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香殒
努尔哈赤还要再问,就听孟古大叫道:“你、你什么人?离我远点!”似是极为惊恐,急忙跨进屋内,见她在炕上摇晃着身子,两眼却依然闭着,想是做了什么恶梦。努尔哈赤抱住她的身子,失声喊道:“孟古,孟古!我回来了!”连叫了两三遍,孟古呻吟两声,悚然而醒,颤缩了一下,费力地微睁开两眼,声气低弱得犹如耳语:“贝勒爷,你……可回来了。若再迟一步,就见不到了。”
天刚蒙蒙亮,努尔哈赤开始渡河。渡了一半,城中一声炮响,城门大开,布占泰统兵迎战。努尔哈赤急忙命弓弩手放箭,掩护大军过河。布占泰也不示弱,放箭还击,一时镞矢如风发雨注,杀气凌云。努尔哈赤拍马舞刀冲杀,代善、侄子阿敏、费英东、何合礼、扈尔汉、科罗紧紧跟随。布占泰见他们来势凶猛,将手中的大刀一挥,城头上的兵卒押出穆库什、娥恩哲。布占泰狂笑一声,用刀指点努尔哈赤,高声道:“你这做父亲的好狠心,不要女儿的命了么?”
努尔哈赤勒马大骂道:“你若敢动我女儿一根头发,我便踏平你这富尔哈城!”喝令身后军士将绰尔启鼐、萨哈簾和十七个大臣的儿子押到阵前,“布占泰,我将女儿嫁你,就没想着她还能回到建州,她俩随你斩杀,只是你杀我一人,我却教你的这些人偿命!”
布占泰见一双儿女和那些大臣的儿子给人生擒,叶赫兵马自然不能赶来相助,大惊失色,是进是退,踌躇不决。费英东、科罗二人抢到城下,拈弓搭箭,将城头的军士射死两个,其余军士撇下穆库什、娥恩哲,纷纷后退到女墙后面。努尔哈赤举刀纵马,建州大军潮水般地涌向敌阵,乌拉兵抗挡不住,阵脚顷刻大乱,弃盔卸甲,四散奔逃。布占泰喝止不住,只得率领数百名亲兵拼死冲出包围,向北逃回乌拉城。不料,刚到西城城下,城上箭如雨发,亲兵大叫道:“你们这些瞎了眼的母狗!可是给建州兵马吓破了胆,没见是咱们贝勒回来了么?”
话音刚落,就听城楼上有人哈哈大笑:“布占泰,你可还认识咱?乌拉城你不用回了,如今城寨已属建州。”布占泰这才看清城上建州大旗迎风飘扬,那员大将正是建州第一勇士额亦都,想必是努尔哈赤乘自己在富尔哈城交战之机,暗派人马赚开了乌拉城。他见城寨失陷,没了存身之地,后悔已不及,代善等人随后追到,他无心恋战,夺路而逃,只身往投叶赫部去了。
努尔哈赤余怒未息,在乌拉城犒赏将士,歇兵十天,以悔婚、匿藏建州女婿为由,乘势直取叶赫。不出数天,先后攻克璋城、吉当阿城、乌苏城等大小十九座城寨,叶赫部慌忙派人向广宁求救。此时,辽东总兵李成梁年纪已大,只想着玩乐安逸,大起府第,广纳妻妾,无心辽东战事。巡抚又换成了杨镐,不敢自专做主,凡事都向杨镐请命。杨镐初到,担忧建州坐大,成为朝廷的心腹之患,以为有叶赫在,可牵制建州,辽、沈才可无恙,急派游击将军马时楠、周大岐等带领枪炮手一千人,赶到叶赫,一起驻守东、西城。努尔哈赤知道明军枪炮十分厉害,连珠枪可容十只铁丸,触发之下,百弹齐飞。还有一种千里铳,铳形小巧,甚于弓箭,一发洞中,马步俱宜。不敢贸然攻城,惹恼明军,一来有违韬晦之术,二来挫动锐气,只得缓图。正在彷徨无计,佛阿拉飞马传来讯息,大福晋孟古病得沉重,请贝勒回去探视。努尔哈赤急忙撤兵,回到佛阿拉。
殿中药香弥漫,孟古面如白蜡,紧闭着两眼躺在炕上,腋下垫着厚厚的大宽枕,鼻子一耸一耸地呼吸,儿子皇太极在一旁陪着,丫鬟奴仆都侍立在屋外。努尔哈赤到了门前,下人们慌忙过来请安,他沉着脸道:“不可惊动了福晋!”
