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摩伽陀国风云变色 赫罗赫达战塵覆天
一
王玄策终于要率领八千两百名异国士兵在天竺展开决战,不过在叙述接下来的故事前,笔者有一件事要先说明。
笔者至今一直在故事内使用天竺这个名称,但是这里的天竺与其说是指单一国家,不如说是泛指一个文明世界,关于这点,中国这个名称亦同。不论是戒日王或是往昔的护月王与阿育王,他们并没有自称为“天竺王”或“天竺皇帝”。
在广大的天竺世界内,最具有文化传统与雄厚国力的,莫过于恒河流域的摩伽陀国。
摩伽陀的皇族世系交替过不少次,不过后来护月王成为摩伽陀国王称霸天竺全土,使摩伽陀国王的身分等同于实质的天竺皇帝,而阿育王与戒日王的情形亦同。
换句话说,摩伽陀就如同天竺的“中原”,支配恒河流域这块地区的人,不断朝四方拓展势力,最后就可统一天竺。
目前支配摩伽陀、自称是国王的人就是阿祖那,“那伏帝之王”这个名号并不响亮,但是如果他自称是摩伽陀王,那他的地位在形式上就等同是戒日王的继承人,身分与往昔的护月王和阿育王同等。
“这种一步登天、名不符实的称号,我会让他变成一场春梦。”
王玄策如此下定决心,然后越过尼泊尔与天竺的交界线。此时已是十一月,距离逃出曲女城已经经过十五天。
军队从高地下到低地开始雄壮的进击,由三位骑兵担任旗手骑在全军前头,中央是大唐,左侧是尼泊尔兵,右侧是吐蕃兵,三只大旗随着天竺的强风飘逸,马蹄喀喀作响,好不威风。
可是军队的状况却如同王玄策所担心,吐蕃兵行至低地继续进军的时候就开始一一倒下。
士兵们发生剧烈的头痛、晕眩、心悸、呕吐等症状,脸色苍白地行走数步之后就一个踉呛倒下,倒地呻吟站不起来。
“请别担心,这点小事不算什么。我们吐蕃武人在战胜敌人之前,人与旗都绝不会倒下。”
率领吐蕃军的论仲赞的说词很英勇,可是他自己精悍的面色也毫无血气可言,不但呼吸紊乱,表情也因为头痛而扭曲。
“不,不能再前进了。我们休息吧。”
王玄策停止进军,在这种情况下如果遭遇敌方大军攻击,不仅无法反击,还会全军覆没,尼泊尔士兵的状况虽然不及吐蕃人糟糕,但是也显得无精打采。
“人与马都在此休养两天,为了避人耳目,我们移动到密林内,不过别太进到深处。”
“真是不好意思,我们一定会在日后雪耻。”
论仲赞勉强配置好军队后,立刻无力地倒卧在树下休息,王玄策也强压下焦急的心情,努力让自己养精蓄锐。
八千两百兵到底算多算少呢?数字这种东西是相对的,这种兵力要与十万敌人战斗,很明显数量太少,不过想要躲在山林村落又嫌太多。
笔者先前提过密林内有盗贼的村落,那是户数不到五十户、人数三百人以下的地方,除了长安是特例之外,八千两百这个人数已经足以和一座城市的人口数量匹敌,而且除了人以外还有马匹,绝不可能不被任何人发现。
因此隔天就有报告传至曲女城王宫的阿祖那耳中。
阿祖那一开始只知道有不明国家派军来袭,但是从其它报告听到敌军有三支大旗时,他马上联想到使节团。
“可是中国人都被朕关进监狱了。不,且慢,那些家伙该不会逃出去了吧?”
王玄策如果在场,大概会忍不住讥笑:“傻子,你现在才发现吗?”阿祖那因为要面对的问题太多,导致一时疏忽,他察觉自己的失误后,立刻派两位近侍前往监狱察看。
阿祖那走下玉座,在回报抵达为止,他坐立不安并不停来回踱步。
“夫君,您怎么了?”
