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先到绥中县城,金大老爷作东,打了个早尖;随即派了一名把总,四名精壮的绿营兵,陪着李鼎上路,在锦州渡过大凌河,沿西北大道直挑盛京。
行程扣得极紧,由于“火牌”上批明“钦命驰驿”,所以一路上毫无耽搁,驿站派出来的,都是没有毛病的马,所以照预定的日期,居然在第五天下午,进了盛京西门,迳投驿站。
驿丞看李鼎虽是便服,却有官兵作随从;一看“火牌”上“钦命驰驿”的字样,越发不敢怠慢,急忙迎入官厅待茶,请教官衔姓氏。
“敝姓李,有个同知的衔。护送家父到乌拉打牲;在绥中接到通知,说有上谕,要来听宣。资斧自备,请替我找一处干净客栈就是。”
一听“资斧自备”,不扰驿站,省却许多麻烦,驿丞更为恭敬,“有,有!”他起身说道:“我亲自来招呼客栈。”
“不敢当,不敢当。”李鼎又说,“倒是有个不情之请,来得匆忙,自己没有带人;想借贵介一用。”
“是,是!”驿丞将他一个名叫长贵的跟班唤了来吩咐:“好好伺候李老爷。看临时要用什么东西,替李老爷早早预备。”
长贵答应着,跟李鼎半跪请安;李鼎很客气地说:“我不大懂什么;请你多关照。该怎么,不必客气,尽管告诉我。”
“是!”长贵指着廊下说,“那位总爷,跟他的弟兄,先打发走了吧?”
“这,”李鼎踌躇着问:“不带回去?”
“回去,请府尹衙门另外派人送好了。这会打发走了,比较省事。”
李鼎依他的话,赏了六两银子遣走;然后由长贵找了近在西关的一家“仕宦行台”:字号叫做“顺升”。略略安顿停当;李鼎才把此行为何,告诉了长贵。
“李老爷带了官服没有?”
“没有。”李鼎答说,“预备在这里置一身。”
“借一身用就是。”长贵看了李鼎的简单行李,“只怕拜盒也没有带?”
“是啊!”
“名片总有的。”长贵又说,“见府尹,见将军要备手本。”
“一切拜托了。”李鼎取出五两的两个银锞子,“你先收着用。”接着又取出拜客的单子递了过去:“你看看,那几位是你知道的?”
“头一位吏部韩老爷就认识,住得不远。”
“那好极了!我先去拜韩老爷。你我到了那里,管你自己去办事;明天一早来就是。”
韩应魁官拜盛京吏部郎中;也是李鼎的嫡母,韩夫人的族兄,行八,所以李鼎叫他“八舅”。舅甥十年未见了。
这十年李家由盛而衰,而且是一落千丈,韩应魁怕触及李鼎的隐痛,不敢深谈过去。除了殷勤置餐以外,只问李煦刻在何处?
李鼎是因为此行心境不同,反而不大在乎,将李煦从京城起解谈起,一直谈到此行的目的地,韩应魁听得很仔细,当然也很关切,不过表情却很深沉。
“八舅,你看上谕上会说些什么?”
“看来有将功赎罪的机会。”韩应魁说,“只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八舅这么说,不把我当外人了吗?”
“好!你不把我当外人,我就说;你父亲跟查太太结成兄妹,这件事可不大好。”
李鼎大感意外,也有些气愤;莫非流配的犯人连共患难都不许吗?但转念又想,韩应魁必有所见,而又关怀亲戚,才说这话;无论如何,韩应魁是出于善意。
“今上的疑心病最重。查嗣庭知道的事不少,嘴又敞;今上疑心他的家属,亦都从查嗣庭嘴里,听到了不少秘辛,所以把他们充了军,就为的是可以隔离开来。你父亲跟查家做一路走,事出偶然,无足为怪;倘或成了异姓手足,你说,有疑心病的人会怎么想?”
李鼎一面听、一面想,觉得韩应魁的顾虑,倒非杞忧;不由得便问:“那么,请教八舅,如今应该怎么办呢?”
“当然也不便背盟;慢慢儿疏远,也别提这件事好了。”
“也只好这么办。”李鼎异常不情愿地说。
韩应魁并没有看出他的表情;同时也不再谈到查家。但谈起其他亲戚,一样令人不怡;曹家死了能笼罩全局的一家之主,曹俯又不善做官,再加上曹震夫妇私心自用,这一家未来的日子,也不会好到那里去。至于讷尔苏,方在壮年,已遭闲废;幸而小平郡王福彭,与已有种种迹象显示,将来必登大宝的宝亲王弘历,交往亲密;将来由这层渊源上推恩,曹李两家,还有兴旺之日。
“人家兴旺,一半由天,一半由己。那怕皇恩浩荡,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亦是徒呼奈何!”韩应魁语重心长地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虽未规劝,却比明白规劝更使李鼎刺心;思前想后,酒入愁肠,竟大有醉意。韩应魁不敢再劝他多喝;匆匆结束了这顿饭,派人将他送回客栈。李鼎倒头便睡,不觉东方之既白。
长贵是早就来了,借来一套五品服饰,颇为合身;另外买了几副手本,问明李鼎的职衔,在外屋写好,居然是一笔很工整的小楷,越使李鼎惭愧。
“你本姓什么?”
