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江都之难
Ⅰ
欲取芜城作帝家。
玉玺不缘归日角,
锦帆应是到天涯。
于今腐草无萤火,
终古垂杨有暮鸦。
地下若逢陈后主,
岂宜重问后庭花?
这是一首晚唐诗人李商隐的七言律诗,题为《隋宫》,形容一代炀帝的荣华和破灭。紫泉宫是长安大兴城内的一座宫殿,隋朝叫紫渊宫,直到唐才改名为紫泉宫。芜城是江都古时的名称,日角是一种面相,即帝王之相,以唐高祖李渊为代表。这首诗的内容是,炀帝放弃长安的官殿,迁至江都,结果被李渊夺得天下,在宫殿的庭园施放数万只萤火虫供炀帝观赏的荣华岁月已成往昔,枯萎的垂杨停着几只乌鸦。
据说这首诗的最后二行取自颜师古的《隋遗录》。收录在这部古书中的,是一些奇怪和妖异的小故事。
……在江都,过了一个沉醉于绝望的欢乐之夜之后,炀帝独坐楼阁,手持酒杯,正在推敲诗句时。醉眼中映出一个朦胧的人影,一个穿着贵人服装的人率领几十名美丽的女子出现在炀帝的面前。炀帝平静地问道:
“来者是何人啊?”
“吾乃陈叔宝是也。”
“什么?陈叔宝!怎么可能?你这个为酒色亡国的懦夫不是十几年前就命归阴曹地府了吗?”
“话是不错,然而,幸得良宵,为再见圣皇天子,特由阴间而来。”
原来是幽灵,炀帝毫无恐惧之意,大笑了起来。
“这太有意思了,我乐于接见,不过,死后还有美女侍奉的公卿,你恐怕是头一个吧!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炀帝的视线落在一个格外玲珑的美女幽灵身上。白皙的肌肤,乌黑的秀发、嫣然的表情,犹如一朵娇嫩欲滴的君子兰。
“我的爱姬。”陈叔宝答道。
她便是陈叔宝最宠爱的美女张丽华。炀帝不禁叹了一声,炀帝还是晋王时,曾想将张丽华占为已有,但却未能在她活着的时候见到一面。张丽华微启红唇,对炀帝说:
“可恨的是高宰相,在我谒见圣皇天子之前,便被他夺去了性命。”
“噢,是有此事,不过,你放心,高颎杀了你,我替你报了仇,你知道吗?”
“我知道,正因为如此,今晚为了报恩而来,请圣皇天子赏舞,献丑了。”
就这样,张丽华跳了起来。在皎洁的月光下,亡国的美女舞动着纱袖,悠扬动听的歌声从她珊瑚色的嘴唇流淌出来。歌词是《玉树后庭花》。陈叔宝做的耽美诗句“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谱成了曲子演唱出来。舞毕,炀帝大大地称赞了张丽华一番。陈叔宝问炀帝,皇上的皇后萧氏和这个张丽华哪一个更美?炀帝答道:
“春兰秋菊,各领一时风骚。”
张丽华也罢、萧皇后也罢,她们各有自己之美,很难分优劣美丑。陈叔宝笑了,好像一半满足,一半嘲笑似地,笑声渐渐向远处传去,就在这个时候,炀帝昏厥了过去。据说过了一会儿,他苏醒过来时,只剩一座春夜微风吹过,无人的楼阁而已。
大业十二年(公元六一六年)十月至大业十四年(六一八年)三月的这一年半之间,花木兰都在江都渡过,当时木兰的年龄从二十二岁变成二十四岁,也就是她从军第六年到第八年的那段时期,是大隋帝国最后没落的日子。
大业十二年十二月,江南有二名叛徒各自称王,建立了年号。汉武帝以来,中华帝国的天子就用年号来表示统治空间和时间的象征意义。任意建立年号是最大的叛逆行为,但炀帝无力对他们进行讨伐,一晃就到了年底。时间进人了大业十三年(公元六一七年)。
当年一月,统治河北一带的窦建德自称“长乐王”,建号“丁丑”。相继叛乱之中,二月,李密和翟让逐一控制了河南二十八郡,他们大败了讨伐的官军,占领了洛阳附近一个叫兴洛仓的谷仓。一百多万石的米麦落人李密之手。他开仓将米麦免费分给民众。数十万民众集结在他周围,李密把他们组织起来编成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河南一带终于成了李密统治的地盘,而东都洛阳在贼军之中被孤立起来,这仅仅是张须陀死后五个月的事情。李密自称魏公,恐怕离称王也为时不远了。此外,贼将刘武周在北方大败官军,打死了武将王智辩。刘武周向突厥派遣使者,与他们结成同盟。
