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家兄弟(南北朝·梁)
Ⅰ
萧家的七男和八男,两人之间的关系非常恶劣。这样的情况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就连当事人和周遭之人也早已毫无印象。对于老七而言,或许是打从这个小自己一岁的弟弟出生开始,就非常讨厌他了也说不定。
萧家为梁国皇族。南北朝时代,世间战乱源源不绝。梁国虽属于南朝而屡受北朝侵略,却依然国力富庶,佛教文化昌盛,享有四十年以上的和平与繁华。若要将这些功绩都归于一人的话,最值得称颂之人必定是身为皇帝的武帝萧衍,其在位期间大约四十八年。武帝因为笃信佛教,戒荤茹素,世人称之为“皇帝大菩萨”。
梁的国土涵盖了中国大陆的南半部,包括整个长江流域在内。国都所在的建康,就是后来的南京,地处长江下游的位置,若从东西长达四千里(约二一○○公里)的国土整体来看,似乎略为偏向东方。因此在长江中游的江陵,以及上游的成都这两大都市分别安排了有力皇族进驻,以负责民政及军事。
梁之大同三年(西元五三七年),武帝的七男湘东王萧绎以三十岁之年龄受封为镇西将军兼荆州刺史,被派往江陵赴任。在此同时,二十九岁的八男武陵王萧纪亦受封益州刺史,前往成都。
“这样也好。希望这辈子都不用再见到那家伙的脸。”
两人似乎都有同样的想法。江陵与成都之间相隔了一千六百里的距离,就算想要见面,也不是一时片刻就能办到之事。两人就这样佯装无事遵守礼仪,寒暄互道再见。
湘东王是个独眼之人。原因似乎是幼年时期所罹患的眼疾所致,但究竟是左右哪只眼睛看不见,史书上并未记载。不过,他看着弟弟的那只眼睛里充满了冰冷的寒光却是毋庸置疑的。
时间就这样过了十一年。
太清二年(西元五四八年)所发生的侯景之乱,几乎震动了梁国上下。
侯景是来自于北朝的亡命之徒。这个时代虽然被称为南北朝,但实际上却是三分天下的局面。南朝只有梁国而已,但北朝却分裂为东魏与西魏二国。侯景在东魏的权力斗争中失败之后,便抛弃家人独自亡命梁国。梁国原本打算接纳亡命的侯景,但是后来又改变心意弃侯景于不顾。于是遭到追击的侯景,像是变魔术般地组织了十万大军包围梁都建康,并于攻陷建康之后,将垂老的武帝幽禁起来,令他衰弱至死。
侯景之所以能够在一时之间成功地引发大乱,全是因为梁国的有力皇族以及将军们无法同心协力讨伐侯景之故。由于彼此相互牵制按兵不动,侯景才得以利用这个消极性将梁军各个击破。尽管如此,身处江陵的湘东王还是决定为父报仇,并号召成都的武陵王加入,不过却只得到冷笑回报。
“七官是个懦弱无能的文人。怎么有办法平定叛乱呢?”
“七官”指的是“排行第七的兄长”之意。武陵王一向以此称呼湘东王。
湘东王确实是个文人。不但爱好文章书籍,更爱惜富有文采的文人。他在江陵城内的王府所收藏的古今书籍,总数多达十四万卷。这在印刷术尚未发明的那个时代实在是极为难得。不过若要以武人之名来论断的话,至少武陵王就从来没听说过湘东王在这方面的名声。
事实上,武陵王可谓是广大而富强的蜀之王者。不但和远方的天竺有贸易来往,还拥有足以睥睨北朝的十万大军,实力与北朝相比毫不逊色。武陵王不解救父亲危机,也不出力协助兄长,而只在一旁观察形势。这样的行为不免令外人猜想他怀有野心。也许有人认为武陵王打算自立为蜀王,不过武陵王的野心并不仅止于此。因为在大宝三年(西元五五二年)四月,武陵王终于向天下宣告:“除本主之外,无人能取代父皇成为大梁天子。”
武陵王就这样在成都即位,将年号改为天正,而积极拥立武陵王自立的长男圆照被册封为皇太子,其他的儿子亦全部封王。圆正为西阳王,圆满为竟陵王,圆谱为谯王,圆肃为宜都王。另外,宗族之内的萧翻则封为秦郡王,叙任征西大将军兼益州刺史。
在一片的恭贺声中,惟有武陵王府的司马(参谋长)王僧略,以及直兵参军(护卫队长)徐枰对即位之逝持反对意见。
“兄弟之间应该齐心协力,讨伐逆贼侯景才对。现在即位的话,不但无法获得群臣支持,还会被视为对父皇见死不救、陷兄长于危难的卑劣小人,在后世遗留恶名啊。”
被激怒的武陵王立刻将二人处斩,并将首级悬挂于成都的城门示众。
刚刚受封为秦郡王的萧翻,虽然有心制止对王僧略二人的处刑却力有未逮,只能偷偷地暗自叹息。
“奇业尚未成就,却先杀害国之基础的善人。如此怎能不自取灭亡?”