“何。”
“念过多少年书?”
长贵卑谦地笑一笑,“那谈得上念书?”他说,“识几个字而已。”
“你家作什么行当?”
“现在种地。”
“那么,以前呢?”
长贵迟疑了一下说:“作官。”
“那,那怎么流落了呢?”
“我父亲是云南——”
长贵的父亲是吴三桂所委的知府;三藩之乱,附逆有案,充军到了关外,罪孥不准应试,所以虽读过书,也只好作驿丞的长随。
李鼎自己不算罪孥;但查家三兄弟的将来,恐不免为长贵之续。于是李鼎想到韩应魁所说的,宝亲王一登大宝,会因平郡王推恩及于曹李两家;那时一定要设法替查家三兄弟,脱去罪籍。
“时候不早了!”长贵提醒他说:“去晚了,不大合适。”
“好,好,就走。”
车是早已雇好了的;长贵伺候李鼎上了车,挟着拜匣跨辕,直驶顺天府衙门。一下了车,引入门房旁边的一间敞厅,只见韩应魁已在那里等着了。
“投了手本没有?”他问。
“正要去投。”长贵答说。
“索性慢一点儿。”
原来这天是府尹接见僚属的日子,此刻见客正忙;韩应魁已托了人照应,等“衙参”已毕,会来通知,那时投手本谒见,才是时候。
眼看敞厅上候见的官员,渐渐散尽;韩应魁才命长贵到门房里去投手本。却又先问李鼎:“预备了门包没有?”
“啊!没有预备。”李鼎探一探怀中,“还好,带着几两碎银子。”
“包四两银子好了。”
于是长贵去找了一张红纸,包好四两银子一个门包,连同手本,一道送交门房。通常门包只得二两;由于加了一倍,门上的待遇自然不同,亲自奔走招呼,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来延请了。
“记住!”韩应魁特为叮嘱:“若是看府尹站起来说话,就得留神;一听‘奉上谕’、‘传谕’的字样!就得跪下来。”
“是!”李鼎又问:“若是‘听宣’呢?”
“听宣是照念上谕,一定先备了香案的。”
“啊,啊!我明白了。”李鼎想起多少次御前侍卫来宣旨;父亲跪听的礼节,自然心领神会了。
府尹名叫安烈,与李煦亦曾相识;因而以世交的礼节延见。李鼎却仍按照外官相见礼参见。略叙寒温,只见安烈咳嗽一声,站了起来;李鼎亦急忙起身,站向下方,面北肃立。
“奉旨传谕”安烈掏出一张纸来,等李鼎跪下,才一面看,一面说:“盛京将军奉旨等奉天府尹,传谕李煦,尔本包衣下贱,与赫寿谄附阿其那,多行不法,罪在不赦;朕念尔为皇考奔走微劳,特免尔死罪,发往关外效力。今再赐恩典,准予回旗,交庄亲王差遣。
“尔若有天良,应知朕恩出格外,宜如何感恩图报;倘仍不改包衣卑贱阴奸习气,播弄是非,惟利是图,则为自速其死。懔之、懔之。钦此!”
这实在是听宣,李鼎照规例行了礼;然后说道:“奴才李煦之子李鼎,谨代奴才父亲领旨谨遵。叩谢皇上天高地厚之恩。”说完,一连碰了几个响头,方始站起身来;已是满脸皆泪了。
“恭喜,恭喜!”安烈拱拱手说,“上谕我另抄一份,让世兄带回去。”
“多谢大人!”李鼎请了个安,“请大人在覆奏时,务必代奏我全家感激皇恩,不知如何报答的微忱。”
“当然,当然!请转告尊公,放心好了,我自会多说好话。”
于是李鼎再一次请安道谢,方始辞了出来;韩应魁已得到消息,见面道贺;接着是门上贺喜,说:“上头已经交代,有样要紧送李老爷;等一交出来,马上送到客栈。”
“费心,费心!”李鼎答说:“等送到了我另有谢礼。”
等门上一转背,韩应魁拉着李鼎就走,“快!”他说,“消息一传开去,都来道喜,还得回家取钱来打发了,才能脱身。快溜!”
李鼎心想,赏钱还在其次,工夫耽误不起,所以溜得很快。出门上车;将一张拜客的单子递给了韩应魁。
“我父亲交代,这些客都得拜到。请八舅看一看,尽今天工夫拜得完不?”
