。我看,你明天得进府去请个安。”

碧文点点头,“我也想过,是不是该去请安?想想好像有点冒昧,所以没有跟你说。”她说,“既然如此,我应该就去。不过,照规矩,应该先请示太福晋,什么时候合适?”

“好!我明天就去问。”

碧文想了一下说:“明天你先去看了隆官;回家来将老刘带了去。我预备好了听信儿;怕万一太福晋说:这会儿就合适,让她来好了。我马上就可以走。”

怎么到王府倒是商量停当了;可是怎么去见王妃?应该穿什么衣服,有些什么礼节?碧文不免茫然,首先衣服就莫衷一是。

“自然是穿礼服。”朱实随口答了一句。

“我也知道得穿礼服;何劳你说?我要问的是穿旗袍,还是穿裙子?”

着裙是汉装,从朱实这面来说,理当如此;但见旧主,便得照旗人的规矩。此外碧文还有一层不便明言的私衷,如是汉装,妾侍不能着红裙;旗人的衣着,嫡庶之分,不甚明显。所以碧文愿意穿旗袍。

“那就穿旗袍好了。”朱实一味依从,“随你高兴。”

“可是,我又不会踩‘花盆底’。”

“那就别踩!穿一双绣花平底鞋也一样。”

“头上‘两把儿头’,脚底下是一双便鞋;不伦不类,那有多寒蠢。”

朱实也觉得不甚合适。在曹家所看到的都还是汉装妇女;一入王府,常有机会得见旗下贵妇;“两把儿头”就得配上不容易走得快的“花盆底”一摇三摆,才显得雍容贵重。尤其是花信年华的少妇,养着极长指甲的手中,握一块彩色大手绢助势,更如风摆杨柳,袅娜生姿;如穿平底鞋,就绝不能有这种轻灵美妙的姿态。

“算了!”碧文下了决心,“索性照我原来的身分;也显得我不忘本。”

“也随你。我都无所谓。”朱实问说:“得买点什么像样的东西带去吧?”

“不必!不必花那种冤枉钱。王府里什么没有?论理,应该拿自己作的活计,或者作两样菜跟点心孝敬,才算是一点诚心。”碧文想了一会说,“索性这样吧,你明天进府,托人跟福晋去请示,就说我后天上午给福晋去请安。合适不合适?”

“对了!这样从容一点儿,反倒好。”

碧文从容,他也从容了;写完了信,又写一张名片,将老刘唤了进来,交代送信。

“你这会就到内务府尚大人那里去一趟,跟门房说,拜托尚大人看有谁到易州,把信交了下去;捎到了,能给回信最好。”

朱实所说的“尚大人”,名叫尚志舜;现任内务府总管。这尚志舜本名尚之舜;是平南王尚可喜的幼子。“三藩之乱”,响应吴三桂的是尚可喜的长子尚之信;尚可喜本人及次子之孝一直输诚,忠顺不叛,所以三藩乱平,除了尚之信赐死以外,对尚之孝毫无处分。尚可喜是早在康熙十六年便死在广州;六年以后,尚之孝奏请葬父辽东海城;但一回海城,逗留不归,议政大臣追诉当尚之信反叛时,尚之孝不能大义灭亲,断然讨伐;现在藉口葬父,久留海城,说他“计图宴逸”;实际上是怕他有异心,所以建议革职后“与其子弟并籍入内务府”。从此,内务府除了包衣,还有汉军。

尚可喜有七个儿子,除了长子以外,都隶属于内务府;名字改了一个字,由“之”变“志”。尚家是汉军镶红旗;与满洲镶红旗的防区相同,所以跟平郡王府的关系很密切。当初曹寅嫁女,平郡王府的喜事,即由尚志舜的胞兄尚志杰承办;那时的尚志杰已升为内务府总管大臣,年迈病故,由尚志舜接补遗缺,仍旧与平郡王府走得很近;所以朱实入王府未几,就跟他很熟了。

连夜将信送到尚志舜家,结果是原件带回。尚家的门房告诉刘二说,他家主人明天一大早有“内廷差使”;寅刻便须进宫,已经睡下了。信不敢收,怕耽误了。不过尚家门房指点刘二,明天大概辰时左右,尚志舜会出宫到内务府;是不是要派人到易州,也在那个时候才知道。有信托带,最好到时迳至内务府接头。

