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楚庄问鼎 16、黄河大决战

相较于本书前面讲的几场战役来说,邲之战的戏剧性不如韩原之战,规模和场面不如城濮之战,惨烈程度亦不如崤之战,但这场战役出场人物之多、线索之繁,却大大超过了春秋时期任何一场战役,更加与众不同的是,在这场处处闪耀着个人英雄主义光辉的特殊战役中,出现了很多出彩的个人表演和可歌可泣的动人故事,精彩场景层出不穷。

场景一:晋国众大佬关于是否渡河的讨论。

一把手荀林父:“同志们,咱们来晚啦,郑国已经投降楚国了,再打楚国已然于事无补,不如等楚国退兵后再出兵跟反复无常的墙头草郑国秋后算账,犹未晚矣!”

三把手士会:“我完全同意领导的意见,用兵之道,在于观衅而动。楚国内政修明,法令贯彻,军队训练精良,无衅可寻,不可以抵敌。见可而进,知难而退,是军事行动的最佳原则;兼弱攻昧,才是高明的军事战略。弱小而昏昧的国家一大堆,咱们为何一定要找楚军的晦气呢?伟大的政治家成汤左相仲虺曾经说过:‘取乱侮亡。’《诗经·周颂·汋》篇也说:‘天子的军队多神气,率领我们把昏昧的国家来占取。’所以,咱们应该找郑国这个软柿子来捏,这才是称霸的王道!”

引经据典,看来士会学问不错。

二把手先縠却道:“我反对!晋国之所以能称霸诸侯,是由于军队勇敢,臣下得力。如果不管郑国任由他们投降楚蛮子,我们有何颜面被称为‘得力’;楚国这么嚣张而我们却不敢惹他们,我们又有何颜面被称为‘勇敢’。如果由于我们几个人而丢掉了晋国霸主的地位,那我们还不如去死。你们这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此非大丈夫所为也。哼,这种丢人的事情只有你们做得出来,要我这个大丈夫跟你们一样胆小怕事,做不到!”

荀林父道:“反对无效!做不到也要做,我是老大还是你是老大!”

先縠咆哮大叫道:“你是老大,但你却不是个男人,胆小如鼠,鄙视你!哼,你不去我去!”说完先縠拂袖而去,鼓动赵同、赵括兄弟道:“元帅畏楚如虎,不是个男人,我想自率部下渡河攻楚,你们想不想跟我一起干?”赵同、赵括齐声道:“大丈夫正当如此,我弟兄愿率本部相从。”

于是,这三个大丈夫不听将令,带领着自己的部下私自渡河去了。

先縠继承了他爷爷先轸的暴脾气,却一点儿没学到他的用兵之道,悲哀啊……

话说下军大夫荀首不见了自己的拍档赵同,忙问左右,军士回报道:“赵同大夫已经和先将军渡河去找楚军晦气了!”

荀首大惊,知道事关重大,连忙把事情告诉了主管军法的司马韩厥,道:“仗,不是这么打的。根据周易上的卦象:‘师出于律,否臧凶。’凡行事顺当而成功叫做‘臧’,反之就是‘否’。一个团队不团结,老虎也会变成小猫咪,一条河流被堵塞,大水也会变成小沼泽。所以说一个部队只有军法严密,三军行动才可以协调如一人,这就叫做‘律’。先縠如此自行其是,一旦他们遇上楚军,必然大败,即使运气好逃回来保住性命,也不能免其重责,一定会受到严惩的。”

《周易》都搬出来了,看来荀首的学问也不比士会低啊。

韩厥见事态如此严重,赶忙将事情报告给了主帅荀林父,道:“先縠率领偏师冒进,如果被楚军围歼,您的罪过就大了。您是老大,小弟不听管教,军队不服从命令,这是谁的罪过?失去诸侯的拥护,部队又被敌人消灭,这要是回到晋国,主帅您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啊!”

荀林父是个没主见的人,一听就慌了,忙问:“那我该怎么办?先縠这个臭小子不听我的话啊!”

韩厥道:“事已至此,不如干脆三军俱进。如果打赢了,则皆大欢喜;就算万一打了败仗,失败的罪过也会由六卿来共同分担,这会不会好一点呢?”

荀林父叹了口气道:“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啊!唉,如今之计,也只好按你说的做了!”

于是荀林父传令三军渡河,行至邲地(河南衡雍西南),由西而东背靠黄河列阵。先縠开心地说道:“我就知道你们一定会听我的话的,这次我们不打得楚国面露桃花,他们就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先縠等人的想法太乐观了,晋国虽然表面上并没有什么失败的迹象,但是将帅失和、高层意见不统一、军令也得不到很好的贯彻,这样的军队,貌似强大,其实内部却已经出现了严重的裂痕,就像一个中枢神经已经瘫痪了的巨人,虽然四肢强壮,肌肉发达,却根本不堪一击,何况他们所面对的对手,是雄才大略、战无不胜的不世霸主楚庄王,这不是找死吗?

场景二:楚军决策层关于是否迎击晋军的讨论。

庄王道:“寡人得报,晋军已经渡过黄河了,打还是不打,请同志们畅所欲言!”

持重派令尹孙叔敖率先发言道:“郑国已经到手,何必再惹晋国这个强敌。不如全师而归,以保万无一失。”

宠臣伍参这个家伙,是庄王肚子里的蛔虫,他明白庄王嘴巴里征求意见,其实心里想打得不行,于是他发言道:“晋军主帅荀林父上任不久,缺乏威信,难服众将。而他的副手先縠,刚愎自用,必定不肯服从指挥。他们的三个统帅,都想专权行事而不能办到。各行其意,号令不一,大军听从谁的命令?所以这一次,晋军必败。依我看,这样的必胜之仗,咱们不打白不打。”

孙叔敖反对:“你说得倒好听,可是我们万一打败了就糟了,到时吃了你的肉都没用。”

伍参笑道:“世界如此美妙,你却如此暴躁,这样不好,不好。令尹啊,如果我们打赢了,那正好说明你是个无谋之人;如果我们万一打输了,我的肉也会成为晋国人的席间美味,你如何能吃得着?”

孙叔敖气坏了,道:“谁要吃你的破肉,恶心死了。算了,我不陪你小子玩儿了,我要回家!”说着命令全军调转车辕与大旗的指向,准备回师。

伍参着急了,又道:“大王,我们千万不能退师啊,大王身为一国之主,见到晋国的大夫却跑得远远的,楚国霸主的威信何在,大王的颜面又何在?”

