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废储
阿巴亥身子一颤,胳膊有如雷击,登时麻热起来,略挣了几下,竟未挣脱,仰头看着代善。代善见她漆黑的眉毛微微蹙起,双眼含嗔,似怒似喜,满面晕红,不知是酒色还是羞怯,两个酒窝时隐时现,一双柔弱无骨的小手簌簌抖动,身子摇摇欲坠,伸手揽住,阿巴亥嘤咛一声,酥倒入他怀中,酒壶落在桌上,滚落在地,摔得粉碎……
李永芳答应一声,退了出去。努尔哈赤一时欣喜,连饮了几杯酒,见她怔怔出神,将她丰腴秀美的身子揽入怀里,抚慰道:“朕自幼漂泊,孤苦无依,长大成人以后,戎马大半生,饱受艰辛,如今渐有年老体弱之象,不能再像年轻时那样上马厮杀了。好在有你相伴,广宁城又指日可下,大快朕心!就是死也瞑目了。唉!费英东死了,额亦都也病了,下一个也快轮到朕了。”
阿巴亥给他花白的胡须刺痛了脸颊,想到自十二岁那年嫁到建州,如今已是二十年了。他年过花甲,白发红颜,一旦他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孤儿寡母依靠何人?心里忧伤不已,禁不住嘤嘤地哭泣起来,娇声道:“汗王可是看厌了奴婢?若是不要奴婢了,奴婢就一头撞死在汗王眼前……呜呜……”
“朕喜欢尚且不及,怎么会厌烦?”努尔哈赤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泪水却又如珍珠般地滑落。
“那、那汗王怎么会说出这样不吉利的话来?”阿巴亥不依不饶,伸手去扯他的胡须。
努尔哈赤笑着躲了,敛容说道:“朕命在天,不知还能活几年,但总归是要走在你前头。朕放心不下,想着如何安置你们母子。朕有十六个儿子,不能算少,可托付大事的却没有几个。诸子之中,代善为人憨厚宽柔,日后,我将你们母子托付给他,他定会尽心照顾你们。你不必担心。”
“大贝勒可是有儿孙的人了,他的大儿子岳托比阿济格还大七岁,他愿意再添这些麻烦么?”阿巴亥轻叹口气,目光有些幽怨。
努尔哈赤不以为然道:“知子莫若父。代善的为人朕心里有数,他忠厚老实,不会亏待你们的。”
阿巴亥看着努尔哈赤斜倚在炕上,端着那杆做工极为精细的大烟袋,一口一口地吐着浓烟,神情有些倦怠,恹恹思困,伺候他睡下,自己却怎样也合不上眼睛,放不下心来。
次日一早,努尔哈赤召集众贝勒、大臣商议攻打广宁之事,阿巴亥想着努尔哈赤昨夜的话语。自褚英被囚禁而死以后,几个阿哥暗地里争储位,诸王贝勒之中,大贝勒代善军功累累,威望甚高,且手握两红旗人马,有权有势,年长位尊,将来继承汗位非他莫属,其他三大贝勒不足与他争锋。汗王能将自己母子托付大贝勒,日后也算有了依靠,只是不知大贝勒的心思,阿巴亥一整天胡思乱想,坐卧不安,好不容易等到暮色已起,要努尔哈赤回来,召来代善当面问个明白,将近定更时分,却还不见努尔哈赤的踪影,打发侍女去问,才知道早已议事完毕,汗王今夜要在小福晋德因泽那里安歇。
德因泽是努尔哈赤新纳的福晋,刚刚十七岁,在妻妾之中排行最后。她本是大福晋衮代的侍女,正值妙龄,貌美如花,与当年满蒙第一美女东哥长得有几分神似,努尔哈赤因而将她纳作了小福晋。其他几个福晋多是徐娘半老,虽不能说人老珠黄,但终比不得德因泽花样年华,德因泽一时娇宠无比。阿巴亥恼怒地骂道:“这个狐媚子,小小年纪就知道迷惑男人,夜夜专宠,还想着给汗王生个一个儿半女么?呸!就是生了,你也别想着母因子贵!”她呆坐了半晌,想到此时德因泽必是扑在汗王怀里撒娇撒痴,肆意撩拨,发狠道:“好!我自去找大贝勒问明白。”阿巴亥亲到厨下做了两样精致的菜肴,带了贴身侍女代因扎,也不坐轿子,悄悄出了角门,赶往大贝勒府。
代善刚刚与努尔哈赤争吵得不欢而散,闷闷不乐地回到大贝勒府,晚饭也没吃,独自坐在书房里翻书,他想不明白父汗近来脾气暴躁了许多,有些喜怒无常,总是想着攻城杀人,如今后金地盘空前广阔,尽有了辽河以东土地,不再受人欺凌,停战休兵,安安生生地过太平日子岂不更好?何必打打杀杀呢!胸中正自郁结,却听门环声响,怒道:“我已明言不准打扰,是谁这么大胆?”