于是第二天上午主仆一起出门,老刘送主人到了三元栈,才转往内务府。朱实关照老刘,信是否当天带出,何时方能到达李煦手中?务必问明白;他在三元栈等信息。

这样,曹世隆也就知道了,可以估计何时才会有李煦的覆信;心里有个打算。

去了有一个多时辰;朱实跟曹世隆细叙别后的境况,几乎快词穷了,才见老刘来覆命。

“信跟片子一投进去,里头传话出来,要我等一等。后来派人出来说:‘要下午才有人到易州;信得明天上午才能来到。’另外,尚大人有封覆信,让我带回来。”说着,刘二从护书中取出一封信,递给朱实。

信封得很结实,但信封上画得有“十万火急”的记号;朱实便毫不考虑拆了开来,抽出信笺一看,不由得皱了眉头。

“只怕又有麻烦了。唉!”朱实重重地叹了口气。

“朱五爷,”曹世隆自然要表示关切,“出了什么事?你请宽心,有王爷在,慢慢想法子。”

“不是我有麻烦。我是说府上。你看!”朱实顺手将尚志舜的信,递了过去。

信未看完,曹世隆的脸色就变了,是很不自然的样子;等看完将信交回,说了句:“没有麻烦则已,倘有麻烦就小不了。”

“是啊,我也这么想。”

“那么,请问朱五爷,现在打算怎么样呢?”

“自然是尽快通知令叔跟令叔祖。”


朱实是指曹震及曹俯;他心里倒在想,看曹世隆如此关切,真不妨让他赶回去送信。不过,人家刚刚到京,连李煦都还没有见到;他自己总也有些至亲好友托办的事要料理,让他赶回去送信的话,实在有些说不出口。

不道他还沉吟未定,曹世隆居然自告奋勇,“朱五爷,”他说,“反正对大舅太爷的心意到了,见不见面都无关紧要;不如我就提前回南,将这个信息带回去。”

朱实大为高兴,“‘固所愿也,不敢请耳’。若得世兄辛苦一趟,再妥当不过。”他又问:“世兄打算那一天动身?”

“说走就走。”曹世隆答说:“我马上要柜上雇车来;来得及明天就动身。”

“一定来得及。”朱实起身说道:“我这会儿回王府去写信;晚上仍旧到舍间小酌,算是饯行。”

“是,谢谢。”

话一出口,才想起临出门以前,碧文告诉他的话:打算做四样完全江南风味的菜跟点心,再找两样平时做在那里的活计,明天带到王府,作为进见之礼。料想此时正忙得不可开交,如何又约曹世隆来家吃饭?

这样想着,深悔孟浪;但已订了约,不便改口。心想好在见大福晋一事,尚未定夺;延一两天亦自不妨。不过,得赶紧回家跟碧文说明白。

这一折回来,碧文自然诧异;朱实陪个笑说:“我约了曹世隆,今天晚上来吃饭,是为他饯行——。”

“怎么?”碧文越发诧异,“要回南了。”

“是的。”

“那,那是怎么同事。”

“你别打岔,先听我说完。今天要请客,明天进王府,只能缓一两天了。至于曹世隆要回南,是他自告奋勇;有个消息,必得赶紧通知四老爷跟震二爷——。”

“什么消息?”碧文忍不住又抢着开口了。

“你看!”朱实将尚志舜的信,取了出来。

碧文看了信的表情,是朱实所不能了解的;因为不是忧虑,而是气愤。

“这个祸,就是隆官闯的,不能光托他送信;光托他会耽误大事!”

“怎么?”朱实的双眼睁得滚圆,“何以说是他闯的祸?”

碧文闭口不答;管自己思索,只见她脸上的肌肤绷得越来越紧,最后是愤不可遏,不顾一切的声音:“反正曹家的什么秘密都不必瞒你了,我就跟你实说了吧,震二奶奶跟他有一腿;硬在震二爷面前替他讨了个采买颜料的差使。不知道是什么下等货色报了上等价钱!你说,能不掉色吗?”