庄王本来就很想打这一仗,又听伍参这么一分析,于是拍板道:“寡人什么都能吃,就是不能吃亏,如此奇耻大辱,寡人如何能够蒙受,这次我们不打得晋国面露桃花,他们就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说着立即派人通知孙叔敖,命他立即调转车头,投入战斗,并将大军驻扎在管地(在河南郑州),坐等晋军前来送死。

场景三:郑国人的谋略。

刚被楚国人揍了一顿,晋国人又来了,郑襄公郁闷了:“我的命怎么那么苦啊,楚国打来的时候晋国人不来帮忙,等我们投降了楚国晋国人又来找我们算账,我们到底应该跟谁混啊,这日子,没法过了!”

这时大夫皇戌出主意道:“臣有个好办法,就是到两军中去煽风点火,要他们赶快开打!晋国胜了,我们就跟着晋国混,楚国胜了,我们就跟着楚国混。这就叫:谁的拳头硬谁就是老大!”

郑襄公愁容顿解,大喜道:“好主意!那就麻烦大夫您辛苦走一遭了!”

于是皇戌来到晋军营中,对荀林父说道:“我们投降楚国,是为了保存国家的缘故,对晋国绝对没有二心。楚军骤胜而骄,其师老矣,如果您攻打他们,郑国的军队作后援,楚军必败。”

先縠大喜,道:“打败楚国,收服郑国,重夺霸业,就在此一举了,老大,咱们就答应郑国的请求吧!”

荀林父正在犹豫,六把手栾书反对道:“楚国自从消灭庸国以来,他们的国君无日不在教导自己的国人:百姓的生计不容易,祸患随时可能到来,应当时刻警惕,不可懈怠。因此,他们的军队根本不‘骄’。先大夫狐偃在城濮之战的时候曾经发表过一个经典的‘理直气壮’论,我们现在如果贸然和楚国结怨,如此我们理屈,楚国理直,因此,他们的军队的士气根本没有‘老’。子良,是郑国的杰出人物;潘尫,是楚国有很高地位的人。现在潘尫进入郑国去结盟,子良作为人质住在楚国,可见郑国与楚国的关系才是亲近的。他们之所以劝我们和楚国作战,是想骑墙观望,我们胜了就来归服,不胜就去投靠楚国——这是拿我们作战的结果来决定他们的立场,真是个标准的两面派。所以,郑国的话绝对不能听从。”

荀林父还是拿不定主意,先縠的两个支持者赵括和赵同又道:“栾大夫此言差矣,领兵而来,就是为了打仗,如今郑国人肯帮忙,机不可失,先縠的话才是正理啊,老大您还在等些什么!”

荀林父还是迟迟下不了决断,他弟弟荀首忍不住发言道:“老哥,你千万不能听这俩兄弟的话,他们的主意,是一条自取祸乱之道。”

这时候一直没说话的赵朔也发言了,令人惊讶的是,赵朔居然站到了自己两个叔叔的对立面,附和起栾书和荀首的观点来:“虽然赵括和赵同二人是我的叔叔,但栾书大夫的话更有道理啊,听他的,准没错!”

连赵氏家族内部都产生了意见分歧,双方针锋相对,谁都不肯让步,荀林父真的不知道应该听谁的好了,只好宣布暂且休会,把问题留到明天来处理。对于这样没有主心骨和决断力的主帅,我们还能说什么好呢——祝他好运吧!

谁知道郑国大夫皇戌刚从晋国的军营里出来,就跑到了楚军的营中,也劝楚国尽快与晋国交战,他们郑国一定会全力相挺。庄王是什么人,他一下子就看出了郑国人的谋略:他们这是想两边挑斗,坐山观虎斗呢!不过晋国人的态度到底如何,庄王的心里却一点儿底都没有,于是他派出了自己这边最优秀的一个外交官——少宰蔡鸠居,要他借求和之名,去试探一下晋国内部的反应,以决策楚军下一步的行动。

场景四:蔡鸠居的尴尬遭遇。

蔡鸠居作为一个出色的外交官,对于外交辞令当然是十分精通的,他的话不卑不亢、绵里藏针、滴水不漏,他说:“寡君年轻的时候就遭到了忧患,不善于言辞。我们的两位先君成王和穆王数十年来来往往在这条道路上,就是为了维护世界和平,教导和安定我们的友好邻邦郑国,岂敢得罪你们晋国呢?老几位还是不要在这里待太久了,身体要紧。”

这话说得太妙了,其潜台词就是:我们打郑国那是由来已久了,那就跟打儿子一样,用不着你们晋国插手,你们还是赶快卷铺盖走人吧,不要多管闲事多放屁!

可惜荀林父老同志压根儿就没听出这层意思来,而是心中大喜过望:哦耶,不用打仗,太好了!于是他连忙派晋国这边的外交发言人士会前去回话。

前面说过了,士会这个人,学问也不是一般的深,他的外交辞令精彩程度丝毫不逊于对方,他说:“很早以前,周天子平王就命令我们的先君文侯说:‘你与郑国共同辅佐周室,不要废弃天子的命令。’如今郑国不遵循天子的命令,我国君主派下臣来向他们问罪,怎敢有劳贵国的官员来迎接我们呢?因此,我谨代表我国君主对贵国国君的好意表示最真诚的谢意!”

这话说得也很绝,其潜台词就是:郑国当我们的小弟,那也是由来已久了,打狗也得看主人,要教训郑国,那也该是我们来干,轮不到你们来插手,请你们赶快滚蛋吧,我谢谢你们了!

瞧瞧,这话说的,太牛了!蔡鸠居虽然厉害,但也一时间猜不出晋国人的真实意图,只好告辞退出。如果事情就到此为止,那晋楚双方的第一次试探性外交对话本来该是晋国占了上风,偏偏这时候倒霉孩子先縠觉得不爽了,他觉得士会说的话太软,根本就是在讨好楚国,于是他冲了出来,说道:“我们这个外交发言人是个临时的,一点儿都不会说话!其实我国国君派我们来,就是为了把你们这些家伙赶出郑国,并说‘不要躲避敌人’。所以,你回去告诉楚君,叫他快快早走,饶他性命!”

