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王正使 破狱奔北方 蒋副使 乘象渡江河
一
热带的月光穿透云层映照着两位逃亡者,王玄策与蒋师仁从湿地爬到监狱对侧的道路。
纵使满身泥泞以及受到虫咬,他们仍然感觉夜风非常舒爽,两人深深地呼吸,可是却忍不住想打喷嚏,于是急忙用手捣住口鼻。
“好,重头戏开始。”
王玄策说话自我警惕,毕竟他们只不过是到了牢房外,还没有逃出曲女城,而眼前尚有士兵与石墙阻挡。
两人利用高墙下的阴影做掩护行走一阵子,看到牛群悠然在地上休眠时停下脚步,只见近五十头牛卧在路面,仿佛是突出海面上的岩石群,同时牛群的另一侧有同等数量的士兵在警戒。宛若树林的长枪受到月光映照,显得白亮而有威严,即使是在夜晚也清楚可见,不过这点反而造成了两位逃亡者的机会。
王玄策与蒋师仁立刻想好对策,只见两人屈身收集路上的石头。
牛在中国是食用与劳动用的动物,王玄策并非天竺人,对牛只没有特别崇拜,因此他毫无顾忌地转动手臂,将石头砸向牛只的头部。
不幸的牛只睡意全消,当下痛苦呜叫,并且动起硕大的身躯站起身,随后牛的悲鸣形成连锁反应,其他牛只也接二连三起身,而王玄策与蒋师仁投掷的石头弹无虚发,全部击中牛的头部。
牛群受到痛苦与愤怒刺激,其中一头牛开始狂奔之后,其他牛只也全部跟进,牛群的奔驰撼动大地,漫无目标地狂冲。
天竺士兵不知该如何是好,即使他们想阻止牛群狂奔,也不能用武器伤害神圣的牛。
士兵四处逃窜以避免被牛群践踏,然而纵使是笨重的牛只,只要使出全力奔驰,还是跑得比人类快,没多久马上有士兵被撞飞,也有人被牛角勾起,还有士兵遭牛蹄踩过,场面越来越混乱。
王玄策见机跃出,一位逃窜的士兵认出王玄策的身影,一边喊叫一边刺出长枪,王玄策动身闪躲,然而空腹却使王玄策的脚步不稳,但是他立刻用左手抓住枪身,然后右手殴打士兵的下颚,趁着士兵疼痛之际,再朝腹部踢上一脚,士兵被踢飞到后方翻倒在地。
接着一头嘴角冒泡的牛向前冲去。
士兵被牛践踏而发出惨叫,虽然对方是敌人,可是听到叫声还是有些于心不忍。正当王玄策手持抢来的长枪准备要离开时,有人怒吼并且举剑刺来,王玄策急忙闪过并转身面对敌人,看清的对手面貌后他不禁开口说道:
“喔,是你啊。”
王玄策记得对方相貌,他就是逮捕使节团、并且加以侮辱的男子。既然碰上这男子就非杀他不可,原因不只是要报受辱之仇,而是如果让这个男子活着回去,他就会禀报王玄策逃狱的消息,使留在牢内的人受到责罚,这点从男子的怒吼声就听得出来。
“中国人,你是怎么逃出监狱的!”
“因为我有佛祖庇护。”
“少说废话,你不回答,我就逼问你的伙伴!”
“我可不会让你这么做!”