三月,人们对各地发生的叛乱已不以为异,四月,讨伐河南的第二任大使裴仁基投降了李密,这一报告使木兰和贺廷玉大惊失色。对于裴仁基的变节感到愤恨是当然的,但使他们感触更深的是“官军竟已被逼到如此地步?”而且很担心秦叔宝和罗士信。裴仁基的投降激怒了炀帝,他交给王世充五万军队,命令他讨伐李密。从此为了河南统治权问题,李密和王世充之间,展开了一场又一场悲惨的殊死战斗。
五月,发生了一件意料之中的事情:河南抚慰大使唐国公李渊向隋朝宫廷亮出了叛旗。
“终于……”
在江都听了这一报告,上自朝廷大官,下到门卫士兵均感到一阵寒意。连享受皇族待遇的大贵族都背叛了朝廷。此时,有人想起从前文帝做过怪梦的传说。在同一姓李的贵族之中,有早已叛变的李密,有被杀的李浑,而这次的李渊,又给人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
江南扬叶落
河北李花开
这奇妙的歌谣传遍天下,在这段时间里,李渊和三个儿子所率领的唐军,在各地大破官军,并击退了入侵的突厥军,其势力范围一天天扩大,并得到加强。
有一名叫李靖、字药师的人,他是唐朝的名将,在中华帝国的历史上,获得过的声望堪称与汉朝的韩信相匹敌。他在唐朝当了大将军、宰相,但在隋朝时却默默无闻。不过他虽没名气,却也有人承认他有才气。喜欢别具一格的人才的杨素,有一天,他在朝廷敲打自己的椅子对李靖说道:
“公卿,你也许有朝一日要坐这把椅子。”
这等于是在表示:你是应该当宰相的人物。这句话似乎支撑着怀才不遇的李靖,渡过了那艰难的岁月。大业十三年,四十七岁的李靖仍怀才不遇。他仅仅是李渊势力因中马邑郡的郡丞,与当河南讨捕大使之前的张须陀一样,连太守都没当上。
这位李靖,他察览到李渊不稳的动向,当时他仍未抛弃隋朝朝廷。“唐国公反了!”第一次通报传人江都时,他就从李渊的势力圈里逃了出来,但是仍为李渊军队捕获,以“无端生事的家伙”为理由,处以斩首。在绑赴刑场途中,他喊道:
“我作为一个臣子当然要对隋朝尽忠,气量这么小,动不动就杀人,怎么能夺天下?”
十八岁的李世民听了他的话,就请求父亲,赦了李靖一命,而且,还将其安置在身边,施以优厚的待遇。
李靖对李世民这个知己大为感动。后来,李靖始终忠于年龄用自己儿子一般的年轻主公,他有时当军师,有时当宰相,有时还任将军,一生立下了无与伦比的功勋。
李靖本身还身兼尚书令和大丞相,此外,还有无数个一大串的头衔,总而言之,他当了形式上拥护皇帝的文武两方面的独裁者。
后世称李渊的这次起义为“太原起义”,因为是对抗暴君炀帝,所以被评断为正义之师。他得益于三个儿子之处非常多,十八岁的次子李世民是军师,制定攻打长安的计策,二十七岁的长子李建成表示赞同,唐军就是这样攻进了长安。
Ⅱ
身居江都的炀帝有很的长时间并不知道自己的表兄弟起兵背叛了他,因为谁告诉他事情的真相,就有被杀的危险,所以大家都闭口不言。炀帝日夜沉溺于吃喝玩乐之中,政治、军事、庆典他一概不顾。看起来简直是被陈叔宝的幽灵附身,以至产生“隋宫”诗句中描绘的那种传说,当时不管是谁看到炀帝,大概都不会认为他的精神状况正常。
在惊人的颓废和胡天胡地之中,唯独他作诗的表达能力没有减退。《春江花月夜》是一首描写景物的诗篇,显示了他诗歌才华在此时达到了顶峰。
炀帝作诗时思路敏捷,但是在其他时间,他的思考却极混饨不清,手不离酒杯,身不离美女。江都宫的后宫常往一千多个美丽的嫔妃,炀帝夜夜宠幸她们,喝酒作乐直到拂晓。有一天晚上,炀帝与萧皇后饮酒,他凝视着挂在墙上的镜子,对皇后说:
“这么好的头颈,谁能斩了它?”