一边说话一边走进室内的,正是王玄策猜想是阿祖那妻子的妇人,看来他的确是阿祖那的妃子。
她听丈夫说明事情大概之后,面不改色地说:
“中国人还真傻!”
阿祖那的妃子一边笑一边如此说道。
“如果真的逃出监狱的话,直接逃走就可活命了,竟然还特地跑回来,真是群愚蠢的家伙。”
“慢着,事实还不一定是如此,别轻易下定论。”
“您是在怕什么?对方又不是从中国本国派了全副武装的百万大军来袭,只不过是结合尼泊尔与吐蕃的杂牌军而已,再多也不过一万人,管他是哪国人,我们派大军杀光他们就好了。还在发什么呆,快召集军队啊!”
尽管阿祖那摄于太座之威,却仍迟疑着没有立刻回答,正当妻子打算怒斥犹豫不决的夫君时,有人开口说道:
“父皇,母后。”
说话者是一位年约十二、三岁的少年,他身穿朱色与黄色的高级锦衣,耳戴黄金耳饰,似乎是阿祖那夫妇的儿子。他清雅秀丽的五官看起来与双亲一点也不像,不过这样说对阿祖那夫妇可失礼了。
“喔,是你啊。你来探望母后吗?来这边坐吧。”
母亲满脸笑容地抓住少年的肩膀,宛若猛禽拥抱雏鸟一般。
“有什么事吗?是侍从不讨你欢心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把他带过来,母后帮你杀了他。”
“母后,不是这样的。”
“这是你有喜欢的女孩子?你现在是摩伽陀国的皇太子,迟早会成为天竺的皇帝,所以选妃子要特别小心啊。如果只是想玩玩的话,曲女城内不论身分高低的女孩都随便你挑,有需要的话,母后可以命令士兵将你喜欢的女孩抓来。”
少年神色悲哀地摇头否定道:
“父皇,母后,不是的。我是想拜托你们,我想回帝那伏帝。”
“你在胡说什么?”
“摩伽陀国和曲女城都是往生的戒日王和其遗族之物,并不属于父皇、母后或是我。我想就算我们坚持占着这座城,也不会有任何人愿意追随我们。你们知道吗?城内的百姓都憎恨父皇跟母后啊,我想我们还是尽早离开这座城,回到我们的故乡吧。”
“哎呀,你真是个聪明又善良的孩子啊。你有过人的才华与器量,能继承戒日王统治天竺的非你莫属,我们夫妇可以得到你这样一个孩子,真是三生有幸呢。”
阿祖那的妻子拥抱自己的孩子。的确,这位少年除了容貌之外,行为举止也与双亲相差甚远。母亲虽然没有打算对儿子的意见发脾气,却似乎也没有想要遵从他的意愿。
“阿祖那!”
“什、什么?”
“你听到刚才的对话了吧?我想你也同意这聪慧的孩子适合当天竺的王者吧。我有说错吗……”
阿祖那点头回应:
“嗯,我也这么认为。”
“是啊。我们身为父母,有必要尽最大的努力让这孩子顺利登上天竺帝位,你应该有所觉悟吧。”
“我知道。”
“我们必须不惜辛劳和生命,纵使被视为篡位者或枭雄,也应该甘于承受一时的污名。为子女的幸福牺牲本来就是父母的义务,也是一种幸福!”
“嗯……”
“孩子,跟我来吧。我找些甜点给你吃。”
儿子对这结果似乎并不满意,但是母亲没有多加理会,自顾自地牵着他的手走出房间。
阿祖那看着妻子与儿子的背影,宛若要掏空心肺般大大叹了一声。
二
牢房中充满又闷又湿的热空气,即使凉风透过铁栏杆吹来,也会在两、三步的距离内消失殆尽。
王玄策与蒋师仁逃狱以来已经经过半个月,所幸因为狱吏相当偷懒怠惰,逃狱一事并未被发现,话虽如此,剩余的三十人当然也无处可逃,只能继续等待救援。
昏暗的牢房内有微弱的声音从人影之间传出。
“王正使真的会回来救我们吗?”