王玄策奋力刺出长枪,男子则挥剑扫开枪身,接着王玄策立刻反手将枪身顶向男子的左胸膛。
男子一时之间呼吸不继而无法做出反击,王玄策立刻将长枪收回手中,然后从右刺向左侧。
如同文字叙述,王玄策不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因为只要给他时间喘过气来,情势立刻就会逆转。男子拼命挥剑格档,他本来只要彻底防守即可,偏偏他执意找出反击机会,跳至后方企图重整态势,然而王玄策正等他这一步。
王玄策的枪尖跟随着男子的胸膛而走,然后整个人奋力朝男子冲去,强烈的冲击从手扩散到肩膀,枪刺穿男子的胸膛,枪尖从男子的后背戳出,血沫四处飞溅。
王玄策放手后,担任天竺士兵队长的男子也将剑放下,他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可怖,即便是在视线不佳的夜晚,也无法叫人忽视他的神态。他双手抓住枪身似乎想要拔出长枪,却因为中途断气,所以最后摇摇晃晃地倒地身亡。
王玄策大大吐了一口气,然后情非得已地将长枪从尸体拔出,用男子的衣服拭去血迹,之后将长枪抛至远处,因为他想要让男子看起来是遭牛角刺杀,接着他捡走男子的剑。
“正使,您没事吧。”
蒋师仁跑来说道,他手拿粗黑的棍棒,棒身四处染有污黑的血迹,那大概是敌人的血吧。
“走吧。”
王玄策简短说道后忍着空腹开始奔跑,蒋师仁尾随在后,两人距离一步之遥。牛与人引起的混乱逐渐平息,明月再度受到云层遮蔽,每跑一步,夜色就更深一分。
王玄策凭藉记忆跑向城墙,可是因为夜晚街角的模样与白天有微妙的差异,使他们迷失了方向。
“嗯?这里是谁的房子?”
两人同感疑惑而放慢脚步,这时前方传来喧闹声,声音夹杂着脚步声与金属声,看来此处也有士兵巡逻,正当两人打算回头时,这次却换成马蹄声靠近。
王玄策迟疑了一下立刻做出决定,他催促蒋师仁,两人一同将剑与棍丢过石墙,同时自己也爬上去,当他们爬至墙上时,数位骑兵驰骋过去,马匹引起的气流扫过两人悬在半空中的双脚,王玄策与蒋师仁在墙上互看彼此,随后叹气说道:
“看来这里到处都是士兵。”
“会不会是在把守某位重要人物?”
“不,我想……”
王玄策一边思考一边朝墙壁内侧跳下,然后摸索一会儿后将剑捡起。
两人在黑暗中环顾四周,此处有用白色石头制成的水池,水不断从池内的天竺狮子像口中涌出,庭院黑暗的一角可见有亮光从窗户内露出,浮现白色长方形的模样。
“我想他们应该是软禁某个人物,因为墙壁内侧空无一人。”
“说不定是戒日王的亲属。”
“有这个可能。”
如果戒日王的亲属受到阿祖那的迫害,那他们很有可能愿意助王玄策等人一臂之力,就算可能性不高,但是这也是一线生机,王玄策等人想不到其它的方法,只能穿过漆黑的庭院前进。
此处建筑物的地板颇高,这种设计可以让地板下方通风,通往阳台的阶梯共有八段,两人放慢脚步踏上阳台,眼前是可供往来室内的落地窗,防蚊虫的纱窗正半开着。
室内四角设有大象用后肢站立模样的大型烛台,在黄白色的灯火照映下,看得出一位少女正在清扫室内。
少女看起来年约十五、六岁,在此年纪很难断定她是否是位美女。少女浅黑色的脸孔轮廓深邃,五官秀丽但是体态略嫌不够丰满。自古以来,丰满就是天竺判定俊男美女的标准之一。
中国判定美女的标准会依朝代改变,魏晋南北朝偏好细腰清瘦:唐朝则流行体态丰腴的女性,较王玄策后百年出现的杨贵妃则被认为是唐代美女的极致。
撇开杨贵妃不提,坐在阿祖那身旁的女性如果再年轻点,也可称得上是一位佳丽。