炀帝苍白无力的笑脸上显出一阵痉挛。
“怎么样,多好的一颗脑袋,究竟谁能把它砍下来呢!”
“陛下……”
萧皇后不发一语,炀帝的笑声更大了,笑声开始嘶哑,直到笑声成了哮喘。他离开镜子,摇摇晃晃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凶吉祸福,并非永远不变的东西。侬既便失去天下,至少能落得个像陈叔宝的下场吧!”
秦始皇相信“永远”,炀帝则不信这套,他毫不怀疑已预感到自己的破灭。秦始皇在他强烈的信念之下,驱使他去焚书坑儒,修筑长城,但因为炀帝不信,所以他什么也不去做。
一般都说炀帝是历史上最大的暴君,但与其说他积极推行暴政或苛政,不如说他担不起失败的责任,他的罪行也许就在这里。他本来是一个聪明、情感相当丰富的人,但由于缺乏自制心和持久力,因而显露出他的反复无常和任性的弱点,快感和不快成了他行动的准则,甚至变成大隋帝国的政治原理。麦铁杖的殊死决斗,沈光骁勇、张须陀的善战给他带来了快感,因此,得到炀帝赏识,而高颎的谏言,民众的叛乱则给炀帝带来了不快,所以被炀帝杀害。调查炀帝事迹的人曾经感到困惑:究竟哪个是他真正的形象?他究竟是暴君还是明君?虽然有人把他看成有着很大矛盾的人,但是,在炀帝的内部是根本没有这种矛盾的。他的行动标准并非善恶,而是快感和不快,他就像一个任性的幼儿,讨厌的东西不看,光做喜欢的事情,也可能由此产生了一种心理上的退化。
炀帝迁都建康,企图保持南半部天下,但是他却没有做过任何一件使之具体化的事情,他既不改革官制,也没有与出没于江都附近的杜伏威真正打过一次仗。他仅仅是固守江都,挥霍国库中尚存的金银积蓄,整天沉溺于酒色之中,而对于稍有表露不满的人,却是斩尽杀绝。
里下对炀帝的忠诚程度在逐时逐刻地降低。天子根本不尽一个身为人君的责任,当然也没有理由单方面要求臣下对他保持忠诚。他在江都集结了官军中最精锐的十万名兵士,要求他们警卫宫殿,由于大部分士兵是北方出身,常常因日益想念返回洛阳和长安,而相继出现逃跑者,因为这是唯一能返回家乡的办法。
“北方哪儿好?为什么要去怀念如此寒冷贫脊、又荒凉的土地呢?”
喝下去的酒,化为气体由炀帝口中喷出。在他的文章中曾这样写着:“我做梦都喜欢江都。”流露出一种憎恶北方,憧憬南方的真心。事实上,他根本无法理解盼望回乡的士兵的心情。他想的是:我把你们带到如此风景优美、气候宜人的好地方,你们却不愿居住在这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想回去的人随便回,这种人跑了,我还痛快些!”
炀帝没这么说,相反地他下了一道严厉的命令:逃兵一律斩首。炀帝的心理把自己逼到了如此走投无路的地步。唯一可以肯定自己权力的,就是将违背他的人处以酷刑。
当年十一月,李渊叛军终于攻占了长安。李渊当了唐王,推举囚禁的炀帝之孙为恭帝,建立了年号,叫“义宁元年”。此外,单方面宣称炀帝退让,封他为“太上皇”。
“什么唐王、什么大丞相,淑德那个家伙,神气什么!”