韩应魁略看一看,大摇其头,“三天都拜不完。”他说,“你父亲大概忘记奉天有多大了;这一家到那一家,光是路上的工夫就不得了。”
李鼎楞住“那怎么办?”他说,“我急着要回去报信。”
“那只有托驿站。”韩应魁说,“我陪你先回客栈去写信;让长贵跟他主人去商量。”
“不如一起到驿站先看一看。”
“也好。”
到了驿站一谈,驿丞连连表示:“理当效劳。”但这天的驿差,一早都走了;如托过路的便人,又怕靠不住。而且,一天一站,从明天管起,也得第八天才到。李鼎心想,倒不如尽今明两天拜完了客,后天一早动身,五日赶到又能早到一天。
打定主意,谢了驿丞,仍回客栈;为了要等府尹卫门送上谕抄件来,只得坐等;等到近午时分,才有个十六岁小伙子送信来。
这个小伙子是门上的儿子,“我父亲本来要亲自给李爷送来的。”他说,“因为将军快咽气了,府里大人已赶了去送终;怕临时有事,不敢走开。特为派我来给李爷请安道喜。”
话是教好了来的,用“道喜”二字,便是讨赏之意;李鼎早就预备好了的,仍旧是四两一个红包,一面道谢,一面手付赏封。
“八舅,”他将信封撕开,取抄件递了过去,“你看。”
韩应魁接来看不到两行,突然抬头说道∶“你快写信!这个机会不可错过。”
“八舅,你说什么机会?”
“将军督抚出缺,照例用五百里加紧出奏;噶将军的病缠绵已久,前两天就已垂危,此刻府尹都赶去了,必已不救。回来办奏摺拜发,明天到锦州、后天就到绥中了。”
李鼎大喜,立即坐了下来;提笔铺纸,却以心思甚乱,只写“父亲大人膝下敬禀者”九字,便不知如何往下写?拈毫沉吟,心越急思路越艰涩;以致额上都见了汗。
就这时听得炮响;韩应魁向窗外望了一下,大声说道∶“这不是午炮。府尹鸣炮拜摺,驿差快出城了。”他探头一看,信上还只得九个字,不由得苦笑了。
还是一直在一旁伺候的长贵有主意∶“韩老爷、李老爷,我先回驿站让驿差等一等;请李老爷也信写快一点儿。反正报个喜,把抄件送到最要紧;别的话都可以慢一步。”
“言之有理!你先去,我们随后就来。”韩应魁转脸又对李鼎说,“五百里加紧的驿差,换马不换人,私带信函是犯法的。驿丞、驿差的两个红包,不能少送。你去备银子,信我替你代笔。”
“是、是!八舅,你看应该送多少?”
“驿丞二十两;驿差十两。”
等红包备好,信亦写就;李鼎匆匆过目,连连称谢,请柜房中派了一名伙计,赶到驿站,只见驿丞与长贵都站着在张望,看到李鼎下车,一起迎了上来。
“有劳久等,谢谢、谢谢!”李鼎向驿丞说道∶“请借一步说话。”
“请,请!”驿丞伸身肃客,引入他的“签押房”。
“些须谢礼,不成敬意。”李鼎先将大的那个红包递了过去。
“不,不!”驿丞双手往外一挡,作出峻拒的神态,“决无此理。”
这种情形,李鼎从小就看惯了的;只将红包放在桌上说道∶“老兄不肯赏脸,我倒不好开口了。”
“言重,言重!”驿丞的表情,一发而为惶恐,“不说要带信吗?”
“是的!”李鼎又将小的一个红包放在桌上,“这十两银子,拜托老兄转给跑差的弟兄。”
“好!我叫他来,当面交代。信呢?”
等李鼎将信取了出来;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桌上红包已只剩下小的一个。驿丞随即大声呼喝;将一名驿卒叫了进来。
“陈二,这是李老爷的十两银子;回头我就叫人给你老婆送去。你先谢了赏;李老爷有话交代你。”
于是陈二打了个扦谢了赏;李鼎便说∶“有封信,烦你交到绥中驿站;最好再说一声,请他们马上送给金大老爷。”
这时驿丞已看清楚,信是请绥中金知县送交布里奇,再转到李家;看在那个大红包分上,自告奋勇的说∶“转一道手就慢了!陈二,你跟绥中驿的胡老爷说,是我的好朋友;请他马上派人送给这位布里奇布老爷,不必由金大老爷转了。”
“是!”陈二接了信,解开行装一个纽子,贴肉藏好。
“你可别忘记了!”
“不会,不会。”
陈二一走,李鼎亦即告辞;由长贵陪着回到客栈,请韩应魁指点了途程先后,连着拜了两天客。到第三天,韩应魁已替他作了安排“由盛京兵部衙门派人护送;骑着布里奇的那匹快马,直奔归途。”
“真是想不到的事!”李煦又伤心,又欢喜说∶“居然能活着进关。你把奉天的情形,跟我说一说。”
于是李鼎从跟韩应魁相见说起,一直谈到经过绥中驿站,知道信已送到,方始放心;接着又说∶“韩八舅特交代,谢恩除了绥中县层层代奏以外;还要请本旗都统代奏。”
“我知道。这些我都跟你布二叔办妥了。如今倒是有件事为难;得问问你自己的意思。”李煦问说。“你是跟着我回去呢;还是送了查家到乌拉打牲?”
