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到晚来,李鼎与惠纕的那一段波折,查太太与小姨娘都知道了;当然,是小梅告诉大姨娘,再传过去的。
“看起来是有缘份的。”查太太悄悄说道:“告诉两个丫头,别多嘴多话,听其自然。”
因为这天晚上思前想后,加上李鼎或喜或怒,或动或静的影子,不断浮上心头;以致扰攘终宵,始终不能安安稳稳的入梦。
第二天还是照常,曙色甫现,便已起身;只见大姨娘悄然走来,忧容满面地说:“情形不好!”
惠纕知道她是说母亲的病;心头一懔,急急问道:“怎么样不好?”
“气喘。”
坏了!惠纕心想,老毛病一发,动弹不得;母亲的这个气喘毛病,除了静卧休息,无药可治;卧床时间的长久,又要视气候而定,此时此地,犯此宿疾,怎么得了?
于是,匆匆挽一挽发,穿过一段甬道,推开厚重的木门,立即听得令人心悸的喘声;小姨娘与小梅一面一个,扶持着病人揉胸拍背,不断用小匙舀着温水,灌入查太太口中。蕙纕奔上去一看,母亲的眼闭着,神态却还安详,只是张口大喘。
她不敢惊动;因为查太太发病时,已习于用自我克制的功夫,力求心境平静,方能慢慢止喘。
停略一会儿,等查太太睁开眼睛来;蕙纕不敢稍露戚容,平静地喊一声:“娘!”
“你洗了脸,看看李大哥,告诉她我犯病了。这不是三天两天的事,得挪个地方才好。这里不知道有没客栈?”
“是!”
等查太太眼又闭上;大姨娘向蕙纕招一招手,复回别室,低声说道:“这件事很麻烦。我问过了,要三十里外的县城才有客栈。这一挪动,病会加重;个把月好不了,公差肯老让你留在半路上?”
蕙纕一听这话,心里非常着急,但不敢摆在脸上,只说:“我去看看李大哥再说。”
于是大姨娘帮着她梳洗既毕,换件衣服;将小梅找了来带路,一直到李鼎的宿处。
“这么早!”李鼎是刚起床,穿着短衣,被亦未叠,“你看,连个坐处都没有。”
“李大哥,不必客气。”蕙纕一面坐下来;一面说:“请你先穿长衣服,不然会招凉。”
李鼎匆匆将一件棉袍披上,蕙纕向小梅呶一呶嘴,她便上前替他扣纽子。
“啊,不敢当,不敢当!”
“李少爷别客气了!”小梅说道,“快穿好了,小姐有要紧话跟你说。”
李鼎不再作声,穿好衣服,坐下来望着蕙纕;她盈盈含涕地说:“李大哥,我娘的病不好……。”
只说得一句,便有些哽咽了,李鼎急忙安慰她说:“你别伤心,有话慢慢儿说。”
于是蕙纕说了她母亲的情况,最后问到客栈;李鼎不待她说完,便将她的话打断。
“有客栈也不能挪动,何况这里并没有客栈。查小姐,你先请回去:我跟我父亲去说一说,看是怎么个办法?一会儿我就过去。”
“是!”蕙纕欲言又止地,终于说了句:“我怕你会为难。”
“那是没法子的事。你不必想得那么多。”
等她一走,他随即去见他父亲;说了经过,商酌了好一会,一起又去看布里奇。所以到得再跟蕙纕见面时,已是日上三竿了。
“我父亲跟布二爷商量好了,请查伯母尽管住在这里。布二爷今天下午进城;这里属绥中县管,县官是布二爷的好朋友,请他报一个公事,说伯母病了,得在这里休养。请放心吧,布二爷也是古道热肠,极其热心的人。”
“那真是遇见佛了!”大姨娘说,“欠布老爷,还有你们爷儿两位这么大的情,真不知道怎么样报答。”
“这些话,大姨娘也不必去说它了。如今倒是有件事,先得跟大姨娘、查小姐说明了。我父亲可不能久待,预备后天动身——。”
“你呢?”蕙纕失声问道:“是不是也一起走?”
看到她那殷切的眼光,李鼎简直没有勇气开口了;好不容易地才答了句:“是!我也一起走。”
就这一句话,蕙纕顿时容颜惨淡,大姨娘也楞在那里,满脸的惶恐不安。
“唉!”李鼎顿一顿足说,“还得另外筹画。”说完,起身就走了。
谁也不知道他的意思;倒是躺在炕上的查太太心里明白,李鼎大概会留下来伴送她们一家人。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原来预备从容陈述的话,不能不在此时就说破了。
话只是对大姨娘一个人说的,而且声音很低,加以气喘不便,所以费了好些时候才说完。
蕙纕一直注意着她母亲跟庶母,但不知她们说些什么;欲待发问时,李鼎去而复回了。
“我跟我父亲说过了,在这里等查伯母痊愈了,一起走。”
大姨娘先看了查太太一眼,意思是果然料中了;然后,她跟蕙纕说:“大小姐,你谢一谢李大哥!”
“谢什么、谢什么!”李鼎先就抢着说,“患难相扶,做人起码的道理。如今闲话少说,给查伯母看病要紧;布二爷介绍了一个大夫,得我去请。我这会就去吧。”
大姨娘没有说什么,送他出门;看他走远了转身,才看到蕙纕就站在她身后。
“大小姐,你请过来。太太有几句话,要我跟大小姐说。”说着,一直走到蕙纕卧室;等她跟了进来,随即将房门关上。
蕙纕已预感母亲所要告诉她的话,必是“遗嘱”;但为什么不直接跟她说,而要由大姨娘转告,却无从设想其中的缘故。
“一路来,我早就在担心了。”大姨娘说,“看起来,这一关怕难逃了。”
“那一关。”
“太太的病。”大姨娘紧接着说,“大小姐,你可千万别伤心,以后都要靠你撑门户。你可千万一颗心稳住!”
