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道凶日之女(唐·中唐)

唐之李愬,字元直,为李晟之子。父子二人皆是对唐王朝忠心耿耿的名将。由于父亲厥功甚伟,所以不论是“旧唐书”或是“新唐书”都未替儿子单独立传,而是以附加于父亲传记的形式加以记载。

元直自幼丧母,从小就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父亲李晟因出战吐蕃大军将之击溃,并几度平定国内叛乱等等立下无数功勋,而受封西平郡王。在这个时代,只要父亲飞黄腾达,儿子便不乏加官晋爵的机会,然而元直却连一官半职都没有。原因是李晟为人洁身自爱,对于重臣之子毫无功绩只凭着父亲名声加官晋爵之事相当厌恶。不过朝廷还是相当关照,赐予元直银青光禄大夫的地位。

元直的父亲在他二十一岁的时候死去。那段时期,他经常离开京城长安到各地游历。他所到达之处都是各个藩镇的所在地。所谓藩镇,虽是由朝廷在各地所设置的军团司令部,但因为坐拥强大的兵力,所以经常不听朝廷命令,对民众施行苛政,并起兵叛乱引起天下骚动。以半独立的地方性军事独裁政权来形容,应该会更容易明白吧。李晟为了压制藩镇暴行而不遗余力,所以,或许是他命令儿子前往各地探察藩镇状况也未可知。

这是发生在德宗皇帝贞元十七年(西元八○一年)之事。二十九岁的元直,骑马沿着黄河下游的北岸前进。

西方除了朦胧的青绿山脉之外再无其他屏障的平原地带就是魏博藩镇的管辖地。此时距离著名的安禄山之乱已经过了将近五十年的时间,但是朝廷的威令仍然无法到达此处,只能任其沦为无法可管的地带。

魏博拥有七万大军,势力极为强大。朝廷若想加以讨伐,至少得有十万以上的兵力才够。不过就算募集到足够的兵力,也还是缺乏指挥大军的人才。令天下藩镇畏惧的名将李晟早已去世,在那之后,官军等于是毫无堪当大任的将才存在。

岸边有一片广大的杨柳树林,元直打算在那儿让马匹休息。然而就在马匹进入树林的瞬间,前方立刻出现一幕与休息无缘的光景。大约十名的士兵聚集在林间空地。那些人一看就知道是隶属藩镇、目无法纪、残害人民,被称为“骄兵”的一群人。

一名少女被骄兵团团包围,年龄大约才十五六岁,一身旅行装扮,左手还提着一个圆形的大包袱。骄兵们心浮气躁地攻击少女,眼看着就将达成不轨的目的。

元直承袭父亲风骨,是个侠义之人。对于弱者或女性的危难绝不会置之不理。当他抱着以一敌十的心理准备正打算靠近之时,林子里忽然响起一个野兽的咆哮声。

虽然不及老虎的劲力,但是那凶猛威吓的声音,却已足够让骄兵们在一瞬间畏缩退却。元直也冷不防地感受到一股来自背后的压力,而忍不住环视周围。毫不犹豫展开行动的是那名少女,白皙纤细的手快速地在怀里进出。

少女的手上多了把短剑,只见白光一闪,立刻有一名贼人惨叫倒地。血的花瓣撒向空中,少女轻轻一跃向后避开。

除了少女之外的每一个人都动也不动地呆若木鸡,一回过神来之后,骄兵们立刻发出怒吼扑向少女。短剑闪耀后鲜血飞溅的情形再次重演。

少女的身体这次朝着上方跳跃,两手攀住树枝一个旋转,整个人便已立于树枝之上。身手敏捷的程度简直不下于猿猴。

骄兵们在愤怒与狼狈的夹击之下取出弓箭,打算向树上射击。元直飞快地跃上马背,事到如今已不容他继续袖手旁观。

元直亦是个骑射好手,一面策马奔驰,一面取弓搭箭。拉满弓弦一箭射出,随着弓弦的震动,一个男人跟着倒地不起。少女和骄兵都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转向箭矢飞来的方向。