尽管预见了武陵王的败亡,但萧翻却不打算弃而不顾。在整编军队,筹备粮食与武器的同时,他决定默默地尽到自己分内的责任义务。
萧翻自武陵王进驻成都以来,一直在他手下负责内政事务。以农业和西方贸易为两大支柱,把蜀地经营得富庶丰饶,足可蓄养十万大军的大功臣就是萧翻。正因为认同萧翻得功绩,所以武陵王任用他为实质的宰相,不过感觉上似乎又和他有些疏远。
武陵王于即位后立刻起兵,打算顺长江而攻打江陵,讨伐兄长湘东王。他留下三万兵力,命宜都王萧肃与秦郡王萧翻镇守成都之后,自己便率领其余军队“御驾亲征”。这一切全是出自“皇太子”圆照的安排。此刻的圆照俨然是以握有天下权势的军师自居。
七万蜀军搭乘大大小小共一千五百艘的军船顺流而下越过三峡。三峡由西向东分别是瞿塘峡、巫峡以及西陵峡,长度为三百里(约一五○公里)。长江的水道到此明显变得狭窄,而且速度也特别湍急。两岸绝壁耸立,上空有云层堆积,绝壁之间还有雾气形成的漩涡流动。虽然自古以来都为水运的险处,不过不论水道如何地狭窄,还是足以容纳三艘军船并排行驶。就是这样的壮阔程度,使得长江自成一个宏伟的水的世界。
武陵王乘着一艘格外壮丽的军船,在随军而行的美女们的载歌载舞之中举起酒杯,为赞颂三峡绝景而吟诗作对。
“即便在文采方面,我也不输给七官啊。”武陵王心想。
他们的父亲武帝,虽然以武力登上帝位,但是武帝却好文胜于好武。武帝的长男,也就是湘东王和武陵王的长兄昭明太子萧统,亦以“文选”的编者身份留下不灭之名。不过此人早在其父之前,于二十年前就已经去世。总之,梁朝皇室中的“文”的血统可谓是非常浓厚。
峡谷中吹来的风尤其强劲,将船帆刮得激烈作响。士兵们逐渐地嘈杂起来,一团黑雾被风吹来,包围住武陵王的座船。那幅情景宛如是一条黑龙将船只负于背上,在水里游走一样。
“啊,这是吉兆啊!我军必胜无疑!”
如此大叫之人正是“皇太子”圆照。全军欢声如潮,一千五百艘的军船破雾乘浪,快速地穿越三峡。
天下轰隆作响。明知南朝正处于危机之中,北朝却无法立刻掌握机会。东魏将侯景放逐之后,一再地发生政变,最后由丞相高洋以二十二岁的年少之龄篡夺王位,建立北齐。高洋不论在政治或军事方面都极具才能,但是只要一喝起酒来就会凶性大发,甚至还会亲手杀人。东魏的二千余名皇族全被他一一杀害,宫廷内外充满恐怖气氛,人们只能屏气忍耐等待风暴过去。高洋本身亦把焦点放在北方,希望将骑马的游牧民族完全扫灭。
在这样的情势下,成为武陵王讨伐目标的湘东王,一得知武陵王起兵的消息,就忍不住地大吐轻蔑想法。
“对父亲见死不救,还出兵讨伐兄长,他难道想夺取帝位吗?对,他一定想得要命。那个人从小就是这副德性。光是蜀一个地方就已经超出他分内应得的了,居然还贪心不足地越来越放肆。”
湘东王在江陵府的楼台之上,一面眺望着长江的汹涌水流,一面在脑海中思索对策。
事到如今,湘东王不但得继续向东追击侯景,同时还必须应战从西方而来的弟弟。虽然面临了东西夹击之势,但幸好侯景和武陵王之间并无联系,双方只会各自出兵而已。
“就采取各个击破的策略吧。目前只差一步就能剿灭侯景了呀。要是弟弟早半年起兵的话情势可就危急了。”
湘东王这么想。只不过,万一武陵王的行动太过迅速的话,对于一切的计划将会十分不利。为了争取时间,湘东王送了封亲笔信函给弟弟。