少女的身分绝不高贵,她像是这间房子的仆人,而不是千金。她神采奕奕且迅速地清扫室内,不过有些地方因为不够干净而重扫,所以她似乎不只是动作轻快,看来也相当粗心大意。
天竺有一地区叫做萨尔马多,汉字写作“鹿野苑”,是佛陀悟道之后首次说法的土地,同时也被佛教视为一大圣地,智岸与彼岸如果可以平安出狱,势必也会到该处巡礼。
抱歉离题了。总之因为地名有个“鹿”字,所以可知天竺也有鹿,王玄策看到这名少女就自然联想到原野灵活跳跃奔跑的鹿。
观察少女的时间并不长,王玄策与蒋师仁还来不及决定去留,事态就有了变化。少女环顾室内后朝阳台移动,正当两位逃亡者开始紧张的瞬间……
“雅斯米娜。”
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个老妇人,少女转过头大声回答:
“是的,雅斯米娜在这里,我马上过去。”
少女像是踏着舞步似地奔跑过去,不肯停下来慢慢行走,看起来十分有精神。
王玄策与蒋师仁再一次从阳台观察室内,蒋师仁回看自己的模样,笑了一下说道:
“我们看起来很像盗贼啊。”
“没错,我们就是盗贼。”
王玄策认真回答,他没有心情苦笑。为了赶往尼泊尔,身上一定要有足够的银两购买马匹,但是考虑到自己的立场,也不能随便向人吐露实情来借取马匹和银子,因此他们只能选择“不告而借”或“强行借取”这两种不光明的手段。日后如果能活着再回到曲女城,到时再向对方谢罪赔偿,并请求宽恕吧。
“我希望尽可能不要伤人,趁现在没有人,赶快把事情处理好吧。”
王玄策与蒋师仁踏入室内。
室内非常广阔,地上铺着带有白色光泽的石子,中央则铺着波斯制的地毯,地毯上放有十个大小不一的天竺风格座垫,墙边则放有黑檀木制的柜子。
王玄策走向柜子,将抽屉一个一个打开,他模仿盗贼的技巧,将抽屉从下往上开,这样可使他不必一一将搜过的抽屉关上。
王玄策不断找到绢制衣物,这些大概是中国制的吧,其它还有锦织与绸缎,也有疑似西方制的玻璃器具,正当他觉得这些东西很难携带的时候,有人大声叫道:
“谁!在哪里做什么?”
二
少女走回室内瞪着两位侵入者,王玄策与蒋师仁进退两难,纵使情非得已,现在也只能使用兵刀让她住口。
可是少女却毫不躲藏,伸出双臂挡住侵入者,开始莫名地说道:
“有两位男子从窗户侵入房内!”
王玄策与蒋师仁惊讶地互相对看一眼,少女看到他们的反应继续说道:
“右边的男子手持利剑,左边的男子拿着棍棒。他们满身泥泞,但是服装有些奇怪,看起来不是天竺的衣服,有可能是异国人。两人都留有胡子,看不出年龄,可是年纪应该不大,看来是经验不足的盗贼……雅斯米娜会抵挡他们,请您快逃。”
蒋师仁见状忘记自己的立场,疑惑地歪头说道:
“这女孩在胡说什么?难道她脑袋坏……”
“且慢。”
王玄策发现少女背后站着一位老妇人,他注视着老妇人,对方紧闭双眼,似乎是身分尊贵且高雅的妇女。
“蒋副使,那位老妇人眼睛看不见,所以女孩要将自己所见的告诉老妇人……可是……”
王玄策将说到嘴边的话吞下,他觉得站在少女身后的老妇人颇为面熟,然后急忙问道:
“这位妇人,难道您是戒日王的王妹兰杰秀莉殿下吗……”
老妇人听到此话,看不见的双眼也仿佛瞠目以对,少女则是一股脑地飞跳到两人面前叫道:
“你们到底是谁!竟然知道王妹殿下的身分……我懂了,一定是那个卑劣篡位者派来的刺客吧!雅斯米娜就算赌上性命也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不,我们是……”
“还想狡辩吗?真是群卑劣的家伙,你们的所作所为,佛祖可都看在眼里!”