房门洞开,贴身侍卫惊慌地禀报说:“主子,是、是大福晋来了。”
代善见阿巴亥一身艳装,风姿绰约,含笑进门,急忙上前请安道:“额娘有什么吩咐,只管差个下人过来就是,怎么如此屈尊?孩儿好生不安。”
阿巴亥笑盈盈地说道:“免了免了!这是在家里,不必如此多礼。”说着径自走到桌前,拿起翻开的书看了片刻,啧啧称赞道:“大贝勒可真好学,《三国演义》看了多少遍了,竟也不厌烦!怪不得汗王说,平生的计谋都是出自此书,敢情里面都是用兵打仗的事呀!什么征南……大兴师的,那该杀多杀人?我可不敢看,识的那几个汉文也看不懂。”
“等额尔德尼和噶盖他们译成了满文,额娘就能看懂了,这里面也不全是杀人的故事。这一章节是征南寇丞相大兴师,却不是为着杀人。你看上面说的:夫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只要心服归顺,自然不必杀了。”代善苦笑道:“人人都想安生,不愿征战不休。”
“哟——大贝勒怎么慈悲起来了,我见你每次出征回来,可都是威风凛凛地入城,好生羡慕呢!”
“额娘不明白……”代善摇头轻喟,陡然闻到门外飘进一丝饭菜的香味,登时食指大动,肚子咕咕作响,犹如蛙鸣,一时大窘。
阿巴亥听了,问道:“想必大贝勒晚饭吃得少了,我正好做了几样菜肴,你尝尝如何?”
“哪里是吃得少了,孩儿还不曾吃饭。”代善一阵委屈,心里暗自酸楚。
阿巴亥命代因扎提进食盒,打开在桌上摆好,竟是扒鹿筋、炖燕窝、白猪肉、烧花菇四碗大菜,屋内登时一片浓香。代善提鼻连吸,竟是有些不能自禁。阿巴亥命代因扎退下,笑道:“咱们大金都说衮代姐姐做得一手好膳食,我这几个小菜实在拿不出手来,大贝勒可不要笑我!”
“岂敢,岂敢!”代善扎着两手,嘿嘿连笑,“这鹿筋、燕窝、花菇都在八珍之列,又是额娘这样俊俏的人巧手做的,怎能不可口!”
“都说大贝勒忠厚,谁知竟这样伶牙俐齿的,说出的话真教人舒坦。”阿巴亥满脸笑意,“哎呀!竟忘了带酒,这有菜无酒怎么好?”
“额娘放心,贝勒府岂会无酒可喝?”
“那、那终是你的酒,我本来该备下的。”阿巴亥用眼睛瞟着代善。
“酒菜本来不分家,还说什么你的我的!”
“不分最好。”阿巴亥道:“我倒也想喝两盅呢!”
代善朝门外命道:“好!快将上好的烧刀子取来。”
两杯烧酒下肚,阿巴亥粉面通红,捂住脸道:“这酒好大的劲儿!我这脸火烧火燎的,要出丑了。”
代善不依,拿起酒壶又倒上一杯,说道:“这是老孙家的烧刀子,在地下陈了三十年,端的醇厚香甜,并不伤人,额娘想必是喝得有些急了。”
阿巴亥并不阻拦,问道:“你怎么没吃晚饭,可是你福晋伺候得不周到?明个儿我劝劝她。”
“不是不是,她不敢的。”代善酒量颇豪,可喝不得闷酒,又是空着肚子,孙记烧刀子乃是关外驰名的烈酒,喝下几杯,竟有些头重脚轻,少了平日的那些顾忌,盯着阿巴亥绯红的俏脸道:“孩儿是生汗父的气,他老人家只知道杀人攻城……唉!”吱的一声,他仰脖又喝下一杯。
“你们父子呕的什么气?”