蔡鸠居被骂了一场,灰溜溜地走到营门,又碰上了赵同、赵括俩兄弟,他们用剑指着蔡鸠居,嚣张地说道:“赶快滚!你若再来,先叫你吃我一剑!”倒霉的鸠居刚走出晋营,又遇上了晋将捣蛋鬼赵旃,赵旃弯弓瞄准他,冷笑道:“你是我箭头之肉,少不得早晚擒到!烦你传话,叫你那个蛮子国君小心了,我会去你们那好好问候他一下的!”(放心,庄王会给你们这些倒霉孩子好好上一课的。)

场景之五:楚国三勇士。

话说蔡鸠居满脸委屈地回到本寨,把自己的受辱经过详详细细地跟庄王说了一遍,他本以为庄王一定会大发雷霆,出兵讨还公道,没想到庄王不但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欣喜若狂地大笑起来:“哈哈哈,伍大夫,寡人还以为你说晋国将帅不和、矛盾重重、意见不一只是你的猜测,没想到这都是真的,太好了,晋国死定了,这次本王不打得他们面露桃花,他们就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伍参道:“大王,你后面这句话上次已经说过了,下次换点有新意的呀!”

庄王道:“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哎,不管啦,我们的下一步策略,就是再派人去晋军中求和!”

伍参道:“大王,小臣没听错吧!试探的目的已经达到,既然知道晋军必败,我们又何必还要去可怜巴巴地跟他们求和呢?”

这时令尹孙叔敖插嘴道:“小样!这你还不懂啊,大王这是要迷惑晋军,以松懈他们的准备和斗志。高!实在是高啊!”

庄王大笑道:“太好了,小敖敖,你总算是开窍了啊!伍大夫,这次就劳你走一趟吧,就说寡人不陪他们玩儿了,务必要让他们放松警惕,无法测知我军的真实意图。”

伍参于是来到晋军营中,放低姿态,跟晋国求和,并约定了结盟的日期,而正当晋国人得意洋洋,以为楚庄王怕了他们的时候,楚国这边已经紧锣密鼓地准备给晋国人点厉害看看了。庄王决定派出自己手下最得力的干将乐伯、御者许伯和车右摄叔,去晋军处单车挑战,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同时也想借此激怒对方,制造混乱,然后诱敌出击,聚而歼之。

前面已经提过,致师的目的是为了在两军对垒之际激发己方将士斗志,沮灭敌军士气,以便战而胜之,它是战争的前奏,并对战斗双方的胜负结局起着重要影响。庄王派乐伯三人担任“致师”这个技术活儿,正说明了他们这个团队在楚军中是个智勇双全的先进集体,实力绝对不容小觑。

既然单车挑战对一场战役如此重要,所以临出发前,这三位勇士对此行做了一个明确的分工,并各自立下了自己要完成的任务。

御者许伯道:“我听说单车挑战,御者要疾驰而过,让对方的旌旗歪倒,迫近敌营,然后回来。”

主将(车左)乐伯道:“我听说单车挑战,车左要用利箭射敌,到达敌营后,就代替御手执辔,让御者下车整齐马匹,并整理好马脖子上的皮带,然后回来。”

车右摄叔道:“我听说单车挑战,车右要冲进敌营,杀死敌人割下耳朵,然后再抓一个俘虏回来。”

目标既定,这三位勇士就出发了,只见驾驶员许伯驱车如风,架着一辆劳斯莱斯直冲晋营,把晋国插在营前的几杆大旗撞得东倒西歪。晋军一见楚军中突然冲出了一辆不守交通规则的战车,还撞坏了他们的宝贝军旗,这还得了,纷纷呐喊着杀了过来,没想到乐伯却洒然一笑,从容接过许伯缰辔,让许伯下车换轮胎顺便加油。晋军冲到三人面前,却发现三人好整以暇地斜眼看着他们,显然没有把这群晋国好汉放在眼里,不由大怒,为首一人大叫道:“你们是什么东西,就三个人也敢来晋营撒野,真是找死……”话音未落,就被乐伯一箭射翻在地。与此同时,摄叔也大叫一声跳下车来,挥手一戈,砍倒数人,然后从容上前,将他们的耳朵割了下来。一个晋国好汉又道:“在我军的地盘上,绝不允许你们横行霸道!看剑!”话音未落,却被摄叔一个右勾拳轰倒在地,摄叔一手提起那人,飞身上车,大叫道:“搞定!许伯,我们撤!”

许伯闻声,一脚踢翻一个冲上来的晋兵,然后一个纵身跳返车上,掉转车头往本营疾驰而去。

这就是致师礼的最高境界,挑战人越是表现得目中无人、自在从容、风度潇洒,就越显示出己军的勇敢、自信,也就越说明敌方不堪一击,统统都是脓包废物。

这时晋军中早有人通知了先锋鲍癸,鲍癸大怒,连忙率领本部追杀三人,晋国人摆出的是角型队列,也就是英文字母V字形阵,这个队列的好处就是编队中各乘战车,其行进方向不在一条直线上,且均以舆侧向敌,故射界开阔,且不会在行进中互相干扰,因此弓箭攻击效果奇佳;而且此阵两翼左右包抄,一旦合拢,就能将追击之敌围歼。当然,这个阵形也有一个最大的坏处,就是侧翼暴露,纵深单薄,攻击力差,不能实施正面强攻,也不适合大部队作战,所以角型队列最适合的还是小股部队流星闪电般的追击。

这会儿就有点美国大片中汽车追逐战的意思了,只见楚将乐伯端起他的冲锋枪,哦,不是,是弓箭,左边专射马,右边专射驾车司机,射的晋军左右两翼人仰车翻,不能合拢。晋国人当然就不会这么算了,左右两翼虽然无法前进,但中路主将鲍癸却率队紧紧随后,不肯放弃,更加糟糕的是,乐伯的箭袋里只有一支箭了,他搭上弓靶,正要射鲍癸,心中一想:“我这箭就算射中,也无法逼退其他晋军,而且射完了就没有‘子弹’了!”正转念间,路旁恰巧窜出一只麋鹿来,从车前经过。乐伯灵机一动,一箭往那麋鹿射去,正中麋鹿背部。乐伯让车右摄叔拿着死鹿送给鲍癸,说:“追杀是个体力活,老几位一定很饿了吧,我们打了一只麋鹿,给你们补充点营养。”

鲍癸可不知道敌人没“子弹”了,他刚才见乐伯箭无虚发,心中正在惊惧,又见乐伯在如此紧张的时刻居然还有闲暇射鹿玩,明摆着是告诉自己他能射中奔跑迅速的鹿,也一定能射中自己,心中更是害怕,便顺着对方的台阶下,假意叹道:“他们的车左善于射箭,车右善于辞令,都是讲礼的君子啊,我从不找君子的晦气!兄弟们,撤!”