少女再次伸出双臂阻挡并护住背后的老妇人,王玄策没有多做无意义的反论,他将右手的剑丢下,单膝跪地,蒋师仁见状犹豫了一下,也随即效法。
少女疑惑地看着王玄策,王玄策一字一句慢慢地对她陈述:
“卑职叫王玄策,是大中国唐朝派来进谒戒日王的国使。三年前曾有幸拜见兰杰秀莉王妹殿下,还请原谅我们今晚的无理……”
王玄策低着头继续说话。他简单叙述关于自己的同伴遭阿祖那杀害,贡品被夺走并且被关进监狱,以及今晚两人死命逃出牢房的经过,并且为自己的无礼致歉,表示自己愿受王妹殿下处分,然后等待对方的回答。
“中国的使者啊,很遗憾妾身已经无法看见你的容貌了。”
老妇人平静地说道,她按着少女的手臂向前一步。
“可是妾身还记得你那宏亮的声音,三年前你是以副使身分前来天竺的吧。”
“如您所说,能让您想起真是卑职的光荣。”
“两位都起身吧。妾身现在碰上麻烦,无法公然庇护你们,但是应该还是能给予你们一些帮助。”
王玄策与蒋师仁惶恐地站起身,老妇人兰杰秀莉对着放下双臂的少女命令道:
“雅斯米娜,给客人准备沐浴与餐点。”
“好的。”
“小心不要让外头的士兵发觉。”
“好的!”
叫做雅斯米娜的少女如同在山谷间跳跃的麋鹿般跑开,老妇人请王玄策等人上座,然后自己也在王玄策的协助下就地而坐。
兰杰秀莉是谁呢?各位从她和王玄策等人的对话应该可以看出,她就是戒日王的妹妹。她年轻时夫君就过世,之后皈依佛教并且熟知教义,时常援助贫困或生病的民众,同时也曾给予王兄政策上的建议,她与玄奘法师有深交并且交谈多次,曾受法师赞赏其为人与见识,连时常简称他人姓名的王玄策,对此人也不敢无礼。
于是王玄策将至今发生的事情以及接下来打算采取的行动,一五一十地告诉老妇人。
“卑职以正使的身分带领三十五名同行者自长安出发,却无法尽忠职守保护部下的生命,实是羞愧之至。”
失明的兰杰秀莉王妹殿下在听完王玄策的话后,长叹了一口气说道:
“平白无辜被迫入狱真是辛苦你们了,妾身很想协助你们出狱,但是妾身也被软禁在此近半年,实在是一点权力也没有。”
在他们交谈时,雅斯米娜飞也似地奔走,不但搬水至室内,还将其煮开,再拿干净的布与衣物过来。王玄策与蒋师仁将身体擦干净、换穿衣服并整理头发与胡子,在他们结束动作前,桌上已放好了数道佳肴。
“很抱歉,妾身现在都只用素食料理……不过分量足够,请尽情享用。”
老妇人说道。桌上料理有利用番红花入味的白米饭、熬煮大豆和各种蔬菜所成的热汤、各种水果、烤得大片又香味四溢的天竺饼以及蜂蜜牛奶。王玄策与蒋师仁一边道谢,一边伸出右手取用料理。
天竺虽然是习惯用手进食,但是左手在天竺被视为不净之物,绝对不可使用左手进食。好一阵子,室内只有咀嚼食物的声音。
“真是谢谢您,感觉总算重新补回精神了。”
要不是在老妇人前面,两人还真会忍不住抚摸酒足饭饱的腹部,虽然这般大吃大喝对在狱中受饥渴的人过意不去,可是为了拯救他们,也必须先填饱肚子。
兰杰秀莉王妹殿下缓缓点头,并且皱眉说道:
“唉……真是想不到阿祖那竟然会做出这么过分的事……”
雅斯米娜闪烁黑曜石般的眼瞳开口回答:
“我原本就觉得他是卑鄙的男人,事实果真如此,毕竟他是个不尊重王妹殿下的家伙。据说有许多王族也被他杀害了,但是我们没有办法确认……”
“嗯,关于这件事,请问阿祖那到底是何方神圣?卑职等人的同伴遭阿祖那杀害,接着受迫关进监狱,可是仍然无法查清阿祖那的身分。”
王玄策再度提问,而兰杰秀莉本来温和的表情立即蒙上一层阴影。
“妾身听说他是国名叫做帝那伏帝的国王。”
“嗯……帝那伏帝……”
王玄策疑惑地歪头思考,他对这个国名全无印象。
据说天竺有七十几个国家臣从或降服于戒日王,其中光是诸侯与领主的人数就高达数百人。
尽管国名的汉字写作“帝那伏帝”,实际上王玄策听了却不甚了然,这个国家默默无闻,虽然这个名字听起来颇威风,但是连对天竺多少有些了解的王玄策也不禁心想:
“真的有这个国家吗?”