“汗父杀戮太重,我规劝他老人家,本是好意,不想他竟大发雷霆,在众人面前,劈头盖脸地一顿训斥。当年孩儿与朝鲜元帅姜宏立对天盟誓,永结盟好,不再交兵,汗父因他们没有臣子之礼,竟大开杀戒,杀死四五百名朝鲜士卒。如今得了辽河以东的国土,竟还贪心,非要攻取辽西的广宁城不可!这又何苦呢?”代善忽觉有些失言,看阿巴亥两眼只顾盯着自己,心里一慌,问道:“额娘有什么事?该不是汗父要你来的吧!”
“是我自家要来的,怎么,你怕我给你汗父吹枕边风?”阿巴亥见他多心,调笑道:“情深莫过父子,我何必在你们中间掺合?再说你们想的都是军国大事,我想的都是自家的私事,本来搅扰不到一起的。我是来求大贝勒的。”
“求孩儿什么事?”代善既惊且惑。
“唉呀!我还比你小六岁呢!怎么一口一个额娘的?我祖上是大金国的宗室,我阿玛又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依照祖宗的风俗给我取了个汉字的闺名,叫水兰儿。你就喊我水兰儿好了。”
代善见她浅斟轻啜,惺眼乜斜,越发显得风情万种,楚楚动人,不禁一痴,问道:“水兰儿?倒是个极清雅的名字!如水之柔,如兰之馨。”
阿巴亥幽幽地叹了一声,有如深潭中给微风吹起一圈涟漪,令人怦然心动,她心底自怨自艾道:真是红颜薄命,我十二岁时情窦初开,就嫁了年纪老大的男人,虽说他英雄盖世,可、可毕竟年纪有些大了,不再有少年新婚的缠绵与绻缱……她心里一酸,眼里噙满了泪水,凄然说道:“你汗父是个盖世的英雄,我能伺候他,实在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可是任凭你再大的英雄,也有、也有那一天……。你汗父一旦撒手而去,教我们母子怎么办好呢?我来就是问你一句痛快话,你、你愿意照看我们母子么?”
“这……没有汗父的旨意,我可不敢。”代善听她娇语如莺,有些情动难耐,但想到汗父,不由万分踌躇,急忙推辞。
“你好狠的心!”阿巴亥泪光一闪,大滴的泪水滑落到胸前,倏地不见了。她咬着银牙,泪水不住淌落,哀怨地问道:“你怕什么?你汗父亲口说要把我们母子四人托付给你,你不愿劳这份儿神么?”
“既是汗父之意,我怎敢推辞!”
“那我们母子就靠大贝勒了。”阿巴亥起身提壶斟酒。那玉色的纤手把着青花的小酒壶,身子微微前倾,漆黑浓密的鬓发间散出一阵阵诱人的香气,直扑人的鼻孔,花香、酒香、美人……代善心神一荡,伸手捉住她的小手道:“怎么敢当?还是我自斟吧!”
阿巴亥身子一颤,胳膊有如雷击,登时麻热起来,略挣了几下,竟未挣脱,仰头看着代善。代善见她漆黑的眉毛微微蹙起,双眼含嗔,似怒似喜,满面晕红,不知是酒色还是羞怯,两个酒窝时隐时现,一双柔弱无骨的小手簌簌抖动,身子摇摇欲坠,伸手揽住,阿巴亥嘤咛一声,酥倒入他怀中,酒壶落在桌上,滚落在地,摔得粉碎……
“大贝……”屋外的侍卫张口要问,身边的代因扎一把将他的嘴捂住,低声道:“你这头笨叫驴!喊什么?主子又没叫,你要进去做什么?”侍卫一怔,随即回过神来,二人蹑手蹑脚地在窗根侧耳倾听,只听里面一阵悉悉嗦嗦,似是撕扯衣带之声,阿巴亥问道:“你可记住了答应我的话?”