“我俩不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弟吗?兄目前正在讨伐父皇的仇人逆贼侯景。幸而战况有利,侯景的灭亡就在眼前,无须再借助弟之兵力。请速返回蜀之封地,抵御北方大敌西魏。”
接到亲笔信的武陵王虽然对信函的内容嗤之以鼻,但还是下令全军停泊在三峡东边的出入口,不一口气冲向江陵,而打算先观察一下东方的情况再说。这是个致命的错误判断。
Ⅱ
梁之大宝三年四月底,侯景之乱终被平定。这是一场将南朝贵族社会连根毁坏的大乱。
侯景在遭遇到陈霸先、王僧辩等人所率领的湘东王麾下的正规军时连连战败,到后来甚至被赶出陆地。据说侯景搭乘着仅存的几艘帆船逃往海上之时,仍然计划要东山再起。然而却不幸地在海上,为梁朝已故名将羊侃之子羊馄,字子鹏,所剿灭而结束生涯。
侯景的尸体被交给王僧辩。王僧辩先将头颅砍下,命人送往身在江陵的湘东王手上。接着又将双手切下,送给北齐天子高洋。因为侯景最初就是与高洋之兄发生斗争才会亡命南朝。
王僧辩正是被武陵王所处死的王僧略的哥哥。湘东王为犒赏王僧辩所立下的大功,于是承诺在近期之内帮他逃回杀弟之仇。
此时,一个名为王伟的人物和侯景的头颅一起被送到江陵。这个人是侯景的军师,相当富有文采。湘东王打算赦免王伟之罪,让他在自己手下做事。
群臣纷纷表示反对。
“王伟是教唆侯景发动叛乱的人啊。将这种大逆不道的主谋无罪释放,岂不是太没道理了?”
“本王是因为爱惜人才。”
这是湘东王的回答。
“王伟的文才,远比当世之人都来得出众。这样的文才正是最值得珍惜的东西呀。王伟确实犯下重罪,因此赦免其罪才更能显示出身为帝王的器量不是吗?”
群臣面面相觑。不久,一名官员恭敬地走上前去,将一册书籍呈给湘东王。书中汇集了王伟这三年里所创作的诗文。接过书籍的湘东王在翻阅之际,表情也骤然一变。
因为他看到一篇以“湘东一目”为题的文章。
那是一篇揶揄湘东王只有独眼之事的文章。
湘东王将书籍扔在地上,命人将王伟带到座前。深信湘东王会饶恕自己性命的王伟面带笑容地来到湘东王的面前,一接触到湘东王憎恶的眼神,便吓得呆立不动。企图辩解而张开之口,被士兵以短剑刺入。舌头被切断,鲜血从口中涌出。看着发不出声音、痛苦挣扎的王伟冷笑了一阵子,湘东王这才命人将王伟斩首处死。
“愿意饶恕大逆不道的罪人,却无法容忍对自己口出恶言的人。这就是所谓的帝王风范吗?”
群臣皆皱起眉头,但却没人敢出言规谏。因为他们都目睹了王伟被割断舌头的过程。谁都不愿意落到像那样的死法。
侯景之乱被平定一事,也传到了陆续在三峡东侧布阵的武陵王耳中。一确定那并非虚报或误报之后,武陵王从船上将酒杯扔进长江之中。倘若他趁着侯景在东方作乱之时,急下江陵发动攻势的话,事态不知会如何演变。
就在武陵王为后悔与不安所苦,不知该如何做出决断的时候。
“把蜀让给北朝吧。”
湘东王做出如此决定。这是个可怕的决定。因为蜀是占据梁国全部国土的西方三分之一的广大土地。
“分散各地的侯景余党仍然握有势力,况且就这么坐视武陵王的暴行不管的话,结局难保不会失去一切。一旦得知蜀内空虚,北朝应该会出兵夺取他的领地才对。这个时候,不如以蜀为饵让北朝攻占武陵王的根据地,比较有利。”
听到湘东王这个决定的群臣,都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为了对抗武陵王而必须仰赖北朝的兵力。这岂不等于是为了把狼赶走而引虎入室一样呢?
