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彼岸师 拉萨谒公主 智岸师 辛苦越雪山

王玄策等使节团一行人离开长安之后,首先前往蜀地的成都。他们耗费四十余日越过秦岭山脉与蜀地的栈道,途中虽然有发生事件,但是为节省篇幅就不一一详述,五月上旬平安抵达成都后,部分人员因病或公务留在当地,前往天竺者最后共计三十六名。

三十六名当中,史料明记姓名的人员如下:正使王玄策、副使蒋师仁、王玄策的族弟王玄廓、学僧智岸与彼岸,姓名不详者有大夫与口译各一名、厨师两名、其余皆是士兵。士兵除了护卫使节团之外,还要负责照顾马或驴、搬运货物、搭建帐篷等杂务。

使节团在成都受到蜀郡太守热烈款待,养精蓄锐后正式出发。概括来说,成都是仅次于长安、洛阳、扬州的天下第四大都,人口众多且交易热络,是个繁荣兴盛的城市。

此时蜀地与朝廷的交流不深,未来唐太宗的曾孙唐玄宗在执政时期遭遇安禄山之乱,蒙尘逃离长安至蜀地,且在途中失去了宠妃杨贵妃,之后唐僖宗执政也遭叛军赶出首都,同样逃到蜀地,在他经过蜀地的栈道时,叛军追来并火烧栈道,强风助长火势,熊熊烈火登时吞噬栈道,当时情况相当危急,幸有将军王建背负唐僖宗,冒着浓烟大火拼死杀出重围。在唐僖宗死后,王建留在蜀地平定四方,自立为蜀皇帝,这就是前蜀高祖皇帝的由来,不过此事发生的时间距离王玄策的故事尚有两百年以上。

以王玄策为首的使节团一行人在成都渡过春季,从成都的城墙上方眺望西方或南方,会看到受雪云包围的紫色山脉,其姿态正有如硕大无朋的城墙一般连绵不绝。蜀地丰壤的平地属汉族领土,而视界尽头的山地则是与吐蕃的边界。

自古以来,北方国家往往带给中国威胁,古有匈奴,今有突厥,北方强大的游牧民族随着朔风袭来,隋唐两朝皆为此外敌所苦。

然而唐太宗在即位之后随即命令卫国公李靖讨伐突厥,李靖以骑马战正面迎击骑马民族突厥,连战数次之后终于将其歼灭,这可说是汉武帝之后,七百五十年来未见的壮举。

北方的威胁虽然就此消灭,但是西方如何呢?答案是曾一度侵袭大唐西方领土的吐谷浑灭亡之后,西方又出现名为吐蕃的强敌。

吐蕃兵相当精悍,只要打起山地战,即使是唐朝的名将也无法与之抗衡,只能退至山脚,靠人数将其封锁,而成都就是与吐蕃交战的重要军事据点,唐太宗的曾孙唐玄宗执政时,曾于此地任命剑南节度使,担任此职务者甚至得以封王。

吐蕃兵也有弱点,尽管在山地战无不胜,但是平地战则平平无奇,他们曾一度侵袭至成都的盆地地区,不过很快就被逼退了。

而且目前情势算是安定,这也是因为大唐皇族的文成公主下嫁吐蕃王松赞干布,两国因此修好。本次赴往天竺的旅途会刻意经过吐蕃,也是因为使节团肩负进谒松赞干布王与文成公主的使命,否则其实尚有其它陆路可绕至南方,不需经过吐蕃。

使节团在成都滞留十天,向导——也就是负责带路的吐蕃人也一同在成都待命,他们购买足够的驴子与粮食,然后勘查地图确认路径,并且调查前方路途的治安状况。

他们重新确认要送给吐蕃王的礼品,内容有茶叶与绢帛、锦缎、医书、万年历、以及最高级的陶器等,陶器内外皆塞入棉布以防破裂。商人在运输作为商品的陶器时,往往都是塞入砂或土,但是这样一来器物的重量会增加,作为献给国王的礼物也有失礼数,从此指示就可看出王玄策相当看重进谒一事。

使节团于五月中旬自成都出发,他们离开平地进入西侧的山岳地带,预计八十天后抵达吐蕃国首都拉萨。

入山第三天,智岸的僚友彼岸走路跌倒,虽然只是膝盖稍微破皮,可是彼岸却叫苦连天,直嚷着要擦药跟找大夫,虎背熊腰的副使蒋师仁见状不禁对王玄策苦笑道:

“他这样真的能翻越雪山吗?”