代善喘着粗气道:“水兰儿,我记着呢!你这样惹人疼得俏模样,我不看顾你,还舍得便宜他人……你跟了我,今后的日子……放心好了,少不了你的荣华富贵……”
“你要对我好呢!不然可不依你……”阿巴亥也娇喘起来。
代因扎正是少女怀春之际,听得男女私情,早羞红了脸,回身见侍卫死盯着自己的胸前不住地看,轻啐了一口,骂道:“你这没正经的,竟这般不老实!要看回家看你媳妇去,何必这么做贼似的偷偷摸摸呢?好生当你的差吧!小心我禀了大福晋,剜了你的眼!”
那侍卫听她说得狠毒,讪笑道:“小浪蹄子!你装什么假正经?大福晋自家还偷食呢!我怕什么?惹恼了我,说出去大伙儿都没个好儿!”探手向她胸前袭来,代因扎见没吓唬住他,登时慌乱起来,双手死死护在胸前,哀求道:“好哥哥,你饶了我,改日请你吃酒。”
“这会儿你倒来求哥哥了?哥哥也不乘人之危难为你,必要你服服贴贴地答应哥哥。来,教哥哥香一口!”侍卫淫荡地一笑。代因扎怕惊动了屋里的大福晋,不敢不从,蹙着两脚慢慢靠过去,那侍卫先在她腮上拧了一把,凑上去要亲,突然听到又脚步之声,不及转身,已有人问道:“阿玛在屋里么?”
他吓得一哆嗦,听出是大贝勒的长子小贝勒岳讬的声音,急忙赶上几步,见岳讬与兄弟硕讬各自提着灯笼联袂而来,上前请安,惶恐不知如何对答。夜色已深,对面也看不真切,硕讬没有发觉侍卫神色有异,见屋里灯已熄了,问道:“阿玛歇息了?”
“是、是,贝勒爷刚刚歇下,两位小爷什么事,明早再禀不迟吧?”侍卫回神过来,恨不得几句话将他俩打发走了,不然若是闯进屋去,可就不好收拾了。
岳讬点头说道:“哦!我俩也没什么大事,听额娘说阿玛没有进一口晚膳,怕他动怒伤了身子,过来看看。”说着到门前侧耳倾听,似有喁喁私语夹带着喘息之声,甚为急促,便要上去敲门。
侍卫阻拦道:“贝勒爷吩咐过了,任何人不得惊扰,两位小爷还是请回吧!不然,奴才要受责罚了。”
岳讬心下疑惑,屋内不像是睡熟的呼吸之声,似是夹杂着女人压抑的娇喘,不敢硬闯,想到也许是阿玛召幸了哪个妃子,登时心里释然,赶紧退下,不想回身仓促,手中的灯笼碰到一个人的身上,烛火歪倒,烧着了外面的灯笼罩子,腾起一团火焰,那人吓得失声惊叫,竟是女子的声音。岳讬借着火光,看清了那女子的模样,竟是大福晋贴身的侍女代因扎,喝问道:“怎么是你?”
代因扎本来想趁着岳讬问话之机躲藏起来,不料突生变故,却给人发觉,惶恐道:“奴才、奴才是来……”一时之间,她想不出什么理由搪塞,急得嘤嘤而哭。
硕讬看着他们两个惊慌失措,骂道:“好呀!你们两个不知廉耻的奴才!想必是不好好当差,却在这里鬼混。看明日禀了阿玛,打断你们的狗腿!”拉着哥哥岳讬便走,出了跨院小门,才低声说:“我的傻哥哥,你在那里折腾什么?不是兄弟拦着你,还不知你要问出什么来呢!”
“深更半夜的,代因扎来阿玛的书房做什么?”岳讬尚未会意,兀自追问不休。
“你说还会有什么事?”硕讬回头看看无人,才放心说道:“大福晋想必就在阿玛的书房里,你刚才还要大声叫嚷,阿玛要是听到了,还不知道有多气恼呢!”