从皇后那里得到这一信息,炀帝笑着、鼻子里哼了两声。他一直蔑视表兄这个胆小鬼。从才气来说,炀帝远比李渊更有天赋,从这次起兵来看,李渊始终是豫犹不决,在十八岁的次子拼命鼓励之下,才下的决心,可算是一个不成材的人。炀帝对李渊是这么看待,这么骂的。
李渊是唐朝第一代皇帝,死后,被改称为:“高祖神尧大圣光孝皇帝”,也就是唐高祖。如果炀帝活着的时候得知这一夸大其词的谥号,一定又要大大嘲笑一番。当然,炀帝是不会知道李渊本身接受这一充满恶意的谥号的内情的。
炀帝接到李渊入主长安城的报信之日,他正在江都宫高楼上眺望长江,当时是夕阳西下时刻。异样的血红色彩霞覆盖了整个天空,长江宽阔的河面也被染成同一色彩,一片前景凶恶的样子。
“日光四射如流血,上甚恶之。”
《隋书·炀帝纪》如此记载。似乎真是一片极为不吉利的景色。
大业十四年(公元六一八年)来到了,这在李渊统治的长安是义宁二年。
木兰和贺廷玉过着无所事事的日子。在河南二年有余的日子里,打了两百多仗,但是在江都无仗可打,几乎只有警卫江都宫内外的事可做。虽然与杜伏威之战出过阵,但称得上责战的只有四次,而且,还不到激战状态,官军就撤退,因为上级主张不要因为与贼军打仗,而招致天子的御卫军受损。木兰对此已失去开口评论的积极性。江都存在的不是和平安定,而明显的是一种颓废和衰弱。囚禁逃兵并加以斩首,木兰和贺廷工已难以胜任这个任务,他们发现士兵们出走,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地听任他们逃走。
“如果天子要返回洛阳的话,我乐于充当先锋。”
沈光也如此感叹。假如炀帝从江都返回洛阳,必须突破现在统治河南淮北一带李密的强大势力图。可是,用官军最精锐的十万武装置是能突破的,沈光也有这一愿望,然而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如能平安到达洛阳,那么,就要与控制长安的唐王李渊争天下。炀帝也已丧失决战的霸气。炀帝虽骂李渊为胆小鬼,但是他自己也已经没有与这个胆小鬼打仗的气力了。
“我对不起子英和伯阳。”
沈光这么说过。虽然把木兰和贺廷玉二人叫回江都,但是,没有实质的事情可以叫他们去做,反而白白浪费时光,沈光为此深感后侮。
贺廷玉情绪也不高,他并非对沈光表示愤恨,而是厌恶躲在江都城内吞食隋朝最后仅有的一点财富和贪婪权力的那些“衣冠禽兽”。在天子身边侍奉的奸臣把已故的张须陀贬得一文不值:
“张须陀这家伙,真不是做大将军的料,他为了救部下而冲进敌阵,结果中计而死,根本没有审视大局的能力,所以到五十岁才当了一个郡丞而已。”
更使贺廷玉气愤的是,在江都流传的所谓“张须陀临终的遗言”。说什么张须陀在遗言中说:
“我有何面目见天子!”因打败仗而向天子谢罪。
“张大使是死于乱刀之中,最后的遗言是谁通过什么方法传过来的呢?第一,要说无颜见天子,难道天子和大官们就有脸见张大使?”
贺廷玉对奸臣之一的宇文智及,曾以此言拔剑通问,幸好沈光在中间劝架才没酿成大祸,贺廷玉对南朝完全失望了,虽说他对张须陀佩服得五体投地,但他还没有叛逆朝廷的勇气,因此,只得天天喝酒解愁。
Ⅲ
三月七日黄昏,沈光把木兰叫来,神色显得有点紧张。
“子英,我有点事儿求你。”
“有何吩咐,请尽管示下。”
“我希望你去谒见皇后陛下。”
木兰有点理解不了沈光说话的意思。沈光对她作了说明:谁都清楚,现在这种状况要是持续下去,用不了多久,隋朝定会灭亡。自己是拿隋朝奉禄的,本该向天子谏言,可是天子整天死守江都官西阁,日夜寻欢作乐,只有官女和宦官才能靠近他,甚至连重臣荣国公来护儿都有一百多天见不着天子了。即使极其温和的忠告,结果也被处以死刑。因此,已经无人敢再向炀帝进谏,沈光对此痛心疾首。
“因此,我想了一个法子,就是先向皇后陛下报告实情,然后再请皇后陛下传达给皇帝陛下。”
“听说皇后陛下是很圣明的。那么,怎么才能遇见她呢?皇后身居深宫内院……”
“如果是女人就能进人后官了。”
“那么便是要我……”
木兰观察沈光的表情,忽然露出了极为难的神情,“难道说……”木兰小声试探着,沈光深深低了一下头,算是肯定了她的推测。
“对,子英,希望你装扮成宫女进人后官,然后,谒见皇后陛下,请她向皇帝陛下转达我等的谏言。”
“那……可是……”
木兰极力压制内心的惊慌。木兰本来就是一个女人,当然,装扮成女人是不成问题的。与其说装扮,还不如说是还其本来面目。可是,她女扮男装从军已有八载,在这八年中,木兰一直是以一个男子之身进行生活和参加战斗的。时至今日,要求她换成女装,倒不是一件能够轻易办到的事情。
“那太难办了,我不答应。”
“不行吗?还是……”
“那当然啰,叫一个大丈夫换成女装,偷偷潜入后宫,真是对我莫大的侮辱。比起单枪匹马闯入敌阵作一番殊死战斗还要难得多!”