就在此时,元直仍然继续策马奔跑,并且重新搭箭上弓,再次射倒一人。在树木枝叶遮蔽视线的情况之下,这实在是绝妙技巧。

骄兵们开始胆怯,光是少女一人就已经难以应付,现在又多了个强力的帮手出现,这样的形势让他们不由得害怕了起来。尽管如此,决断似乎仍难以做下。突然,一头豹从树木的缝隙一跃而出,将一名士兵扑倒在地,其他人终于爆发尖叫地落荒而逃。

元直与豹都未追赶上去。在少女栖息的树木之下,人与野兽形成互相睥睨的对峙状态。

元直取出第三支箭,豹也做出准备跳跃的姿势。就在此时,树上传来一个喝阻之声。当豹子解除警戒地坐在地上的时候,少女也宛如鸟儿飞舞般地轻盈降落在它身旁。

放下弓箭的元直再次看着少女,发现她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子。唐代特别崇尚丰满艳丽的女子,杨贵妃就是最佳的代表。相较之下,这个少女的美显然属于苗条纤细的类型,堪称六朝型的佳人。眉与鼻的轮廓相当分明,双眸中溢满光彩。

自己明明较为年长,但元直却有种被凌驾的感觉。心中微微有怠懈的存在,元直报上自己的姓名官位之后,询问了少女的性命和身份。

鞠躬之后,少女爽快地回答:“我姓聂,名隐。父亲名叫聂锋,是魏博的都知兵马使。”

所谓的都知兵马使,可谓是藩镇之中地位最高的武官,手上握有数千至数万的指挥权。内心充满警戒,元直忍不住开口询问:“既然是这么一个权势人家的女儿,怎么不带随从?来这种地方又是做什么?”

“我正要回家,五年来的头一次。”

实在是奇妙的回答。元直按耐不住好奇之心,催促少女继续说下去。于是少女坐在豹的旁边,开始叙说。

聂隐出生于父亲是地方大官的家庭,从小备受珍视关爱,度过了一个安稳平静的幼年时期。

在她十岁的那一年,一个年老的尼姑前来家中造访。看着风尘仆仆一身贫苦装扮的老尼姑,父亲聂锋虽然困惑,但仍拿了不少银子请她离开。没想到老尼姑竟露出奇妙的微笑,说她不要银子。

“那么,我让下人帮你准备些食物或衣服好了。”

“多谢您的好意,贫尼想要的是其他的东西。”

“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就是府上的千金。令千金天赋异秉,老尼很想收她为徒,好好地调教一番。”

聂锋起先感到惊讶,接着便爆发怒火。尽管命令家仆将老尼姑赶出府邸,但是隔天一早少女还是不见了。想必是在夜里遭到诱拐,众人惊慌失措地四处寻找,却怎么也遍寻不着。

聂隐被老尼姑牵着手在风里云里奔跑,最后被带到老尼姑的住所。

“那是位于某处的一座深山之中。常常大半年都看不到一个旅人或猎人的踪影。”

聂隐如此说道。繁茂地长满松树和长春藤的山中,有一道溪流流过。那里有一个巨大的石窟,也就是老尼姑的栖身之所。完全见不到人影,只看得到猿猴和鹿而已。老尼姑让隐娘服下各式各样的密药,教导她武艺,甚至还要她修炼仙术。聂隐从未有过逃跑的念头,因为修炼虽然辛苦,但是其他的一切却让她相当快活。

密药的效果让她的身体一日比一日轻盈,不但能比猿猴更快速地攀爬上树,还能够毫不费力地在树枝之间飞跃移动。短剑方面,不论是拿着挥舞或投掷出去,都能够一击刺中虎或熊的要害令其毙命。能与豹、鹰交谈,互通意思。对于药草及毒物都能运用自如,行使仙术之时,就算从他人眼前横过,也不会引起注意。

过了四年之后,老尼姑对着聂隐说。

“我已经没什么可以教你了。事实上,我之所以传授你武艺,目的就是要你去对付那些比虎和熊更有害的猛兽。”

“什么是比虎和熊更有害的猛兽?”