对于所有的反对声音,湘东王一概予以漠视,同时立刻准备好亲笔书信,命人送往北朝的西魏朝廷。使者从江陵出发乘舟溯汉水而上,绕过秦岭,终于抵达西魏的京师长安。
西魏的皇帝并无权力。实权全都掌握在相国宇文泰的手中。这一年,宇文泰的年龄为四十八岁。
根据后世文献,宇文泰是个被形容为“功业足可与曹操匹敌,样貌则酷似刘备”的人物。他的样貌确实是身材高大,耳大手长。只不过像曹操一样的人物实在没什么趣味可言,所以鲜少有逸闻传出,这正是他毫无漏洞之处。宇文泰所支配的领域,地处中国大陆的西北部,也就是一般所知生产力最差的地方。然而这个地方却也掌握了西方世界与内陆贸易的枢纽,交流远及波斯与大秦,所以财政相当富庶。最重要的是,宇文泰的私生活非常朴实,军政及军纪亦端正廉明,对于渎职官员刑罚严厉,所以民众在生活以及心理上都非常安定。
宇文泰的朴实,并非出于刻意要求。他最华丽的一套丝绸衣裳,也只是进宫时所穿着的相国朝服而已。在自己家里的时候几乎十几年来都穿着同样的棉布衣服,就算上面有补丁也毫不在意。他也不爱喝酒,虽然偶尔会看看美女的歌舞表演,但总是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比起所有的一切,他最热爱的就是政治与军事,举凡与国家建设有关之事,他都充满了热情干劲。
在长安宫中看过湘东王的书信之后,宇文泰腕起他那过长的手臂陷入深思,最后终于苦笑着喃喃自语。
“事到如今,南朝居然还在上演兄弟阋墙的闹剧……”
不论是湘东王也好,武陵王也好,两人的眼中都只看得到梁国而已,完全忘记北方尚有虎视眈眈的强敌存在。脑海中只有不愿将帝位交予兄弟这个念头,这是何等狭隘的视野啊。那样的愚蠢固然可悲,但是不好好利用这个机会的话,自己岂不是比那对兄弟还要愚昧?
“一口气夺下蜀地。那个地方正当空虚。”
宇文泰的决断相当迅速。他将心腹的文官武将召至相国府内,出示湘东王的书信征求意见。持慎重态度的言论占大多数,理由是,西魏与北齐的抗争日益激烈,此时实在不适宜再卷入南朝的内乱之中。
只有尉迟迥一人阐述了积极的论调。
尉迟迥是宇文泰姐姐的儿子。精通武略,深得舅舅信赖,年仅三十就叙任大将军一职。在他死后,其孙女因蒙受隋文帝的宠爱而遭到独孤皇后的嫉妒并残忍杀害,这段插曲在历史上相当有名,不过就这个时点而言算是遥远的未来之事。
“蜀与中国已经隔绝了百余年。”
尉迟迥所谓的“中国”,在此指的是北朝。
“蜀人太相信他们的土地是天然要塞,因此在防守方面难免会有所疏漏。只要以少数精锐铁骑发动快攻的话,必定能取得胜利。末将愿意担任进攻的指挥官。”
宇文泰面露会心的表情点了点头。
“就依薄居罗的办法进行吧。”
薄居罗是尉迟迥的字,这样的字给人一种完全不同的印象。这也正是北朝皇族或贵族出身于北方游牧民族的证明之一。
Ⅲ
宇文泰调派出最精锐的一万二千名骑兵给他信赖的外甥。尉迟迥将之分为六队,立刻从长安出发南下。先锋部队的将领名为侯吕陵始。这个人绝对是牧马游牧民族出身,侯吕陵为其姓氏,始是名字。
尉迟迥一举突破北方国境,朝蜀地进攻。他的用兵技巧固然出色,不过这次成功地军事行动完全来自于事先已经知道蜀的空虚状态。不理会零散的抵抗,全速通过几乎无人的原野,尉迟迥仅仅花了十日的时间就抵达成都。
两军于城外展开正式交战。由于尉迟迥所率领的西魏骑兵队拥有压倒性的坚强实力,所以蜀军一败涂地,景欣及超拔扈两名将军也因而阵亡。三万的士兵当中,只有不到一万人勉强讨回成都城内,紧闭城门坚守阵地。
过去曾为蜀汉与成汉国都的成都城墙果然坚固无比,难以攻陷。围攻行动持续了五十日之久。期间,蜀军虽然曾八次出战,却都一一败退。由于西魏军的进击太过紧迫,而城内又缺乏粮食,镇守成都的宜都王圆肃以及秦郡王萧翻终于精疲力竭,只得以不伤百姓为条件开城投降。战意拳拳的西魏诸将皆主张不接受投降而攻打到底,但尉迟迥却摇头否决。
“胜利已定,没必要再导致无谓的流血。再说,为了永续统治蜀地之考量,还是避免为日后留下积怨为佳。”
尉迟迥接受了圆肃的投降。当开启城门的圆肃在门前叩拜之时,尉迟迥立刻伸手将他搀扶起来,不只饶恕他的性命,还约定视他为西魏贵族同时加以礼遇。对于部下,尉迟迥也严禁掠夺及暴行,只没收了武陵王的财产分配给士兵们,民众没有流过一滴血。仅仅一日的时间就让成都恢复平静。
尉迟迥将圆肃及萧翻留置在各自的住所中保护,并派出使者,向长安的舅舅报告占领成都的消息。
“薄居罗果然是个真正的名将啊!”