“我自然跟着爹爹回去。”
林煦失笑了,“我这话问得多余。”他说,“眼前为难得是,查家怎么办?就不是一家人,也不能丢下他们不管啊!”
李鼎默然。一路马上灯下,这个难题不知想过多少遍了;每次是以最好能够分身这么一个幻想,作为结束。
“我的意思,你该送了他们去;到了那里,有缙之在,多少总有照应。你再看情形回来。这怕是唯一的办法。”
“爹呢?爹也不能没有人——。”
“我想过,暂时没有人也不要紧。”李煦又说∶“我跟你布二叔磋磨过,这回把我交给庄亲王差遣,大概是派我到易州梁各庄去。皇上的万年吉地,选在那里;大工由庄亲王总办,大概会派我到那里监工。”
“这一说,更少不得人!那是多辛苦的差使,能没有个人给爹跑腿?”
“我可以找别人;不一定非你不可。”
“可是别人会问,说我怎么不在爹身边可怎么跟人解释?”
“这有什么不好解释?”李煦昂然说道∶“我会跟人说,是我叫你送查家的孤儿寡妇到乌拉去了。这是义举,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
“爹如果要这么说,就更不好了。因为——。”
因为韩应魁曾有忠告,必须疏远查家;而这桩“义举”所透露的信息是∶李、查两家决非泛泛之交。倘或刚刚脱罪,而又因此获罪,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了。
听得这番话,李煦很考虑了一会;但终于还是维持原来的决定。如果有人问起,李鼎何以未侍父代劳?他有个很冠冕堂皇的解释:由于感激皇恩,特地命独子留在关外,效力边疆。不过,这是心里的话,不必告诉李鼎。
“送是非送不可的;你八舅的话,可也不能不听。反正我心里有数就是。”李煦起身说道:“咱们到后面去;把这件事告诉你姑姑,好让她放心。”
“我是早就想到了!怕太太心里烦,一直没有敢作声。如今不但能回去了,而且还有差使;上阵正要父子兵,怎么样也说不出想留人家的话。除非——,”大姨娘转脸看清楚别无他人,方又低声说道:“除非作了查家的女婿。”
“我也是这么想。”查太太说:“就怕阿纕别别扭扭的,显得不是爱亲结亲,只是想利用人家。自己想想也没意思。”
“要不要我去探探大小姐的口气?”大姨娘说:“从她生日那天起,好像心思大不相同了。前几天还常起牙牌数;自然是在问行人。”
查太太未及答言,只听外面孩子们在大喊:“大舅!”接着,门帘掀处,只见李鼎也跟在他父亲后面。
“正要去请大舅跟表哥。”大姨娘说:“快开饭了。”
李煦点点头,坐下来向查太太说:“刚才我们父子核计了好一阵;主意定了,小鼎送你们到吉林。”
听得这话,大姨娘喜极欲涕;但查太太却噙着泪说:“大哥,你的前程要紧!而且这么大年纪,也不能没人照应。”
“我自己照应得过来。至于回京当差,虽说要个帮手,也不必非小鼎不可,我可以另外找;我还有好几个侄子——。”
“侄子总不比自己的儿子。”查太太打断他的话说,“让你们父子分散,无论如何,于心不忍。”
“你是于心不忍;我是于心不安。”李煦接口说道:“如果不是小鼎送了你们去,叫我怎么能放心?与其那时候牵肠挂肚,倒不如这会儿早作决断。”
“大哥这么说,我就只有供你的长生禄位了。”说着,查太太泪流不止;但却又含着笑说,“话虽如此,也得问一问小鼎;可舍得跟父亲分离不?”
“舍不得也没有法子。”李鼎答说,“反正有半年也差不多了。”
“将来看情形。”李煦答得很含蓄地说。
查太太点点头,与李煦对看了一眼;就在这一眼中取得了默契,两愿结成儿女亲家。
“我看得分两处吃。”大姨娘凑趣地说:“请大小姐来陪大舅老爷。”
“好!”查太太说:“咱们一面吃饭,一面好好商量一下。”
于是炕桌上摆四副碗筷,李煦上坐;查太太母女并坐;留出一边上菜。但蕙纕直到弟妹吵吵闹闹地坐停当了,才上炕挨着她母亲坐下。
“你知道了吧,”查太太说,“大舅让表哥送了我们一家去,那是多好的事!”
“好是好,就是让大舅一人回京,可有点不大放心。”
“有什么不能放心的!”李煦擎着杯说,“我还硬朗得很。这回到京,说不定会派我到易州去;我自信也一定能顶得住。”
“怎么?”查太太问,“有消息了?是派到易州干什么?”