当然,往昔的护月王和戒日王也都是出身小国,然后统一天下的豪杰,从此范例来看,此国未来也有可能成就大业,可是……
“这种无名小国的君主,怎么会有胆量敢自称是戒日王的继承人呢?”
“很抱歉,妾身也无法告诉你详细情形,因为妾身连王兄是几时逝世都无法确定。”
“情况这么糟糕啊……”
王玄策想到内乱如此严重,就忍不住为天竺痛心。他因为家业而自少学习天竺与佛教的知识,成年后实际踏上这块土地,对他来说,天竺就有如第二故乡。天竺在戒日王的治世下过了四十年的繁盛期,可是今后会如何发展呢?
“妾身自从失明之后就很少造访王宫,听说王兄病卧而前往许久未去的王宫探病时,却遭到御医制止,无法与王兄见面,之后就再无音讯,而且从此也再无其他人造访此处……”
兰杰秀莉王妹丧气地说道,王玄策也不知该从何安慰起。
三
时间已经是深夜,曲女城家家户户熄灯,星宿在南国的夜空闪耀,天上群星在长安看起来是白色,到了天竺却像是黄金色,大概是因为夜晚寒气的关系吧。
王玄策迟疑某事该不该求助于兰杰秀莉,犹豫许久之后,最后还是不得不开口:
“卑职知道自己相当厚颜无耻,但可否请您借我们一些银子呢?我们现在身无分文,连一粒米也买不起,更遑论要购买马与象作为交通工具。”
“喔,是我没有注意到这件事。雅斯米娜,拿些盘缠给他们。”
“好的!”
少女如此回答并快速站起身,给人感觉好像一跃而起。
“请问要准备多少呢?”
“都拿来,让他们尽可能带多一些。”
“我明白了。”
少女迅速奔向内侧的房间,似乎丝毫不受疲累与睡意影响。
侍女雅斯米娜的真正身分是“隶仆”,虽然是侍奉主人的职务,不过待遇等同家人一般,担任此职务者需协助主人在日常生活的大小事,以及类似秘书的工作,有时甚至会经手财产与土地的管理。
王玄策看到雅斯米娜的身影消失后,对她的女主人说道:
“您相当信任她啊。”
“是啊,她是个聪明又勇敢忠贞的女孩。”
兰杰秀莉点头,将失明的双瞳朝向侍女消失的方向说道。
“即使妾身遭遇如此,她还是愿意侍奉妾身,实在是很感谢她。”
不一会儿,雅斯米娜立刻跑回房间,她用白布包着一些物品,整体看起来很重,可是她却还是坚持要奔跑,这大概是个性使然吧。只见她稍微调整呼吸之后,在老妇人面前将布袋打开。
(插图5)
袋内是天竺历代王朝的金币、波斯的金币、大秦的金币,以及一般的银币和铜币,此外也有宝石,金刚石、祖母绿、蓝宝石与红宝石,还有珍珠,其它尚有黄金的手环和白银色的头饰等,失明的老妇人慷慨地将各种宝物推到王玄策面前说道:
“全部拿去用吧。”
“不,这样我们太不好意思了……”
“不用客气,身为王族的一员,本来就应该要乐于施舍财物给贫民,妾身本来是想留着给这女孩当嫁妆,但你们就都拿去用吧。”
雅斯米娜听到此话叫道:
“啊~~王妹殿下,谢谢您,我感到非常荣幸,不过我可不想嫁给贪图嫁妆的男人!”