“当然会回来。我们约定好了。”
“可是人是脆弱的生物,总是会选平坦的路走。他只要自己逃出监狱,就很难会想再回到敌阵吧。”
这时有个带有些许怒气的声音说道:
“彼岸,你身为佛门弟子,却要怀疑人的诚心吗?”
“你少胡说。贫僧不过是就人性的脆弱陈述想法而已,就算贫僧被舍弃,也不会有所埋怨,因为这一切都是佛祖给我们的修行。智岸,你明白吗?”
“凭什么贫僧要听你说教?贫僧从来没有怀疑过王正使。”
“所以贫僧说你太不懂事了。想要领悟大道理,就得先抱持怀疑,然后对其忍耐,努力去信任才行。你的脑袋单纯,所以才完全没有一丝怀疑,贫僧真羡慕你耶。”
“少管我!”
虽然两位求法僧让周围发出一阵笑声,不过这些笑声相当无力,每个人都空腹且蓬头垢面,不论喜怒还是哀乐,都没有力气大声表达出情绪,他们只能任由头发和胡子生长却无法修剪,也不能沐浴和洗衣更衣,情况极为悲惨。
在狱中一天只能进食一次,如果以为王玄策和蒋师仁不在,剩余的人就可以享用他们的份,那可就大错特错,因为餐点本来就不是平均分配为三十二人份,而是随便搬运三十人份过来,然后让他们在牢房内自行分配。也正因为如此,王玄策和蒋师仁逃狱一事没有被发现,对使节团来说,监狱内没有尽忠职守的狱吏可算是颇为讽刺的好运。
王玄廓每天都在监狱的墙壁做标记计算日数,因为没有笔记用具,所以他只能用手指沾汤汁在墙上画短线,有时他饿到受不了,连指尖的汤汁都舍不得拿来划线,感觉相当无奈。
王玄廓虽然担心部下,可是他更不放心的是智岸与彼岸。这两人身属佛门,当然不可吃肉,只要餐点内含肉或鱼,他们就不能进食,就算去掉肉类要他们吃,他们也挥手谢绝,尤其是彼岸会说:
“贫僧因为在修行,所以对餐点很讲究,像这种难吃的东西一定不会合贫僧胃口。”
他会用荒唐的理由将别人分给他的餐点推掉,大概是想把自己的份分给士兵们进食吧。尽管王玄廓是这样想,不过或许是他多虑了,因为彼岸会一边叹息一边浮奢地说道:
“唉,真想大快朵颐沾满蜜糖的莲子啊。”
然后到了第十七天,外头传来慌张快速的脚步声,接着有五、六名士兵打开门走进牢房内。
“喂,大唐国使在这儿吗?”
狱内的众人吓了一跳,只见坐着的人依然坐着,躺着的人依然躺着,各自屏气摄息不做回应,只有一人镇静回答:
“大唐国使王玄策在此。不识礼节的天竺蛮人有何贵干?”
王玄廓是王玄策的族弟,容貌有几分相似,当然,认识两人的人绝不会认错,不过将使节团关进监狱的天竺人从未仔细观察过王玄策的长相,而且他被关进监狱半个月以上,头发与胡子留长,一身肮脏的身体又消瘦了几分,狱吏自然无法判别他是王玄策还是王玄廓。
“喔,你还活着,看来你运气不错,不过接下来可要倒霉了。”
天竺士兵边说风凉话,边抓起王玄廓的双臂,智岸虽然企图制止,却无法大声喊话,连举起手的力气也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士兵将人带走。
这时知道事实真相的老婆罗门——那罗延娑婆寐在哪里呢?