“就是披着人皮的衣冠禽兽呀。”

老尼姑告诉少女一个住在清河郡的大官名字,命令少女取回那个侵占公款、欺压民众、只知道求取荣华富贵的男人的首级。

聂隐到了清河郡后,先确认那位大官欺压民众的事实,然后才悄悄潜入官邸,一刀将他的头颅割下。镇守官邸的三百名私兵根本没人能够加以阻拦或是将她捉拿。

确认过聂隐带回去的首级之后,老尼姑点点头说了声:“合格了。”并将一把装饰着珠玉的宝剑交给她,要她回家。不过在回家之前,她必须取得另一个危害百姓的大官首级。成功的话必然会引起骚动,因此不必回去报告。既然聂隐并无其他的谋生之道,将来就以铲除那些披着人皮的猛兽,用他们不当夺取的财富的一部分作为生活所需。说完这些话以后,老尼姑便将她送到村里。聂隐则接受老尼姑的命令杀了那位大官,现在正朝着回家的路途前进。

“难道你成了刺客?”

在元直难以置信的追问之下,隐娘默默地点头承认,回头看着那只豹离开了一会儿,不久之后又折了回来,把叼回来的布包袱放在地上。

聂隐抓着包着圆形物体的布的一端,用力一甩,滚出来的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那是一颗半白的头发披散,充血的双眼圆睁,嘴角发生痉挛的男人头颅。

“这是淮西节度使吴少诚的人头。”

“……什么?”

元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吴少诚不就是几年前公然反抗朝廷,恃武力横行霸道、无恶不作的那个男人吗?数日之前,他的阵营似乎出现某种异样的骚动,之后他的军队便慌慌张张地撤回了根据地蔡州城。原来这就是事情的真相,吴少诚在阵中被少女所杀。

“你为朝庭立了一项大功呢。如果你愿意的话,不如跟我一起回长安城吧。皇上一定会重重赏赐你的。”

“我没兴趣。”

语调虽然温和,但是话中的内容却相当辛辣而无情。

“我在森林的时候,什么朝廷等等的,简直比吹过的风还要遥远。再说,当藩镇和骄兵横行霸道、为害百姓之时,朝廷又做了些什么呢?世间之所以恶行弥漫,难道朝廷就没有罪吗?”

“这……”

元直不知该如何回答。身为朝臣,元直理应对聂隐的直言不讳感到愤怒才对,但是他却无法不认同聂隐所说的事实。

“朝廷并不打算袖手旁观啊。等到养好兵将之后,朝廷一定会对藩镇加以抑制的呀,只不过这还需要一些时间。”

“既然如此,在那之前就只好靠我们这些人尽量除掉人间的猛兽了。”

少女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元直的脸庞。表情在透过枝叶撒落的阳光底下变得甜美柔和了起来。

“师父曾经跟我说过。要是在回家的路上遇上了喜欢的男人的话,就绝对不能放过。正因为长远的结合无法实现,所以更要珍惜短暂的邂逅,你愿意接受我吗?”

多么大胆而又唐突的求爱,而且还是女追男。简直不知违背了几重的儒教礼法。然而元直从一开始就被这个不可思议的少女深深吸引。所以他握住少女伸出的手,说了句连自己都觉得滑稽的台词。

“我的马应该不会被你的豹给吃了吧?”