“大福晋会在屋里?”岳讬脸色大变。
屋里的代善与阿巴亥正在情浓之际,听到外面几声吵闹,恼怒不止。二人忍气温存了一阵,整衣起来,见侍卫与代因扎直直地站在门外,阿巴亥怒冲冲跨出门,劈面一掌朝侍女打下,斥骂道:“你个不中用的小蹄子,枉我调教了你!他们两人过来,有你什么事?不快快躲藏了,却没眼色地出来乱撞,还要你望风不成?”
代因扎捂了脸呜咽,不敢作声。代善骂道:“岳讬那两个小畜生也不长进,没有来地举灯乱照什么?”
阿巴亥跑进屋内,伏在床上哭道:“不知他俩口风可紧?若是传扬出去,可要大祸临头了。”
代善听了也惊恐起来,他本是个极谨慎的人,只是贪了几杯酒,竟不能自禁,想到储君之位,越发不安起来,沉思了半晌,说道:“你先回宫,切不可露了形迹。此事我自会料理。”阿巴亥没了主意,匆匆走了。
清早起来,代善亲领侍卫赶到岳讬家中,直闯内宅。岳讬与弟弟硕讬一夜未睡,无意之中他们得知了惊人的秘密,想着如何应付阿玛的责问,哪里睡得着?二人心慌意乱,一时也理不清头绪,命人连夜请来好友斋桑古及其妹夫莫洛浑,一起商议。斋桑古乃是二贝勒阿敏的弟弟,平日与岳讬交情极厚。四人商议了半夜,一筹莫展,最后说定假作不知,静观其变,正想各自散去,代善却排闼而入,见了四人先是一怔,随即喝道:“岳讬你好大的胆子!你贵为贝勒,又领了镶红旗人马,我对你不薄,你却聚众密谋,要逃往明朝。我今日要大义灭亲,给我都绑了!”
四人大惊,不容分辩,侍卫一拥而上,将他们五花大绑,用手巾堵严了嘴,押出门去。岳讬的福晋接到禀报,飞跑赶上求情,代善铁青着脸,一声不吭,福晋见哀告无用,撒起泼来,双手抱定岳讬的双腿不放,代善喝令将她拉开。岳讬不等侍卫赶过来,弯腰在他福晋头上蹭松了手巾,低声道:“快去找八叔,求他……”话未说完,侍卫上来将福晋拖走。
代善本来打算将岳讬兄弟二人看管起来,等接了汗位再放他们出来,不料他们竟泄露给了别人,本是不传六耳的机密大事,如今却多了两个人知道,危险自然多了几分,若再不当机立断,此事难以保密。他自见到岳讬四人的面儿,就已动了杀机,不留活口,以免节外生枝。他将四人看押在大贝勒府的密室之中,即刻赶往八角金殿禀报。
努尔哈赤刚刚起来,小福晋德因泽正给他编辫子,梳理胡须,听了代善的禀报,怒道:“他们不知道朕与明朝又不共戴天的大仇?当年朕以七大恨告天,立誓伐明,他们也都在场,怎么竟想着逃归明朝,是中了什么疯魔?”
“汗父,儿子也不知道这几个是如何想的,汗父对他们不薄,他们竟这般丧心病狂?儿子现已将他们押入囚室,想亲自审理此案,若是他们死心塌地叛逃大金,儿子必定亲手斩杀这四个奴才!汗父切不可动气,伤了身子。”代善说道最后,声音竟有些哽咽。
“岳讬是你的嫡长子,也是将来大金国的传位人,朕有心命他署理兵部,磨练栽培,他竟如此教朕伤心!他们既生此意,就不是朕的子孙,也不是我大金的臣民。你好生审问,绝不容宽贷!”努尔哈赤伤心之极,两眼茫然地看着窗外,他不愿相信爱新觉罗的子孙竟出了这样的逆贼!
此时,岳讬福晋已在皇太极面前哭诉,皇太极问及内情,她却说不清楚,只是一味求他援手救命。皇太极道:“你不要心急,如今大贝勒被立为储君,谁敢捋虎须?此事只有去求汗父了。”他送走岳讬福晋,赶往八角金殿,努尔哈赤刚刚带了督堂阿敦等一干侍卫出城去了。他进了寝宫拜见小福晋德因泽,询问汗父什么时候回来。德因泽正在缝着一件新的貂皮袍子,笑吟吟地请他坐了,才说:“汗王想另选个地方做都城,这次带人出去,总要两三天才能回来。四贝勒有急事么?”