“大姨娘,”蕙纕着急地说,“你先别提这些话,倒是快告诉我,我娘是怎么说。”
“她说,她自己知道,病是一定好不了啦!与其死在路上,倒不如死在这里;不过虽说是公家的兵营,不这么嫌忌讳;到底要欠人家大大的一个情,闭了眼心也不安——。”
“这个,”蕙纕打断她的话说:“李家跟人家有交情。”
“正就是这话,欠情不但欠布二爷;欠李家父子的更重。不过,咱们也要替李家父子想想,自己的事没话说;是人家的事,累得朋友人仰马翻,未免说不过去。你倒想呢?”
蕙纕设身处地替李家父子想一想,对布里奇确是很难交代;不由得吸着气说:“那怎么办呢?”
“太太说,只有一个办法,要让布二爷明白,查家的事就跟李家的事是一样;他跟李老爷有交情,就不容他不管查家的事。”
“话是有道理;可是怎么样才能让布二爷把咱家的事,当作李家的事来办?”
“大小姐,”大姨娘诡秘地一笑,“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还想不透?”
“我可真是想不透;这会儿心里乱得很!”
“那我就说吧,你可别害臊!李、查两家结成至亲,情形不就不同了吗?”
听这一说,蕙纕顿时连耳朵后面都发烧了;一颗心突突地跳得自己都听得见声音。当然,也就忘了答话了。
“大小姐!”大姨娘正色说道:“太太格外关照,有句话一定要让我说清楚;就不为了眼前的事,她心里也早就定了主意,要把你许配给李大哥。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如今正好请布二爷当大媒,在这两天就把喜事办了;也好让她放心。”
“什么?”蕙纕大吃一惊,同时也有不可思议之感,“怎么会有这种事?”
“为什么不能有这种事?顺理成章,一切都像是早就安排好了的;这才叫天生良缘。”
蕙纕心里乱得很,还不能接受这样一段突如其来的良缘;所以不知道对这件事应该作何表示。只茫然地望着大姨娘,久久开不得口。
“大小姐,你倒是说一句啊!虽说父母之命,到底也要自己愿意才好。”
最后一句话听来很开明;其实说得很不好,反而惹起蕙纕的反感。
“事到如今,我说不愿意,行吗?”
“怎么?”大姨娘大惊,“你不愿意?你看不上李大哥?是那点儿不中你的意?”
“我没有说他不好。”蕙纕又说:“好不好,跟愿不愿,是两回事。”
“我就不明白,怎么会是两回事。”大姨娘停了一会说,“大小姐是肚子里有墨水儿的人,我也没法儿跟你讲什么道理;你只告诉我,该怎么去回太太。”
“我早就说过了,我说不愿意也不行啊!”
语气中仍有悻悻之色,大姨娘不但不安,而且也有些不满,“大小姐,好好的一桩喜事,你不要这样子觉得委屈。我且不说,太太把你当作心头肉,那里肯误你的终身。”她紧接着又说:“而况李大哥的人品,纵说还配不上你,也差不到那里。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倒是留着一点儿缺陷好。”
“我没有什么委屈。古人——。”她本来想说“古人卖身葬父,原是有的。”但这样说法,实在也太过分了,所以住口不语。
大姨娘便接着她的话说:“你嘴里不承认,心里不是这样想。好了,我也不来说你的心事;大小姐,你是顶孝顺的,你要想想太太的心情,如果你不是高高兴兴的样子;太太心里就会有个疙瘩,对她的病没有好处。”她略停一下又说:“我心里有个想法,如果就在这里办喜事;冲一冲喜,也许太太的病就此好了起来,也是说在那里的。”
提到一个“孝”字,蕙纕就有委屈,也易于忍受了,想一想低头笑道:“我怎么摆得出高高兴兴的样子?大姨娘的话,简直不通。”
见此光景,大姨娘大为欣慰;连连点头承认:“我不通,我不通!小姐们谈到这上头,只能高兴在心里,脸上摆不出来的。现在闲话少说,大小姐,这件事要怎么开口?你得出主意;你不要把这件事当作是你自己的,只作为你妹妹的终身大事好了。”
这个道理,蕙纕自然明白;但要她抛开自己,以第三者自居,却一时还扭不过那个念头来。
“大小姐,可开开金口啊!”
“我想,”逼得无法,蕙纕只好很吃力地说:“最好请娘跟李家老爷子自己说;不然就托布二爷。”
“对!托布二爷来做媒,最好。”大姨娘说,“太太在等我的回音呢。”说着,她站起身来走了。
蕙纕自然不会跟出去,心里七上八下,乱糟糟地不知是喜是悲。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蕙缃晃荡着两条小辫子,溜了进来;看见姊姊,先吐一吐舌头,一脸的顽皮相。
“李大嫂,”她背着手,站得远远地说:“娘叫你!”
蕙纕心里冒火;思量抓住蕙缃打她两手心,便故意侧着耳朵问:“你说什么?”
“听不见算了。”
“你过来!”蕙纕和颜悦色地。
“干嘛呀!你要给‘桂花糖’我吃啊?”
一听这话,蕙纕越发恨得牙痒痒地——海宁直隶州密迩杭州府;也像杭州一样,喜果以桂花糖为主;犹之乎生子以红蛋飨亲友,“讨桂花糖”、“讨红蛋”都是闺中密侣戏谑之词。蕙缃人小鬼大,居然得寸进尺,肆无忌惮地开大姊的玩笑!教惠纕如何不气?
“你过来!我不打你。”蕙纕的声音越发柔和了,“我有话问你。”
“你不打,我也不过来。”蕙缃一面慢慢往后退,预备随时拔脚开溜;一面答说:“你要问,你问好了,我听得见。”
“你!”蕙纕戟指切齿,“你以后挨了骂,别来找我。”然后学着蕙缃平时哭诉的神态:“‘大姊,你看五哥,揪我的辫子!’”