“我是跟布老二在猜——。”李煦将可能派到易州梁各庄“大工”上的猜测,说了给她听。
“大舅,易州在那儿?”蕙纕问说,“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那个地方?”
“对了!就是那里。”
“那么,梁各庄可就是‘督亢’?”
这一下搞得李煦瞠目不知所对,根本就听不懂“督亢”二字;幸亏李鼎跟李绅念过史记,知道“刺客列传”上的这个出典;便接口答道∶“不见得。督亢是膏腴之区,当然应该是平畴;梁各庄能造陵寝,那已在山里了。”
“是!”蕙纕大大方方看了李鼎一眼,“表哥这话,倒也有道理。”
查太太跟李煦又对看了一眼;蕙纕恰好发现了,心里不免有种异样的感觉,自然而然把头低了下去。
“大哥,”查太太开始说入正题,“不知道咱们谁先动身?”
李煦明白“姑太太”的意思;医生高明,加上心情兴奋,她的病已日见痊可,照理说,是应该上路了。但白发高年,赐环无日;生离即是死别,巴不得聚得一日是一日;所以有此一问,无非想多留几天。
于是他想了一会答说:“我要等金大老爷的通知;金大老爷要等顺天来公事,总还有十天半个月,才能动身。你又正是报了病,等我来跟差官商量,让你多住几天,送我去了你们再走。”
“那敢情好。”查太太又说:“大哥,你们旗下的规矩我不大懂;听说小鼎送你出关,是跟都统告了假的,如今你一个人回去,小鼎不销假行吗?”
“不要紧,我到了京里会想法子。”
李煦不愿明说;查太太却偏要追问:“大哥,你是想什么法子?何妨说给我听听。”
“是这样,”李煦看了爱子一眼,“小鼎原是捐了个职衔在那里的,一直也不曾打算补缺;这回我想请本旗代奏,自愿到吉林效力。这几年归旗的人很多,公家的房子不够住,常有纠纷;八旗都头痛得很,所以自请效力边疆,常可以如愿。”
“照这样说,小鼎是要在吉林做官了?”查太太喜孜孜地说;眼风不知不觉地瞟到蕙纕身上,顺势又转向李鼎。
“看大家的造化吧!”
不说看“他”的造化,而说“看大家的造化”,就是明许了由李鼎相看查家的生活。蕙纕心想,虽说彼此已认作至亲;但走遍天下也找不到表侄须负担姑母全家生活的规矩;除非这个表侄是“半子”。
念头转到这里,既惊且疑,也有一种莫名的兴奋;这就再也坐不住了。低着头下了炕;同时为了掩饰她的突然离席;口中自语:“我看看去;应该还有菜。”
她倒是真的到了廊上避风之处,临时设置的厨房;二姨娘恰好指挥了小梅上菜,正在解围裙预备进屋。蕙纕便拉住她的手臂问:“大舅跟娘谈过我什么没有?”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二姨娘不知如何作答;楞了一下说:“我不知道啊!谈你什么?”
“大舅的话,好像不大合道理。”
“什么话?”
那种幽微奥妙的意思,一两句话说不清楚;蕙纕踌躇了好一会,只有自己先纳闷在心里,“今晚上我跟你一起睡。”她说,“我有好些事不明白。”
听蕙纕吞吞吐吐地透露了她心中的疑问,二姨娘只觉得心情舒畅非凡;多日以来,念兹在兹,不知能不能如愿的一件大事,终于有着落了。
“你娘跟大舅,有没有谈过你们的事,我不知道。不过,照大舅的话看起来,他是把他的儿子,送给你们查家了。”
“怪话!”蕙纕嗔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我就明白一点儿,你们的亲事是定局了。”
蕙纕脸上,一下子红到耳根;自己虽看不见,却感觉得到,唯有拿被子遮着脸,听得蓬蓬心跳;有句话“何以见得已经定局?”很想问却说不出口。
“这也不是害臊的事。往后的日子正长,你倒不如大大方方装糊涂,仍旧按表兄妹的规矩,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才不会觉得别扭。”
蕙纕将她的话细细体味了一会,大有领悟;心里果然比较踏实了,探头出来说道:“本来就是表兄妹嘛。”
真个“前七后八”,进关的第五天到蓟州;第六天中午在三河县打尖,当天到通州;第七天本可进京的,李煦决定到张家湾借曹家的房子,因为这趟回京,只是奉旨交庄亲王差遣,一时有无差使可派,尚不可知。如果在京候差,不但长安居,大不易;而且九陌红尘,无一不是当年意气飞扬之地,触处生感,心境难得平静,所以决定先在张家湾略作安顿,作为一个退步。
原送的解差,是早就由绥中县给了批票回文,打发走了;金大老爷另派了绿营官兵三名护送。在通州客栈写了给金大老爷的谢信,又包了十两银子作为犒赏,遣走了护送官兵;下一天上午,另雇两辆车,往南到张家湾。
李煦坐后面一辆;前面一辆是布里奇荐给李煦的一仆一婢,原是父女俩——十来年前,布里奇救了逃荒的一家三口,安徽人,姓周行三;女儿方在襁褓,小名顺姐。十来年以后,周三丧妻思乡,但老家并无基业,就能凑一笔盘缠回乡,又凭何为生?恰好李煦遇赦回京,不能没有个跟班;布里奇便替周三出主意,不如带着女儿伺候李煦两三年,有那放到安徽去做官的,将周三荐了去,岂不遂了回乡之愿。又说顺姐长得亭亭玉立,绝塞人烟稀少之处,也埋没了人才;如果跟了李煦到京里,一定能替她找个年貌相当的好女婿。就这样将周三说得死心塌地,带着女儿跟着李煦到了张家湾。
一路上李煦已将到曹家的房子,差不多就等于自己的房子的道理,告诉了周三。所以凭着李煦的指点,到了那一大片房子,在大门前停车以后,他首先跳下车来,直奔门房,咳嗽一声,提高声音问道:“门上那位大哥在?”