少女笑了起来。爽朗的笑声像朵巨大的牡丹花一样绽放开来,将元直团团包围……

翌日早晨,一醒来就不见少女的踪影,连豹也消失无踪。由于已有某种程度的预期心理,所以并未感到惊讶。只觉得像是被一阵风吹醒了的梦境一样,不知道究竟是真是假。也许永远都不会再相遇了吧,想着想着,元直骑上马,踏上返回长安的道路。


经过十六年。

宪宗皇帝元和十二年(西元八一七年),元直已迈入四十五岁的壮年。官职为左散骑常侍暨邓州刺史。身为朝廷高官的同时,他也是最前线的司令官。

元直为讨伐淮西节度使吴元济而来到淮西。所谓淮西,就是黄河以南长江以北的淮河上游一带,距离东部洛阳相当近。吴元济与其父都未获得朝廷许可而自称节度使,并且仗恃着强大的军队任意妄为。总之在这三十年来,官军一直都无法踏入淮西之地。

吴元济向民众征收税金中饱私囊,强夺地方运往长安的物资,并向四方出兵并吞土地,掠夺杀人无所不为。宰相武元衡决定讨伐吴元济,却被吴元济的盟友李师道所派出的刺客暗杀成功。他在离开府邸前往皇宫上朝的途中,遭毒箭射中身亡。

发生这样的事情,对朝廷而言,吴元济已不容再姑息下去。因为姑息只会让吴元济和李师道等人更加妄自尊大。说不定还会造成比较顺从朝廷的其他藩镇对朝廷心生蔑视。事到如今,再也没有妥协或让步的余地,为了避免大唐帝国瓦解,吴元济势必得加以讨伐。元直就这样接受了讨伐得敕命。

元直主要的部下有李佑、李忠义、丁士良、吴秀琳、田进诚、牛元翼等人。这当中的李佑、李忠义、丁士良、吴秀琳原本是叛军武将,被元直以奇谋生擒之后,他们都抱着必死的觉悟。没想到元直不但赦免其罪,还奉还武器、给与士兵,将他们视为武将加以礼遇。他们相当感激,所以对元直宣誓效忠。

元直和部下们进行讨论,一步步地完成讨伐吴元济的准备。然而吴元济的兵力为元直的十倍,而且他的根据地蔡州城更是个闻名天下的坚城,想要攻陷绝非易事。

元直来到前线赴任是今年一月的事情,而现在都已经进入十月了。农历十月的此时不但早已入冬,而且这年的冬天还格外严寒。连日以来,大雪不断地从铁灰色的天空降下,连沼泽及池塘都冻结了起来,不利于战争的状态一天天地持续着。

“绝对不能就这样拖到过年,在年底之前讨伐吴元济的准备都已经完成了呀……”

元直回想起这十个月以来的辛劳,打了好几场的胜仗,也抓了几个有力的敌将劝其投降,但是吴元济这个人还是不容轻忽大意。出奇未必能制胜,但元直不得不采取这样的做法。

“李愬只是个无能的男人,全是靠亡父李晟的名声才能扶摇直上,打过几场胜仗不过是运气好罢了。手下将兵的主力全是投降之人,根本毫无战意,要是吴元济一站出来,恐怕立刻就吓得四散逃逸了呢。至于官军就更不足以畏惧了。”

不但散播这样的谣言,还在没有战略意义的战斗中故作败逃之状。不过最重要的还是拉拢民心。吴元济是个仗恃武力骄奢无道,毫无慈悲心的男人,百姓对他而言不过是被支配与榨取的对象而已,所以民众全都期盼着官军胜利。据说连吴元济部下的士兵们都无法忍受他的任意驱使和苛待。从这些点来看,战斗时机早已到来,可是天候却始终站在吴元济那一方。

如果攻击行动拖延到春天的话,这段期间,恐怕只会让蔡州城的防守越来越坚固吧。再说,支持吴元济的其他藩镇,比方说李师道等人会不会得意洋洋地趁机策划什么阴谋也未可知。朝廷的命运,可说是完全系在元直能否战胜吴元济这一点之上。想到这里,元直简直连胃都痛了起来。