“翻越不了的话就丢下他。”

王玄策的回答冷淡且明快。

“我们有约在前,无法翻越雪山者,没有前往天竺的资格,碍手碍脚者,没有翻越雪山的资格,就算他们觉得辛苦,我们也绝不能出手相助。”

王玄策刻意用智岸与彼岸都听得见的音量喊道。他言之有理,智岸无法反驳,只能做好心理准备,继续向前迈进;彼岸则是因为就算哭叫也无人理会,所以只好一边抱怨一边向前走。

“求命之山”。

此词的意思是“此山会索求攀登者的性命”,由此可知其危险程度,而使节团将会在旅途中接连翻越“求命之山”。

从北至南,大唐与吐蕃的交界处共有三条大江并行奔流。以靠近大唐的顺序排列是金沙江、澜沧江、怒江,不论是哪条江都相当宽阔并湍急,而且它们是在悬崖绝壁下的最底部奔腾。

当然此处并没有桥梁,渡江方法主要是趁水浅的时节踏过浅滩而行,至于要如何跨过浅滩,则是吐蕃向导的任务。

“当年虽然也是如此……”

王玄策微感疑问,向导引领的地点与他的记忆相违,眼前两岸都是悬崖绝壁,下方则是奔流不息的激流,水流声与水沫进流,掉下去必死无疑,不过此江狭窄,可直接投石至对岸。

江上有一奇物。

在两岸悬崖之间,有一根与手臂同粗的绳索水平连接到对岸,绳索是用大量藤蔓制成,相当强韧,绳下悬吊着一个用竹子与藤蔓编织而成的大笼子,其容量大小是可轻松承载一人,同时可藉由滑车拉扯细绳,吐蕃人正站在两岸拉动笼子。

彼岸看到此状,惶恐不安地对王玄策问道:

“你、你该不会要我们搭上那个笼子渡江吧?”

“你不想搭吗?”

王玄策露出贼笑答道。

“不想搭的话就飞过去啊,我不会阻止你的。让我看看你修佛的成果。”

说罢,他转向吐蕃人开始讨论渡江的顺序,看来他没空理会彼岸,彼岸则是不满地鼓起腮帮子,再度走向王玄策抗议:

“贫僧并不是在害怕。”

“这样啊。”

“贫僧是想在抵达天竺之前珍惜性命,不想在中途丧生,旅者理所当然希望尽可能乎安抵达目的地。”

“尽可能平安啊……”

彼岸的说话让王玄策感到无可救药,如果想要平安度日的话,彼岸就该留在长安或洛阳才对,赴天竺的求法之旅绝不可能一帆风顺;况且彼岸并非独自一人旅行,而是加入使节团,受到士兵保护,和过去的求法僧比起来,彼岸的处境已经可以说是相当安全了。

但是彼岸有其主张的理由。

“只有平安抵达天竺,才算完成求法的目的,倘若在途中因不必要的危险伤身丧命,那就太愚昧了,一段好的旅行势必要注重安全。”

“知道啦知道啦。可是这是不可避免的危险,如果法师不肯接受的话,那就请一个人就此归去吧。”

王玄策说完便转过身,彼岸似乎打算继续争辩,但是智岸开口制止他说道:

“彼岸,我们不能在此回头啊!王正使的经验丰富,我想,遵照他的命令行事是不会有问题的。”