“说得也是。想当你夫婿的男人应该会拿着成堆的聘礼来迎娶你吧。”
“请别再开我玩笑了。”
雅斯米娜边回答边看向王玄策,然后继续说道:
“你们必须先设法逃出曲女城,这件事就交给雅斯米娜吧。”
由于雅斯米娜看起来神采奕奕,所以王玄策不禁起疑,以为她喜欢看别人陷入困境为乐。
不过他随即改变想法,因为雅斯米娜对目前的状况本来就没有任何责任与义务可言,她从一开始就是受拖累的一方,雅斯米娜原本就没有责任与义务要守护救助王玄策,她是冒着危险在帮助他们,如果被阿祖那的人马发现这事,她的生命也会受到威胁。
所谓的侠气没有中国男子与天竺女子的性别之分,有此气概的人就是有,没有的人就是没有。
“真是难能可贵啊。”
“呃,你说什么?”
雅斯米娜呆了一下,王玄策发觉自己说的话没有条理,于是连忙补充道:
“不是的,我是觉得受到了你很多帮助,不知该如何向你道谢才好。”
“要道谢就跟王妹殿下说吧。”
雅斯米娜的反应相当简单明了。
“而且我讨厌阿祖那。今晚听过你们说的事之后,变得更加讨厌他了,不过我本来就很厌恶他。”
“喔,为什么?”
雅斯米娜稍微改变表情回答道:
“说这些话或许冒犯到王妹殿下,但是我觉得如果阿祖那是在戒日王健在时叛变,堂堂正正挑战王位的话,那他也算是个有胆子的恶人。”
“嗯……”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他趁戒日王逝世,宫廷一片混乱之际夺取王座,真是太卑鄙了。”
雅斯米娜越说越气,忍不住握拳在空中挥舞着骂道:
“我讨厌卑鄙的男人!尤其是这种滥用权力欺压曲女城百姓的家伙,该让他受到惩罚!”
“原来如此。”
王玄策的气势竟然会被一位担任隶仆的少女压倒。天下应该要亲手夺取,而不是用盗取得来。虽然不知这位叫雅斯米娜的少女才干如何,但是如果单论气概,她应该足以和乱世霸者相比。
接着王玄策转头看向兰杰秀莉王妹殿下,她不发一语,静静地露出温和的微笑,这位老妇人于戒日王在世时,也曾拥有足以改变国家的力量。
此时王玄策突然想起自己与阿祖那会面一事,他被天竺士兵拿刀枪威胁,还被当成俘虏,甚至是罪人对待,真是场令人愤怒的会面,而当时阿祖那身旁坐有一位女性,从态度来看应该是他的妻子,可是……
“莫非阿祖那这家伙自己没有主见,而是受妻子教唆才燃起欲望举兵篡位的吗?”
王玄策有此直觉,不过这也只是直觉,没有任何确切证据。
“算了,瞎猜也没有意义,只要战胜阿祖那,再把他抓起来逼问就可以了。”
王玄策是个乐天派,他现在没有一兵一卒,却肯定自己一定能战胜阿祖那。自古以来,许多建立奇功的人,个性都和他一样过度乐观。
“非常感谢您的帮助,我们打算趁大家尚未睡醒时离开此地,就此告辞。”
“不,你们等到早上再走吧。”
王妹兰杰秀莉轻轻举手制止性急的中国人。
“晚上戒备反而森严,而且现在城门关着,等到早上城门打开之后,混在出入的人潮之内比较容易逃离。阿祖那的士兵鲜少进来这间房子,你们俩今天就在此睡一晚,先养足精神才有办法完成任务。”
老妇人的建议正确且周到,两位逃狱不久的中国人诚敬地感谢老妇人,并且听从其建议坐下。
四
王玄策被充满朝气的声音叫醒。
“已经天亮罗。城门等会儿就开了,快起床!快起床!”