皇太极闻声,急忙起身恭恭敬敬地施礼说:“阿玛回来了。”
努尔哈赤见他眼圈红红的,问道:“你额娘怎样?”
“请了萨满郎中看过,说是额娘先是受了风寒,咳伤了肺,懒进饮食,将身子拖得虚了,又惊悸过度,怕是熬不了几日。”
努尔哈赤见他年纪幼小,话说得倒极流畅明白,定力过人,颇觉安慰,问了他的学业,皇太极说跟龚师傅认识了不少汉字,努尔哈赤点头,打发他出去,这才贴着孟古身边坐了,伸手摸摸她的额头,滚烫得吓人,拉起她的手来,那手竟有些枯干,条条青筋露在肌肤以外,仿佛缺水的花枝,手心满是虚汗。努尔哈赤看她昏睡不醒,起身暗暗叹口气出来,问丫鬟道:“福晋病了几天?”
“十几天了。开始时,不过是头疼脑热,福晋没放在心上,后来有些喘了,才觉着不大爽利。这两天沉重了,一早已发过两三次昏了,身上不住出冷汗,湿透了好几遍衣裳,又不敢脱换,怕着了凉,病得更重。哎!身子汗涔涔的,终日像泡在水里,福晋可遭了老罪了。”丫鬟抹着眼泪。
努尔哈赤还要再问,就听孟古大叫道:“你、你什么人?离我远点!”似是极为惊恐,急忙跨进屋内,见她在炕上摇晃着身子,两眼却依然闭着,想是做了什么恶梦。努尔哈赤抱住她的身子,失声喊道:“孟古,孟古!我回来了!”连叫了两三遍,孟古呻吟两声,悚然而醒,颤缩了一下,费力地微睁开两眼,声气低弱得犹如耳语:“贝勒爷,你……可回来了。若再迟一步,就见不到了。”
努尔哈赤温声道:“我接到音信,立时飞马赶回来了。这会儿觉得怎样?”
“我只觉、觉得……胸口闷……堵得慌,身上……不住地出冷汗,像在露天里……淋雨……”孟古大喘着气,脸上一片潮红,细若游丝地叹息一声,说道:“唉……我怕是侍候不成贝勒爷了……”
努尔哈赤见她有气无力,累得满头大汗,心疼道:“你先静养,不要多说话,不要睁眼,只管歇着。就是说话也不急于这一时,往后工夫还长呢!我又不忙着立时出征,就在这儿好好陪陪你。”
孟古脸上闪过一丝笑意,璀璨明艳,瞬间即逝,她无力地摇摇头道:“我有几句……要紧话儿……给你说,不想给他人听……”
努尔哈赤见她如此吃力,不忍拂她的心意,吩咐不准放一个人进来,才重新坐在孟古身边,听着她急促的呼吸,俯下身子细听。孟古强作欢颜道:“这都是我没福……本来嫁了你,你敬我,我敬你,十分恩爱,从来没有红过脸儿。与那几个姐妹处得也好,操持家务虽说累些,和和美美的,上下一团和气,大伙儿也都欢喜……”她吞咽了一口,停下歇息,气力已是不足。努尔哈赤给她喂下几口参汤,扶她调息一会儿,孟古精神好了许多,说道:“我来到建州已有十三年了,当时叶赫与建州交恶,这些年来一直没有好转,叶赫我是回不去了,我这病容不得走那么远的路,也没那么多的工夫了。叶赫的亲人虽多,我谁也不想见,只想能与额娘见上一面。十月怀胎,我生下咱们的儿子才知道做额娘的辛苦。”她眼里满含着泪水,哽咽说:“贝勒爷,我知道你为难,可是真想我额娘……”
“好!我这就派人送信给金台什、布扬古,接你额娘来建州。”努尔哈赤站起身来,孟古却将他拦下,苦笑道:“不用了。我知道我二哥与侄子的秉性,他们不会答应的。布寨哥哥死在古勒山,我大哥回到家昼夜啼哭,不进饮食,忧郁成疾,怀恨死去。他们恨建州,也恨我。东哥为了复仇,年近三十,至今未嫁,他们怎么会不恨?能派个人来探望就算不错了。”
“还是试试,不然我怎对得起你!”