“你说的简单,贫僧的身体可是比你珍贵许多啊。”

彼岸说得很过分,就连智岸也不禁动怒,可是他转念一想,这也是一种修业,便没有加以反驳。王玄廓在他们交谈期间率先渡江,接着将布缠在马或驴身上,吊运它们至对岸,其他团员也陆续渡江,最后只剩下王玄策、蒋师仁、智岸和彼岸四人。

(插图2)

“好啦,彼岸,快渡江吧。”

“不要啊!不要啊~~”

“怕什么,很多人跟马都安然抵达对岸了啊。”

“刚刚平安抵达,不代表接下来都会没事。我看这绳索就快撑不住了,一定会断掉!不如让智岸先搭笼子吧,这样准没错。”

“不肖的佛门弟子,还不快给我搭上去!”

蒋师仁按耐不住,如抓猫般地揪起彼岸的衣领,用力将他扔进笼子内,彼岸当场哀号,但是吐蕃人不予理会,开始移动笼子,彼岸一边惨叫,一边搭乘笼子流畅地渡过激流。

王玄廓从笼内拉出抵达岸边的彼岸,彼岸则茫然坐倒在地,接着笼子往返数次,将所有人员都平安送达对岸。

蒋师仁打量彼岸咋舌说道:

“那样竟然还能被选为派遣天竺使节团的一员。智岸师,我看你往后可要辛苦了。”

“请别这样说。贫僧的学识远不及彼岸渊博,平安抵达天竺之后,贫僧会协助他工作。”

“哼,那又如何?空有学识可成不了名僧。”

对于蒋师仁所说的话,智岸也只能苦笑以对。

结果使节团这天只有从江流的东侧移动至西侧,之后一行人在悬崖上的平地准备露宿。

“别在意,如果你试想狂风暴雨时渡江的惊险,那么我们能在今天内过江已经可说是万幸了。”

蒋师仁听王玄策如此说,于是回答:

“话是没错,可是彼岸师还真是出丑狼藉啊。为什么三藏法师会选择他?”

“玄奘法师不是会胡乱推派弟子的人,他选择彼岸一定有其意义。”

“他的确是当代伟人,但是也有可能错识人才。”

“别这么说,皇上说过他看人的眼光可与英国公匹敌!”

前述提过英国公李积是常胜将军一事,可是他除了智勇双全广为人知之外,麾下武将人才济济一事也赫赫有名。李积善于发掘人才,并且配属得当,足可说是出神入化。由于他对人事的应用太过巧妙,唐太宗曾经感叹问道:

“卿在战争中将领调度从未失误,这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李积直接回答:

“从日常生活观察人相,再从中选择运势较佳者。”

“喔,真令人意外,朕原以为卿是以才能为取决依据。”

“皇上,臣斗胆认为,世上没有比运气更好的才能了。”

李积笃定地说道,唐太宗见其状也只能点头称是。如果这话是从屡战屡败的将领口中说出,势必没有说服力,但是现在说话者是李积,与其他人不同。唐太宗回想自十来岁举兵以来的战事,一定有不少事例可印证李积之言吧。

话说回来,王玄策之所以被选为正使的理由之一,就因为他有“运势良好的人相”,其实智岸与彼岸也有类似的理由,让人认为以这两人的人相或许可以抵达天竺,做出一番有意义的作为。不论是李积还是玄奘法师,这些流芳百世的人,似乎都对超越人智的运势相当重视。

一夜过后,使节团继续向西方前进。众人在山内行走,虽然此时季节接近炎夏,深山的夜晚却相当寒冷,晨昏皆会起雾。王玄廓一边在茂密的森林行走,一边与其族兄交谈:

“大哥,陆路真是难走啊。”

“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嗯,我觉得海路好像比较方便,下次我们向朝廷建言,从广州一带出海往天竺吧。”

“乘船有乘船的辛苦喔。”

“事先能够选择要承受何种辛苦,才能称得上是准备周全啊,等等……我抵达天竺之后也可以一个人从海路回来嘛。”