宇文泰的这句话,充分地展露出他对外甥的功勋以及正确的战后处理的满意。他下令让圆肃及萧翻以开府仪同三司的身份移居长安,尉迟迥则加封益州刺史,继续驻守成都。
将蜀地合并一事,令西魏的农业生产力及人口大幅跃进。这同时也意味着西魏的军事力量及宰相宇文泰个人权势的显著增强。
从大分裂迈向再次统一的历史如波涛般地持续翻滚。西魏不久之后便被宇文一族所篡夺而成为北周,而北周又被杨氏一族篡夺而成为隋,空前的繁荣即将笼罩整个大陆。只不过在那之前,还是免不了要经历一场庞大的流血战乱。
布阵于三峡的武陵王,在六月接到成都陷落的消息之时,大惊失色。
“这样的事情,你为什么没有事先预料到呢?就算是疏忽也应该有个程度啊。一想到七官的喜悦表情我就一肚子火。”
武陵王一再斥责“皇太子”圆照。以军师自居的圆照只能白着一张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圆照的心腹刘孝胜安慰武陵王,极力强调目前仍有七万大军健在,好不容易才取得武陵王的点头认同。现在想动却动不了,武陵王只能带着七万大军滞留三峡,陷入虚度时日的窘境。
进入十一月,湘东王于江陵即位,成为梁朝皇帝,改元承圣元年,史上称之为元帝。
元帝称呼其弟武陵王为“蜀贼”,向群臣严格下令。
“只要蜀贼仍活在这个世上,尔等的功绩就不可能得到认同,那个人必须除掉!就在今年之中。”
元帝召了一位画师进宫,为武陵王花了一幅等身大小的肖像。然后他亲自拿起铁锤,在画中所描绘的武陵王面孔上钉入粗钉。由于这件事情发生在群臣面前,所有旁观之人都感到一阵寒凉。
扔掉铁锤之后,元帝命人将湘州刺史王琳从牢狱中释放出来。
此时的王琳虽然只有二十八岁,却已是身经百战,拥有猛将称誉而受到士兵及民众的爱戴。后来梁国为陈霸先篡夺之时,王琳还拥护皇族亡命北朝,为了梁之再兴而继续奋斗了二十年,是个相当出色的人物。
王琳之所以身陷牢狱,全是被上司王僧辩所陷害。王僧辩虽以讨伐侯景、夺回国都建康而立下大功,但是那个时候,他所率领的士兵却在建康城内任意奸淫掳掠、杀人放火,仍以战场上的心态极尽暴虐之能事。正规军的声望全失,所以王僧辩对于承担责任一事相当忧心。
不过更令他担忧的是手下最骁勇善战、连敌我双方都赞叹不已的王琳,对于自己地位的威胁。于是王僧辩想出一个一石二鸟之计,把杀人掳掠的责任全部推给王琳,并将他五花大绑,然后附上“应判处死刑”的意见送往江陵。
元帝并未明快地处死王琳。一方面是因为有人主张王琳无罪,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王琳在宫中的姐姐们为弟弟请命之故。最后,元帝命令王琳讨伐武陵王,给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对于王琳而言,未能洗刷清白虽令他心有不甘,但他还是接下敕命立刻出战。
王琳率领八千精兵从西方进入三峡。采行陆路,在得以俯视长江水流的绝壁上向东前进。他的策略是从武陵王军队的后方给予威吓的一击。
由于蜀地已遭到西魏的占领,因此这项行动必须在他们毫无所觉得的情况下进行。若非王琳的话,这次的作战指挥根本不可能如此完美。
长久以来一直不知所措的武陵王,终于派遣度支尚书(财政大臣)乐奉业至江陵谒见元帝。事到如今,他仍抱着求和的希望。
“弟认同兄之即位,亦准备撤兵。因此恳请依循往例认同对蜀地的支配权。”
听到这样的请求,元帝只给了一句评语。
“所谓自私自利,这个就是最佳的写照了。”
元帝的嘲讽是理所当然之事。跪伏在御前的乐奉业,一面观察着元帝的表情一边开口说话。
“蜀军的粮食已经用尽,死亡的人数也相当多,存活之人早已战意全失。全军的崩溃就在眼前。所以才不得已到此求和。”
“这事还用得着你来说吗?”