就这样,乐伯三人押着俘虏大摇大摆得意洋洋地回到楚军营中,一时间,楚军士气大震,欢声雷动。

场景之六:魏锜的模仿秀。

楚军到晋军营前耀武扬威,如入无人之境,彻底惹恼了两位血气方刚的懵懂少年。他们就是捣蛋鬼魏锜和赵旃:魏锜自恃武艺高强,又是名门之后,想申请做公族大夫却没被批准;赵旃则志大才疏,偏偏心高气傲得很,他的要求更高,居然想进晋国六卿领导班子,自然也没有被批准;这两个捣蛋鬼都觉得自己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偏偏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所以心怀怨望,这时又得知鲍癸竟然没有抓住楚军的挑战者,心中大怒。魏锜说:“楚来挑战,欺我晋军无人啊?小将愿以单车出阵挑战,让他们看看我们晋国也不是好惹的!”

赵旃也说:“小将愿与魏将军一同前往,给他们点厉害瞧瞧。”

荀林父是个没主意的人,他既觉得被敌人这样羞辱有些丢脸,又害怕跟楚军彻底翻脸,于是他说:“这样不好吧,我们已经答应和楚国和谈了。”

魏锜又说:“那我们也去请和好了。”荀林父这会儿没办法拒绝了,只好答应。

赵旃把魏锜送到营外,说:“你先去吧,我有更好的妙计!”

魏锜于是登车先去了。

与此同时,上军将士会和他的副手郤克也听说了魏、赵二人之事,慌忙来见荀林父,想要在他们出发前拦住这两个人。可惜他们来晚了,两个捣蛋鬼已经出发了,郤克叹道:“这一对心怀不满的人去了,八成要惹是生非,咱们赶紧做准备应敌吧,不然要吃败仗的!”

暴脾气先縠道:“早晚都是一仗,有啥好防备的,到时跟他们干就是了!”

士会道:“还是防备一下为好。如果这两个捣蛋鬼激怒了楚国,楚国人趁机掩杀过来,我们没有防备的话很容易吃亏的。即使他们不来打我们,军队的守备也是一刻不能松懈的啊。”

先縠还是不听,荀林父这会儿也没了主意,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大家不要吵,千万不能伤了和气,咱们明日再议,明日再议。”

这个荀林父,每次开会讨论就只知道说明日再议,作为中军统帅,一点决断力也没有。

唉,三位领导人,两个副手意见不合,为首的又拍不了板,这仗怎么能不输。

士会见再讨论下去也都是白费工夫,便走出会议室对自己的副手郤克说:“荀林父真是个木头脑袋,没治了!咱们还是自作打算吧!”说完命令郤克与上军大夫巩朔、韩穿,各率本部兵,分作七队,埋伏在敖山(今河南省荥阳县北)之前,准备战斗。与此同时,赵氏家族唯一的聪明人中军大夫赵婴齐也对这场战役没什么信心,提前在黄河岸边准备了渡船,准备见势不好就溜之大吉。

咱们再回过头来说魏锜,魏锜嘴巴上答应去请和,却跑到楚军中耀武扬威地扔下一道战书,然后拔腿就溜。庄王大怒,命大将潘党前去追杀。魏锜打不过潘党,正在着急,突然看到林边有六只麋鹿正在优哉游哉地吃草,他想起先前楚将乐伯射麋鹿逃脱的事情,心中大喜,也依样画葫芦射倒一鹿,回车献给潘党,说:“兄弟们辛苦了,送你们好吃的!”

潘党心想:没创意,就知道学我们,鄙视你!不过先前晋国人收了鹿就不再追了,我要是不这么做的话,倒显得我们楚国人小气!

于是潘党也放了魏锜一马,不再追赶。魏锜虽然逃过了这一劫,但却在22年后的鄢陵大战中被养由基射杀,最终还是死在了楚国人的手里。

魏锜回到晋营,骗荀林父说:“我去楚军中求和,好说歹说楚蛮子就是不答应,说一定要和我们决一死战。”

荀林父说:“先别说这个,赵旃人呢?他不是和你一起去的吗?”

魏锜说:“不知道啊,他说他另有妙计,不告诉我!”

荀林父说:“楚国人既然不肯讲和,赵旃此去必然吃亏!”说完荀林父派出自己的侄子荀罃带着二十辆车,一千名步卒,前去接应赵旃。这个荀罃,正是下军大夫荀首的宝贝儿子。

荀罃带的这二十辆“车”,就是所谓屯守之车,又称“苹车”,乃是战车中专用于防御的大型兵车。车者,“以韦革周币四面,对敌时可避矢石”,它的主要用法,就是将若干车联结,组成“车之阵”,以阻止、迟滞敌人的进攻,从前晋国的栾枝和胥臣,就是用这个办法拖住了楚军成得臣的主力,从而赢得了城濮之战的最后胜利。荀林父的这次调兵遣将本没有错,只是二十辆车也未免太少了点,这还不够庄王塞牙缝的呢,如何能挡得住楚军的铁蹄,更何况没有左右两翼大部队的配合,车也就是一堆废柴,根本起不了阻击的作用。看来荀林父这个人完全不是个打仗的料,这不是拿自己的大侄子往虎口里送吗?

场景之七:赵旃的裸奔秀。

说完魏锜,我们再来说那个不知去向的赵旃,赵旃当然没有失踪,他有个胆大包天但又极其幼稚的计划,就是想趁夜偷袭楚营,在楚军中制造混乱,最好能把庄王给绑架了,那他就发达了!

就这样,赵旃率军趁着夜色悄悄潜到楚军驻地,在军门外铺了个席子,坐在上面优哉游哉地喝起酒来,他自心满满地想:楚军白天刚被魏锜骚扰,一定料不到我们晚上还会前来偷袭。

于是他一面喝酒,一面命令自己的手下混进楚营,杀几个大将回去威风威风,当然,如果能找到庄王就更好了。

可惜楚军也不是吃素的,庄王早就想跟晋军开战了,所以防备没有丝毫松懈。很快,赵旃派出的几十个捣蛋鬼就被楚军士兵查了出来,按照孙叔敖制定的军规,晚上值班的禁卫军是左广,这个楚军中最为精锐的特种部队,压根儿晚上就没有睡觉,他们发现敌情后,统统举起火把,拔出武器,捉拿奸细。这几十个捣蛋鬼大多被擒,只有几个命大的狼狈逃出军门,但见赵旃还傻傻地安坐在草席上,醉醺醺地问:“怎么样,你们杀了几个人,可有楚军大将在内?”