蕙缃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不找你;我找李大哥,不!”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找姊夫。”说完,掉转身就溜了。
蕙纕真是一肚子的无名火,恨不得将蕙缃抓来,好好揍一顿。就这时候,来了二姨娘,脚步匆匆,而且老远就是要张口讲话的模样。
“快去吧,太太有要紧话说!你也是,正大光明的事,而且已落到这步田地,还有什么放不开的。”
蕙纕是二姨娘抱大的,感情又自大不相同;她从不跟大姨娘撒娇,但对二姨娘说话一无顾忌,恰巧蕙缃又为二姨娘所出,因女及母,就越发要闹脾气了。
“我不去!你知道不知道,阿缃叫我什么?”
“叫你什么?”
蕙纕不好意思学蕙缃的话,只说:“你去问她好了。”
“好!我回头问她。不过,”二姨娘迟疑了一会说,“我实在想不出,她除了叫你大姊,还会叫什么;把你气成这个样子?你多大,她多大,你怎么跟她一般见识。”
“哼!”蕙纕冷笑,“看她小,损起人来,话跟刀子一样。”
“喔!”二姨娘深为注意,也颇有不信的神气,“她怎么了?”
看二姨娘这种神情,蕙纕真的忍不住了;老一老脸,大声说道:“你知道她管我叫什么?叫——叫我李大嫂!”
二姨娘“噗哧”一声笑了,但赶紧以手掩口,正色用抚慰的语气说道:“阿缃越来越没有规矩了。你看我,回头不好好揍她。”
听得这么说,蕙纕的恼怒立即又化为不安,但也不能出尔反尔,马上为蕙缃求情,想了好一会,觉得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让蕙缃免去受二姨娘之责。
“我不出去。除非让阿缃来给我陪不是。”
“好,好!”二姨娘仿佛喜出望外地;转身就走。
不一会,二姨娘半牵半拉地将蕙缃弄了进来,到蕙纕面前站定,一只手指戳在女儿额上,大声喝道:“你好没规矩,跟大姊胡说八道。不是大姊替你讨情,看我不揍你!还不跟大姊说:大姊别生气,以后不敢了。”
蕙缃咬着手指,脸上犹微带顽皮的笑容;一双眼骨碌碌地看着母亲,又看一看姊姊。蕙纕又气又爱,自己先就绷不住脸色了。
“去啊!”二姨娘在女儿背上拍了一巴掌。
蕙缃一个踉跄,倒在蕙纕身上,趁势抱住,将脸埋在姊姊怀中。这一下,蕙纕自然什么气都消了。
“说啊!”二姨娘犹在大声呼喝。
“好了,好了!”蕙纕趁势站了起来;二姨娘亦不再多说什么,引导着到了查太太面前。
终于是二姨娘揪着蕙缃的小辫子来给大姐赔了罪;二姨娘又保证几个小的不会再胡言乱语,才算搬动了蕙纕的脚步。
但是,可以封住孩子们的嘴;却不能禁止他们用诡异好奇的眼色去看她。因此做大姐的不得不绷着脸,装出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气,垂脚坐在炕上。
“小梅,”查太太说:“把他们几个带出去玩。”
蕙纕这时才发觉,母亲的哮喘竟止住了;声音也显得颇精神,不由得大为惊奇。
“这位大夫真是高手,”查太太用手摸着肩项之间,“拿银针扎了两处穴道,居然不喘了。”
蕙纕越发诧异,“大夫来过了。”她爽然若失地,“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你自然不会知道。”二姨娘笑道,“那时候只怕打雷你都听不见。”
“你们都坐下来!”查太太说,“咱们好好核计,核计。大夫说我这个病,断不了根,我自己知道,不但断不了根,而且——。”她没有说下去,显然是不愿说什么“断头话”,惹得大家伤心。
“太太说要亲自去看李老爷;不如把李老爷请来。”大姨娘说,“大夫也说了,不能受寒,更不能冒风;不然喘病马上就犯。这话,李大哥回去说了,李老爷一定体谅的。”
“请了来,倒也使得。话可是有好几种说法,我得问问阿纕,那一种说法好?”
“我那知道那一种说法好?”蕙纕答说,“其实也不必问我;娘跟两位姨娘商量好了。”
“我们商量好的办法,也要你乐意才行。你坐在那里听着好了,如果觉得办法好,不必开口;倘或不乐意,自己觉得办不到,你可要说话。”
蕙纕犹有异议;二姨娘拉一拉她的衣服说:“你如果觉得办法不好,也不必说话,给个暗号就是了。”说着,又拉一拉衣服,表示这便是暗号。
“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当面锣、对面鼓,有什么说什么。”
“太太,”大姨娘问,“我可不大明白,有什么说什么,可就是议亲?”
“谈不到议不议,干脆一句话:我的女儿就是你的儿媳妇;看人家怎么说。”
查太太的话刚完,蕙纕便去扯二姨娘的衣服;大姨娘恰好瞟见,随即笑道:“大小姐,你别忙!听太太说第二个办法。”
“第二个办法,就是托孤了;他们弟兄姊妹五个,得马上给李老爷磕头。”
“这……?”大姨娘觉得这样做,似乎很别扭;但却说不出别扭在何处。
“原是喜事,”二姨娘倒把何以觉得别扭道破了,“弄得大家心里酸酸的,可不大合适。”
“那就照第一个办法。”
“就照第一个办法吧!”大姨娘说,“一路来,难得遇见这么一位好大夫;太太往后一天健似一天,那里就谈得什么托孤了?”
蕙纕不作声。两个办法她都不赞成;但并无更好的第三个办法。至于两个不赞成的办法,第二个为人子所不忍言;那就只剩下了第一个办法。
嫡庶之母都在等待;蕙纕左思右想,忍不住开口了:“倒再想想,有什么更好的?”
“你想,只要把事情办通就好。”查太太说,“要不请布二爷说媒;那也不是什么好办法。”
“是啊!”二姨娘附和着说,“那反显得生分了;而且话也很难说,倒不如两亲家当面谈的好。”
蕙纕又忍不住了,“那里就谈得到‘两亲家’了。”她说,“一厢情愿的事。”
“一厢情愿,就有一厢不情愿。所以非问问你不可。”查太太正色说道:“你要是觉得委屈,这会儿还来得及说。”
“太太别这么说!”大姨娘怕查太太的话太硬,会闹成僵局,赶紧接口说道:“要说委屈,当然是委屈,不过为了弟弟妹妹,委屈也认命了。”
这话说中了蕙纕的心事,忍不住流了感动而又感激的热泪;二姨娘便用块手绢替她轻轻擦拭,又轻轻说道:“庚帖是你自己动手,还是叫弟弟来写?”