“是吗,我懂了。”
沈光深深叹了一声,眼光离开了木兰,开始了长时间的自言自语;事实上是故意念给木兰听的自言自语:
“子英,你也是个食隋朝奉禄的人,我原以为能借助你一臂之力向皇帝进谏,结果也是办不到,当然,这事情是不可能求助别人的,我只好死了这份心了。不过,如果能通过皇后将谏言转达给皇帝,即使从现在起才使皇帝醒悟过来,或许也能从无益的战争中多拯救出一两个人,然而,太遗憾了。如果,一个人的羞耻心比国家和民众的安宁还要重要的话,那就没办法了,不过,我以为既然是个大丈夫,国家的情义应该重于个人的私情……”
木兰屈服了。她有点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但是,不能否认,沈光态度是真心的,木兰终于答应了沈光的请求,当然,也许是迫不得已才答应的。
“只有一个条件。”
“说来听听。”
“我男扮女装进人后宫这件事,一定不可以让贺伯阳知道,做不到这点,我可不答应!”
“我答应。”
沈光点头答应。在他端正的脸上显露出了有点像微笑,又有点像苦笑的神情。不过一瞬即逝,没人注意到。所需服装、饰物和粉黛已经准备齐全。沈光在宫廷的女官和老百姓之中是很有人缘的,筹措这些用品并不困难。
困难的倒是木兰本身。她要在沈光安排的宫女房间里换成女装,但是在宫女面前,根本无法“男扮女装”,所以她换衣服由自己来,化妆才委托官女去办。原本她就没学过化妆,一穿男装就去从军了,所以,木兰对胭脂的抹法简直是一窍不通。木兰只是呆坐在那里,脸上的化妆完全请宫女代劳,半刻后,宫女发出了满意和感叹的声音,把圆镜交给了木兰……
月亮从长江水面缓缓升起,是一个望月之夜。金黄色的豆大圆球在犹如漆黑镜面般的夜空浮现出来,江北的春天,花草的香味显得更加浓密。已是阴历三月时节,春天的气息深深地笼罩着长江南北。世道不平静,一个巨大的王朝已经陷人灭亡的深渊,这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夜晚。
木兰潜入江都官的后宫,沈光制定的计划丝毫没有露出破绽。引路的宫女告诉她几个注意事项之后,身影就消失在黑暗之中,之后就全靠木兰自己的机智和运气了。
刚才,木兰在圆镜里见到的,是一张盛开的白色芙蓉花似的美女容颜,当然,她知道这就是她本人,但是却一点真实感也没有。挽起乌黑的头发,在发髻上又插上碧玉簪,绫罗裙边拖在地上,瞳仁宛如繁星璀璨,这就是木兰吗?
从前,木兰纵横于战场,那里几乎全是男人们的世界,充满着汗水,金属和皮革的气味。坐骑左右黄尘飞扬,夕阳放射出黄用及紫红色的光辉,消失在地平线上。在干寒的大风里,追逐贼军,在行进中的马背上进餐,手里的烧饼掉落沙尘,拍一拍,吹一吹又放进嘴里,白酒壶在手里接过来,就直接灌入喉中润嗓子,这是一个优美、典雅和考究所无法存在的世界。
然而,后宫是只有女性和宦官的世界。季节本身就使夜色中的气味浓重,脂粉、胭脂的气味混入其中,木兰感到有一种犹如在枯稠的香油中游动似的气氛。原来女人做女人的事情应该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是,一定要叫她同时演好“女扮男装”和“男扮女装”的两个角色,这种奇妙的立场,却令木兰深感不安。从三皇五帝以来,会扮演如此愚蠢角色的人,大概还未曾有过,木兰开始觉得自己很可笑了。她对沈光虽有不满,但是现在也不能半途而废。通过皇后向皇帝谏言,以此来阻止败局,似乎是不可能,但它是缓和悲惨结局的最后手段,这是沈光深思熟虑之后想出来的办法。它发自一片赤诚之心,既然如此,木兰也就无法拒绝,一旦接受就要使之成功。她担心的只是沈光对自己的态度。几年来,沈光是否已经察觉到木兰女扮男装的事?这个疑虑时时在木兰的心里留下一片阴翳。