“试试也好,也许上天可怜我一片苦心……”猛地一口痰卡在喉咙里,孟古憋得两颊涨红,呼吸越发粗重,她痛苦地皱紧了眉头,胸脯剧烈地一起一伏,发出低沉的呻吟之声,死命地连咳几下,吐出一大口带血的痰来。外面蹑脚进来两个丫鬟将痰盂端起,偷偷啜泣流泪。孟古将气力一时耗尽,歪头昏睡过去。努尔哈赤拉起她的手,竟又灼热滚烫起来,只觉她胸口似是剩下一口悠悠余气,若断若续,守在炕边,不忍离开。
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孟古轻声惊呼:“不要过来!你要歪想,我就告诉你哥哥……”努尔哈赤正要试她额头,孟古猛然醒来,翻身紧紧抱住他的胳膊,颤声说:“贝勒爷,还好有你在呢!我怕……”
“你怕什么?”
“我怕……怕死。”孟古言辞闪烁,努尔哈赤疑心大起,追问道:“你不要瞒我,方才你在梦中已说了。”
“你听到了?”
“嗯!究竟是怎么回事?”
孟古长叹数声,说道:“你扶我坐起来,我躺得够了。”她挣扎起身,推推枕头,将一半的身子靠在努尔哈赤身上,惊恐地看看门口,耳语说:“你要小心着三弟!”
努尔哈赤本来奇怪她如此神秘其事,好像担心什么人会泄露出去,但听到三弟两个字却如晴空霹雳,石破天惊,脱口道:“他怎么了?”
“你可是强占过他看中的女人?”
努尔哈赤暗自惊诧,忍不住反问道:“你听谁说的?”
“真有此事?”
“此事已过去多年,是谁旧话重提?”努尔哈赤还要追问,看到孟古幽深的眼神,收口敛声,点头说:“那是十四年前的事了。万历十七年,我率领人马攻打兆佳城,派三弟舒尔哈齐为先锋,他与两个心腹将领常书和武尔坤领着两千兵马先行。兆佳城主宁古亲有个女儿瓜尔佳,是当地出了名的美女,她的头发十分特别,又黑又长,拖到地面,走起路来,不得不用手挽着。舒尔哈齐杀死宁古亲,冲进城里,常书找到瓜尔佳,带她去见舒尔哈齐,不想给我迎面碰到。那女人长发散乱,遮掩着粉嫩的玉脸,眼里闪着泪光,肌肤如雪,娇艳如花,惹人怜爱。我想不到兆佳城里还有如此俊俏的女子,就命常书将她交出,就在她家里住了一夜。舒尔哈齐大为不满,与常书、武尔坤带领本部兵马回了佛阿拉。我知道他是为了瓜尔佳,便忍痛割爱,立即派人把她送给了三弟,舒尔哈齐当时打消了心中的介蒂。十月之后,瓜尔佳生下女儿巴约特,三弟本来极欢喜,后来巴约特渐渐长大,却越来越像我,他以为巴约特不是自己生的,心里觉得吃亏,又不想在家里常看到她,提出让我领回抚养,我也分不清楚她是谁的骨血,就答应了。”
“冤孽呀!”孟古心底深深地叹息,看着努尔哈赤风尘仆仆的神态,知道他长途奔袭,心里又酸又热,想是将心事和盘端出,心里不慌乱了,呼吸渐渐变得均匀悠长起来,她看着努尔哈赤略显疲惫的脸说:“这些内情我不知道,只知道他恨你很深。你出去这些日子,他常与龙敦堂叔在一起。”
“他们想干什么?”努尔哈赤锁起眉头,他惊怒交加,想到堂叔龙敦当年勾结萨尔浒城主诺米纳兄弟,谋夺建州都督之位,自己一再忍让,不想手足相残,不料同胞的兄弟竟与他纠缠到了一起,他们无非是想着夺权,想着做建州之主。舒尔哈齐呀舒尔哈齐!众位兄弟之中,我待你最厚,迁都佛阿拉后,允你称二贝勒,服色与我一般,戴貂皮帽,穿五彩龙纹衣,系金丝带,登鹿皮靰鞡靴,共执政务,你却与他人一起想着害我!他见孟古双眸紧闭,枯瘦的手死死抓着自己的胳膊不放,忙抚慰道:“你不要怕,凡事有我呢!”