王玄廓此番话正预告了他的未来,但是这个先暂且不提。一行人续行险路,于第四天再度碰上江流,这次是澜沧江,他们耗费两天过江,第三天又碰上怒江,真是接连不断的艰苦路程。

使节团渡过怒江之后已到森林尽头,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荒野。吐蕃高地的气候相当严酷,正午是足以灼伤眼瞳的烈阳,干燥的风不停地刮过脸颊,皮肤在不断流失水分之下,摸起来的触感十分粗糙,肌肤日益枯干,脸也晒得越来越黑。

如果不小心弄湿身体就此睡过一夜的话,到早上就会成为一具冻死的尸体。此地虽然被称为公路,事实上却只是布满砂砾的道路,有时乍见蹲靠在山崖的人影,走近一看却发现那是不幸冻死的旅人遗体,这种遗体有时一天甚至会见到五具。

“弃置不管未免太可怜了,能不能至少挖洞埋葬他们呢?”

“你要怎么挖?”

王玄策反讽智岸的意见。这一带的土质坚硬,而且掺杂石块不易挖掘,要挖的话会是费时费力的大工程,智岸也清楚这点,却还是忍不住反应:

“贫僧明白,但是这样下去遗体会遭到鸟兽啃食。”

“别管他们。”

王玄策冷冷答道。

“这里是鸟葬之国,只要放着不管,鸟就会将他们吃到只剩骨头,而且那也正合吐蕃人所愿。你看,已经有几只鸟飞来了。”

智岸抬头一看,有数个黑影正在空中围绕盘旋,他无奈地低下头,对遗体合掌祭拜之后离开。

到了七月底,似乎永无止尽的高地之旅总算接近尾声,当时的历法是采阴历,所以此时已算是秋季。这时只见西侧有五十余人的吐蕃人集团从冷风中渐渐靠近,带头人物喊道:

“大唐国使大人们,欢迎你们到来。”

说话者是吐蕃史上知名的大宰相,名叫禄东赞,尽可能正确的发音是噶尔。东赞域宋(mGsr stong risan yul zung),可是汉字写作如此。

禄东赞毫无学问,几乎可说是不识字的文盲,但是他天性聪颖,辅佐松赞干布时,不论政事或兵略皆从未有失。

“右卫大将军竟然亲自迎接我们,真是让我感到惶恐。”

王玄策并非是在说客套话,而是真心感到惶恐。如他所说,禄东赞曾被大唐封为右卫大将军,官阶是正三品,比正七品的王玄策“高阶”许多。

“别这么说,你们远道而来真是辛苦,我王也很期待与你们见面,且让我带路吧。”

禄东赞之所以会被朝廷封为正三品的高官,此事与文成公主有关。

七年前禄东赞以吐蕃国使的身分前往长安进谒唐太宗,恳请公主下嫁吐蕃,当时松赞干布王大费周章,特地献上了五千两黄金做聘礼,此举反而招来唐太宗不悦,令唐太宗:“你们打算用黄金买下公主吗?”于是双方婚事谈不拢,大唐与吐蕃的交涉差点宣告失败,此时禄东赞为了吐蕃鼓动三寸不烂之舌。

禄东赞风采堂堂,其言论井然有序又合情合理,那不卑不亢的态度获得唐太宗激赏,不但答应吐蕃王与公主的婚事,并封禄东赞为右卫大将军,另外还将具有皇室血统的名门闺秀许配给禄东赞,尽管禄东赞以已婚为由委婉推辞,最后还是拗不过唐太宗的好意,只好纳妾,于是他回归祖国时,是带着王的妻子与自己的妻子一同回去。