大半天的时间都闷在自己房里盯着地图直看的元直,因为感觉到一股寒气而缩起脖子,原来是从敞开的窗户所吹进来的夹杂着雪花的风。站起身来,打算将窗户关上的元直停下脚步。

窗边站着一个女人,脚边蹲坐着一头豹,正以金黄色的眼眸仰望着元直。她的名字完全无需过问。

聂隐今年应该已经三十一岁了,可是看起来却不超过二十五岁。仿佛依照六朝样式所雕刻而成的象牙雕像一样,即纤细又优雅,脸上还泛着娇艳的微笑。身边的豹是否仍为十六年前伴着她的那头豹,这点元直就无法判断了。

“好久不见。”

元直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么一句话,而聂隐只恭敬地行了一礼做为回应。

“李将军此次是率领官军前来讨伐淮西的吴元济吧?一听到这个消息,纵使未蒙邀请,我环视决定尽速赶来,希望能帮得上忙。”

聂隐的话令人意想不到。

“十六年前,我虽然杀了吴少诚,然而结果却只是由其弟吴少阳承继了他的地位而已,吴元济是吴少阳之子。今日,吴元济之所以能够大发淫威,一半的原因其实应该归咎于我。”

“你的好意我非常感激,不过这是我们官军所应该做的事情。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是不愿为朝廷效命的才对。还是你的想法改变了呢?”

“正如我从前说过的,我对朝廷并没有特别的忠诚之心。纵使打着官方的旗帜,只要是为害百姓之人,我还是会持刀相向,做个反贼。”

满不在乎的说出这番话,让元直不知该如何回应。

聂隐继续说道。

“我听说你成了将军。不但分送粮食给民众,对于伤兵还亲手煎药来治疗他们,实在令人敬佩。”

“你过奖了。”

勉强回应的元直,话中充满了苦涩。

“负伤或者生病痊愈的士兵们,最终还不是得跟着我一起上战场去送命。这样的罪孽岂不是更加深重?士兵们的家人一定非常憎恨我吧。”

聂隐无声地笑了笑。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实际上却是大错特错。反正终须一死所以冷酷对待就行——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个世上根本就不需要什么德政和仁慈了。”

“说的也是……”

“或者,你根本就想成为一个圣人,而不是成为武将对吧?”

由于聂隐的口吻和少女时代一点都没改变,所以元直不但毫无不悦,反而像是接续起中断的梦境似的沉醉载一股幻妙的气氛当中。

元直甩了甩头。连士兵家属的怨恨都畏惧的话,又怎么担负起将军之职呢?重新整顿好表情之后,元直向这位不可思议的女子说明情况,向她寻求军事上的建议。

“该用的策略都已经用尽,接下来就只剩下一举突破蔡州城这个步骤了。只可惜今年的冬天来得太早。如果要等到雪融的话,攻击就得拖延到百日之后了。”

“吴元济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吧,一定是的。”

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样,元直再次看着聂隐。聂隐的话中之意,不就是要他在这段谁也料想不到的期间里,毅然而然地发动奇袭吗?

“对呀,而且今天正好是黑道凶日呢。”

所谓的黑道凶日是黄道吉日的相反,是个最坏的厄日。碰上这种日子的时候,最好什么也别做,静静地等待这天过去。若要大出敌人所料,这个日子岂不是展开行动的最佳时机吗?元直眺望着下个不停的雪势,大大地点着头。

一转过头,聂隐和豹的身影,早已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事到如今,已经不容元直再继续浪费时间下去。但是出声唤来部下,对着急忙赶到的他们,做出要士兵们武装集合的指示。部将们均大惊失色。

“可是,今天是黑道凶日啊。”

纵使是生于千年之后的人们,依然对日子的吉凶相当在意,对生在这个年代的人而言就更别提了,凶日起事简直是触犯大忌的行为。惟有元直毫不介意地,下令全军立即出动。这天是十月十五日。

官军的兵力共有九千,元直将之分为前、中、后三军。前军三千的主将为李佑、副将为李忠义。后军三千的主将为田进诚、副将为牛元翼。中军三千由元直亲自指挥、副将为丁士良,吴秀琳则担任全军参谋。穿上足够的御寒衣物,为了暖身环特地带了酒。

究竟该朝哪个方向出击呢?面对疑惑的将兵们,元直仅仅如此回答。

“向东前进!”