要说疑虑,贺廷玉又是怎么想的?与他朝夕相处,今年已是第八个年头了。在这期间,没有一时一刻例外,他总是木兰最好的朋友,在武勇和用兵方面,都是木兰最最可以信赖的同侪。曾有人喝醉了来调戏木兰,说木兰是女的,对如此的言行,他也丝毫不能容忍,他比木兰本人还要迅速地还给以有力的重拳。贺廷玉是迟钝没有觉察到呢,还是以深深的宽容之心,把疑惑都暗吞了,而将木兰当作最好的朋友来对待呢?木兰无法加以判断。
但是,如果想得那么多,就会在这被称为“迷楼”的后宫走廊迷路了。在墙上的烛台摇曳着淡淡的黄色的光线,在水磨石的砖地上拖曳着的影子,缓慢地摇动着。木兰在脑子里一边确认着前进路线,一边向前走去。在半路上,曾不止一次地引起巡逻宦官的注意。木兰的走法和气势与众不同,叫人感到有些奇怪。因为在官内走路,不能像在河内旷野上穿着军靴那样大步走动。尽管如此,幸好本兰到底是有苦练过,没有出现致命性的失败,过了一阵,木兰终于发现了皇后。虽然是初次相见,但是皇后的服装与其他妃子和女官不同,所以不会认错。它所规定的格式,在《隋书·服饰书》上有精确的记载。本兰藏在圆柱背后,当她看清楚皇后离开官女一人独处的时候,走向了皇后。
“皇后陛下,小女有事禀报。”
皇后停往脚步,用一种稳重而疑惑的眼神望着木兰,木兰跪了下去。
“在守卫宫殿的士兵之中,怨恨天子陛下,企图谋反的呼声正在日益高张,他们迫切盼望返回故乡。我们切望贤明的皇后陛下能规劝天子,请陛下回归洛阳,天下万民谁都希望皇帝这样做。”
“你是什么人?决不是普通的宫女吧?”
皇后放低声音说道。从前,她被誉为南朝第一的优美容姿,现在虽年四十又五,姿色却不减当年。两眼目聪慧,炯炯有神。文帝生前肯定她聪明更胜于貌美,将其许配给次子作妃子。皇后看到木兰开始犹豫,于是目光缓和下来。皇后似乎也意识到与其说询问此话是谁说的,倒不如应该首先重视它的内容。
据《隋书·后妃传》记载,此时,萧皇后说了如下的话:
“天下事,非一期至此,气数已尽,勿用再言,只会徒使皇上忧愁烦恼。”
国家命运,已经到了它该到的地方,到了这一地步,谁也无法拯救。转达你的谏言,只会使皇帝感到痛苦,所以请你别再管了!她就讲了这几句话。其实,萧皇后已经接受过一名官女与此类似的忠告,而萧皇后将此传达给炀帝听时,激怒的炀帝杀了这名宫女。皇后不愿意再出现一名因提出忠言而丧失性命的人。
“皇后陛下……”
木兰讲不下去了。她想起皇后是一名虔诚的佛教徒,更甚于其弟萧瑀。皇后已经醒悟到亡国的命运,打算接受这一残酷的事实。木兰抬头仰望皇后的容姿,相当佩服她的胸襟,好容易又说了一句话:
“现在返回洛阳的话,十万精兵无不欢呼随从而去。为时还不晚。请再考虑一下您自身的利益。”
“我是皇后,皇后就是国母,若是没有守好本份,罪名难赦,况且……”
皇后忽然闭口不言了。沉重的、粗野的脚步声在地板上响了起来,后宫中唯一的一个男性终于现身了。皇后没有时间让木兰退下,炀帝就出现了。他把肥胖的后背靠在涂有红漆的圆柱上,喘着粗气,酒味压过了香炉中散发出来的香味,塞满了整个房间。最初,炀帝似乎并未察觉到木兰的存在。他像呻吟似地,低声对皇后笑着说:
“为什么侬作诗总压不好韵,依的诗才似已用尽……”
本兰的目光注视到炀帝掷在地上的纸片。白纸黑字形成强烈的对比,她一眼看到一句:
千年荣华一夜梦。
这是对句的前联,应该还有一张写有七字的条幅,但是,这一条幅未映入木兰的眼帘。炀帝“千年荣华一夜梦”的诗句并非多么优美,但是这一句已深深地刻印在她脑海里了,木兰抬起头来,看到了这句诗的作者……