由此看来,外交的确是国家的一大要务,只有野蛮人才会倚靠强兵侵略他国,藉此耀武扬威,这种无德的国家,就算可以强盛一时,最后也会灭亡。

王玄策等使节团一行人接受宰相的导引前往拉萨,虽然吐蕃领土大多是寸草不生的荒野,不过拉萨位在广大的山谷间,水资源与植物较为丰沛,春季至夏季之间鲜花盛开。

尽管位置仍是高地,但是一行人可说是许久未在平坦道路上行走,连马和驴都显得有些开心。到此为止,自成都出发的三十六名团员皆健在,马和驴也没有伤亡,看来使节团的运气还不错。

行走好一阵子之后,总算发现略嫌简陋的木造人家。起初看到的房舍是分盖各处,越走下去则越见密集,一行人想到相隔数十天总算能睡在屋内,脚步不由得变得轻快起来,忘记了两脚的酸痛。

知名的布达拉宫在此时尚未建立,眼前的建筑虽然称为吐蕃皇宫,但是对于见惯洛阳和长安景色的人来说,不过是粗糙的木制建筑物罢了。即使如此,这座规模涵盖一座山丘的皇宫穿越荒凉的灰褐色山岳地区,设立在水资源较为丰富的山谷内,看起来相当宏伟威武。

宫殿内窗户稀少,光线昏暗,为了迎接使节团,殿内特地点燃数百盏灯火,松赞干布王坐在正殿,两位王妃坐于左右,左方为文成公主,右方则是数代之前的尼泊尔国王之女——赤尊公主。

不论从什么角度来看,松赞干布王都无疑是个名君,他不但在政治上统一吐蕃,还统合其文化,并且订定拉萨为首都,将佛教导入吐蕃,藉此创造吐蕃文字,后世人们对“西藏”所能联想出的内容,几乎都是由松赞干布王一手建立的。

然而虽然他是足可称为英雄王的人物,此时却也已经年过六十岁,对当时的吐蕃来说,已经相当长寿,或许是因为他不仅生来身体强健,还懂得控制生活作息,因此身心都很健康吧。

可是将继承他王位的王子在去年不幸过世,使他白发人送黑发人,身心大受打击。王玄策眼中所见的他感觉苍老许多,声音也显得无精打采。

王玄策冷静地在庄严的进谒室内观察衰老国王。只要国王还建在,大唐与吐蕃的友好关系就不会改变,但是国王过世之后会变得如何呢?吐蕃的官制与法制尚不健全,新君主可以轻易决定两国之间的关系是战争还是和平。

老国王缓缓起身,经由口译用吐蕃语说道:

“朕要先离席。王妃,你留下来听客人讲述长安的事情吧,其它房间正在准备筵席,在准备完成之前,你们就慢慢聊。”

老国王非常体贴,两位王妃伴随他站起身,尼泊尔国王的女儿赤尊公主扶着老国王离去,文成公主则是深深地低下头恭送他们离开。老国王一身吐蕃风穿着,赤尊公主的穿着则是尼泊尔风格,不过话虽如此,智岸和彼岸也分辨不出其中差异,而文成功公主穿着中国的服装,这大概是老国王的好意吧。

此时文成公主二十三岁,她的年龄在历史上有详细记载,以当时的女性来说可称得上是相当难得。成为松赞干布王的王妃是六年前的事,因此她是于十七岁下嫁异国国王。

她出身皇族,但是这并不代表可以天天过着奢华的日子,她从一出生就肩负了成为政治婚姻牺牲品的命运,如果对象是其他皇族或国内的达官贵族也就罢了,偏偏她要出嫁的是遥远的野蛮国家——虽然这样称呼吐蕃有失礼数,不过当时她内心想必下了相当悲壮的决心吧。

文成公主似乎是楚楚可怜、聪颖过人的女性,松赞干布王虽然是以政治结婚的心态迎娶这位年轻妻子,不过很快地就真心爱上她,公主自大唐引进养蚕的技术,丰富了吐蕃人的生活,并且造访民家,亲手为强褓中的婴儿涂抹犁牛的油脂,拉萨气候寒冷干燥,不这么做的话,婴儿会因丧失体内的水分而导致死亡。