“大贝勒将岳讬看押起来,汗父可知道?”
“知道,大贝勒说他要与硕讬、二贝勒的弟弟斋桑古及其妹夫莫洛浑一起密谋逃往明朝。”
“怎么会?他们……”皇太极心头疑窦大起,想要辩白,却见一个侍女匆匆地进来,向二人各自施了礼,才恭声问道:“福晋,大福晋命奴才来问,汗王今夜可还歇在福晋这里?”
“汗王出城了。”德因泽冷笑道:“大福晋又想汗王了?代因扎,你的脸怎么这样红肿,敢是又给大福晋打了?”
德因泽给衮代做侍女时,便与阿巴亥的贴身侍女代因扎极为稔熟,闲暇之时,常常走动往来,做了福晋倒也还存着一丝姐妹的情分,背后嘘寒问暖的。代因扎听了,眼圈一红,看了皇太极一眼,欲言又止,皇太极急忙告退出来,沿窗根儿慢走,侧耳细听屋内的动静。只听代因扎呜咽道:“昨晚大福晋带奴才到大贝勒府上送菜肴……呜呜……奴才不小心,给硕讬贝勒看到了……大福晋发怒,打了奴才……呜呜……”
“送菜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皇太极念头一闪,心里一片雪亮,“哦!是了。想必是有什么事怕给人看到,那硕讬却偏偏撞见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硕讬看到了不该看的事,自然会惹来塌天大祸了。”想到此处,他诡秘一笑,暗暗得意道:“大贝勒呀!你不顾惜父子之情,竟要杀人灭口,此事却不能令你如意,不然你这位子怎能轮到我来坐?”片刻之间,他想出了个一箭双雕的妙计。
他在八角金殿前走了两圈,眼看代因扎擦眼抹泪地走了,转身进了寝宫,见德因泽独自咯咯笑个不住,问道:“福晋遇到什么喜事了?说来给孩儿听听。”
德因泽正在心花怒放之际,见他去而复返,悄声进来,竟不以为忤,嘻嘻笑道:“你看大福晋平日一副正经的模样,像个严守妇道的贤妻良母,谁知却是个骚狐狸!昨夜汗王歇在我这儿,她竟忍不住发情了,竟去找……哎呀!真说不出口!”
“大福晋去了哪里?”皇太极推知她必是去了大贝勒府,故意惘然追问。
德因泽摇头道:“要说咱们女真倒也容得她这样,父死妻其庶母,本来也不丢丑,可那都是丈夫死了以后的事,丈夫还在,就背着偷养汉子,却是家法难容了。这下可有好戏看了。”她见皇太极一旁发呆,说道:“你想必还不知道,大福晋昨夜跑到大贝勒府上,两个躲在书房里,唧唧哝哝的,闹得地动山摇,给硕讬兄弟俩看到了。你说这怎么得了,汗王若是知道了,还不气死?”
“这么说福晋想把这事压下来?”
“不压下来怎么办?汗王的脾气你不知道?他咽得下这口又脏又臭的闷气?”
“福晋有这样的善心,就没想着再进一步?”
“进什么步?”
皇太极撺掇道:“福晋难道忘了死去的大福晋,不想把这位子夺回来?这大福晋的位子既不是她独坐的,也不是好来的,当年她做侧福晋时,设下毒计,先以姿色缠住汗父,暗地里派个英俊的后生去勾引大福晋,却将此事泄露给三贝勒。三贝勒看到大福晋与那后生赤条条地在炕上翻滚,羞怒交加,竟拔剑将二人砍了。她就这样不露声色地做了大福晋,如愿以偿,借刀杀人,多么精细的算盘!”
“我倒是没有忘记旧仇,只是想大福晋的位子未必会轮到我来坐。”
“如今福晋最受汗父恩宠,何必妄自菲薄?”