孟古惭愧道:“他们行动极为诡秘,不是亲近心腹不会知情。若不是儿子无意中偷听到了片言只语,至今我也给蒙在鼓里,丝毫不知道丁点儿的消息。我对不住你,家里的事还要你操心劳累……”她眼角又流出泪来,伤感道:“我也只是听说了这些,你再问问儿子吧!”
努尔哈赤从屋里出来,喊了皇太极,父子俩骑马出城,只带颜布禄几个贴身侍卫。皇太极刚刚十二岁,平日跟着龚正陆学习汉文,也练习骑马射箭,但终归没有经过战阵,难得与父亲骑马出来,生怕不能如父亲的意愿。他骑着小红马,小心翼翼地跟在努尔哈赤身后,几人出城放马跑了一阵,沿着原路缓缓而回。努尔哈赤望着远处的佛阿拉城楼,问道:“你听到了什么?”
皇太极一心想着父亲想是考察自己骑马射箭的功夫,却没想到父亲如此发问,心下一怔,随即明白了父亲喊自己出来的原因,答道:“那日我陪着龚师傅回家,师傅留我在家里看了不少汉文的典籍,孩儿看了几篇《三国演义》,一时入了迷,竟忘了及早赶回木栅城。回来时,天色已黑得沉了,经过内城时,忽然看到龙敦爷爷的牛车停在三叔的府门外。孩儿想到龚师傅让我写的文章,打算仿照《三国演义》的样子,写一篇《建州演义》,找龙敦爷爷讲一些祖宗们如何创业的故事,就偷偷躲在车厢里等他。谁知等了好大的工夫,也不见他出来,孩儿一时困倦,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猛然听到人声,赶忙爬起来扯着车帘朝外看,见三叔喝得醉醺醺的,带着阿尔通阿、扎萨克图两个哥哥,将龙敦爷爷送出府门。三叔嘴里不住地说:‘叔叔放心,我不会为了眼前的这点儿富贵,总是甘心屈居人下。’龙敦爷爷笑着说:‘眼下正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千万不可错过了。’三叔说什么城里兵马太少,抵挡不住阿玛的大兵。龙敦爷爷附耳给他说了几句话,声音太低,听不真切,好像是教三叔联合他人,两面夹击之类,三叔不置可否,挥手道别。孩儿藏身到车下,等龙敦爷爷等着开城门时,才从车下爬出脱身,回到家里将这些话告诉了额娘。额娘变了脸色,嘱咐孩儿千万不可向他人说起,要等阿玛回来再做打算。”
努尔哈赤回到家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舒尔哈齐究竟要联合什么人,不是叶赫就是朝廷,扈伦四部只有叶赫尚存,其他鸭绿江、长白山女真相距遥远,往来不便。这几年,自己忙于海西扈伦的战事,往朝廷进贡的事多由舒尔哈齐代替,他自然会结识不少明朝的人物,引以为靠山也是难免。叶赫既在,兄弟不能妄起争斗,给他人称雄辽东的机会,当今最为紧要的还是灭亡叶赫,才可顾及其他。努尔哈赤打定了主意,次日派人送信到叶赫,去接岳母。果然,金台什、布扬古二人丝毫不肯通融,只派了孟古的乳母与丈夫南泰一起来到佛阿拉探病,乳母痛哭了一场,回了叶赫。努尔哈赤眼看孟古靠一口气支撑着,等着见额娘最后一面,又两次派人去请岳母,金台什、布扬古置之不理,孟古等得无望,含恨而亡,享年二十九岁。努尔哈赤没能请来岳母,深感负疚,也恨极了金台什、布扬古二人。举哀期间,他亲去祭享,杀牛、马各一百,随葬奴婢四人,佛阿拉全城祭奠斋戒一个月,棺椁停在禁内三年,准备日后厚葬。一连几天,努尔哈赤不思饮食,悲痛不已。侍卫长费英东带领数百侍卫,昼夜护卫左右。