这几个人哭笑不得:“现在不是我们杀别人,是别人要杀我们了,咱们快逃吧!”说着扶起赵旃,上车狂驰而去。

这个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楚庄王一个好觉就被赵旃这么毁了,心中大怒,亲自驾车率左广禁卫军追杀赵旃。这左广禁卫军的战车可不能和先前乐伯、鲍癸和潘党的战车相比,那可都是名牌车,跑起来快得不行,眼看就要追到赵旃。赵旃酒早已吓醒了一半,他一面驾车一面苦思脱身之策,他也想射头麋鹿来保命,可惜旷野寂静,麋鹿们还没起床呢,咋办?难道我赵旃就要命丧于此?

正在这个危急时刻,赵旃突然看到前面有一片茂密的树林,正好逃跑,于是他一个飞身跳下车来,打个滚藏进了树林里。追兵们没有发现赵旃跳车,继续追了下去。

赵旃大喜,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大笑道:“小样,还想追我,也不知道爷爷我从小就是被我爹打大的,逃跑功夫一流!”正在得意,突然听到后面一声大叫:“小贼休走,尔往哪里跑!”

赵旃吓得面如土色,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又高又壮的楚将手持大戟,大叫着朝自己杀来。

这个人,正是楚军左广禁卫军总指挥,屈荡。可惜晚上不是右广总指挥养由基值班,否则他一箭过去,赵旃早见他老爹去了。

赵旃见此将如此高大威猛,知道自己肯定打不过他,大叫一声撒丫子就跑:“你小子来追我呀,你抓不住我抓不住我!”

屈荡大怒,拔腿紧追在后。

赵旃发现自己错了,没想到这个大个子这么能跑,自己也算是从小练大的,居然怎么甩也甩不掉他。

赵旃回过身来,气喘吁吁地说:“阴魂不散的家伙,你有完没完啊!”

屈荡也累坏了,扶着一棵大树一边喘气一边说:“当然没完啊,谁叫你要跑来着,有种你停下来跟我单挑!”

赵旃道:“好啊,谁怕谁啊。你等会儿,我脱了衣服跟你打,不是我小看你,嘿嘿,我不穿铠甲都能打赢你。”说着竟迅速地脱起衣服来,不一会就光溜溜的只剩下一条小短裤。

屈荡大笑:“好!我也脱了铠甲跟你打,省得你说我占你便宜!咱们就来个赤膊上阵,空手相搏,堂堂正正公公平平,来一场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决斗!”说着也开始脱起衣服来。屈荡的裤子刚褪到一半,赵旃突然拔腿就跑,口中大叫道:“傻大个儿,谁真的跟你打啊,不跑我才是个傻瓜呢!”

没了铠甲的束缚,赵旃跑得更快了,但见一个光身子的男人像只兔子一般窜进了密林深处,情景极其可笑。

屈荡大怒,刚想起身追,却被自己褪到一半的裤腿绊了一跤,他狼狈地爬了起来,又羞又恼,恨自己居然会被这么一个臭小子给骗了,还被骗得脱了衣服,真是丢死人了。

不过还好,密林深处,也没有人看见,屈荡赶紧穿好衣服,捡起赵旃丢下的铠甲和衣服,当做战利品献给了庄王,当然,密林深处的尴尬事情他是绝对不会说的,这件丢人的事,就让它永远地烂在自己和赵旃的肚子里吧!

赵旃这一次的偷袭虽然没有成功,但他那出色的逃跑技术一定给读者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没错,晋国人都是很会逃跑的,待会儿的大战就会很好地证明这一点。

场景之八:荀罃被俘。

庄王追丢了赵旃,正想回去先吃早饭,这时楚将潘党突然看到远处车尘飞扬,忙派战车奔驰来报:“晋国人杀过来了!”其实这些车尘是荀林父派来接应赵旃的荀罃之軘车部队,并不是晋军的主力,潘党之所以会做出错误判断,是因为軘车体积庞大,排列在一个相当宽大的正面上,扬起很高的尘烟,很像是晋军的大部队。庄王一下子紧张起来,赶紧命令部队列阵备战。与此同时,后面楚营中的令尹孙叔敖也看到了这一幕,害怕庄王陷入晋大军的包围,立刻率领三军急速驰援,他大声命令道:“前进!宁可我们迫近敌人,不要让敌人迫近我们。《军志》曰:‘先人有夺人之心’,说的是要主动出击,先发制人!同志们,冲啊!”

公元前597年6月14日清晨,这场决定天下命运的世纪之战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发生了,楚国三军齐出,王子婴齐的楚左军进攻士会率领的晋上军,王子侧与工尹齐率领的楚右军攻打赵朔率领的晋下军,楚庄王亲自率领中军两广之众,直捣晋中军荀林父大营,一时间,楚军车驰马骤,步卒随着车马,飞奔前行,迅速朝晋军掩杀而来。

楚国全部的精锐部队基本上都在这里了,禁卫军、诸侯军、地方部队、养由基的神弓卫、乐伯的无退战车、潘党的重甲力士一齐冲锋,庄王这些年苦心经营的各种部队总算到了集体发威的时候。

荀林父看着漫山遍野各种各样的楚军部队,心里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本来还想着跟楚国讲和,却从未料到楚军这么快就发起了冲锋,一时间竟毫无准备,怎么办?他的部队大多还在梦乡里陪周公下棋呢!不知所措之下,他做了本次大战以来第一个最为果断的命令——撤!

就算他不发布这个命令,没有一点儿防备的晋军也早就开始无法遏止地纷纷后撤了,这些大梦方醒的晋国士兵,还没摸清东西南北,就被楚军像砍瓜切菜般乱杀一回,一时鱼奔鸟散,哭爹叫娘,恨不得自己再长出两条腿来,好跑得快一些。另外一边,荀罃乘着軘车,没有迎着赵旃,却和冲上来的禁卫军将领熊负羁撞个正着,他的那些軘车部队,既少又没有其他兵种配合,三两下就被楚军打了个稀巴烂,自己也被熊负羁一箭射倒在地,做了楚军的俘虏。

年轻的荀罃这个时候虽然表现窝囊,但谁又知道,正是这个荀罃,在三十年后大器晚成,当上了晋国的执政,为晋悼公重复霸业立下了汗马功劳。

主帅的侄子被抓了,却没有人理他,因为大家都在逃命,晋国人的逃跑功夫是很高的,跑到一半去救人,那就太不专业了。这样一场大战,胜负却分得如此之快,真的是没劲透了。

场景之九:逢伯的两个倒霉孩子。

咱们回过头来说晋军中逃跑功夫第一的赵旃,却说赵旃逃出密林,却没了铠甲战靴,跑得两脚满是鲜血,正在叫苦不迭,突然看见前面晋将逢伯也带着他的两个儿子坐在一辆小车上,正在逃命,不由大喜,叫道:“前面车上的是谁啊?行行好,带着我一起走吧!”