这十个月以来,元直已经和将兵们建立起深厚的信赖关系。到底有什么计划呢?或许是要前往别处与其他官军会合也说不定。将兵们暗自想着,同时默默地在下个不停的雪中前进出发。

在一丝不苟的行军之下,傍晚时分便已抵达第一个目的地。

这是一个叫做张柴村的地方,原本只是个极为平凡的农村而已,但由于是官军攻打蔡州城的必经之地,所以吴元济将居民全部赶出村庄,并派遣自己的部队在此设置栅栏,建筑狼烟台进行守备。吴元济的部队完全没有注意到,官军在大雪之中已经来到极近的距离。

“一个也不能放过。”

元直下了一个堪称无情的命令。若是让任何一个敌兵逃走的话,蔡州城就会得到急报,而这次的奇袭也将会功亏一篑。官军将村庄完全包围,由李佑领军冲入敌阵。首先袭击狼烟台,将驻守在那儿的敌兵一一杀掉。从积雪被血液溶化成为泥泞的情形,就可看出战况的惨烈。所有打算逃脱之人都在包围网的阻挡之下遭到杀害。元直的命令被完全执行,一个敌兵都没能逃出去。

战斗结束之后,元直给了将兵一段休息和吃饭的时间,并下达入夜之后还要继续向东进军的命令。

李佑、李忠义、田进诚、丁士良等人低声讨论了一会儿之后,全体来到元直的面前,要求清楚地告知目的地。此时元直终于回答。

“接下来我军将直击蔡州城,生擒判将吴元济。”

元直的一句话,令“诸将失色”,这是“旧唐书”中的叙述。就连勇猛的他们都难以想象,主将竟会有如此大胆的想法。

尽管大惊失色,但他们却立即有所觉悟。在这样的暴风雪之下,想将全军撤还已是不可能之事。再说,若非元直的话,自己哪能留住这条性命呢?

“誓讨吴元济!”

李佑一喊,其余诸将也跟着附和。

风雪越来越强,九千官军们在狂暴地呼啸声中再次前进。官军抱着拼死的觉悟行动,这是自从声望卓著的名将李晟死后的头一次。

田进诚从很久以前就是元直的部下。当雪中行军展开之时,他不禁怀疑李佑是吴元济所派出的间谍。会不会是他诱使主将做出这种轻率举动呢?田进诚在多年之后追述往事的时候,说出了这个想法,会有这样的怀疑也是理所当然的吧。然而当时的田进诚亦抱着与元直共生死的觉悟,所以他也鼓励着士兵继续前进。

不久之后,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大概是幻觉吧,官军的前方竟然出现一名骑着豹的女人的身影,而且还对着他们频频招手。担任前军指挥的李佑不知该如何决定,只好派遣士兵至中军向元直寻求指示。

“好好地跟着那个女人,她一定会带领我们到蔡州城去的。”

元直的指示不容置疑。李佑和李忠义于是以骑豹的美女为目标策马前进。全军亦跟随在后,踏雪前进。仿佛无所依靠的行军,就这么持续了一整夜。

“新唐书”以“凛风偃旗裂肤”来形容当时的天候。几乎竖不起军旗的强风让大雪狂舞。马匹倒地,人也倒下,连伸出援手的余地都没有,部队只能一心一意地向前迈进。全军损失了大约一至二成的人员,应该全部都是冻死。纵使在如此苛刻的天候下行军,但将兵们却始终没有一句不满之言,或是对于总帅的埋怨,这个事实,应该是元直身为一名成功统帅的最佳证明吧。

官军的惨烈执着,终于得到回报。风势减弱,雪也停了。就在天色将亮的时候,蔡州城的城墙也出现在眼前。

仿佛要将结冻的睫毛化开一样,将兵们的眼中盈满泪水。自己终于成功地达成战史上无与伦比的行军任务,在这样的想法之下,疲惫就像是受到阳光照射的薄冰一样消失不见,战意也越发显著地昂扬起来。