元帝责骂回去,以闪亮的独眼瞪着乐奉业。
“你跟随蜀贼作恶,取得了尚书地位,事到如今竟想在此搬弄口舌,卖主求荣?看了就讨厌,给朕滚出去。”
浑身发抖的乐奉业,立刻逃出江陵。一旦受到元帝憎恶的话,将来不知道会如何惨死,先前的王伟就是个例子。当然,乐奉业也没有回到武陵王的身旁,他就这么从江陵、从历史消失了。
一直在等待乐奉业返回的武陵王,接到了一个坏消息。由蜀东入侵的王琳,在三峡西部的出入峡口发动攻击,仅仅一日就攻陷当地,并杀死守将公孙晃。军队进而向西进入三峡,目前正朝着武陵王的背后逼近。
惊惶失措的武陵王,命令部将侯睿带领七千人马折返西方。侯睿的部队分乘百艘军船前往迎战,由于是从三峡的下游逆流而上,所以速度自然相当缓慢。才只前进两日,就在途中遭遇到沿着绝壁的狭窄道路急进的王琳部队。
对此意想不到的遭遇,王琳固然也感到惊讶,但仍立刻下令,从绝壁上对蜀军发射火箭。
火箭如大雨般从蜀军的头上倾盆而下。侯睿大声地激励士兵,除了下令灭火之外,还命令士兵对着绝壁上的敌人射箭反击。一时之间,长江的峡谷之中充满了军船起火燃烧所产生的火和烟。被火焰包覆席卷的船帆随风飘扬,宛如成群的凤凰在空中狂舞一样。
百艘军船燃烧殆尽,蜀军的死亡人数超过三千。侯睿在逃出燃烧军船的时候,被敌人的箭射中,连船带人在火焰的包围中沉入江底。
看见三峡上游之处所漂来的大量烟雾以及众多尸体,位于下游的蜀军便明了战况如何。事到如今,蜀军已然陷入腹背受敌的状态了。
武陵王在军中携带者大批财物。以一斤(将近六○○公克)的黄金所打造而成的薄板,每百片装成一箱,共有百箱之多。而同样形状的白银则多达五百箱。
这究竟有什么用意呢?武陵王让全军知道自己拥有那么多的金银财宝,却完全没有将财富分给士兵的打算。故乡被西魏军占领,被夹在进退两难的困境中的蜀军弟兄之间,开始升起一股不安与不满的情绪。
“有了这些黄金和白银,就算能够再集结十万大军,可是,光锁在箱子里面,又能派上什么用场呢?恳请王爷有效利用!”
如此向武陵王进言之人是宁州刺史陈智祖。武陵王看起来相当不悦地背过脸去,回答道。
“这些是为了攻陷江陵时所准备的开销。用不着你多事。”
然而陈智祖却流着眼泪一再说服,武陵王终于忍无可忍地叱喝陈智祖退下。
这样的事情自然是全军皆知。武陵王像个守财奴似的,而且气量狭小。这些认知让将兵们大为震惊,战意也明显地丧失。
在此同时,平定侯景之乱的正规军也全力向西移动,为讨伐武陵王而完成集结的准备。
Ⅳ
王琳所率临的特勤部队在讨伐侯睿之后,继续追着残余势力向三峡东进。
接获战报的武陵王听从“皇太子”圆照的意见,命陈智祖率领三千名士兵迎战王琳。默默领命的陈智祖立刻出阵,仅仅半日便与王琳的部队发生激战。
陈智祖立于最前线,带兵向前杀进。看见陈智祖身先士卒这种举动的王琳,为这个人物感到惜惋,因而收起长枪向他喊话。
“陈宁州(宁州刺史陈智祖),弃剑投降吧!蜀贼不值得你为他效忠啊!”
明知道王琳的厚意,但陈智祖依然怒吼着挥剑刺出。
“忠诚岂能以价值论断呢,小子!”
迫不得已,王琳只好重新举枪应战。互击二十余回合之后,陈智祖的剑被弹入空中,紧接着白光一闪,右肩也被刺中。按着鲜血狂喷的伤口,陈智祖跪倒在地。
“别逞强了,投降吧!”