逢伯认得是赵旃的声音,忙对他的两个儿子低声说道:“不要回头看,快点开车!”

这两个倒霉孩子好奇心重,居然没听老爸的话,偷偷回头看了一眼,忍不住嘻嘻笑了起来:“老爸,后面跟着的好像是赵老头,不过他怎么没穿衣服啊,搞笑死了!”

赵旃在后面已然认出了逢伯的两个儿子,忙叫道:“原来是逢大夫您啊,太好了,看在祖国的分上,拉兄弟一把吧!”

两个倒霉孩子还在不懂事,又拍了拍逢伯道:“赵老头在叫你呢,爹,你咋不回答人家!”

逢伯气坏了,大怒道:“你们这俩倒霉孩子,你不知道咱们车小,挤不下五个人吗?叫你们不要回头偏要回头,气死我了!”说着把他的两个儿子赶下车来,指着旁边一棵树说:“你们就在这儿待着,明天老爸我来给你们收尸。”

这时赵旃已经赶了上来,逢伯把缰绳交给赵旃,让他登车同载而去。

第二天,逢伯派人来收尸,果然在那棵树下找到了两个叠压的尸体。

看来这两兄弟并没有逃跑,而是相拥死在了一起。追上来的楚国士兵可不知道这两兄弟有如此舍己为人的高尚情操,该杀的还是要杀。

战争,就是这么残酷。

场景之十:助人为乐的楚国人。

没错,战争是有它残酷的一面,但也有它人情味的一面,特别是春秋时期的战争。

在逃亡过程中,晋国有一辆战车陷在坑里了,怎么推也推不出去。楚国的追兵赶了上来,看到他们的狼狈样子,都笑了起来:“你们怎么那么笨哪,战车前面有一个当车闸的横木,抽出来就可以推动了!”

晋国人摸着头说:“是哪一根横木啊,我从小读书少,没学过机械原理。”

“真受不了你们!”楚国人摇了摇头,走上去将那根横木抽了出来,并帮他们一起用力将车推出泥坑。

晋国人也不道谢,跳上车子就要走,结果没走多远,马却跑不动了,盘旋着不能前进。楚国人气坏了:“真没见过你们这么笨的人,风这么大,大旗会产生阻力的你们知不知道!”说着又帮晋国人拔掉了车上的大旗,并扔掉了车辕头上的衡木。晋国人的车总算能跑了,他们很开心,跳上车高歌而去,临别之前还不忘揶揄一下他们的救命恩人:“不好意思,怪只怪我们没有贵国军队逃跑的经验丰富,见笑了啊,哈哈哈哈!”

楚国人气坏了,晋国人统统都是白眼狼,不但一句谢谢都没有,居然还嘲笑我们,太没品啦!

场景十一:大逃杀。

晋国的这次大溃败,跑得最快的就是荀林父率领的中军主力,荀林父和韩厥领着残兵败将,正仓皇逃跑,却见先毅自后边赶了上来,头上中了箭,满面鲜血,用战袍裹着,模样甚是可笑。荀林父忍不住讽刺他道:“你不是说你要将楚国人打得面露桃花吗,怎么你自己的花儿变得这样红了呢,猛将兄?”

“有本事你去跟楚国人拼命啊,至少我还和楚军打了一会儿,打不过才逃的,谁跟你一样,跑得比谁都快!”

“你敢这么跟我说话,我毙了你!”

“来啊来啊,谁怕谁!”

这时候两个活宝还在吵架,真是没治了!

晋军逃至河口,这时赵括、赵同兄弟也赶了上来,跟荀林父告状说:“赵婴齐这个家伙私下预备船只,也不告诉我们,就自己先溜了,实在是太可恶,亏他还是我们的亲兄弟!”荀林父叹了口气说:“大难临头各自飞,亲兄弟也靠不住啊!”赵括、赵同恨恨不已,从此与婴齐有隙,后来赵氏内乱被灭族,就是这三个人窝里反造成的。

正说话间,晋国中军和下军的残兵都跟上来了,荀林父害怕楚军追来,连忙击鼓下令说:“先过河的有赏。”这个命令真是烂透了,渡河的船只本来就不够,现在主帅又发出这么一道如此无厘头的命令,士兵们都纷纷跳上船去,争夺船只,互相残杀。船上的人装满了,后来的人抓住不放,把船挤翻了不少。先縠站在船头,喊道:“大家听着,谁再抓住船不放,就用刀剁他的手。”(这都是什么领导人,烂透了!)于是那些上了船的士兵纷纷举起刀来,砍那些攀船的士兵。只见刀起手落,船沿上鲜血四溅,无数手指掉落舟中,血花片片,船上的士兵一把一把地将那些血淋淋的手指捧着抛进黄河。这些手指和它们的主人,一齐被冲进滚滚的河水之中,将这一片河面染得血红血红,惨不忍睹。

一时间,岸上哭声震天,山谷俱应,天昏地暗,血红的夕阳映着血红的河水,将原本壮阔的黄河变成了一个可怕的修罗地狱。

场景十二:唯一的损失。

后面尘土又起,乃是荀首、魏锜、逢伯、赵旃、鲍癸一班败将,陆续逃至。荀首已登舟,不见其子荀罃,忙派人去找,有士兵看到荀罃被楚人所擒,报之荀首。荀首心疼儿子,忙下船要跑回去救宝贝儿子,荀林父拦住他说:“好不容易跑出来,你就不要再回去送死了,危险啊!”荀首说:“抓的又不是你儿子,你当然不心疼啦,不管,我还是要回去,救不了儿子抓一个楚军重要人物来也可以交换俘虏不是?”

荀首这个人人缘不错,不但他自己的部下愿意跟着他一起打回去,下军绝大多数已经登舟了的士兵也愿意跟着他去救人,魏锜作为荀首的好兄弟,也义不容辞地为他驾车,他大叫道:“走,大家跟我们一起打回去,咱们也要给楚国人一点儿厉害看看!”