办完孟古的丧事,努尔哈赤准备攻打叶赫,但又放心不下佛阿拉,如今舒尔哈齐反迹不明,这样处置了他,难以服人,但若坐视不理,不加惩戒,日后一旦反目成仇,兄弟相残,也对不起死去的父母。他秘密召来军师张一化商议,张一化抱病在床,急急赶到木栅城,也累得气喘吁吁,听了努尔哈赤的忧虑,他叹气道:“二贝勒这样做可是不该了!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是该惩戒一下,让他知道收敛悔过。只是我担心若是走漏了风声,他今后凡事多加戒备,躲在暗处算计大贝勒,咱们就不好防范他了。我想还是朝老龙敦下手为好,此人到处煽风点火,拨弄是非,再不除掉他,怕是会酿成大祸。”
“都是我当年一时心软,饶恕了他。以为他年纪也大了,又不住在佛阿拉,掀不起多大的风浪,一再容忍。谁知他本性难改,不知自重,竟然得寸进尺,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努尔哈赤按着刀柄,牙齿咬得格格直响。
张一化咳嗽了几声,望着他说:“大贝勒,我年纪老了,今后不中用了,你可要多加小心,凡事三思而行,处事要公平,不能只顾着血肉之情,而忘了三尺法在。古人说:没有霹雳手段无以成菩萨心肠,对谁都不能纵容,一味疼爱也会害人呀!”
“先生助我多年,良师益友,一旦先生离我而去,可有他人举荐?”努尔哈赤想到张一化已是风烛残年,忠心耿耿,计谋百出,但毕竟年事已高,随军出征多有不便了,见他沉默不语,试探到:“先生看龚正陆怎样?”
“学识足以教育贝勒的子弟,若是参与帷幄,路数似乎不够博大。这话我扯得远了,还是回到刚才的话题。我知道贝勒想征讨叶赫之意已久,大福晋已经故去,更可放开手脚,如今迟迟未能出兵,是有两件心病。”
“先生高见。”努尔哈赤点头静听。
“一件是担心明军出兵叶赫,再一件是不放心佛阿拉。”张一化白眉下的眸子依然闪着精光,他摇着枯瘦的手说:“其实这两件事难不住大贝勒。如今明朝刚刚换了辽东巡抚,那杨镐初来乍到,不过是一介精通八股文的腐儒,极好糊弄。辽东总兵李成梁勇气已不比早年,他的心思已不在辽东,只想着克扣些粮饷,走动京城的门路,早日给子弟谋个肥缺,他自己颐养天年。明军之中,军务精熟的只有抚顺游击李永芳一人,此人跟随李成梁多年,是个老辽东了,什么事情也难逃过他的眼睛。只要打发好了他,叶赫自然少了强援,一鼓可下。佛阿拉么!咳咳咳……”他又咳了一阵,喝了一口奶茶,问道:“贝勒以为二爷为什么至今没有动手?”
“他的脾气我知道,他是担心功亏一篑。”
“是呀!他手下的兵马还不足以抗拒贝勒。二爷是个极为谨慎的人,这也是他的优柔寡断之处,没有十分的把握,他是不会轻举妄动的。贝勒要想征讨叶赫,必要先解除二爷的兵权。”张一化说到此处,目光灼灼,恍如一个精干的中年汉子,没有了一丝的老态。
“我也想过此事,但如何解除?终不能大开杀戒吧!”