史料有记载,轻罪在天竺只要付钱就可了事,也就是说,轻罪只要接受罚款即可。老婆罗门因为是累犯,所以才被关进监狱,倘若犯下的是窃盗罪,就会被砍下一只手,但是他犯的是诈欺罪,此罪并非会砍下头与手,只会将犯人关进监狱,因此他只关五天就出狱了,在那之后,王玄廓等人再也没有见过老婆罗门。
王玄廓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可能长距离步行,所以他被放入槛车带往王宫,对王玄廓来说,连车子的摇晃都是一种痛苦,可是当他要被拉出槛车时,他还是拼命站稳脚步以保站姿,然后无视周围对他一身肮脏的嘲笑,只是瞪视着玉座。
阿祖那从头到脚打量王玄廓,他虽然心想“是这个人吗?”但是倒也没有太多怀疑,因为他虽然下令将王玄策关进监狱,自己却不记得其容貌。
“关了半个月以上自然会变成这副德性,不过他看起来还真是又瘦又脏。”
阿祖那边想边故意嘲讽地问道:
“中国人,你看起来过得不错啊。”
“托你的福,我在监狱过得很好。”
王玄廓勉强发出声音回话,用力支撑摇摇晃晃的膝盖。
“你找我有何贵干?”
“妄自尊大的吐蕃和尼泊尔派兵来攻打大天竺,他们大概一战就会溃败,可是领导他们的人却自称是大唐国使,你不觉得这很诡异吗?”
王玄廓听到此话,在心中为族兄守信派兵前来搭救一事窃喜,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回答:
“的确很不可思议,唐使王玄策在此啊。”
“那到底是谁在指挥他们?不是你又会是谁?”
阿祖那逼问道,王玄廓则绞尽脑汁想转移焦点。
“我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但是我可以想像,那是因为你践踏戒日王留下的恩泽,为人暴虐无道,所以天竺内外的义勇之士揭竿起义了吧。如果他们旗帜使用的是大唐的名义,那就是天下万民已知悉大唐是仁义之国。”
“废话连篇,你说完了吗?”
“告诉你一句中国的名言吧!司马法有言:‘国虽大,好战则亡’。”
司马法是春秋时代齐国人司马穰苴所写的兵法书。王玄廓继续对阿祖那说道:
“更何况像你这种如同蝼蚁巢穴的小国还拼命耀武扬威,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只会让你加速灭亡罢了。”
“给朕杀了他!”
阿祖那怒吼道,士兵随即拿出刀枪架上王玄廓。
“等一下。”
“喔,想求饶了吗?好啊,你如果跪下来舔朕的脚,朕可以考虑饶你一命。”
王玄廓用说教的口吻回答开口嘲弄的阿祖那:
“监狱内的士兵与和尚是无辜的,释放他们是王者该有的度量,如果你认为自己是王者,就该这么裁决。”
阿祖那讪笑说道:
“王者的义务就是要清除世上的所有罪人,反正不管朕如何处置,也是你死后的事了,你大可不必在乎。”
接着他对士兵大叫:
“把他带到刑场去,砍下他的头!”
当强壮的士兵抓住王玄廓的左右双臂时,有人出面制止阿祖那。
“且慢且慢,大王不可操之过急。”
王玄廓大吃一惊,这是他自离开监狱以来最错愕的时候。大摇大摆走到阿祖那面前的人,竟然是在监狱内遭彼岸看破神力秘密的老婆罗门——那罗延娑婆寐。
王玄廓静观其变,老婆罗门只横眼看了他一眼,便装成与他互不相识,接着诚敬地对阿祖那合掌,他身穿的黄衣也不知是何时换上的,看起来非常干净。
“大王千万不可操之过急啊!王者的二三行都必须先慎重衡量是非利害,请先听我说句话吧。”
“你说吧。”
“容老夫建言,要杀唐使与他的部下不必急于一时,何时都可下手,而且看他瘦成这样,其实已经去了半条命,跟死人无异,根本没必要刻意下杀手。”
“你是叫朕放任不管吗?”