朱实骇然,望着碧文好半天才说了句:“怪不得!他听见这个消息,脸上一阵阵地,好不自然。”

“为了这件事,震二爷跟震二奶奶闹别扭,也不止一天了。”碧文又说:“‘哑巴吃扁食’,他自己心里有数。干嘛自告奋勇,是赶回去料理自己的事,说不定就带着要紧逃之夭夭了;那里敢把这个信息去告诉四老爷?”

“说他会瞒住这个消息,话不错;若说他会逃之夭夭,绝不会的。是旗人,逃到那里去?那里也逃不了。”

“他那里在旗?”碧文答说:“曹家是宋朝开国名将曹彬的后代,人很多;当初只有四老爷的曾祖还是高祖那一支投旗,其余的还是汉人。等到曹家当织造,大大得意了,各地姓曹的,都来投奔;老太爷那时跟大舅太爷郎舅俩,轮流放盐差,吃闲饭的人不知多少;隆官他爹就是这么来到南京的。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曹字,一旗一汉,隔得可远着哪!”

“我那知道其中还有这么多讲究。”朱实想了一下说:“如今只有另外找人,专程南下去报信;至于曹世隆,我看只有找个藉口把他留了下来。”

“那,”碧文说道:“只说大舅太爷一半天就回来,应该见了面,跟他讨个主意,再回南京。”

“不错,不错!遇到这样的事,四老爷巴不得能请教大舅太爷;有这样讨教的机会,岂可错过?”

于是朱实匆匆写好了信;信是写给曹震的,不便明告是尚志舜透露的消息,只说“闻自内廷”。碧文看完他写的信,不由得又叹了口气。

“这封信一到,震二爷跟震二奶奶可不闹翻了天?幸亏老太太过去了,不然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子?”

“那可是没法子的事!有这么一个消息,总不能不告诉他。我这就去找提塘去。”

各省都有“提塘官”驻京;自以两江为首,共有三名提塘官,朱实跟为头的杨都司很熟。当面一托,杨都司满口应承;恰好第二天逢五送“塘报”,顺便带去,有半个月曹震就可以收到朱实的信了。

到了下午在王府事毕,朱实先到三元客栈,看曹世隆正在督促他随带的小厮,收拾行李,便即说道:“世兄,不必忙了!正好王府有差官到南边去,我就先捎了信去了。世兄,你还是等大舅太爷从工地回来,一则是专诚致意,理当等待;二则,大舅太爷到底见多识广,经得风浪也多,这件事如果能想个什么法子,在京里就撕掳开了,不就省了好多事了吗?”

曹世隆先是一楞;听到最后,脸色大为开朗,“是,是!朱五爷说得不错;我就等大舅太爷回来。”接着关照小厮:“行李不必捆了。”

朱实仍旧将曹世隆邀了回去吃饭。碧文打了个招呼,就不再露面了;只见齐妈进进出出,忙个不停。曹世隆亦总是目送目迎,浑然不觉主人已在注意他了。

“世兄,”朱实故意问道:“御用的衣料,何以会掉色?这件事似乎有点不可思议。”

“都是染得不好。”

“不是颜料不好?”

“颜料怎么会不好?进贡用的,谁敢马虎?不过,这两年染织房的老人死了好几个;新手经验不足,染得不够实在,就会掉色。这两年,四老爷不管事;都——。”曹世隆突然把话咽住;接着摇摇头,发一声微喟,作出不愿多谈的神情。

“既然是进贡的绸缎,怎么交给新手呢?老人总还有几个吧?”

“老人虽有,上头不管,也是枉然。”曹世隆说,“恐怕像这样掉色的情形,以后还会有。”

“那可不得了!”朱实失声惊呼,“一之为甚,其可再乎?”

听这一说,曹世隆搁下筷子;有点茶饭不思的模样。主客愁颜相向;不识相的齐妈便在一旁似笑非笑地问道:“老爷跟曹少爷怎么啦?”

她刚说这一句,只听碧文在里面大声喊道:“齐妈!”

这一喊不但齐妈,主客亦都微吃一惊;齐妈匆匆奔了进去,只见碧文把脸沉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