“自然是叫阿缵来写。”大姨娘抢着说。“写完了,让他去请李老爷。”
阿缵的学名叫克缵——查嗣庭五子,长子单名云,判了斩监候;次子克上,与他父亲一起瘐死狱中;以下是克缵,长桩、大梁。克缵已满十六岁,只为体弱发育得迟,所以刑问官体好生之德,笔下超生,列入“幼小”,随母发配。当下把他找了来,为他铺陈笔砚、红笺;写完蕙纕的庚帖,教了他一番话,由小梅带着先去看“李大哥”。
“李大哥,我娘着我来见老爷子;说请李大哥替我引见。”
“喔!什么事你跟我说。”
“我也不知道什么事,只说有很要紧的话,得当面跟老爷子谈。”
“好吧!跟我来。”
见了李煦,查克缵先就爬在地上磕了个头,倒让李煦吓一跳;因为这是报丧的规矩,以为查太太出事了,急忙说道:“起来,起来!你娘怎么了?”
“我娘说,有极要紧的话,要跟李老伯面谈;本来要亲自过来的,只为不敢冒风,所以着我来请李老伯劳一趟驾。”
“喔,你娘的病怎么样了?”
“好得多啦!”
听这一说,李煦放心了,站起身来就走;他的步履倒还轻捷,李鼎却很不放心,赶上来谨谨护持,不断提醒:“走慢点儿,走慢点儿!”
到得查太太屋里,她已强自挣扎着起身,站在炕前迎接;两个姨娘亲自接待,彼此略作寒暄,查太太首先表示,为了她的病,替居停带来好些不便,于心不安;但也知道,这都是看李煦的面子。
“好说,好说。患难相扶,事所恒有。”
“从古到今几千年,自然少不了有这种事;像我们两家,一生不过几十年,居然也遇到这么一回,那是太难得了。”
“是的。”李煦说道:“说嫂夫人有紧要话要告诉我;请吩咐吧!”
“不敢,不敢!”查太太略停一下问说:“李老爷看我那个大小女怎么样?”
这一问太突兀了。李煦先要想一想她的用意;莫非是看中了京中那家子弟,拜托做媒。倘是如此,自然乐从;转念又想,当蕙纕犹是罪孥之身,还谈不到此。而况,世间那里有托充军的重犯去做媒的道理?那么,查太太突然提到这话,就很费猜疑了。
他还在猜疑,查太太却又有话声明:“李老爷,患难之交,情逾骨肉;你如果觉得蕙纕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尽管实说,一点都不必顾忌。”
“不,不!嫂夫人完全误会了。说实话,我是在猜想,跟我提到大小姐,自然是有关于大小姐的事见委;莫非是做媒?不知看中的是那一家?”
“李老爷一猜就着。我看中了那一家,回头再谈;请李老爷先说说小女的长处跟短处。”
“短处没有,长处太多;德言容工,四德俱备。不是我恭维的话,亲戚朋友家的小姐,出色的我也颇见过几位;但比起蕙纕小姐来,可还差着一大截呢!”
“这话是真的?总有短处吧?”
“一个人不能说没有短处,不过我没有能看得出来。”李煦紧接着又说,“其实,看不出来也不要紧;这么多的长处,就有小小的短处,也是瑕不掩瑜。”
“看起来李老爷倒真是跟阿纕有缘,看得她这么好!”查太太看着大姨娘说。
“是啊!不是缘分,今天那里会在一起?”
“这倒也是实话。”查太太问说,“李老爷看呢!”
“是的,是的。真是天生有缘。”
“既然李老爷也觉得彼此天生有缘,那就不可错过了缘分。”查太太正一正颜色说:“李老爷愿意不愿意有蕙纕这么一个儿媳妇。”
听得这句话,父子俩不约而同地,一个往左看,一个往右看,相顾惊喜,都是乱眨着眼,就像遇见了一件不易置信的事那样。
不过,李煦的神态,很快地恢复正常;“嫂夫人何以有此奇想?”他平静地问。
“顺理成章的事,何以说是奇想。”查太太说,“我的女儿好,你的儿子也不坏,门户相当,处境相同,天造地设的一对,怎么叫做奇想?”
李煦不答,转脸看时,李鼎已经悄悄退到门口;他倒不是怕不好意思,也是种表示配不上蕙纕的谦退之意。
“李老爷,不瞒你说,我自然是有私心的;儿女都还小,半子之靠很要紧。一路来李大哥的热心诚恳,早就让我感动了;主意也早就拿定了。本想到了地头再说;如今因为旧病复发,只怕朝不保暮;这件大事,不早早说定了它,我实在放不下心去!”
说到这里,查太太呶一呶嘴;大姨娘自能会意,捧过一个紫檀的拜盒,交到查太太手里。
“小女的庚帖在此。李老爷,彼此都在难中,一切从简;只等你一声金诺,咱们再商量,怎么样点缀出一个办喜事的样子来?”
查太太的本意是不难了解的,愿结这头姻亲,主要是为了全家有托,其次才说得上看中李鼎的人品。至于李煦,觉得“小鼎”虽非佳儿;蕙纕却真是佳妇,岂有不愿结这门亲事之理?只是他毕竟不同于查太太,其中的窒碍看得很清楚,最难的一层却偏又不便说破——蕙纕何能擅自婚配?罪孥嫁娶,不由父母之命;要动公事题准,至少也得流配之地的长官肯担待才行。
若是“圣主当阳”——先帝在日,这倒也不成窒碍,只要遇到稍为忠厚些的长官,都肯担待;因为纵得处分,亦必轻微,不过罚薪之类,无碍前程。现在这位皇帝,得位不正,良心自偏;他对查嗣庭深恶痛绝,罪及妻孥,原意就在泄愤,查氏妻儿越是受苦,他越觉得痛快。如今孤女丝萝有托、寡妇半子得靠,岂是今上所望?这样,擅许查氏罪孥婚配的长官,所得的罪名还轻得了?