“先让他们活下去,必要时可当成人质使用。而且大王,我们要考虑到曲女城人民的心情啊。”
“愚民的想法没什么好在乎的。”
阿祖那不屑地说道,可是老婆罗门却故意笑着回答:
“不对不对,大王啊,我们应该要让民心向着我们。与其处死这个瘦弱的中国人,不如华丽地击败敌军,这样民众就会认为大王是戒日王再世,然后诚心诚意迎接大王,管他是吐蕃还是尼泊尔,我们立刻出兵,将忤逆大王皇威的军队打个落花流水即可。放心,这很简单的啦。”
老婆罗门语带谄媚、却句句说中阿祖那的痛处。阿祖那虽然自称是戒日王的后继者,却没有得到民众的支持,此外他又没有树立可让人认同的功绩,倘若他在此时出兵,将吐蕃和尼泊尔等敌军都消灭,无疑可以宣扬军威。
“好,将他带回监狱。”
阿祖那重新下令,士兵准备捉住王玄廓左右双臂时,老婆罗门又再度进言:
“大王,如果可以的话,可以把这位中国人交给老夫处置吗?”
阿祖那打量老婆罗门,视线内带有半分厌烦和半分猜疑。
“你这么说是有何目的?”
“不,因为毕竟老夫救了他一命,就该对往后发生的事负责,倘若日后他心怀不轨,届时老夫若不亲自责罚他,可就太对不起大王了……”
老婆罗门继续解释理由,可是阿祖那没有再听下去,他正在思考要如何漂亮地战胜吐蕃军与尼泊尔军。
“好,他就交给你。不过朕会派士兵监视,如果你图谋不轨,朕就将你们的头和双手一起砍下!”
老婆罗门低下头惶恐地谢恩,然后叫王玄廓跟着他,两人自阿祖那面前退下。
王玄廓虽不清楚他的用意,但是至少性命得救,而且他也已经没有力气可以反对,只能摇摇晃晃地跟着老婆罗门离去。
另一方面,阿祖那开始召集军队以及收集谜样敌军的情报,各种报告接二连三传来。
“吐蕃兵因为不习惯低地的气候,一个接着一个病倒,根本无法作战。”
“尼泊尔兵瞧不起吐蕃兵,没有要合作的意思,他们各自都想抢功,不听主将的命令擅自行动。”
“敌人的兵数虽八千有余,但是实际能战斗的大概只有半数,一次就可以打垮他们。”
阿祖那愉快地大笑,这样看来根本没有必要亲自出阵,于是他编成五千骑兵与两万五千的步兵,当天就下令出击,自己则留在曲女城等着捷报传回。
骄兵往往会无视事实,只相信对自己有利的情报、漠视不利的消息,并且想像虚幻的胜利。
王玄策不断派人放出对阿祖那的天竺军有利之谣言。
“管他是尼泊尔军还是吐蕃军,一定都只是鲁莽地侵攻天竺,实际上根本毫无胜机。这正是我们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在他们自取灭亡前,由我们干掉他们。”
天竺军全体意气风发,自曲女城出发向北方前进。
王玄策让尼泊尔骑兵担任斥候,彻底掌握天竺军的动向,此时吐蕃兵已恢复健康,主将论仲赞也充满自信,正为决战做准备。
这时王玄策构思的则是在旷野平地击败多数兵力的战法,兵法家听到想必会对此哑然无语吧。他率兵渡过恒河,背对河川布下“背水之阵”。
这块土地的名字汉字写作“赫罗赫达”,北方有恒河的支流,此处河岸较低并一路向南延展,地势也随之逐渐升高。
王玄策军越过恒河,然后沿着河岸面向南方布阵,天竺军则对此行动笑掉大牙。
“什么啊,那些家伙既然越过河川,前进到南边高处布阵不就好了吗?在低处布阵干什么?只要我们派骑兵从高处突击,他们就会死无全尸。”
“在低处布阵迎击高处的敌人相当不利,看来他们连这种兵学常识都不知道,我们就从高处一口气突击,逼迫他们跳河吧,最后河里的鳄鱼自然会料理他们。”
当天竺军的将军得知王玄策军渡河时还颇为紧张,可是听到这消息后马上就忘了这件事,开始嘲笑他们。
天竺军骑马立于高处,虽然此处的高度并不高,但是足够将敌阵一览无遗,再加上对方兵力不到一万,纵使有伏兵也不足为惧。敌人似乎慌忙地在阵前制作了栅栏,但是完成的只有中央与左翼,右翼前方则空无一物,而且中央与左翼的编成是以骑兵为主,右翼却几乎都是步兵。
“他们还真不是普通的傻。既然制作了栅栏,就应该放在步兵阵前,在骑兵前方放栅栏只会让己方无法冲刺!”