元直在吴秀琳和丁士良的陪同之下,前往几乎被错认为湖泊的巨大壕沟的岸边,侦察蔡州城的情势。

壕沟不知运用了什么方法升高水温,所以并未冻结,水面浮着一片黑压压的影子。花费不少的时间,总算看出那个影子其实是一群睡眠中的鸭子。看样子恐怕有好几万只的鸭子呢。

丁士良与吴秀琳感到忧心。不悄悄发动攻击的话,奇袭便无法成功。但如果这群鸭子一有骚动的话,敌人岂不是立刻就注意到了吗?然而元直却相当欣喜,因为他想到了一个策略。

“虽然对这群鸭子感到抱歉,不过还是得向壕沟投掷石头。必须让它们一起飞起来才行。”

命令即刻被执行,士兵们拿着石头或雪球朝着壕沟扔去。起初只有微弱的水声而已,不过在被惊醒的鸭子们开始动作之后,状况立刻在转瞬之间起了激烈变化。

难以形容的声响爆裂,百只、千只、万只的鸭群一起向空中飞起。只有白色和灰色的世界之中,充满了无数黑色斑点乱舞,所卷起的漩涡将人们的视线完全遮蔽。

数万只鸭子鼓动翅膀和鸣叫的声音响彻天地之间,守城的士兵们全都捂住耳朵,连带着隆隆的马蹄声和胄甲的声响也都听不到。他们就这样捂住耳朵,看着乱舞的鸭子群,完全没有留意到涌向前突袭的官军身影。等他们终于察觉之时,数十具的梯子早已架上城墙,满脸拼命神色的官兵们也已经跳跃而上。

在茫然之中被乱刀砍死的守城兵,一个个地倒在雪与冰之上。

“有敌人,是官军!”

守城兵的叫喊依旧被鸭子的振翅声湮没。尽管狼狈不堪地举剑迎战,但是战斗意志的差距实在太大。把雪融化、将冰染色的几乎都是守城兵的血。

仿若暴风般的振翅声,把城内的居民都吵醒了。起初对事态感到不安的他们,在一得知事情真相之后,全都起而呼应官军。打倒暴君吴元济的日子来临了。他们不断向守城兵投掷石块或雪球,为官军指引方向。踏着血和雪,官军终于杀到吴元济的宅邸。

吴元济今年三十五岁。虽然勇猛而具有霸气,但同时也是个粗枝大叶的人。完全没料到官军会发动突袭的他,目前正在温暖的卧房里和女人们寻欢作乐。他与冲进房里的部将之间的对话,都被记载于《新唐书》中。不过记述者似乎刻意强调出舞台般的戏剧效果。

“大人,敌人攻来了!”

“别开玩笑。敌人怎么可能在大雪之中来到此地呢?一定是百姓们打架闹事吧。等天亮之后抓几个人来斩首示众就行了。”

“大人,敌人真的入侵到城里了。”

“别说了。想必是新来的士兵们吵着要酒和毛皮裘的配给吧。别理他们。”

一支酒瓶被扔了过来,部将仓惶地夺门而逃。他并无为主上殉死之意,反倒是迷惑着不知该逃向何处才好。

吴元济继续在床帷里做着甜美的梦,不料帐帷竟然遭到斩落。寒气灌了进来,令吴元济因酒色而浑沌的脑子霎时冷却。

朝向帐外一看,吴元济看见一名穿着如北方胡人般的御寒戎衣的女子,身后跟着一头豹。女子的美丽吸引住吴元济的目光,但是红唇之间所逸出的声音却毫无半点柔媚,而且还以尖锐严厉的言辞鞭打着吴元济。

“你要背叛朝廷倒无所谓,然而你越是掌握权势,老百姓的灾祸也就越大。这三年来,你应该已经随心所欲地做够美梦了吧,差不多是该起床梦醒的时刻了。”

“别胡说八道!你这妖言惑众的女人!”