出来应接的中年汉子,名叫吴洛汉;将周三上下看了一遍问道:“尊驾贵姓?有何贵干?”
“敝上姓李;是府上的大舅老爷。”
“是吗?”吴洛汉皱了眉头,“你知道这家姓什么?”
“谁不知道,姓曹。”
“不错,你知道我们家大舅老爷,这会儿在那里?”
“不会错。是这么回事——。”
一言未毕,洛汉已是又惊又喜的神色;越过他奔上去喊道:“真的是大舅老爷,怎么回来呢?”
原来李煦等得不耐烦,已让车夫把他搀了下来;此时自然不及细叙原故,只说:“老吴,他叫周三,还有个女儿叫顺姐。我要在这里长住。”
“是,是!大舅老爷先请坐。”洛汉一面搀扶李煦,一面转脸问道:“车子是那里雇的?”
“通州。”
“车价已经给过了。”李煦接口对周三说:“让顺姐给他们一点儿酒钱。”
管钱管帐归顺姐,她很能干,跟车夫争多论少,一点不肯吃亏。等打发走了车夫,提着一个包裹进门房;看见曹家好些下人,围着李煦说话,不免有些腼觍。
“好了,大舅老爷请吧。”是吴洛汉说,“二厅宽敞,住二厅吧!”
“我倒还是喜欢三厅。”
“三厅现在有人住;就要进京的,等客人去了再搬好了。”
李煦点点头不作声。于是洛汉带着人将极简单的行李搬到二厅;三明两暗前后进,房子很大,李煦只用东半边,为的是向晚时分,犹有落日余晖的照耀。
家具是现成的,动用器物,备得有好几套,只开库房取来就是。吴洛汉带着一个名叫顺子的小厮,加上周三父女,很快地为李煦布置出一间卧房、一间书房;堂屋做了饭厅。周三父女便住后房,各占一间。
“今儿怕没有什么好东西吃。海味倒还有四老爷留下的在那里;现发也来不及了。而且,赵福也走了。”
“本来,如今也不比从前了,不是经常有人来去,用不着养赵福这么一个好厨子在这里。喔,”李煦突然想起,“三厅上住的什么人?”
“姓朱;拿着震二爷的信来的;昨天刚到,今天进京了。有个姨太太还在这里;听说是四老爷的季姨娘屋里的丫头。”
“啊!”李煦想了一会,突然说道:“我知道了,只怕是芹官的老师。我听四老爷说过。不过,”他又疑惑了,“既是芹官的老师,怎么进京来了呢?莫非来赶考。可是,今年丁未,春闱已经过了啊。”
正在谈着,只见窗外人影闪过,悄然无声;接着门帘启处,出现了一个少妇,喊得一声“大舅太爷”,随即跪了下去,行了大礼。
李煦微吃一惊,急忙起身,虚扶一扶,一迭连声地说:“不敢当,不敢堂!快请起来。”
那少妇站起身来,含笑问道:“大舅太爷恐怕记不得我了。我是四老爷季姨娘那里的碧文。”
“喔!”李煦报以歉疚的笑容,“我可真是记不起来了。请坐!坐了说话。”
“是!”碧文这样答应着,却未落座;怔怔地看着李煦,千言万语,只挑出来一句:“鼎大爷呢?”
“说来话长。你先坐了再说。”
“是!”碧文转脸向吴洛汉说:“老吴,劳驾给我一个小板凳。”
“不必,不必!”李煦用手一指,“你就坐椅子上好了。”
“没有这个规矩。”碧文到底让吴洛汉取凳来,才在进门处坐下。
“刚才听老吴说,你们府里一位朱先生带着家眷进京;我听你们四老爷说过,不就是教芹官读书的那位朱先生吗?”