“我决定了,我们就先歼灭敌军的右翼,然后顺时针方向突破中央与左翼即可,要获胜想必是易如反掌。”
“这种简单的战争会赢也是理所当然,说不定我们会因此得不到大王的赞赏啊。”
天竺军的将军们豪爽地笑着。我军有三万兵力,敌军只有一万兵力,在对等条件下战斗是不可能会输的。
天竺军连阵形都不排,缓慢而无章法地前进,不过他们仍有派人确认前方的地形,得到如下报告:
“我军左翼前方的草丛内设有数十根木棒,上头绑有绳子,骑兵不适合在此突击。”
仔细一看,的确有数十根木棒隐藏在草丛内,棒子中间都绑有绳子,虽然是很可笑的陷阱,不过马匹如果鲁莽冲刺,就会在此被绊倒。
天竺军的左翼与王玄策军的右翼相对,天竺军打算先派左翼突击,正面消灭王玄策军的右翼,然后再右转突击中央部队的右侧面,他们原本以为只要这样进攻就可获胜,不过现在似乎得要修正一下。
“那我们直接从中央进攻,等进入低地时就朝左前方突进攻击敌军右翼。不管怎样,我们是赢定了。”
“看!敌军右翼阵前没有栅栏,兵数又少,而且有半数的士兵无力坐倒在地。真悲惨,他们只能吓得发抖,然后等着被杀死。”
“而且还是特地来到异乡曝尸荒野。这只能怪他们的将领无能,不能怪我们啊!”
尚未开战,天竺军就已经觉得己军必胜,那么王玄策军又是如何呢?
他将全军八千两百位中的一千两百位吐蕃步兵配置在右翼,中央是四千位尼泊尔骑兵,左翼则是三千位,阵式看起来相当不平均,也难怪天竺军的将军会对其嘲笑。他们全军背对河川,骑兵全部下马聚集在栅栏前。
指挥左翼的拉德那将军悠闲地对王玄策问道:
“看起来对方没有象军,只有骑兵和步兵,数量大概三万左右吧。”
“对方似乎没有全军出动。”
“话虽如此,对方的数量也是我军的三、四倍,这样是要怎么打啊。”
听拉德那如此客观评论,王玄策也正色回答:
“阿祖那军的主力是象军,在象军出击之前,这场征战绝不可能一次结束。”
“结束是有可能的。”
“为什么?”
“只要我们在今天的战斗战败,那一次就结束了。”
拉德那是个说话毫无顾忌的男人,蒋师仁听了此话不禁皱眉,可是王玄策神色自若地回答:
“我们不会输的,因为我使用的是中国自古相传的战法。”
“喔,那是什么战法?”