木兰见到的是一个颓废和紊乱化身的形象,这自然令她大为惊讶。他苍白、疲惫、两用虚弱无光。从前结实健康的肉体变得松弛无力。毫无节制的饮酒、美食、色欲综合起来对他造成了毒害,这活生生的事实令人信服,五年前,张须陀在没有获得敕许的情况下打开官仓救济饥民,当时,为了替他脱罪,木兰去炀帝处报告过情况,这次是第三次见面,在这五年之中,炀帝在身心两方面追到多大的损害,木兰一眼看见心里就清楚了。在她眼前的人恐怕是大隋帝国最最虚弱,最愚蠢的人。他是一个不能珍视现实,不知尽职尽力,不懂使用权力,现在,甚至不会拯救自己的一个可怜可悲的家伙。
炀帝转动了一下混浊的眼珠,看到木兰。张开他酒肉吃得油光光的嘴,发出了感叹的声音,算是夸奖了木兰的美貌。不管是风景或者女人,炀帝对美的感受性似乎尚未磨灭。只是炀帝对女人的感觉只与腐烂的肉欲联系在一起,正在把他的心身拖人黑暗的、混乱的无边深渊。炀帝在木兰面前单膝跪了下来,发生了不小的声响。
“你叫什么名字?侬到现在还不知道有你这么一朵花哪!”
木兰发现炀帝用“侬”这个第一人称呼来称自己。作为天子一般自称为“朕”或“寡人”,但是,炀帝却用“侬”宇,这是江南方言。炀帝沉溺于南朝文化,连私生活中,他都使用方言。
木兰低头不子回答。炀帝单膝跪在地上,拉着本兰的手。他皱了一下粗粗的眉头,想不到木兰的纤手竟会如此之硬。木兰的手是一双握剑、执纲和拉弓的武人之手。
但是,炀帝从别的方面作了解释:农村姑娘初来乍到,还未有机会蒙受天子的宠幸。对炀帝来说,这是一种很自然的解释,然而,对木兰来说,只能算是一种困惑和麻烦。炀帝向呼呼圆圆的手掌微微出了些汗,木兰想甩开炀帝的手,炀帝又误解了:
“你是害臊吗?我所爱的人哪!你用不着害怕!侬最爱美,所以,侬打心眼里爱你,你叫什么名字呀?”
“陛下,她是……”
炀帝无视皇后近似责备的呼叫,盯着木兰的脸,手指伸向她的下巴。
“昏君!”
从木兰嘴里呼喊而出的,是愤怒、侮辱和自嘲的感情,混为一体爆发出来。难道为了维护这个人的权力和光荣,张须陀、薛世雄和无数士兵应该去死吗?在这个人身上有他们献出自己生命的价值吗?
炀帝眨了眨眼。他当时无法理解冲着自己的这句话的意义。但他明白这是对天子最最强烈的弹劾时,混浊的双眼充满怒气。木兰的无礼,对他而言并不是最严重的,而是他已感觉到自己沦落到适合被人怒骂的地步了,可能这一点比愤怒更为严重。炀帝全身充满怒气和欲望,用另一只手抓住木兰的衣袖,企图把她掀到地上。
木兰用迅速的动作扯住袖子,炀帝巨大的身躯差点跌倒。本来,炀帝有相当的体力,又练过武艺。然而,由于暴饮、美食和酒色而荒废的肉体,甚至已丧失了支撑自身的力量。炀帝东倒西歪,一手支地,另一只手仍紧抓住木兰的手。木兰顺势一倒,用手肘撞中场帝的胸脯中间。这是她过去向父亲学过的擒拿手。炀帝躺在地上发出短暂的呻吟,眼睛就瞪着天花板不动了。木兰起身,重新跪在地上,木兰感到在皇后御前还是该行臣下之礼,而皇后也没有对木兰治罪:
“行了,酒醒了,陛下将会忘记一切,忘却对陛下来说,也许是唯一的出路。”
萧皇后命令木兰及早离开这里。木兰深施一礼,服从命令。在门一开一闭的瞬间,木兰看到皇后跪在昏倒了的皇帝身边,抚摸着炀帝脸颊的模样,以及她的表情,但是无法加以确认。
Ⅳ
尽管有皇后的照顾,但是,木兰在走廊里仍然不时被人怀疑。一方面后官本来就不是没有人的地方,二来宦官的任务之一就是要阻止宫女的逃跑。当然,木兰一定会遇到怀疑的目光。木兰无视伴着金属铿锵作响的呼喊声,木兰在走廊一拐弯,发现那里也有宦官的目光注视着她,赶快又改了一个方向,终于,宦官的怀疑变成确认,人声和脚步声紧追而来。
“有刺客!”