至于文成公主有多么受到吐蕃人爱戴,可从她五十六岁逝世后被视为神佛祭拜,以及被尊称为女菩萨一事得到答案。

王玄策将礼品献给文成公主,其中包含香料、化妆品、绢织物、药材、茶叶及文房四宝——也就是笔、墨、纸、砚等,不过数量不多,然而相较于礼品,文成公主更希望得到关于长安的消息。

文成公主一生从未说出“想回长安”之类的话,可是一位嫁到异国的女性会思念故乡也是理所当然,王玄策了解她的心情,不断地叙说长安日益发展的现况。

在此立下功劳的是任性又碍手碍脚的彼岸。他不仅向文成公主阐述长安的情况,还风趣地对本次旅途侃侃而谈,让公主非常高兴,讲到搭乘架在绳索下的笼子渡过两岸无桥的江流时,他描述得非常生动有趣,让文静的文成公主忍不住用衣袖遮掩嘴角轻笑。

不过智岸却心情不佳,因为恣意妄为的彼岸告诉公主,吵闹拒绝搭乘笼子的人是智岸。“吵闹的人是你吧。”尽管智岸很想开口反驳,不过碍于在文成公主面前不便争论,只能无奈地坐在原地。

聪明的文成公主看到智岸的模样,似乎理解了内情,同样给予智岸和彼岸相同的微笑与嘉勉,智岸受宠若惊,连忙跪下道谢。

大唐使节团一行人滞留十天之后,由宰相禄东赞引领离开拉萨,准备前往雪山。

湛蓝的天空与雪白的山脉色彩深邃,其对比更显得庄严且震撼人心,倘若加以注视,眼睛便会刺痛而流泪。

“别往上看,眼睛会受不了的。”

智岸与彼岸听到王玄策这么一说,立刻将目光朝下,可是却看到脚边的断崖绝壁,“我的天啊!”彼岸惨叫出声并抓住智岸,令智岸失去平衡,差点跌落山底,这时蒋师仁伸出粗壮的手臂抓住智岸的衣带骂道:

“真是找麻烦的佛门弟子!不要东张西望,给我盯着眼前人的后背直走就对了,佛祖忙于拯救天下苍生,可没空只眷顾你们!”

智岸与彼岸被蒋师仁这个俗人一说,顿时无言以对。智岸行走时看着前头的蒋师仁后背,而彼岸半倚靠着智岸的背部,沿着崖壁的狭窄道路继续行走,他呼吸紊乱且头痛不已。

苦不堪言的旅程不断持续,众人已经分不清日期是何年何月。有天早上,王玄策大声欢呼,手指右前方的高峰叫道:

“是萨嘉玛莎(Sagarmatha)!”

“萨嘉玛莎”是尼泊尔语,意指“天空的女神”,西藏语则称做“珠穆朗玛(Chomolungma)”。它是雪山中最为高耸雄伟的白银山岭,受到阳光斜照的山区闪烁珊瑚色光辉,阴影浓厚的山区则是呈现暗色,感觉相当阴森可怕。

“上次云层密布,所以看不到山顶,不过只要看到那座山峰位于后方,就代表我们已跨越雪山的分水岭,终点就快到了!”

当使节团一行人翻越雪山抵达尼泊尔时,时间已经是八月中旬。

以冰河为背景,较拉萨一带更为绿意盎然的田园内,可见五种不同颜色的旗帜随风飘动。旗帜有红、白、蓝、黄、绿五种,用数条绳索将其牵引在柱子之间,每条绳索都绑上了相当多的旗帜,虽然旗帜形状多数呈正方形,却并非那么方方正正。

一行人抵达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的入口,此地是比拉萨还小的部落,其规模在唐人眼中顶多只能算是村庄,不过它们依然设有貌似皇宫的木造公馆。因为日前吐蕃的松赞干布王已派遣使者来此,知会他们使节团即将到访,所以此时有数百人站在没有铺石的荒路两侧迎接使节团一行人。