拉德那兴趣盎然地问道。
“这阵形名叫‘朱雀展翅阵’是南朝宋的檀道济在黄河河畔用来战胜十万魏军的战法,当时宋军人数只有一万。”
“真不简单啊!不愧是中国的名将。”
拉德那感慨地说道,可是蒋师仁听了却只能拼命忍住笑意,因为王玄策面不改色地编了个漫天大谎。檀道济虽然真有其人,也确实是位智勇双全的名将,但是历史上可没有“朱雀展翅阵”这种阵型。
天竺的阵营传出角笛的声音,角笛是用水牛角制成,厚重浑沌的声音传遍荒野。
天竺军的骑兵一边听着角笛余音,一边向前奔驰,他们没有刻意编排阵形,而是采既长又宽的队形全面突进,当兵力大辐超越散军时,没有必要特别使用战术,只要正面进攻即可。
勇猛逼近的天竺军在接近敌军之后,才发现正面的栅栏是双重栅栏。
天竺军选择较为简单的应对方法,与其突破双重栅栏,他们宁可先攻击在缓坡下方毫无防备的吐蕃步兵,带头的集团将马驱向左侧,全军跟随在后。
他们沿着栅栏如恒河浊流般驰骋,从尼泊尔军眼前由左移动至右侧,换句话说,天竺军是维持密集的状态,在尼泊尔军面前大开右侧的门户。
天竺骑兵左手持缰绳,右手高举大刀,右侧腹部毫无防备。
王玄策等的就是这机会,吐蕃军之所以会被配在右翼,就是为了吸引敌军。
王玄策回看蒋师仁对他点了一下头,然后蒋师仁大声下达号令:
“射箭!”
下马的尼泊尔骑兵一齐拉弓搭箭,从栅栏间隙射箭,数千只箭横向飞出的模样,宛若大地出现银色的奔流,箭音则仿佛猛禽齐飞之声。
两军距离极为接近,弓箭不可能落空。
天竺军的马匹发出惨叫倒下,士兵从马上落下,后方的马陆续被倒下的马匹绊倒,野草夹杂在沙尘中飞舞,混乱之中,弓箭还是不断射出,持续对人马造成伤害。
“继续前进!”
天竺军的将领高声激励胆怯的士兵。
“前进解决他们的步兵!这样他们的阵形就会溃散了!”
天竺军只要冲散对方的步兵,突破中央之后转至尼泊尔右侧突击,尼泊尔军就会遭己军设下的栅栏所阻而无法行动,然后被天竺军杀个片甲不留。
天竺军付出莫大的代价,在尼泊尔军的箭雨中不断前进,前方集团总算冲到吐蕃兵的队列前。
据消息本该是病怏怏的吐蕃军,却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左右奔走,天竺军的前方一瞬间变成无人荒野,他们狼狈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由于敌军突然朝左右散开,他们不知该将马驱向哪一方,由于带头的集团放慢速度,所以后方士兵无法前进,只能暂停在大草原上,背后全无防范。
这时尼泊尔军设下的双重栅栏突然一瞬间消失,尼泊尔士兵举刀切断支撑栅栏的绳索,使栅栏倒向外侧,前方变得毫无障碍。
“上马!”
拉德那一声令下,尼泊尔士兵发出战吼,乘上各自的爱马。拉德那驱使爱马高举前肢,坐在鞍上亮出爱刀,仿佛要斩断天竺日光般地踢击马腹向前冲。
“突击!杀光他们!”
尼泊尔骑兵化做一道奔流,袭向天竺军背后。天竺军队伍密集,他们的后背被投枪射中,并且遭到敌军斩击颈部后倒下,只见他们从马上摔落或是人马一同翻倒,在浓厚的血腥味中单方面被屠杀,尸体遍布大地。
天竺的步兵部队见状奔出打算救援,可是却必须奔上好一段距离才赶得到。他们穿着铠甲在平缓的下坡奔跑,草地的平缓斜面没有任何东西可供遮蔽,导致每走一步就有近十人成为箭下亡魂。
当步兵部队抵达主战场,已经丧失了近千名士兵,而且还要面对精神饱满的吐蕃军。
“慢吞吞的天竺兵,我们久候多时了!”