“贝勒想到绝路上去了,当年宋太祖杯酒释兵权,何等高明的手段!不必定要拿刀动枪,谈笑之间也可成事。”他见努尔哈赤不解,忽觉自己的话深奥玄虚了一些,笑道:“贝勒可想法子将二爷调开,事情自然就好做了。”
“怎样调开?先生明言。”
张一化摸着雪白的长须,轻声说道:“万万不可使他起了疑心,贝勒可命他到京城进贡,往来最少要二十天左右。京城遥远,贝勒可以任意施为,即便二爷得到什么消息,也是迟了。”
努尔哈赤大喜,登时觉得胸有成竹,赞许道:“妙计!我让他带上阿尔通阿、扎萨克图、常书、纳奇布、武尔坤等人一起入京,其他人就容易收拾了。”
舒尔哈齐听说要入关进贡,果然不知是计,高高兴兴地带着两个儿子和几个亲信爱将去了京城,等到他回到佛阿拉,手下的五千人马都已分散,归了额亦都、安费扬古、扈尔汉等人统领。舒尔哈齐悔恨不已,常常借酒浇愁,口出怨言,努尔哈赤暂不理会,亲到抚顺拜见李永芳。
抚顺城修建于明洪武十七年,是建在浑河北岸高尔山下的一座砖城,取名抚顺,含有“抚绥边疆,顺导夷民”之意。抚顺城的规模并不大,周围二里三百七十六丈,池深一丈五,阔二丈。洪武年间就在此设抚顺千户所,受沈阳中卫管辖。城内驻有守军一千一百人,设游击将军一员,总辖防守事宜。努尔哈赤年轻的时候经常到抚顺做些买卖,对抚顺的山川、道路、城垣了如指掌。他一行五十多个人,押送着人参、鹿茸等礼物,这些礼物之精不下于送往京城的贡品,尤其是十五颗大粒的东珠,极为罕见。努尔哈赤还担心李永芳看不上这些本地物产,特地派人到抚顺最有名的一家钱庄换了五千两银票。他于明朝官吏打了多年交道,知道他们的俸禄极低,就是与游击品级相同的文官,一年也没有多少两银子,何况是在这荒僻关外的一介武职!他自进了抚顺城,就不敢托大,不再想着自己是建州的大贝勒,远远地在衙门前下了马,随手交给了颜布禄,摸出一块银子递给门前把守的兵丁,脸上堆笑道:“这位老弟,麻烦往里通禀一声,就说建州努尔哈赤求见游击大人。”
那兵卒听说他是努尔哈赤,先是吃了一惊,看到眼前白花花的银子,登时眉开眼笑道:“你来得可真巧,李老爷刚刚回府来。”慌忙携着礼单进门去了。
努尔哈赤回身对颜布禄说:“你们看,到了汉人这里还是银子好用,只是区区五两银子,他跑得像风一般快。”
“大贝勒,我听张军师说这叫什么门敬,有的门子专会拿这些名目的银子,也是一笔不小的富贵呢!”颜布禄今日眼见坐实了,心下颇有些艳羡之意。
“你们可愿意这样收银子?”
颜布禄忙说:“不敢,奴才们跟随贝勒征战,终日过这刀头舔血的日子,就是收了银子也没什么用处,带在身上,反而觉得累赘。”
努尔哈赤肃声说:“就是今后有一天过上了平安的日子,也不能这样讨要银子,有时银子会误事的,误了事,轻则受罚,重则丢命。不然,我这做贝勒的四下不通消息,与给你们软禁了有什么不同。”
“原来是大都督光临,不曾远迎,恕罪恕罪!”李永芳一身戎装,从仪门迎了出来,抱拳施礼。
努尔哈赤急走几步,抱拳道:“不见李大人有些日子了,心里异常想念,冒昧赶来抚顺拜见,大人可不要怪我唐突。我们女真人比不得你们汉人,只知道待人一片热忱,没有那些虚礼。”
“这样才好,更见性情。”李永芳边说,边将努尔哈赤让到厅堂,落座喝茶。
努尔哈赤大口喝了,赞道:“李大人的这茶极好,香到嗓子眼儿里去了。我给孩子们请的那个龚师傅,喝的却是种苦茶,是在难以下咽。”
李永芳矜持地一笑,淡淡地说:“我中华地大物博,单说这茶分为四大类一百零八种,我喝的茶是给栀子花熏过的,你那位西宾喝的想必是绿茶了。不过说起吃茶,人各有所好,里面的讲究可多着呢!都督来抚顺该不是吃口茶就走的吧!可别耽误了正事。”
努尔哈赤一笑,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递与李永芳道:“这些年来,多蒙看顾关照,一点儿小意思,不成敬意,李大人可别嫌少。”
李永芳接了银票,略微一瞥,已知数目是五千两,放在桌上,欢笑道:“朝廷知道你忠心守边,屡有封赏,其实你也是给我帮忙,怎好收下这许多银子?有什么话只管说就是,这样岂不伤了我们多年的情谊!”