皇宫的庭院内设有黄金色的龙形喷水池,建筑结构为高床式建筑,正面有坚固的木造阶梯,当时的尼泊尔国王正从阶梯走下迎接使节团。

尼泊尔国王名为那陵提婆(Narendrade),虽然尼泊尔是比吐蕃还小的小国,但是由于建国不久,正处于生气蓬勃的时期。那陵提婆王少年时期遭到叔父篡位,后来逃到吐蕃委身于松赞干布王之下,忍辱负重伺机起兵夺回王位,之后他铭感松赞干布王的恩情,将其视为父亲一般。

那陵提婆王尽管与吐蕃有邦交,却对其抱有竞争意识,他一边款待王玄策等使节团一行人,一边热情地用梵语推荐自己的国家。

“如果你们在天竺有碰上麻烦的话立刻告诉我,我尼泊尔一定会竭尽全力帮助你们。”

“非常感谢大王的好意。但是我们不希望给大王添麻烦,有问题会尽量自己克服的。”

国王说的是客套话,所以王玄策也照样回应,不过他突然想到一事,于是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只要天竺有戒日王坐镇,我们就没有一丝不安。大王会这么说,难道是因为天竺有发生什么事件吗?”

“正是如此。虽然我知道不可以臆测论断事情,但是最近从天竺归来的修行者与商人个个都说那里有问题,谣传最近首都的曲女城出入状况很不寻常,戒日王又终日不露面,甚至有人说他病了。我想你们可以先在此停留一阵子观察情况,不知王使节意下如何?”

这番话是王玄策最初听到的恶兆,只见他思索了一会儿后面露微笑沉稳地回答:

“感谢大王的忠告,可是既然进谒戒日王是我的任务,那我就要尽快前往天竺,万一戒日王真的卧病,那我也必须去慰问他。”

只靠善意或诚意是无法达成外交的,王玄策认为有必要了解尼泊尔国王的真正想法。

倘若大唐与天竺两大国关系密切,尼泊尔这样的小国就有可能会被排挤或忽视,谎称国家危险藉以阻断两国使者往来的例子,在历史上可说是不胜枚举。

即使不作此设想,王玄策毕竟是身负敕命赴往天竺,就算会碰上危险或不测,也不能在此回头,而且如果真有意外发生,相信对方也不至于会伤害大唐帝国的使节团,假使王玄策在此因为害怕危险而放弃旅途,那至今的辛苦都等于白费。

此时若是智岸听见两人的对话,应该就会想起玄奘法师所说的梦境内容,然而这段交谈仅止于两人之间,他没听到,自然没有机会插嘴。

尽管那陵提婆王依然邀请使节团继续作客,使节团还是婉拒他的好意,准备启程赴往天竺,他们在尼泊尔国都滞留五天,接着向国王答谢后于八月底启程。

距离天竺渐近,原本抱怨连连的彼岸也笑颜逐开道:

“再来只剩下山,看来苦难的旅程会变得轻松许多。真是太好了!智岸。”

智岸无视彼岸的说话,他认为只要和彼岸同行,苦难就不会结束,即便他自幼入佛门以来就和彼岸同进同出,可是从未察觉彼岸的性格是如此任性,思及此处,他不禁感到前途堪虑。不过每踏出一步就更接近天竺的这个事实令他相当高兴,虽然他不回彼岸的话,本该疲劳的双足却一点也不觉得沉重。

“真是累死人了,不过我想这也是佛祖的旨意,你说对吧?智岸。”

“到底是谁比较累!你的苦难根本都是贫僧在承担。”

智岸强忍住没有骂出口,继续向前迈步。

每从下坡走出一步,周遭就更添一层绿意,抚过脸颊的风势也变得越来越徐缓,可以感觉到颈子开始出汗,原本立即蒸发的汗水开始残留,气候也逐渐温暖,令众人不禁联想起蜀地的风土气候。