吐蕃军在喊叫的同时拿出吐蕃直刀,刀身反射天竺的强烈日光。
论仲赞在两次呼吸的时间之内斩杀四位天竺兵,他毫不躲避飞散四溅的人血,边突进边在头与肩膀洒上红色的染料,其勇猛程度与刚下至低地时的孱弱模样判若两人。
跟随在他之后的吐蕃士兵也相当勇猛,他们用枪刺穿天竺兵的身体,然后直接放弃长枪,拔出腰际的直刀继续厮杀,受刺的天竺兵有些脚步蹒跚、有些倒下、有些则是痛苦地企图拔出长枪,可是吐蕃兵全不理会,踩过他们的身体前往屠杀下一位敌人。刀刃的冲突迸出火花,士兵们热血沸腾,铠甲也多处龟裂,黑色的影子在红色沙尘中交错,敌军遭砍断的残躯在空中飞舞,圆形的影子是人头,细长的影子则是手臂。
尽管天竺步兵队相当骁勇,死伤人数还是不断增加,他们抵挡不住吐蕃军的猛攻,一步又一步后退,最后队形终于崩溃,士兵们纷纷丢下刀,发出败北的哀号开始逃命。
“别想逃!”
论仲赞挥动直刀,在血雾之中斩杀两位天竺兵,虽然他还挥刀砍向第三位天竺兵的右肩,但是血糊与肉脂似乎使刀刃变钝,刀身砍在铠甲上立刻折断,断掉的一截还朝一旁飞去,论仲赞咋舌一声后,将断刀投向天竺兵,然后捡起敌军掉落的刀继续向前厮杀。
此时天竺军的大半骑兵都已被尼泊尔骑兵化为尸首,仅剩的生存者也被逼至绝路,尼泊尔骑兵重重包围敌军,不断缩小血色所构成的圆圈。
“那里还有退路!”
有人高声叫道。
天竺兵充血的双眼朝同一个方向看去,尼泊尔兵的长枪阵在那里开了一个缺口。
天竺兵全数冲向退路。仔细想想,八千有余的联合军不可能有办法完全包围人数高达三万的天竺军,包围网势必会有守备较为薄弱的地方。
天竺兵挥舞折断的长枪与变钝的大刀突进,这时尼泊尔士兵宛若惧怕天竺兵的垂死挣扎,突然朝左右散开让出一条道路,天竺兵高声吼叫,突破了包围网。
(插图7)
天竺兵不分步兵还是骑兵,全都争先恐后地向前冲,天竺军在这场战役一直都是以密集的队形在移动,也因此遭受莫大的伤害,连逃亡时的队形都还是相当紧密,然后当他们深信即将突破包围时,其实正跳向圈套的入口。
“是河啊!”
惨叫声传出。
“停下!停下!”
“别推啊,会摔下去的!别推!”
数以百计的人马一同踩空然后摔落,他们的前方没有土地,只有一片混浊的褐色恒河。
当水面迸出水花时,上方又有数百名人跟马匹在扎手舞脚,好不容易将头伸出水面的天竺兵,马上又遭到同数量的人跟马匹压下。人与人、马与马相撞,飞溅的水花混杂着红色的血雾,人与马不断哀号着没入浊流内。
同样的状况重复了十次、二十次,恒河的水面与水中尽被人马埋没。
“恒河的鳄鱼大概会有好一阵子不想吃人肉了吧。”
王玄策骑马立于河岸细语道,这时已经完全分出胜负了。
王玄策布下的背水之阵完全打破前例,他将己方背后的河川作为陷阱使用,可谓惊人之举,但是即使计策成功,他也不高兴,因为他本来就不是自愿要发起战争的。
赫罗赫达一战,天竺军的战死者有三千余,溺死者有一万余;相对的,大唐、吐蕃、尼泊尔的联合军只有百余人死亡,可说是大获全胜。
战后没有人成为俘虏,虽然弃械投降的人数多达一万,不过王玄策释放了所有人。
“八千人的军队留着一万人的俘虏干什么?况且我们也没有那么多粮食,随你们高兴要去哪就去哪,并将战败的惨状宣扬出去吧。”
天竺兵伤痕累累,如同落水狗般离去。吐蕃兵与尼泊尔兵检视战场,得到许多马匹与武器。
王玄策在第一战漂亮战胜,可是阿祖那还留在曲女城,坐拥毫发无伤的大军,阿祖那是否会亲自率领大军与王玄策决战呢?欲知结果,请期待下回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