德因泽为难道:“我若是向汗王揭发了,一无人证,二无物证,汗王未必会信。”
皇太极笑道:“福晋可放宽心,只要向汗父检举,汗父必会命人调查审问。此事关系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四大贝勒之中,不会交与二贝勒,也不会交与三贝勒,最宜由我办理。福晋检举,我来审问,汗父想不相信都难。”
“你要我怎样谢你?”德因泽目光如水地看着皇太极道:“四贝勒该不会学大贝勒,专要在女人身上讨便宜?”
皇太极正色道:“此时不必言谢,只要福晋荣升了,自然不会少了我的好处。”
“你倒是个明事理的人。”德因泽咯咯一笑。
努尔哈赤去了一趟沈阳,二百多里的路程平常来回不足两天的工夫,可这次是有心在那里定都,不得不仔细看看四周。沈阳三面环山,四通八达,确是绝佳的形胜之地,滔滔的浑河流过,昼夜不息地向东入海,天柱山犹如一条巨龙探入浑河,山水相交,隐隐而成一龙脉。他选定了都城,逗留了半天,才转回辽阳。小福晋德因泽将他迎入寝宫,脱去外衣,坐下歇息。德因泽看他面带喜色,问了几句选定都城的事,说道:“汗王离开辽阳两天,辽阳可是热闹呢!”
“怎么热闹?”
“汗王可知道大贝勒为何将岳讬几人看管起来?”
“不是他们想南逃降明吗?”
“大贝勒若不用这种下策,事情早就泄露了。那天夜里,大福晋带着侍女深夜去了大贝勒府,给大贝勒送去亲手做的拿手好菜,天快明了才回来,大贝勒没说吧!”
“她到大贝勒府做什么?”努尔哈赤暗瞥她一眼,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掩饰道:“朕有一回酒后曾说过待朕死后,他们母子交由大贝勒代为抚养照看……不想就这么一句醉话,她竟认真了,倾心投靠代善……好了,朕早已乏了,想独自歇一会儿,你跪安吧!”
德因泽预想他会勃然大怒,没料到却如此平淡,以为他有心袒护阿巴亥,告退出来,心里兀自愤愤不平,她哪里知道次日努尔哈赤暗令皇太极带人调查此事。
阿巴亥听到了一些风声,坐卧不安,她不知皇太极如何查案,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还是有心将事情闹大,搅得满城风雨?这几天又不敢再与代善见面、通消息,她不知如何是好,只盼着代善早日动手杀了岳讬那几个人,死无对证,即便有人成心飞短流长,也奈何不得了。可是汗王下了旨意,案情未明,不得随意杀人。她饱受了两天的煎熬,听说汗王回来了,却又独自在寝宫安歇,这些福晋都未召幸,自己这个大福晋竟也见不到他的面了。阿巴亥越想越觉不安,她照样做了几色菜肴,亲到四贝勒府上探问动静,不料皇太极却以查案期间,依律回避为由,拒不相见,并将菜肴原封不动地退回,阿巴亥更是没了主意。
案子极是好查,不用三推六问,就极明朗了。但皇太极摸不准努尔哈赤的心思,不敢轻易和盘端出,毕竟代善是汗父一人之下的大贝勒,若是一招不慎,就会万劫不复了,怎敢冒那样大的风险!他想先命扈尔汉、额尔德尼巴克什、雅荪、蒙噶图四个协办大臣向汗王透露一些,探探口风,可又觉得最好不径直入宫禀报,小福晋德因泽却不管那么多,又将阿巴亥送菜肴给皇太极的事说给了努尔哈赤:“听说大福晋曾先后两回备下山珍海味送给大贝勒代善,大贝勒受而食之。又给四贝勒皇太极送过一回,四贝勒丝毫未动,退了回去。当年汗王不在时,大福晋有一天二三次派人到大贝勒家去,还有两回大福晋自己深夜出门……”
努尔哈赤再也忍耐不住,召来额尔德尼巴克什询问案子查得如何,额尔德尼巴克什按照皇太极吩咐的回禀道:“案子尚未全结,可奴才曾看到每逢贝勒大臣在八角金殿赐宴或会议之时,大福晋都披金戴银,满头珠翠,盛装艳服,精心打扮一番,在大贝勒眼前走来走去,有意献媚取悦。奴才本以为是眼老昏花,看错了,可私下听到众贝勒议论纷纷,都以为实在不成体统,本想如实禀报汗王知道,却又害怕大贝勒、大福晋责罚,就隐忍到了今天。若不是汗王动问,奴才也是不敢说的。”说着偷眼向宫外观望,似是极怕给别人听见。
努尔哈赤默然无语,只朝他摆摆手,额尔德尼巴克什小心退下。夜里,他怎么也不能入眠,命督堂阿敦将代善悄悄召入宫来,拍案低喝道:“代善,你为父不仁,黑了心肝!自己做的孽,却要子侄们来担当罪名,朕差点给你蒙蔽了!你要瞒到什么时候?”