“我知道大人官箴极严,不敢令大人坏了名声。大人不必多想,尽管放心,我没有什么事相求,只想与大人见个面,叙叙旧而已。不论怎样讲,要说在公,我与大人都给朝廷效命;在私,我们是儿女亲家,我侄女高攀到府上,这些银子权作给她的脂粉钱。”
李永芳听他说得豪爽,笑着收起银票,吩咐摆酒,二人细酌。几杯酒下肚,努尔哈赤叹了一声,说道:“李大人,你也是有儿女婚嫁的人了,要说这亲家之间反目成仇的不少,可至死不相往来的怕是极少吧?”
“你怎么忽然间有此浩叹?”
“我与叶赫本没什么过节,还娶了叶赫格格做福晋,可布寨、纳林布禄多次与我为难,无故欺辱建州,全不顾什么郎舅之谊。那布寨死于乱军之中,他们不思悔过,却与建州结仇,就是他们叶赫的女儿将死之前,要见额娘一眼都不行。大人说可不可恨?”
“这个……是不该如此绝情。”
努尔哈赤含泪咬牙道:“我那福晋至死不能瞑目,就是铁人心肠也要软的,我必要替她讨个公道,出了这口恶气!”
“你要攻打叶赫,可要想着火候,不要失了分寸,不然朝廷追问下来,我也不好搪塞。”李永芳乘着酒兴,起身道:“抚顺城内驻守的可都是精兵,专配了一些火器,我带你去看。”
二人骑马到了校场,下令火器营列队操练,一百五十名军卒都穿着轻便的软甲,头戴红缨大毡帽,脚穿薄底战靴,肩上各抗一支四尺长短的兵器,前头是一个长长的铁管,后面一个木托子。李永芳指点道:“你可见过这鸟嘴铳?”
努尔哈赤摇头道:“从未这样近地看过。这东西样式古怪,砍不能砍,刺不能刺,打不能打,有什么用处?”
李永芳哈哈大笑,解说道:“这火铳创制于元朝,我朝嘉靖年间多次改进,后来又仿照西洋的佛郎机、火绳枪,改成了这个模样。你不要小看了它,这火铳可是厉害得紧呢!只要装上三钱火药,三钱铅弹,可射一百五十步远,就是林中的飞鸟也可击落。”他一挥手,出来一个兵卒举铳向校场中间的箭靶便射,砰的一声,铳口冒出一团淡淡的青烟,正中靶心,众人一片呼喊。那兵卒往腰下的火药罐中取了些许的黑色粉末,放入枪管,用一根细细的搠杖顶实,又取出数粒铅弹,依然用搠杖送下,举枪再射。
努尔哈赤看李永芳得意洋洋的模样,问道:“火铳是比箭快,可装药装弹就缓慢了,一旦敌方数队人马轮番进攻,怕是火铳不及装弹,就给人砍了脑袋。”
“火铳填装发射之快,若能赶上弓箭,我这一百五十人的火器营,抵得上建州的两千铁骑了。敌方若轮番冲杀,我也是轮番射他,火器营的铳手分三排站在阵中,刀手和枪手站在两翼,相互护卫,不给敌方可乘之机。”
努尔哈赤却不搭话,拈弓纵马,一连射出三箭,都中在靶心,那兵卒也射完两枪,众人齐声喝彩。看过了火铳,努尔哈赤与李永芳并辔而行,谈论火器弓箭的长短,心里兀自不服,马快箭利,哪里会容得你给火铳装药呢!他见李永芳展示军容之盛,意在虚与委蛇,心知他还要看总兵李成梁的眼色,可李成梁与自己有杀父祖之仇,怎好转去求他?
努尔哈赤闷闷不乐地回了佛阿拉,张一化见事情没有头绪,便自请入京,寻找关节,扳倒李成梁,除掉这一心腹大患。努尔哈赤派了两个机灵的侍卫随他入关,多备了金银、貂皮等贵重礼物。
张一化来到北京,一时不知从何处入手,想到李成梁每年派人进京给内阁阁臣送礼,就是兵部、吏部、户部、工部等部上自堂官、侍郎下至郎官主事都有孝敬,单单少了都察院和六部科道,必是自恃军功和圣宠,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正可浑水摸鱼。张一化命两个随从抬着礼物,送往辽东巡按御史胡克俭的府邸,到了门上,门子见了足足五两的红包,自然笑逐颜开,往里让道:“我家老爷远在辽东,有拜帖可先放下,等老爷有家信回来,我必禀告明白。”
张一化假作诧异道:“这里不是王阁老府么?阁老不曾离京,怎么会在辽东?”