陈智祖以悲怆的笑容看了一再向他劝说的王琳一眼,突然转过身去,从绝壁向长江的水面一跃而下。
无暇悼念陈智祖,王琳继续从三峡的北岸向东急行。
陈智祖之死以及部队溃败的消息,经由逃逸的士兵被带回来呈报给武陵王。面对着愕然的武陵王,“皇太子”圆照和刘孝胜相继提议。
“就算王琳有多么骁勇善战,他的兵力尚不足一万,在全军之中不过是一根分枝罢了。只要我军攻陷江陵,从树根让大树枯萎的话,分枝自然就会掉落了。此刻我军应该全力以赴,攻陷江陵才对。”
武陵王点头同意,急忙下令大军出发。一千四百艘军船一驶出三峡,便在长江的水面向左右两侧宽广地散开来。而梁军的军船早就在前方等待。
在蜀军士兵的眼中看来,那根本不是军船,简直是一座水上的城塞。全长有约二十丈(约五十九公尺),幅宽亦有四丈左右。船体两侧都装置有直径约两丈的巨大外轮。那些轮子正以猛烈的气势旋转,在激起大量的水花的同时也不断地向蜀军靠近。其速度之快,就像实在平原上疾驰的马匹一样。
梁的军船因为靠外轮移动行驶,所以并没有架设桅杆及船帆。船楼一共有四层之高,除了设置有箭弩与石弩之外,每一层楼都挤满了武装士兵。船首部分装饰着张开大口的狮子头雕刻,涂成朱红色的双眼宛如熊熊燃烧的火焰一样。
在将近五十年前,梁的水军曾经在淮河迎击北朝八十万大军,并且在水与火的波涛当中让对方全军覆没。那场战役叫做“钟离之战”。当时的实力至今仍未衰退。在这个时代里,就算是造访遥远的西方世界,这只船队应该都称得上是人世间最强的水上部队。
唯一的缺点就是船身太过巨大,无法溯三峡之水向蜀前进。所以指挥水军的游击将军计划将蜀军船队向东诱出三峡,在广大的水面上将之一举歼灭。而蜀军也确实中计。王琳的精锐部队不断地由西方迫近,逼得蜀军不得不向东前进。结果,一切都在梁军的主导下发展。
“有什么好怕的?敌方只有二十艘军船而已。快将他们包围起来,用火箭攻击。幸好我方位于上风处。”
在刘孝胜的叱喝之下,一千四百艘的船只立刻在水上展开行动。本来应该要排出坚固的水上阵容才对,但武陵王却发现,配置于后方及左右两侧的军船正一艘艘地相继逃走。
“快阻止他们逃走啊!”
仿佛听见了武陵王的哀嚎似的,二十艘的外轮船就在此时冲入了蜀军之中。仅仅受到船首的冲撞而已,蜀的军船便随着大浪翻覆,将士兵们抛入水中。由船楼的箭弩射出的箭化为银色的雨不断降下,蜀的军船也一艘接着一艘变成了尸体载运船。外轮船进一步以强力大弩,从远距离射出火箭,让蜀的军船接二连三地起火燃烧。
武陵王对着一面大喊“没希望了”、一面脱下胄甲的士兵们怒声咆哮。
“快战斗啊!你们为什么不舍弃性命为本王而战?”
士兵粗野地挥开武陵王之手,冷冷嘲笑。
“因为王爷对金银比对人还重视呀。王爷何不将那些金银打造成士兵的模样,叫它们与敌人战斗呢?”
武陵王气得大叫,正要拔剑之时,只见士兵早已身手矫健地从船舷跳入长江游泳离开。
这一战令蜀军彻底崩溃。战死及淹死者有八千人,被梁军俘虏者有二万,其他人全部四散逃逸。军船方面,沉没的有五百艘,焚毁的有三百艘,火烟像是抚摸着长江水面般地弥漫飘流。
只有武陵王的座船好不容易脱离包围,朝下游方面的江陵直奔而去,梁军当然是紧迫在后。过了不久,武陵王的座船离开长江本流,进入支流。由于支流混杂着湿地与浅滩,大型的外轮船应该无法驶入才对。
没想到梁军亦换乘百艘以上的轻舟,执拗地继续追击。因为只要一天未能取得“蜀贼”之头颅,他们的功勋就不被认可。不久后,武陵王的军船就被追上。
武陵王打开装满黄金的箱子,亲手抓起金饼,一片片向外丢出,在浅浅的水面溅起水花。武陵王扯开喉咙,对着敌将樊猛大喊。
“这里有黄金一万斤,白银五万斤。这些应该足够雇用你了吧?请你护送我到七官的身边。”
“你说的七官是谁啊?”