代善吓得跪在地上,叩头不止。他还想着等汗父心绪好的时候,请旨杀了岳讬四人,不留痕迹,即可高枕无忧,不料汗父竟知道了内情。他伏地大哭道:“汗父明鉴,儿子贪杯多吃些酒,才惹出这样的大祸来。儿子平时立身谨慎,哪里做过这般狂悖荒唐的事!求汗父开恩,看在死去的额娘份上,饶了儿子这回,儿子再也不敢了。”
努尔哈赤垂泪道:“你额娘只生了你们兄弟两个,朕已处死了褚英,怎好再拿你开刀?好在你还不像你哥哥,心里还有朕这个阿玛,朕不想再因一个女人伤了骨肉,就给你留条小命!只是你无德无能,不足以做储君了。朕想好了,不再立什么储君,由你们四大贝勒,加上杜度、德格类、济尔哈朗、岳讬四小贝勒,共治国政。”
“那大福晋……”代善看到汗父那凌厉的目光,吓得后面的话急缩了回去。
努尔哈赤缓缓地说道:“家丑不可外扬,就大事化小吧!略做小惩就算了,何必闹得沸沸扬扬的,教百姓们饭后茶余说笑呢!她做大福晋日子虽不久,可积攒了不少绸缎、蟒缎、金银财物,私藏财物也是罪责难逃的。”
努尔哈赤不动声色地派人到界凡山上的行宫、阿济格家、阿巴亥的额娘家等处密查暗搜,果然搜出绸缎三百匹,精织青倭缎数匹,蟒缎被、闪缎褥各二床,又从暖木面大匣中抄出上千两银子。随即将阿巴亥休离,命她带着多尔衮、多铎寄居到远在乌拉的额娘家里,阿济格留在宫中恩养。阿巴亥知道已无可挽回,一手拉着多尔衮,一手拉着多铎,忍着泪拜别了努尔哈赤,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八角金殿,无人来接,也无人来送……
摘去了满头珠翠,脱下了华服彩裙的阿巴亥,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带着两个儿子穿行在僻静的小巷里,低头快步,匆匆而行。努尔哈赤气急败坏的模样和声色俱厉的那些话依然在耳边回响着:“这女人奸猾邪恶,欺诳盗窃,邪恶之极……朕不杀她,是看在三个年幼无知的儿子份上,实在不想他们像朕一样年幼就失去了额娘……朕给她留条活命,想着三个孩子一旦有了什么灾病,也好有人照应……”她目光呆滞,心里悔恨不已。
多尔衮从未见过额娘这样的神情,心里不住发慌害怕,好久才大着胆子,怯生生地问道:“额娘,咱们去哪?”
“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远远地离开你阿玛!”阿巴亥低头看一眼两个年幼的孩子,忍不住要落泪。
“为什么要离开阿玛?”
“阿玛要去带兵打仗,顾不上咱们了。”阿巴亥敷衍着多尔衮,她怕儿子再追问下去,不知如何回答,忙催促着快走。
小多铎拉住她的衣角,不愿再走,眼泪汪汪地说:“额娘,怎么不坐轿子?我走得脚都疼了。”阿巴亥看看瘦骨伶仃的多铎,弯腰将他抱起,泪水再也忍不住了……
“额娘不要哭,儿子不坐轿子了,跟着额娘走。”多铎伸出干瘦的小手费力地给她擦着眼泪,阿巴亥觉得那只小手竟又有些发热了,她惊慌起来,喊着多尔衮快走,不料脚下一软,与多铎一起摔倒在地,脑袋碰到一块碎石,登时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