此中委曲,苦于不便明言;如果说明白了,无异宣布蕙纕的青春,注定了要葬送在苦寒悬绝之地;而更严重的是,这一说等于断定查家大小,永无出头之日。以查太太病弱如此;这番话便是一道绝无通融的催命符。
因此,他定了个主意,承诺照料查家孤儿寡妇;只要力所能及。婚姻之事,另外找个藉口来推托。
“我说实话吧,小鼎配得上、配不上蕙纕小姐?这些都还谈不上;满汉不准通婚的禁例,到底未奉明旨撤消。如今你我两家,都是待罪之身,做事不能不格外谨慎。”
李煦紧接着说,“我虽不能得蕙纕这么一个儿媳妇,不过我倒真想有蕙纕小姐这么一个好女儿。贤嫂,让小犬跟令媛兄妹相称吧!”
查太太楞在那里,半天作声不得;两姨娘的感想与她相同,一成兄妹,便绝红丝。这个结果,比议亲不成还糟糕。
当然,李煦了解她们的心理,但在他看,舍此而外,别无善策;所以也只能尽力忍受难堪的沉默。
“李老爷,你说满汉不准通婚的禁例,未曾撤消;可是,民间早已通行,而且宫里的妃子,听说不但有汉家女子,还有缠过足的。所以这个禁例,迟早要撤消的。咱们不妨从权,先把亲事定下来,等禁例撤消,再让他们小夫妇拜天地。你看如何?”
“这,不知道什么时候撤消;岂不耽误了蕙纕小姐的青春?”
“那就干脆先让他们小夫妇圆房好了!”
大姨娘脱口而出的这个建议,令人吃惊;“不可,不可!”李煦大为摇头,“那岂不太委屈了府上?”
查太太已在这俄顷之间想通了,认为大姨娘的主意很高明;当即答说:“李老爷不必顾虑这一层;实事求是,我不嫌委屈。”
那知躲在布帷后面偷听的蕙纕,早就感到委屈了;此时闪身出现,满脸通红地说:“娘!李家伯父的话是正办。就让我拜在李家伯父膝下吧!”
说着,便要下跪;而二姨娘是摸透了蕙纕的性情的,在听到“正办”二字,便已有了防备,当即横身阻挡,大声说道:“拜干爹是件大事,也要挑好日子,正式行礼。这会儿马马虎虎认一认,怎么行?”
场面显得相当尴尬;不过李煦的话说得很好,“不管怎么样,”他看着查太太说,“反正我跟贤嫂的亲家是做定了。”
这亲家是干亲家还是儿女亲家,要看以后的机缘;其实,就算李煦此时接受了婚约,蕙纕名分已定,反要时时避嫌,亦非患难相处之道。查太太转念到此,突生灵感;高声喊一句:“李大哥!”
平时查太太与两姨娘,都跟着孩子们的习惯,管李鼎叫“李大哥”,所以他只当查太太在喊他。但这样公然称呼,却还是头一回;急忙答一声:“不敢当!”闪身趋前。
“少爷,你比我晚着一辈呢!”查太太含笑说了这一句;转脸向李煦说道:“咱们先别论亲家;大哥,你认我做妹妹,如何?”
这个提议真是匪夷所思;但多想一想,立刻发觉这样安排,妙不可言。查太太如果认李煦为兄,李鼎与蕙纕便是姑表兄妹;眼前既可不须避嫌,将来亦有“亲上加亲”之喜。而且,这一来查家跟布里奇的关系,自然而然也拉近了;李太太在此养病,就不会有过多的不安。
“好极!好极!”李煦爽朗地大笑,“大妹子,你的招儿真高明。小鼎,还不给姑妈磕头?”
“对了!阿纕姊妹兄弟也得给大舅磕头;把他们都找来。”
“太太,”大姨娘很高兴地说,“我看先不必忙。照道理说,我们姊妹也得请大舅老爷上坐见个礼。顶要紧的是太太先得跟大舅老爷,拜了两家的祖先,然后按规矩见礼。从此两家人变做一家人,是一桩大喜事;我们姊妹,好好做几个菜,请一请大舅老爷,顺便请布二爷作陪。太太看这么办,合适不合适?”
“不错,不错。”查太太转脸问道:“大哥,你看呢!”
“对、对!该这么办!如今第一件事是要通知布老二。”李煦随即喊道:“小鼎,你去跟你布二叔说,我请他备一桌酒,接姑太太回门。”
“回门!”查太太噙泪笑道:“这两个字可多年没有听过了,不想遭了难还能回门,那是多美的事!”说着,激动得热泪滚滚而下。
“太太也是,大喜事怎么倒淌眼泪。大小姐,你来劝劝;我去叫孩子们先改称呼。”
于是蕙纕走上前来,先笑着说道:“第一回改称呼,还真有点儿碍口;我得使点儿劲:大舅!”
“我也得管你叫外甥小姐了。”李煦答说,“你那表哥,从前是纨袴;到如今还不免不通庶务,不近人情,有时要闹大爷脾气。你得多管着他一点儿。”
语带双关,蕙纕只红着脸点头,无话可答;查太太便即说道:“大哥把话说反了!倒是要让表哥多管那班淘气的表弟、表妹。”
“那当然。是我的外甥,我也要管;赶明儿个立张功课表,孩子的学业不能荒废。”
居然就此大聊家常,真像多年不见的白头兄妹那样。正聊得起劲时,李鼎疾趋而入,说一声:“布二叔来了!”