“是!”
“‘家眷’就是你啰?”
“是!”碧文低着头轻声答说。
“嫁他不久吧?”
“还不到一个月。”碧文已有窘色了。
“唷!还没有满月。”李煦笑道,“真是簇簇新的新娘子。”
碧文羞得脸泛红霞;顾而言他地问:“大舅太爷还没有吃饭吧?”
“刚到不久。”
“我记得大舅太爷胃口好,爱吃肉;我们那位老爷也是。我正好炖了一锅肉在那里,等我去端了来。”
“不说朱先生进京去了;今天会回来?”
“说是这么说;不知道赶得回,赶不回来。”
“如果回来了,请过来见见。”
“等他一回来,自然要跟大舅太爷请安的。”
“不敢当、不敢当!碧文姑娘,你千万别这么说。”
碧文笑笑不答,掀开门帘走了。
李煦在苏州住了三十年,习于吴中的饮食;一看那碗油光闪亮的栗子红炖肉;再闻到那种甜津津的香味,不由得喉头啯啯有声,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你看我馋得这样子!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几次做梦;梦见陆稿荐的酱汁肉。今天,总算又尝到苏州口味了。”李煦又说:“我看你也就在这里吃吧,一面吃、一面聊。碧文姑娘,遇见你;你不知道我心里多高兴,我有好些话要跟你说;也有好多话要问你。”
“是!我也跟大舅太爷一样。”说着,碧文便走过来替李煦斟酒。
“你别客气,请坐下来。”李煦便喊:“顺姐,你替朱太太拿副杯筷来。”
“我自己来。”碧文放下酒壶回身握着顺姐的手说:“我叫碧文。你叫我碧文姊姊好了。”
顺姐无以为答;只是憨笑着。她是一张圆脸,这一笑越发显得稚气,碧文忍不住在她颊上轻轻拧了一把;然后牵着她的手,一起去找碗筷。
原来曹俯上年进京,听平郡王福彭谈起,府中虽有几个幕友,文字却都平常,加以都是上一辈手里的人,相处不免拘束。有心想在京中物色一两个笔下清通、仪容俊雅的幕友,却难得其选;而且当今皇帝,对诸门下,进用新人,颇为在意,亦不敢造次。因而托了曹俯,说是江南文物之邦,倘有这等寒士,愿意投靠的,不妨悄悄送进京去。
及至曹俯奔丧回南,百日已过,哀痛稍杀,与曹震谈起此事;曹震又与妻子商量,震二奶奶立刻就有主意。
“不现成有个人在那里;朱先生。”
曹震心想,朱实年方三十,文字、仪容都很过得去;而且口齿便给,杂学懂得又多,去当少年郡王的幕友清客,再适当不过。只是芹官的学业怎么办呢?
“不会另找?”震二奶奶说,“四老爷本嫌朱先生教得不严。”
“教得不严的话不必说,说了倒像嫌他不好,要想法子把他送走。”
“何劳你说?”震二奶奶慢条厮理地说,“我还另有个算计,要把朱先生一颗心捆得死死地,教他忘不了咱们家。”
“是啊!”曹震开始发觉举荐朱实到平郡王门下,有一样绝大的好处,“自从雍正元年那道上谕,不准京内外官员在诸王门下行走以后;四叔每趟进京,也不过能见郡王两三次,而且有些体己话也不能说。如果有朱先生在那里,往来传话,遇事关照,益处可是太多了。不过,要他忘不了咱们家,可就得看他自己的良心了。”
“啊!”曹震明白了,“你是说把碧文给朱先生做偏房?”
“现在是偏房,要不了一年就会扶正;前儿我听人说,朱师母已经不能下床了。”震二奶奶起身说道:“我先跟太太说去;说好了,你跟朱先生去谈;都谈妥了,告诉四老爷一声就是了。”
从曹老太太一死。中门以内,名为马夫人作主,其实都托付了震二奶奶。马夫人唯一关心的,只是芹官的学业,所以听说举荐朱先生进京,便有些答应不下;因为他们师徒极其相得,马夫人也看得出来,芹官已不像从前那样见了书本就怕;如果换一位老师,不甚投缘,又当如何?
“这我也想过。”震二奶奶答说,“芹官读书上进,还不是为了将来?说实话,如今咱家只靠郡王照应了;芹官是朱先生教过的,情分格外不同,将来有他在郡王面前说话,还怕芹官没有好差使?至于另外请先生,不妨多找几位挑一挑;不能说这么大一个南京城,就找不出一个能跟芹官合得来的教书先生,倒是郡王那里要个人,不见得就能觅到像朱先生那样的;就算觅到了,跟咱们家无亲无故,怎么会向着咱们?”
这番话将马夫人说动了;点点头说:“不知道朱先生愿不愿意进京?”
“一定愿意。我再出个主意,他就更愿意了。老太太当年不是许了的,要把碧文给他?”