王玄策精神饱满地站起身,虽然昨晚只不过是在铺着棉布的地上休眠,但是不同于监狱的干布让他感觉非常舒适,因此整晚一觉好眠。
王玄策和蒋师仁急忙用冷水洗脸,用过早餐后与兰杰秀莉王妹殿下告别,失明的老妇人合掌回应他们,祈祷他们一路平安。
“路上请小心。”
“您的恩情,我们没齿难忘。”
王玄策深深低头致谢,年老的王妹叹道:
“妾身协助异国士兵进攻天竺,这或许是不可原谅之罪,可是这次的事件不论怎么想都是你们有理,为了要匡正道理,有时也必须使用武力,这正是俗世可悲的现实吧。谢谢你们不远千里而来与天竺修好,但愿佛祖庇护你们。”
“卑职诚心希望篡位者受到应得的报应,由戒日王的亲族继承王位,使天竺恢复原有的和平与安宁。尽管这次的事非我们本意,可是从结果来说,依然让王妹殿下痛心,还请原谅我们犯下之罪。”
王玄策小心翼翼、慎选词汇说道,兰杰秀莉露出一抹寂寞的微笑回答:
“你只要尽忠职守就好。那么雅斯米娜,一切就麻烦你了。”
“请放心吧。”
雅斯米娜十分可靠。
王玄策与蒋师仁在脸及双手涂上褐色的颜料,使肌肤颜色看起来与天竺人无异,再用布巾包住头部,手持木杖从后门离开。
虽然有雅斯米娜在前引导,但是两人没想到从房子后门离开是如此容易之事。士兵们当王玄策等人是最低层的杂役,没有多加检查,看来只要王妹殿下兰杰秀莉没有离开,他们也就无所谓吧。
不过要出城门就没有那么简单。
城门附近有些孩童在玩耍,雅斯米娜向他们招手后,孩童们立刻跑了过来,他们似乎是家境贫困的儿童。
王玄策听不懂雅斯米娜与孩童的所有交谈内容。天竺的语言比中国更多样,说难听一点就是杂乱,王玄策在梵语的听说读写都十分流利,但是想要习得身分较低之人使用的民俗梵语却非常困难,而且雅斯米娜与少年是使用极端通俗的梵语,不只王玄策一知半解,初次来到天竺的蒋师仁更是听得一头雾水,可能连三分之一都听不懂吧。
不久后交谈结束,雅斯米娜交给小童数枚铜币。
“那就拜托你罗。”
“好的,老大!”
孩童们各自分开,轻快地朝四处奔跑,刚刚他们称呼雅斯米娜“老大”……王玄策疑惑地微微歪头,看来雅斯米娜很受孩童的支持。
雅斯米娜看到王玄策露出担心的神态,于是向他保证道:
“不必担心,那些孩子是可以信任的。”
她又向他解释:
“会面不改色背叛他人的人,往往都是身分尊贵者;贫困的人却很清楚,只要背叛了同伴就不可能生存得下去。”
“原来如此。”
王玄策觉得雅斯米娜说的话一针见血,就在此时,路上的行人急忙从右侧分散移动到左侧,有五、六位骑马的士兵接近,欺压着看起来面带不满的民众。自古以来,士兵为所欲为就可说是国之将亡的徵兆,看来阿祖那的权势绝不长久。
“喂,为什么这些家伙不敢露脸见人。”
骑兵瞪视王玄策等人骂道,雅斯米娜则毅然回答:
“他们不幸染上传染病,我正要带他们去城外的治疗院医治。”
“治疗院?”
“是的。那是王妹殿下于十年前在城外西侧设立的,你也是曲女城的人,应该不会不知道呀?”
士兵一时之间不知所措,可是又立刻改变态度愤愤说道:
“哼,你带得绝症的人去治疗院有什么意义?总之快让我看他们的面貌!”
士兵言行不一,只敢用枪尖勾动裹住王玄策脸孔的布巾,大概是怕被传染吧。
这时传出一声惨叫,只见有士兵用手遮掩脸部,他的手和脸满布污泥且散发出异臭。孩童们见状笑了出来,原来是雅斯米娜的“部下”用参杂牛粪的泥土投掷士兵,士兵发出愤怒的叫声,追赶四处逃窜的孩童。
“快趁现在出城!”