荀首这个人不但人缘好,箭法在晋国也是数一数二的好手,不过他射箭的方法有点奇怪,每次射箭一看是好箭,就不舍得射,而是放在了魏锜的箭袋里。魏锜急了,说:“你搞什么搞,这是抠门儿的时候吗?不去找儿子,就知道心疼箭,要箭的话,董泽(在今山西省闻喜县,其地产蒲柳,可以制箭)的蒲柳一大堆,要多少有多少!”荀首解释道:“好箭,是不能乱射的,不射个大人物,我怎么换得回我儿子!咱们不要管这些散兵游勇,继续前进,抓大头!”

荀首的运气还真是不错,没多久就被他撞上了连尹襄老率领的部分楚军先头部队,他立刻命令士兵将这些楚军包围起来。

“快,咱们要赶在楚军大部队赶上来以前消灭他们,魏锜,你去过楚营,你看看这里面有没有楚国的大官儿。”荀首喊道。

魏锜登上车辕张望了一下,大喜道:“有,太有了!你看到那个满头白发的老头没有,他就是庄王爱将连尹襄老,还有旁边那个十几岁的小孩儿也很眼熟,啊,这不是庄王的小儿子谷臣吗?哈哈哈,太好了,老大,这回咱们赚大发了。”

荀首大喜,立刻命令全军出击,务必要活捉这两个大人物,这可是换回自己儿子的好筹码啊,嘿嘿,用楚王的儿子换我的儿子,楚国人不答应都不行。

连尹襄老这一边就苦了,他们是见晋军大败,所以才冲得这么前面,想多捞点给养回去,没想到晋军突然来了个回马枪,这可如何是好?

王子谷臣眼见着身边的晋军越来越多,自己的人一个一个倒在血泊里,急道:“可恶,油水没捞着,反而被老西儿给包围了,襄老,现在我们怎么办?”

襄老挥戈砍倒一个晋国士兵,大叫道:“王子,你先撤吧,我来掩护你突围。”

“这怎么行,要死就一起死,要我扔了自己人逃跑,办不到!大不了跟晋国人拼了!”说着王子谷臣拔出佩剑杀死一个想爬上车来的晋国士兵,殷红的鲜血溅了他满脸满身。

襄老急了,大吼一声跳下自己的战车,疯了一般狂舞战戈,将冲上来的晋国士兵杀退,然后回身对王子谷臣的御者大喊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开车,我的命重要还是王子的命重要,你再不走,我就先砍了你的脑袋!”

荀首暗道不妙,这小子要是跑了,我那儿子可就回不来啦!他忙抽出好箭来,趁着襄老回头的工夫,一箭射去,正中襄老面颊,可怜的襄老,新婚燕尔还没来得及度蜜月,就这么死翘翘了。大狐狸精夏姬,又一次做了寡妇。

王子谷臣眼见着襄老死在自己的面前,心中悲愤之极,口中大叫一声“襄老!”,跳下车来,想抢回他的尸体。

魏锜见机会来了,心中大喜,跳下车飞奔上前和王子谷臣打了起来,谷臣心急抢回尸体,只好跟魏锜继续缠斗,却不防荀首冷不丁地朝他放了一支暗箭,正中其肩。谷臣负痛不能持戈,被魏锜一把活捉,把他和襄老的尸体一起载了回来。

年轻人就是没经验,瞧,被老鬼给暗算了吧!

荀首大喜:“好!有了这两个宝贝,不怕楚蛮子不还我儿子!咱们见好就收,撤!”说着率军迅速撤退,待到楚军大部队赶来,已经追之不及了。

庄王虽然大胜,可惜却死了襄老这员大将,儿子也被晋国人抓了,不能不说是胜利之外的一大缺憾。不过谁又能想到,晋国人明明已经败逃了,咋又突然出现打一个游击战呢,太鬼了晋国人。

王子谷臣后来在晋国当了九年的俘虏,直到公元前588年晋楚关系稍稍缓和的时候才被换了回来,那个时候,庄王已经去世了,楚国的国君变成了他的哥哥楚共王。十年生死两茫茫,王子谷臣的一生,也是够凄惨的。

场景十三:同样都是晋国人,差距咋就那么大呀。

其实,晋国人也不是完全那么不堪一击,至少,士会和郤克率领的晋上军,就没有让楚军讨到多少便宜。正当晋中军和下军溃不成军狼狈渡河的时候,晋上军却岿然不动,在敖山下列阵以待,王子婴齐的楚左军攻了好几次,都没有得逞。

庄王急了,忙派蔡鸠居去跟楚附庸唐国国君唐惠侯请求援助,说:“寡人无德而贪,以遇大敌,这都是寡人之罪。然楚不克,君之羞也,敢藉君之福佑以助楚师。”并派潘党率领楚后备军战车四十乘,同唐国的军队组成左方阵,对晋上军重新发起了冲锋。

适时郤克的儿子郤锜也在上军效力,请示主将士会说:“怎么办,打不打?”士会说:“现在楚军士气正旺,如果他们集中兵力对付我们上军,我们这支孤军必然撑不了多久。不如收兵撤退,以保存实力。”于是士会亲自领兵殿后,且战且退,加上士会事先安排的七支伏兵的作用,所以虽然晋军战败,上军却并没有和中军下军一样损失惨重。

场景十四:左右之争。

战争已经接近尾声,但这里还有一个小细节要介绍一下,前面提过,按照孙叔敖制定的军法,楚禁卫军采取的是轮班制,早晨到中午的时间归右广,其他时间归左广,而赵旃偷袭的时候恰逢晚间,所以出动的是屈荡率领的楚左广部队,可是这仗一直打到了第二天,到点要换班了,庄王便想换乘养由基的右广,没想到屈荡却不肯换,他说:“君王乘坐左广开始作战,也一定要乘坐它结束战争。”从此,楚国的乘广改以左广为先。屈荡也因为邲之战平步青云,一直做到了楚国位于令尹、司马之下的第三大官——莫敖(主要掌管王族事务)。

可怜的养由基,就这样被屈荡给抢了风头,在邲之战中毫无表现,好在二十二年后养由基在鄢陵之战中射杀晋国大将魏锜,总算还是大大地风光了一回。

场景十五:止戈。

这场大战一直持续到黄昏时分,楚军追击并驻扎在邲地,晋国的残兵败将还在拖拖拉拉地渡河,伍参建议庄王乘晋军之败半渡之机再击晋军扩大战果,庄王却没有采纳,说:“楚自城濮失利,贻羞社稷,此一战,可雪前耻矣。晋、楚终当讲和,何必多杀?”于是楚军不再进攻晋军,任由他们撤退。晋国的残军乘夜渡河,纷纷扰扰,喧吵了一整夜。