“就是身在江陵的湘东王啊。”
“湘东王早就不存在了。他已经即位成为天子了。你若想乞求保全性命的话,就应该称他为皇上才对呀。”
“皇上……”
武陵王低声呻吟,开始颤抖。
“七官是皇上……那、那种人也配称为皇上吗?”
猛烈的冲击令军船剧烈晃动。
原来是军船的船底撞击到河的底部。
军船开始进水,人们纷纷跳船逃生。所有的人都从浅滩朝着芦苇丛生的湿地乱窜。一枝枝的箭瞄准了往被水打湿、满身泥泞的人们射去。由轻舟跃下的士兵们亦手持枪剑对着逃亡的人猛扑而上。鲜血飞溅,尖叫四起,失去头颅的身体倒入泥泞之中。
武陵王的末子圆满,不慎被泥土绊倒。追击者抓住他的衣襟将他拖了起来。
“父王、父王……”
极其悲痛的哀嚎变得格外高亢,之后便沉寂无声。不满十岁的“竟陵王”就这样失去生命。
身为父亲的武陵王,应该听见了那声叫喊吧。他的头冠不知道飞向何处,披头散发地企图逃入芦苇之间,一名士兵举枪射出,枪尖正中武陵王的腰部。就在他摇摇晃晃,即将向前扑倒之际,樊猛也一剑砍下。
“蜀贼已死。国之大害终于除掉了!”
举起满是鲜血和泥巴的污秽首级,樊猛高声宣布。
陷入恍惚状态的“皇太子”圆照和一名叫做陆法和的人物一起被捕。他与父亲、弟弟的首级一同被送往江陵,而“武陵王之乱”也就此结束。时间是梁承圣一年(西元五五三年)七月,也就是武陵王僭越称帝的一年三个月后。
元帝于江陵处理战后事宜。他将武陵王及圆满的首级悬挂于城门口,剥夺武陵王的姓氏,并将他的存在从正式文献之中完全抹杀。
刘孝胜亦被抓而成为俘虏,原本以为会遭到杀害而颤栗不已,没想到元帝竟然赦免其罪,理由是爱惜刘孝胜的文才。与王伟不同,刘孝胜由于不曾对元帝作出人身攻击,所以救了自己一命。
武陵王儿子之一的圆正虽然短暂地逃脱,但最后还是被抓到而送往江陵。
元帝赐给这位不幸的侄子剑、绢布及毒酒,希望他选择其一,自行了断。然而圆正只是一味哭泣而不愿意自杀。
听到报告,元帝不禁咋舌,命人将圆正送进江陵城内的牢狱之中。遭士兵们强行押解的圆正,在途中遇见了正要被送往同一牢狱的哥哥圆照。圆正哭着对哥哥蒴。
“皇兄,你为何要煽动父王起兵作乱呢?我们今日的下场,全都是拜你所赐啊!”
圆照转开苍白的脸庞,只简短地回答了一句:“是我算计错误。”
圆照与圆正分别被关在地下的单独牢房。由于得不到食物及水的供给,两人在饥饿的折磨之下,甚至沦落到咬破自己的手腕饮血止饥的惨状。入狱十三日后,武陵王的两个儿子几乎在同时因虚弱而死。
原在长安的宇文泰,收到武陵王之乱被平定的消息。他同时也接到元帝饿死两名侄子却赦免主谋之一的刘孝胜的报告。沉默了片刻之后,宇文泰开口说道:“梁主(元帝)用法无度,草菅人命。这样下去国家迟早不保。”
元帝应该是打算技巧地采取宽大及严厉并用之策。然而实际上却只是恣意地滥用过度的宽大以及不必要的残忍而已。宇文泰清楚正确地看穿了这点。
经过侯景之乱与武陵王之乱,梁国基础已受动摇,几十万人丧失性命,直到目前为止,所积蓄的财富也几乎用尽。梁主不但未能以公正的战后处理来安定人心,反而还一副沉醉在灭亡兄弟及竞争者的胜利之中的模样。
宇文泰环视着部下们下令。
“明年就派遣大军进攻江陵,灭了梁国。在那之前先好好地休养生息。把这话传给薄居罗吧。”
身在江陵的元帝遭到西魏大军包围,亲手纵火将十四万卷书籍烧毁而后遭到杀害,是在弟弟武陵王死后一年五个月的承圣三年(西元五五四年)十二月时之事。
这个时候,江陵城内的牢里囚禁了数千名人犯,元帝下令连同轻罪者在内全体处死。由于江陵城在大规模的行刑之前被攻破,这些人犯也因而获救。然而在纷飞降下的大雪之中,眺望着熊熊燃烧的宫殿的他们究竟在想些什么,史书却是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