雅斯米娜催促王玄策与蒋师仁,两人快速通过城门。
“请替我们向王妹殿下问好。”
“我会的。你们快走吧!”
雅斯米娜的语气激昂,两人有些像是被赶出去般。
曲女城建立在小山丘上,因此城外的道路是一路往下的缓坡,王玄策与蒋师仁起初模仿病人撑着木杖行走,不久后就加快脚步。
曲女城的高墙离他们越来越远,两人快下完缓坡时,速度已经近乎奔跑,直至下坡后他们才放慢步调。
“看来过了第一关。”
蒋师仁将盖在头上的布巾取下放在肩膀说道,王玄策也依样画葫芦,由于他们脸上有涂染褐色的颜料,所以路上行人并不以为意。
所幸王玄策及蒋师仁逃狱一事尚未被阿祖那的人马发现,否则他对王玄策等人的追缉会更严格,监狱内的三十位同伴也会受到拷问,甚至有可能被杀害。
“千万不要被发现啊。”
王玄策只能祈求一切顺利,他现在的心情不但想倚赖佛祖,还想祈求天竺所有的众神给予加护。
两人并没有丢弃木杖,打算将木杖留在危急时作为武器使用,他们在万里无云的晴空下,不断朝西北的尼泊尔前进。
两人虽然想购买马匹,却苦无机会,只好不断行走至傍晚时分,中餐是享用雅斯米娜赠与的水果与天竺饼,他们边走边吃,而这时也顾不得礼仪,由于找不到旅馆,两人只能在路旁的树林露宿。
他们轮流站哨休眠,到了清晨又继续赶路。途中一条河流挡在他们面前,这是恒河的支流,虽然称为支流,河流的宽度却不可小看,目测至少有三百步宽,红浊的流水滚滚,两岸生长有芦苇。
“无桥可走吗?”
王玄策观望上游与下游,完全没有像桥的设施可供通行,照理来说这时就要使用木舟,可是河流两侧也没有看到木舟。
两人只好无奈地沿着河流走了片刻,然后总算找到小型的村落,岸边有数位村民。两人接近看似身分地位较高的老人,与其拜会之后请求对方出借木舟,然而对方的答案却相当冷淡。
“戒日王逝世之后,国家就公告河流一带要彻底封锁,出借木舟是会受到惩罚的。”
“我们会给你礼金。”
王玄策将数枚银币放在手掌上让其受阳光照耀,老人仿佛目眩似地细起双眼,很明显是在迅速盘算利益得失。
“也好,毕竟拉克什米女神也叫我们要行善助人,我就载你们过去吧。”
“是哪一条木舟?”
“要载你们的不是木舟,是那个。”
两人朝褐色手指所指的方向看去,有只灰色皮肤的巨大野兽站在那里,它将长鼻子伸入水中,悠然自在地享受水边生活。
“你要我们乘象?”
“是啊。乘象对政府就有交代,因为我们没有出借木舟。”
不管是中国还是天竺,情况都差不多,如果平民只是唯唯诺诺遵守政府的命令,那日子就很难过下去。
“我实在不想这样做,我可是第一次乘象……正使您有经验吗?”
“有乘过,不过次数不多。”
来到天竺想要不乘象是不可能的事,因为象可以直接走过一些险路和河流,也可乘载人类,而且现在两人根本不是可以任性挑剔“非木舟不坐”的情况。
“不能游泳过河吗?”
“不行。河内一定有鳄鱼,况且喝到河水可能会引起腹痛。”
说到一半,岸边附近的河流突然有泥水泼出,疑似鳄鱼的影子正在移动。
蒋师仁犹豫不决。这位跟随王玄策赴往天竺、踏过雪山、又一同逃狱,渡过重重危难的勇者,似乎不想亲近象。
不一会儿双方谈妥价格,王玄策只有在此时才会遭到剥削。老人观察比较数枚银币后,满意地点点头并招手对王玄策说道:
“那么,客人请跟我来。”
老人立刻改口称两人为客人。
王玄策与蒋师仁是否能平安乘象渡河呢?欲知结果,请看下回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