这就是庄王的智慧,战争的胜败不是以杀敌多少来衡量的,就像秦晋之间的崤之战,晋国人将三万秦军全部歼灭,战况之惨烈,手段之残忍,骇人听闻,但是却并没有达到很好的效果,既然不能一举灭掉秦国,杀那么多人又有什么用呢?这样只能加深秦国对晋国的刻骨仇恨,历春秋战国一世,秦国都将晋国和之后的韩赵魏三晋当成自己最大的仇敌,七国争雄,秦国对三晋的打击最为猛烈,究其根源,不能不说“崤之战”是占了其中很大的一个原因。所以说,庄王没有“宜将胜勇追穷寇”,是一个十分正确的战略决策,既然楚国没有实力灭掉晋国,则只要能够让它吃点苦头,以后不敢再惹自己,就已然达到了其战略目标,多增杀戮没有任何必要。诗曰:“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侮鳏寡,不畏强御。”庄王之谓也。

第二天,也就是6月15日,楚军的辎重到达邲地,大军则前进至衡雍(今河南省新乡市原阳县)驻扎。衡雍这地方,就是三十五年前城濮之战后,晋文公朝觐周襄王告捷献俘之地,亦可谓楚国国辱之地。今楚庄王以战胜者之身份驾临此地,入住当年晋文公为周襄王修建之华美行宫,此真可谓一雪前耻,好生痛快!

于是,行为艺术爱好者大臣潘党欲再接再厉,建议庄王将晋军阵亡者的尸体堆筑为“京观”,说:“我听说打败敌军后,要搞个行为艺术给子孙看,表示不忘记武功。”

所谓“京观”,就是战胜的一方将战败一方阵亡者的尸体堆积在大路两侧,覆土夯实,形成一个个大金字塔形的土堆,用以夸耀武功。这是中国古代一项不那么文明的交战惯例。而“京”就是山丘的意思,其实古代有很多地名叫什么京的其本意都是什么山的意思,比如春秋早期郑庄公就曾经把自己的弟弟太叔段封在“京城”,这个“京城”当然不可能是郑国的京城,否则就乱套了。

对于这个看起来很“酷”的建议,庄王却表示了坚决的反对,他说:“你不懂。‘武’这个字拆开来就是‘止戈’两个字。武王伐纣。作《颂》曰:‘收起干戈,藏起弓矢。我求懿德,陈于《夏》乐,成就王业而保有天下。’又作《武》曰:‘布陈先王的美德而加以发扬,我前去征讨只是为了求得安定。’国家用武是为了禁暴、息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这七项武德我一项都没有,用什么来昭示子孙后代?用武不是我所追求的功业。古代圣明的君王征伐对上下不恭敬的国家,将罪大恶极者筑为京观,是用这种最重的惩罚来警告奸邪。这场战役中的阵亡者都是为了自己的国君尽忠而死,寡人又怎么能将他们筑为京观呢?”

庄王是个明白战争真正含义的智者,战争的目的,最终还是为政治服务,一个劲儿地杀戮,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增加仇恨和更多的杀戮。可惜后世多少愚者却并不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他们不恤民力,穷兵黩武,为杀人而战争,为战争而战争。蒙古人打下的疆土够广了吧,法西斯杀的人够多了吧,那又怎么样呢?昙花一现罢了。

因此,庄王下令将晋军阵亡者妥善埋葬,并在黄河边上祭祀了河神,修建了楚国先君的神庙,报告战争的胜利,然后回国。

这才是一个真正的霸主所应该做的。

楚国的重拳终于彻底击倒了晋国这个壮汉,裁判从一数到十,宣布庄王胜利。郑襄公和许昭公欢呼着鼓掌跳跃起来:“老大万岁,以后小弟我们就跟着你混了,晋国那些家伙,空长了一身肉,中看不中用!”

场景十六:后事。

楚军退后,晋国的残兵败将也在当年秋天回到了绛都。作为军队的最高行政长官,主帅荀林父没有推卸责任,而是老实地向晋景公承认了错误,并请求对自己处以死罪,景公没有多作考虑就答应了,黑锅总是要有人来背的,何况荀林父在这场大战中的表现也的确不咋地。

其实荀林父被治罪最大的受益人就是士会,士会在战场上表现优异,荀林父死后,他极有可能会被提拔上来接替晋国执政的位子。可是士会作为晋国的一代贤臣,却并没有为了个人利益而落井下石,而是出人意料地为荀林父求起情来,他举了城濮之战楚王逼死成得臣的例子说明杀掉重臣只会增加敌国的胜利,并说:“荀林父进思尽忠,退思补过,是能捍卫国家的人,主公怎么能杀他呢?他这次失败,就如同日蚀月蚀,怎么会损害日月的光明呢?”一席话,让景公不但赦免了荀林父,还让他官复原职,戴罪立功。

士会虽然没能得到提升,但他的品德和才能在晋国却是有目共睹,四年后(公元前593年),荀林父病逝,士会终于修成正果,当上了晋国的中军元帅,并兼任大傅之职(主管刑礼)。

而在邲之战中表现最为差劲的先縠的命就没那么好了。公元前596年,先縠畏罪潜逃到翟国,招引翟军来攻打自己的国家。晋国发觉后,两罪并罚,杀死了先縠,并将其灭族。

先氏这个晋国首屈一指的名门望族就这样毁在了先縠这个不肖子孙的手里,忠烈传世的先轸将军若是泉下有知,恐怕也会大哭三声吧!

邲之战,最终以楚军的决定性胜利宣告结束,至此一战,历庄王一世,晋国再也无法挑战楚国的霸权。总结以上,楚军的胜利是必然的,虽然没有用什么惊人的谋略,但庄王的总体部署井井有条:先遣使侦查晋军的虚实,并佯作求和以争取政治上的主动和松懈晋军的防卫,继而以单车挑战振奋楚军士气并瓦解敌方士气,然后诱敌出击,先发制人,迅速反击,完全掌握了战争的主动权,所有的行动,一步一步无懈可击,整个楚军,就像一部运转优良的战争机器。反观晋军,指挥失灵,号令不一,在大敌面前战和不定,是进是退也毫无计划,最后逃跑都逃得那么有个性,又怎么能不失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