那布里奇形容奇伟,身高七尺,一张肉红脸、狮鼻海口、白髯虬结;而且音大声宏,进门一声:“恭喜,恭喜!”似乎四面石墙,都有回声。
“这就是布二爷?”查太太说,“全家托庇,感激不尽;还没有过去拜谢,反倒让布二爷劳步,真正不安。”她转脸又说:“蕙纕,你们给布二爷磕头。”说着,她自己先裣衽为礼。
“别这样!别这样!”布里奇望着跪了一屋子的少年男女,挥着双手大叫:“赶紧起来!不然,我可也要跪下了。”
“你就坐下来吧!”李煦拉着他的手说,“受他们一个头,也是应该的。”
接着李煦拉住他另一只手,半揿半扶地把他按得坐了下来;查家小弟兄一个个都好奇地望着布里奇,尤其是蕙缃,一双黑亮大眼珠,只盯着布里奇在转。
布里奇也看得孩子们好玩,笑得合不拢嘴;“李大哥,”他说:“有这些一班小外甥陪着你,可不愁日子不容易打发了。”
接着,便一个一个地问名字,问学业,执着手逗笑夸赞,热闹好一阵,才跟查太太客客气气地寒暄。
“查太太,你是李大哥家的姑太太,也就是我布老二家的姑太太;尽管安心住着,不必客气。”
“提起这一层,咱们倒得商量商量正经。”李煦接口说道:“能怎么想个法子,把我们这位姑太太留下来,养好了病再走。”
“这倒容易。绥中县的金大老爷,挺够朋友的,请他报病,把公事办结实一点儿;等部文下来,再报一个公事,原差都可以遣回。说明白,往后由我这里派人帮着绥中县护送就是。倒是,李大哥你怎么办?”
“我嘛,好好跟你喝两顿酒,仍旧上路。”
“我是说大侄儿,照道理,自然该跟着你走;不过,查太太这里,似乎也少不得有大侄儿这么一个人照料——。”
“他当然留在这里。”李煦抢着说。
“大哥,”查太太立即表示:“小鼎自然送了你去;你一个人上路,我也不放心。”
“你不放心我;我还不放心你呢!何况又是一大家子人。再说,我那个在宁古塔的侄儿。只怕也到吉林省城了;赶明儿捎封信去,让他一路迎了过来,就更没有不妥当了。”
“那还差不多。既然成了一家人,我也不说客气话。说实在的,真还少不了小鼎;起码这班孩子,也有个人管。”
正谈到这里,忽有布里奇的随从来报:“绥中县金大老爷来拜;已经在厅上了。”
“必又是出了盗案,要我派队伍抓‘红胡子’;不然,不会这么晚,还亲自跑了来。”布里奇起身说道:“少陪一会;等我把老金应付走了,回头来喝喜酒。”
走不多时,布里奇的随从忽又来请李煦;说是“金大老爷”要见。李鼎是惊弓之鸟,闻言变色,李煦却很沉着,对查太太说:“金大老爷也是旗人,跟舍亲曹家常有往来;大概知道我在这里顺便邀了去见一见。”
“是的。”查太太俨然姑母的口吻:“小鼎陪了你父亲去;没有什么事,你就回来。”
李鼎一面答应,一面深深点头,表示领会。去了有一盏茶的时候,并无消息;蕙纕便嘀咕了,“他怎么还不回来?”她向她母亲问。
查太太犹未答话,蕙缃却又多嘴了,“他是谁呀?谁是他呀?”她斜仰着脸问。
蕙纕认为她是故意的,不由得又冒火;二姨娘却不等她发作,就一巴掌拍在蕙缃背上,大声喝道:“什么事都有你的分!偏不告诉你。滚一边去!”
“不告诉我,我也知道;他就是表哥,表哥就是他。”蕙缃躲远了说。
“闭嘴!”二姨娘大怒,“看我不拿鸡毛掸子抽你。”说着,起身伸手去抓蕙缃。
一看来势不妙,蕙缃吓得要逃;但出路只有一条,向外走。她先还踌躇,及至见她母亲真的扑了过来,知道不躲要遭殃,拔脚往外就奔,一掀门帘,与人扑了个满怀,抬头一看,大声喊道:“表哥回来啦!”
李鼎成了她的救星;这一声喊,就谁都不会去理她了,急着要听李鼎说些什么?
“是盛京衙门来了公事,沿路查访我父亲;盛京衙门奉到上谕,要我父亲去听宣——。”
“有上谕!”查太太不觉失声,“是为了什么?”
“现在还不知道。”
“小鼎,”查太太的脸色马上黯淡了,“可不知是福是祸?”
“很难说,看样子好像没有什么。”
查太太也无从猜测;想了一下问道:“这样,你父亲马上就要动身了。”
“我去。我去听宣。”
“怎么是你去呢?”
“盛京衙门的公事上,是怎么说的,如果我父亲不能‘驰驿’,有护送亲丁来听宣,亦自不妨。”
“照这样说,一定是福,不是祸!”蕙纕在一旁接口,语声清朗,显得有十足的把握。
于是大家都转脸看着她;查太太问:“你怎么知道?”
“‘驰驿’是按驿站走,一点都误不得;怕大舅吃不了辛苦,所以准亲丁代为听宣。这是体恤大舅,那里会有什么祸事?”
此言一出,无不心诚悦服她的解释;李鼎首先就笑着说:“到底表妹高明!看起来是福不是祸。”
“多亏得大小姐,”大姨娘高兴地说,“几句话去了大家心里一块石头;不然,只怕今天晚上饭都吃不下。”
“啊!”李鼎被提醒了,“布二爷请金老大爷吃饭,我可得陪客去了。”说着,起身就走。
“小鼎,小鼎!”查太太大声嘱咐:“你们爷儿俩不管多晚,得来一趟。”
李鼎答着。直到二更将到,父子俩才来;都是红光满面,看样子酒喝得不少,而且喝得很痛快。
“这顿饭的工夫不小。”查太太含笑问道:“金大老爷今天晚上总住在这里了?”
“对了!明儿一早,小鼎跟他一起走。”李煦答说。
“上奉天?”
“他还回城;小鼎上奉天。”
“什么时候回来?”
“十天。”李鼎很有把握地,“十天一定赶回来。”
“这么快!”