在怒吼之中,吴元济一把抓住置于枕边的大剑,拔剑出鞘。数日以来,他虽耽溺于酒色之中,不过在面临险境之际却并未丧失斗志。

从床上一跃而出,无视于半裸女子们的哭泣骚动,对着身穿戎衣的女子一剑砍去。女子消失无踪,大剑只斩断了空气。一个影子般的东西掠过吴元济的身体,忽然左脚剧痛无比,吴元济不由得倒在地上翻滚。

女子的剑,在闪光之中切断了吴元济左脚踝的肌腱。倒在地上的吴元济想要起身却做不到,只能满是痛苦和屈辱地左翻右滚。女子冷冷地俯看着吴元济,收剑回鞘。

“反正也是死罪之身,在这儿把你杀了的话,还可以免除将来的麻烦呢。只可惜有人希望你接受正式的审判。”

女子的声音和一缕青烟重叠在一起。仿佛是什么东西烧焦了似的臭味流窜进来,整间宅邸被人纵火焚烧。

根据史书记载,这把火为田进诚所放。由于吴元济始终未从宅邸出来,所以田进诚打算用火将他熏出来。就这么置之不理的话,吴元济可能就会被烧死了吧,但女子却抓起他的领口将他拖到房门之外。发现吴元济身影的田进诚立刻和士兵们奔跑过去,将他五花大绑起来。

那个时候,女子早已不见踪迹。

三十年来一直蔑视朝廷、横行霸道的淮西藩镇吴氏一族终于在此灭亡。元直的作战行动,有好几点都打破了中世纪的军事常识。一是在黑道凶日起事,二是强行于大雪之夜行军,三是在奇袭之际积极地制造巨大声响。由于这场戏剧性的胜利,元直于是以奇谋之人而名留青史。不过也如史书所写的“仅只一次”,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使用过任何奇袭战法了。

蔡州城外虽然还有二万名吴元济的兵马,但是他们都惧于官军的武威所以不战而降。除了吴元济之外,元直对于所有人都施以宽大的处置。抓住吴元济后,他并没有再杀害任何一名敌兵,这点尤其受到“旧唐书”的大力赞扬。

将所有战后事宜都处理完毕的元直,在临去蔡州城之前,独自一人环视着城内,喃喃自语:“这次应该是真正的离别了。”这件事情,就连他的忠实部将都无人知晓。

“淮西吴元济灭亡了。”

这份捷报传遍天下,对拥兵自重的各地藩镇可谓是浇了盆冷水。这让他们真正地感受到朝廷的决意以及官军的强悍。

紧接着元直又率兵讨伐平卢的藩镇李师道,一方面为遭到暗杀的宰相武元衡报仇雪恨,另一方面亦是断绝各地藩镇的反抗念头。藩镇们并无赌上性命与朝廷一战的骨气,他们纯粹是仗恃武力反抗朝廷,对百姓任意榨取的暴徒罢了。藩镇们一一降伏朝廷,虽然为时短暂,不过总算让朝廷得以重拾威信。

元直获得了唐朝中兴名将的最高赞誉,后来更高居同中书门下平竟事,也就是宰相之位。

纵使身为宰相,元直的生活和从前依然毫无改变。为人质朴而爱好读书,外出之时也只带着一名随从而已。他的书斋相当朴素,仅仅在东面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委托宫中画师绘制的大型图画而已。那是一幅骑着豹,手持短剑的美女图,因此非常惹人注目。

这究竟是何人之画?被问及此事的元直起初不愿回答。后来禁不住深入的一再询问,他才回答那是一幅黑道凶日之画。询问的人皆感到愕然,对画作提出不祥的意见。

但不管别人怎么说,元直总是笑而不答,从未将图画取下。骑豹美女图就这么一直装饰在元直的书斋里,直到他死的那一天。据说在他去世的翌日,家人到书斋一看,美女的身影亦从图画中消失不见。不过这段最后的插曲,似乎有点画蛇添足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