马夫人沉吟了一会说:“这件事做是可以做,不过朱师母病得很厉害;别为这个病上加气,就此送命,那可是造孽!”
“不会的。听说朱师母最贤慧不过。”震二奶奶紧接着又说:“不过太太的话,也不能不顾虑;我格外小心就是了。”
于是,曹震在当天就跟朱实去谈,却不说是他举荐,只说平郡王福彭听人说起有他这么一个人,颇为仰慕,想约他进京,朝夕盘桓。
说是平郡王慕名罗致,在朱实心理上觉得是件不能推辞的事,不过,他倒也不是见着高枝儿就爬的人,略想一想答说:“承郡王厚爱,我还有什么话说。不过有两件事,难作安排。一件是令弟的学业——。”
“这不要紧!”曹震打断他的话说,“自然要安排好了,才舍得放你。”
“那好,这一件不谈。第二件是内人病在床上,去日无多;此刻不顾她,管自己进京,似乎不义。”
“这是个难题。不过,听说师母极其贤慧;她如果知道你有这么一个机会,只为了不忍舍她而去,便丢掉这个机会,心里反倒不安。”
“话是不错。不过,家里还有几个小的——。”
“那,你请放心,我让内人拨两个靠得住的人,去伺候师母,照料师弟师妹。”
朱实想想了想说:“好!我回去跟内人商量。”
“是的。这件事一定要跟师母商量。不过,我在想,师母倒不会担心别的;一定担心你一个人在京里,饮食起居,诸多不便。如果师母这么说,你怎么回说?”
“我不知道!”朱实老实答说,“我还没有想到我自己的事。”
“内人倒替你想过了,她说,朱先生进京,不能没有人照料;还是让碧文跟爵禄伺候了去好了。”
朱实一楞,“爵禄,如果我要去,倒想带他在身边。”他说,“碧文姑娘,可怎么敢当?”
“大名应该改作朱老实。”曹震笑道:“你以为碧文还是伺候书房?自然是伺候得你无微不至。不过,这件事你自己斟酌,要不要告诉师母?”
“内人倒不在乎的。已经跟我说过好几次,要我弄个人。”
“那太好了。碧文如何,你一定比我还清楚。”曹震起身说道:“好久都不出门了;今早上那里散散心去。”
百日虽过,曹家多少依汉人的规矩,还不敢公然邀宴,也不赴亲友的应酬;自然更不敢涉足声色场中,不过玄武湖上载酒泛舟。曹震很下了一番说词,使得朱实跟妻子商量,已决定应聘进京了。
接下来就是在碧文身上下工夫;锦儿受命,在第二天上书房以后,找个藉口将碧文约了来,遣去小丫头,还关了房门,使得碧文大为疑惑。
“干嘛呀!是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事?”
“要等你点了头,才能让人知道。”锦儿问道:“朱实先生要进京了,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啊!”碧文大为诧异,“是干什么去;怎么事先一点都没有听说?”
“是到王府里去当师爷。”锦儿突然问道:“你看朱先生这个人怎么样?”
碧文心一跳,脸微微发红,“我那知道怎么样?”她说。“是咱们家请来的老师,当然得敬重。”
“你误会了。不是说你不该敬重;是说你喜欢不喜欢他?”
碧文脸越发红了,“你扯什么?”她说,“我不懂你的话。”
“我倒是想跟你说心里的话,你怎么老闪着我?”锦儿皱着眉说,“莫非你只要让我传我们二奶奶的话就够了?”
“二奶奶说什么?”
“她说,让你伺候了朱老先生。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碧文低着头不作声。心里是千肯万肯的了,但怎么样也无法从言语或表情中,作出正面的答覆。
“怎么样嘛?”锦儿心生一计,故意从反面去说:“想来你是觉得委屈,不愿意;可也得说个不愿意的缘由,我好跟震二奶奶去交代。”
这下,碧文有些着急了,脱口否认:“我可没有说不愿意的话!”
“这么说,”锦儿笑道,“你是愿意的啰?”
碧文发觉上当了;只好这样回答:“还不知道季姨娘怎么样呢?”
这跟一般女孩议婚,逼急了只好说一句“随父母作主”是一样的道理;锦儿认为可以去复命了。
“季姨娘那里你别管,反正包在我身上,高高兴兴送你上轿。”锦儿又问:“你还回不回书房?”
如果朱实还不知道这回事,回书房不要紧;倘或已经知道,就难为情了。因此碧文问道:“他呢?震二爷跟他提过我的事了?”
这个“他”自是指朱实;锦儿故意扬着脸反问:“他是谁啊!”
“啪”地一声,碧文打了她一下,“别使坏!”她红着脸说。
“你别害臊!”锦儿笑道:“反正消息一传出去,拿你取笑儿的人多着呢!依我说书房也别去了;可也不能回季姨娘那里,干脆就在我屋里待着;烧给老太太的锡箔摺不完,够你消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