“本来一个单趟,也不过七天——。”
原来由北京到奉天,名为“前七后八”,一共十五站;出关以后已走了一站,按着站头走,还有七天,可到盛京。李鼎为了早早赶到听宣,跟布里奇商量,借他那匹一天能跑两百多里路的“菊花青”,打算一天赶一站半;也就是一个宿站,一个尖站。这样,在第五天就可以到盛京了。
“尖站打午尖,能住吗?”
“不要紧!”李鼎答说,“布二爷派人送了我去,尖站不能住,还可以借住营房。”
“这样拼命赶路,累出病来就不好了。”查太太看着李煦说,“能不能跟布二爷商量,派个得力的人,由奉天先送信回来,让小鼎按着站头,慢慢走。”
李煦尚未接口;李鼎抢先说了,“不要紧!信里说不清楚,还是我赶回来,当面讲的好。”说到这里,瞥见灯影中的蕙纕,便即说道:“表妹,把你的笔砚,借我用一用。”
“喔,”蕙纕踌躇着说,“好久没有用了,还不知道搁在哪儿,得现找。”
“怎么?”查太太奇怪地问,“你平时记帐用什么?”
“拿眉笔将就着使。”
“眉笔也行。”李鼎又说,“顺便给我一张白纸。”
于是蕙纕取了眉笔与纸来;问了句:“能写字吗?”
“我试一试。”
石黛眉笔,笔芯是扁的,李鼎书不成字,废然说道:“算了!爹说给我,到了奉天要去看那几位,我记住就是了。”
“恐怕你记不住,烦你表妹写一写吧!”
听这一说,李鼎便要起身让她坐在炕上,好倚着炕几作字;查太太便说:“你何必下炕,往里挪一挪就行了。”
李鼎如言照说;蕙纕踌躇了一下,终于坐上炕去。李鼎将蜡蠋往里移了一下,用手遮着火焰,恰好躲在烛火后面,可以细看蕙纕写字。
“是开一张让你表哥到了奉天,拜客的单子,”李煦说:“我念你写:吏部衙门——。”
“大舅!”蕙纕打断他的话问:“是六部之首的吏部?”
“不错。”
“不在京里吗?”
“奉天也有六部。当初太祖,太宗原是在奉天——。”
“啊,我懂了。”蕙纕再一次打断他的话,“就像明朝一样,明太祖原是定鼎南京;所以南京也有六部。”
“你看你!”查太太用责备的语气说,“老抢大舅的话,一点规矩都没有!”
“不要紧!不要紧!”李煦赶接口,“外甥小姐肚子里的墨水儿不少,以后我倒是不愁没有人谈谈了。”接着又念:“吏部衙韩应魁。世交。”
蕙纕一面问“那个应”。“那个魁”;一面写在纸上。由于笔芯是扁的,写法便与用毛笔不同;倒有些像刻印,转折反侧、斜挑直上,手势的变化极多,也极快;她生就一双“朱砂手”,手掌手背,红白相映,落入李鼎眼中,不由得想起另一双“朱砂手”——震二奶奶的那双丰腴温暖的手。
绮念一起,心头一震;神魂飞越,缭绕南天。正当玄游太虚之际;突然发觉耳边有热气在嘘,顿时大吃一惊,急急转脸看时,是蕙缃正待跟他耳语。
“有话不大大方方说!”蕙纕呵斥着,“干嘛弄出这鬼鬼祟祟的样子?”
“好!我说。”蕙缃大声说道:“大妈有话要跟表哥说。”
听得这一句,蕙纕先就跨下炕来,意思是让出一条路;李鼎道声:“劳驾!”下炕到了大姨娘那里。
“明天是她姊姊生日。”大姨娘低声说道:“你明天一早吃了她的寿面再动身。”
“啊!”李鼎踌躇着说:“只怕辰光不对;跟金大老爷约好了的,五更天就得动身。”
“我知道。你到时候来就是。”大姨娘又说,“话可要说在前面,不是什么好东西;无非拿今晚的剩菜,替你煮一碗炝锅面,热呼呼地吃下去,可以挡一挡早寒。”
“好!我准来。”李鼎咽口唾沫,搓着手笑道:“这会儿我就觉得身上暖和了。”
回到原处,蕙纕已经将单子开好;查太太便催他们父子早早归寝。蕙纕去点燃一盏灯笼,交到李鼎手里时,欲语又止;终于还是默不作声,只是一直送到门外。
刚回到住处,布里奇便到了,手里提着一个打成长条形的包裹,里面是二十个五两头的银子;先就说好了的,供李鼎到了奉天,应酬打赏之用。另外有托捎的几封信,一一交代明白,坐下来闲谈,少不得又提到那通待李鼎去听宣的上谕。
“啊!”李鼎很兴奋地说,“蕙纕的话,倒有点道理,他说这回是福不是祸——。”
听他转述了蕙纕的话,布里奇蓦然一拍大腿:“真是有道理!”他趁势站了起来,“这下,我也放心了。大侄儿,我跟你爹等你的好消息吧!”
送走了居停,李煦少不得还有好些话要叮嘱儿子;上床已经三更。李鼎心中有事,一阵阵莫名亢奋,使得他魂梦皆惊,勉强睡得一个更次;想起蕙纕的生日,觉得应该送一份礼才好。
于是一面寻思;一面起来,请巡夜的老兵,替他去提了一壶热水来,洗了脸精神一振,想起有个紫水晶的镇纸,送礼倒也相宜;便开箱子取了出来,揣在身上,来赴查家的寿面之约。
一踏入院落,只见右首那间屋子,灯火荧然;小梅恰好开门出来,发现李鼎,立即回身说一句:“客人来了!”然后迎上来笑嘻嘻地道一声:“表少爷早!”
“不能不早。”李鼎向里一指:“屋子里那些人在?”
“两位姨娘,大小姐。”
此时大姨娘已开门来迎,李鼎一踏进去,立即感到气氛温煦,有如春风拂面。桌上燃着一支巨烛,烛影中二姨娘含笑相迎,却不见蕙纕的影子。
“请坐吧!先喝杯酒,再吃面。”说着,二姨娘提起锡镟子开始斟酒。
“多谢,多谢!”李鼎看桌上四个冷荤碟子,却只得一副杯筷,未免不安,踌躇着说:“莫非就我一个人独享?”