虽然大家毫不感觉疲累,但是王玄策还是在日落前命令扎营休息,蒋师仁建议可以再前进一会儿,可是王玄策摇头否定。

“山下就是天竺。不过那还只算边境,距离首都还很遥远。”

王玄策手指着下方说道。智岸与彼岸听到这番话,不禁站到崖边观看,黄昏的夕阳映照在一片辽阔的热带丛林上。

“下山耗费三天,甚至十天的时间也没关系。都已经走到这儿了,没有必要心急。”

王玄策吓唬两位望着梦中圣地出神的僧人说道:

“急着走下山,身体会负荷不了变化而导致口、鼻、耳出血死亡!我们必须要慢慢让身体习惯才行。”

这天夜晚,众人在满天星空下露宿。天上的繁星相当壮观,当眺望星空至颈部酸痛而低下头时,四下是比夜空更加黑暗的无尽深渊,那是完全的漆黑,连一盏小灯火都看不见,底下偶尔会传来野兽鸣叫声,可知那已是夜行兽的世界。

下山一共花费五天,其中两天因为下雨而寸步难行,激烈的雨势让山崖化为瀑布,幸好最后人、马还有驴子都平安无事。

抵达山脚后,前方和左右都是一望无际的丛林,众人没有时间为终于踏上天竺的领土而感慨,而是整队为一列在狭窄的林道前进。

行进不一会儿,彼岸就开始抱怨,嚷着太热太累、丛林内有怪味等,这时有道黑影从头上的树枝跳过并怪叫,他鼓起勇气一看,跳过去的似乎是只猴子。

彼岸感到有股尿意而想要上厕所,由于他要求智岸不要丢下他一人,所以智岸只好留下等待,尽管智岸也一起方便,但是彼岸上厕所的时间很长,等到他们回到林道时,再怎么拼命赶路也追不上王玄策等人。

结果智岸和彼岸在丛林内迷路,与王玄策等人走散了。

智岸相当着急,他虽然自称为了求法可以牺牲生命在所不惜,可是在异乡的丛林与本队走散还是让人非常害怕。一般情况下,有人陪伴可以减少不安,然而身边的人却是彼岸,不但不可靠还会碍手碍脚,一会儿说往右,一会儿又说要往左,两人就这样迷路了好一阵子。

“喂,智岸,你要怎么负责啊?都是因为你乱带路,害我们迷路了!你又不是小沙弥,可不可以冷静点!”

彼岸不知是否理解智岸的心态,专门讲话激怒他,仿佛视刺激智岸为己任似的。智岸内心一怒,原本想还口,但是又想到凡事皆是修行,于是告诫自己这也是佛祖给予的试练,并且尽可能平心静气地回答:

“那边好像有说话声,我们往那儿走吧,密林里的林道应该不多,所以我想那可能是王正使等人的声音。”

“你说‘可能是’,这太不可靠了,谁敢相信你!”

彼岸失礼地说道,智岸没有多说继续向前走,彼岸不想被弃于不顾,因此也跟着前进。

天竺的密林不同于吐蕃的荒野,林内充满生命的踪迹,鸟啼声不绝于耳,脚下不时有小蛇大虫穿过,彼岸每见到它们一次都吓得尖叫。

老实说,智岸对自己的行动并没有十足的信心,他胡乱前进的原因是因为不想再听彼岸唠叨,然而两人走了许久却还是无法与王玄策等人会合,这让他开始心急了。

突然间,彼岸抓住智岸的肩膀说道:

“喔~~那里有人!我看见人影了!果然还是贫僧比较可靠啊。”

智岸朝他说的方向望去,茂密的树林里有红色与黑色的东西在晃动,注意一看,的确像是人的睑。

智岸与彼岸踏过杂草、挥去树枝与树藤奔向人影,可是就在距离十步的距离时,两人发出叫声并一同停下脚步。

到底智岸等人看见什么,导致他们如此惊讶呢?欲知结果,请见下回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