门子回道:“这里是胡府,我家老爷现任辽东巡按御史,王阁老府与这里差着一条街呢!”
“原来如此,打扰了!”张一化回身给了随从一巴掌,骂道:“你这混账东西!送礼都走错门儿,若不是我问得明白,岂不误了宁远伯的大事!等回去禀上老爷,看不挖了你的两眼!”
那随从捂了腮帮,口中喃喃道:“小的分明记得是这条街,怎的错了?”伸手夺回门子手中的银子,揶揄道:“你这门子好不晓事,这大包的银子也敢收下?想必平日没有几钱的门敬,却要冒充阁老府的门子骗钱!”抬起礼盒,扬长而去,门子气得半天回不过神来。
张一化又假冒李成梁之名,分头到御史张鹤鸣、御史朱应毂、给事中任应徵、佥事李琯等人府上,如法炮制一回。那些御史本来就是嗅血的蝇虫,都有风闻而奏的专权,他们之间交往极多,眼见给李成梁如此小看侮辱,哪里忍得下这样的恶气?几人约齐了,聚在柳泉居酒楼,商议如何摆布李成梁。四人之中,张鹤鸣是万历二十年的进士,资历最老,他望望三人,恨声道:“李成梁如此狂妄,分明是小觑我们,若不给他点儿颜色,此事传扬开去,我们如何在京城立身?”
朱应毂踌躇道:“李成梁可是有首辅撑腰,还有王阁老也是极袒护他的。朝中宫内身居要职之人,无不饱其重赂,为他邀功买好,遮掩恶行,自然不遗余力。此事必要稳妥,打蛇要看准七寸,万不可捉不到狐狸,反惹一身骚。”
任应徵不以为然道:“老兄恁的小心了!我们言官按成例准许闻风奏事,实与不实且不必管他,先上个折子,寻寻李成梁的晦气,教他知道我们也不是好惹的!”
张鹤鸣道:“倒不能如此便宜了李成梁,必要参倒他,才消我心头之恨!”
李琯问道:“看老兄如此胆魄,必是有了几分胜算?”
张鹤鸣点头道:“我已写信给辽东巡按胡克俭,他也受了李成梁之辱。胡巡按在辽东多年,详知李成梁的劣迹,他已有书信写来,罗列其罪状,都是条条见血的,容不得狡辩。”他掏出一封书信,递与三人过目,接着说道:“万历十七年三月,奴酋努尔哈赤进犯义州,攻入太平堡,自把总朱永寿以下一军尽没。同年九月,鞑靼东西二部侵犯辽东,李成梁率兵抵御,大败而回,备御李有年、把总冯文升皆战死,被歼八百人。万历十九年二月,鞑靼五万余骑再次入侵辽东,李成梁派兵出塞,遇伏死者千人,却掩败为功,称斩首二百八十。万历十九年三月,李成梁谋捣土蛮老巢,派副将李宁等出镇夷堡,偷袭板升,无功而返,回师途中,遇敌伏击,死伤军卒数千人,他欺罔不报……至于杀良冒级,克扣军饷,将军赀、马价、盐课、市赏都落入自家腰包,用以是灌输权门,结纳朝士,我等都曾亲身经历。这折子不是风闻而奏吧!”
“唉呀!若不是看了此信,我们都要给他蒙蔽了。”朱应毂三人啧啧而叹,摩拳擦掌地要即刻写折子弹劾。
张鹤鸣阴笑道:“蒙蔽咱们倒不怎么打紧,他蒙蔽圣上,可是犯了欺君罔上的大罪!咱们有了这些把柄,必要参倒他,不可给他留了活路!这上折子的次序可是极有讲究的,谁先上,谁后上,要好生商议一番,以免给人抓了小辫子,劳而无功,白忙活一场。”
李琯道:“还是交章参奏,以壮声势,等惹得满朝物议沸腾,我看两位阁老也爱莫能助了。”
张鹤鸣肃身而立,一拍桌子,说道:“他们若敢袒护,我一起具本参劾!”
果然不出几天,宫里传出旨意,李成梁以血气既衰,罪恶贯盈,解除辽东总兵一职,回籍养老,总兵换成了麻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