“我看,”大姨娘说:“请大小姐来给表哥饯行吧!”
李鼎的手正好触及衣袋中的镇纸;当即说道:“对了!应该先拜生。还有不成敬意的一样生日礼。”说着,探手入怀取出那枚镇纸,放在桌上。
大姨娘拿起来一看,惊喜地笑道:“你看,还是条牛!”
二姨娘看了一下,转身就走;不一会陪着蕙纕来到席前,李鼎便拱一拱手道贺:“表妹,大喜!”
蕙纕矜持地笑着,一眼瞥见大姨娘手中,顿时双眼发亮;大姨娘便将镇纸递了过去,“这玩意一定趁你的心!”她说“巧极了!”
李鼎蓦然意会,“表妹肖牛?”他问。
由于是指名发问,蕙纕便转脸看着他点一点头;依旧低头把玩那具紫水晶雕成的卧牛,轻轻地抚摸着,显得爱不忍释似地。
这时二姨娘已命小梅另外取来三副杯筷,摆设好了,相将落座;蕙纕犹自将卧牛托在手掌中,不断左右观玩。
“收起来慢慢看吧!”大姨娘说,“就不为饯行,也该喝杯酒谢谢表哥。”
“谢谢表哥!”蕙纕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再喝一口!”二姨娘说,“添福添寿。”
蕙纕便又抿了一口;李鼎久已不曾经历这种闺中小叙的场面,看到蕙纕那种略显腼腆的神态,不觉勾起少年的无穷回忆,一时不辨身在何处了?
“我们也敬表少爷一杯!”大姨娘邀同二姨娘一起举杯,“一路来,不知道费了表少爷多少精神,真正感激不尽。”
“两位姨娘别这么说!原是彼此照应。”
“现在成了一家人;将来也一定是一家人,情分更不同了。”大姨娘用郑重的神态说:“将来三个小表弟,全靠表少爷照应。”
这句“将来也一定是一家人”,意味深长;李鼎不由得转脸去看蕙纕;不道人同此心,她也是情不自禁地的来看李鼎。如明湖秋水的清澈双眸,倏地惊起无数涟漪,一张脸自觉烧得坐不住,很快地起身走了。
李鼎方欲有言,二姨娘急急摇手阻止;李鼎也会意了,只要一开口问一句,这天便不复能再见蕙纕。
于是行所无事地闲谈着;谈的是蕙缃及三兄弟。少不得也提到蕙纕,讲到许多弟弟妹妹跟大姊淘气,捉弄得蕙纕啼笑皆非的趣事,引起一屋子的笑声,终于又将蕙纕引出来了。
“这该吃面了。”二姨娘起身说道:“我看看去。”临走,向李鼎使个眼色,示意他找话跟蕙纕谈。
李鼎原有话要说:“表妹,你说上谕是福不是祸,布二爷亦深以为然。本来他也替我爹担心;现在,他自己说可以放心了。”
“是啊!我们跟太太也是这样。不过,大小姐,”大姨娘说:“你倒再想想,是怎么样的一种喜事?”
“这可难猜了。官场上的事我不大懂。”
“会不会——?”大姨娘突然将话咽住,脸上是困惑的神情。
“怎么?”蕙纕催促着,“会不会什么?”
“不相干!”大姨娘摇摇头,“是我胡猜,不会有的事。”
既然她不愿说,蕙纕也就不再追问;“表哥,”她问:“你把镇纸送给我,自己可使什么?”
“这原是玩物,没有多大用处;而且我写字的时候也不多。”
“要用的时候,就不方便了。我有一对铜尺,是名家刻的;不如表哥拿了去用。”
“不必,不必!”
“我有了紫水晶的镇纸,又加上一对铜尺,不太多了。你可是一样都没有,可不大公平。”
“一样换两样,不也是不公平吗?”
“虽是两样,可不抵你一样——。”
“这样,”大姨娘突生灵感,“一样换一样;铜尺,大表姊留一支,送表少爷一支。”
“不,不!”李鼎急忙表示异议,“好好儿的一对,拆开了可惜!”
“表少爷,你这话说错了。原是一家人,并没有拆开。”
李鼎恍然大悟,大姨娘作此建议,别有深意;这一回有了前车之鉴,不敢再去看蕙纕,只装作不解似地,举杯饮酒,别无表示。
蕙纕没有接口,可也没有反对;大姨娘亦很知趣,不再多提此事。恰好面也来了;于是李鼎将余沥一口喝干,低头吃面。
炝锅面要用小锅来烩,才会入味;因此一锅面盛出来,仅得一大碗、一小碗。大碗款客,小碗让蕙纕分享;她却不动筷子,只说不饿,可也并未表示,这一小碗面,请那位姨娘先用。
二姨娘一看就明白了;等李鼎快将这一碗重油多加辛辣香料的热汤面吃完,她拿小碗移了过来说:“表少爷再添!”
“不行了!”李鼎摩着腹部说,“面是真好吃;已经吃多了。”
“既然好吃,就再吃。”二姨娘面无表情地说,“是表妹特为替你留下来的。”
李鼎不由得转脸去看,蕙纕是装作不闻的表情,也没有什么愠色;这就意味着,她确是希望他能努力加餐。这一来,李鼎无论如何也要贾其余勇了。
“这顿面吃得很舒服;浑身都暖了。谢谢,谢谢!我得走了;只能我等金大老爷,不能让他等我。”
“一路顺风。”大姨娘领头相送,“早去早回,等你的好消息。”
“我尽快赶回来。”李鼎略停一下看着蕙纕说:“家父,拜托两位姨娘照应。”
这就很显然了,实在是托蕙纕照应;她却不便接口,自有二姨娘代言:“自己舅舅嘛!表少爷放心好了;从今天起,请舅老爷到这里来吃饭,自有外甥女儿陪他。”
“这样就太好了。”
一路谈,一路送出门;晓风寒劲,蕙纕不由得拿衣袖遮着鼻子和嘴,以致于连说一声“再见”的机会亦都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