“贼!”
宦官们的叫喊在后官的墙上撞出回音,再加上女眷的惊叫声,发出了沸腾般的吵嚷声。宦官手里握着一条绳子似的东西,追赶着木兰。发出“嘘!嘘!”的声音,致使木兰产生一种自己变成了一条狗似的感觉。宦官们熟悉后宫内部的地理位置,然而,木兰在轻巧和迅速方面远胜于他们。不穿胄甲奔跑起来,身体轻得令人无法置信。木兰与笨重的宦官之间拉开了炬离,跨过走廊的扶手到了院子。绕过树木和水池,躲避追捕,从大蛇和巨龟组成的青年铜像跳到墙上,又从上面跳了下来,宦官们被围墙隔开,瞎喊了一阵。木兰调整了一下还未太乱的呼吸,从从容容地往前走去。忽然旁边有人开口问道。
“谁!谁在那里!”
木兰停住了脚步,不是出于恐惧,而是由于困惑。问话的声音是贺廷玉的。他是折冲郎将,也就是皇帝近卫队的高级将领。警卫后宫的门外是他的本职。可是,没有必要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见面,所以,木兰沉默无言,很快地将脸捂了起来。
贺王玉见到的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年轻女子的情影,春天望月将谈谈的银白色的罗纱投在地上,这个女子就沐浴在美白的月光之下。贺廷玉嗅觉强烈地受到刺激,比视觉还要快半步。在夜色中飘送的香味是从这女子身上散发出来的,她半个脸背着贺廷工,用袖子掩住了脸。贺廷玉跨出一步时,这次他才开始有了听觉,听见了围墙对面宦官们的吵杂声。贺廷玉看着她身上的衣服,心中已明白事情的始末,至少,是自以为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你是从后宫逃出来的吧?也莫难为你了,他们是从亲人那里强行把你抢来的吧?”
贺廷玉以同情的目光看着这女子。
“往这边来,我帮你逃走。”
他柔声柔气地说着,并指出一条路。除了后宫,贺廷玉也熟悉江都官的地理位置。
在木兰心里忽然升起一种紊乱的感情,本以为对贺廷玉的好意感谢一下就好了,可是,她却极不愿意面对没有认出自己的贺廷玉,她想对贺廷玉说:
“你不知道是我吗?我们是多久的朋友了?”
当然,这么做是不可能的。木兰感谢宽大的抽子盖住了她的睑,发出了很细的声音:
“给将军您添麻烦了。”
“我不是将军,而且,我们才给你添麻烦了。我们身穿军服却不能保护良民。”
像是对自己生气似地,贺廷玉这样吐露了真情,对木兰说话的语气很柔和。
“你跟在我后面,这样别人就看不见你的脸了,你要是对我不放心的话,那么在我回头的时候,就可以逃走。用不着担心,相信我好了!”
“不用担心。”这也是炀帝常说的台词,但是,贺廷玉说的与炀帝说的,在意义上天差地远。贺廷玉愿意帮助一位素不相识的女子从后窗逃出去,是出自侠义之心。事情一败露必定是死罪。天子对于放跑自己的“所有物”的人,一定不会宽恕而要宣告处刑,而贺廷玉却敢冒这个险。
“是,那么,就偏劳您了。”
用衣袖挡住脸的木兰答道。
在这里,如果像这样浪费时间的话,恐怕宦官们很快就会来后宫搜索,因为天子对宫女和宦官比对文武朝臣更加重用,所以宦官有时也比朝臣更卖命。
贺廷玉点了一下头,他在木兰的面前。二十六岁的男子和二十四岁的女子在望月之下的宫殿里疾步前奔。江北之春,花香充满整个庭园,月光和薄雾交溶在一起,两人仿佛披上一层银白色的罗纱,木兰凝视着贺廷玉的后背紧跟着疾走。真是一段不可思议的友情……她不由想起了他们两人的事情:前后八年一起奔驰在战场上,生死相救,一碗粥也要分着喝,可以称得上刎颈之交。在战场上不分男女,必须拿出全部智慧和勇气才能活下去。没有功夫去纠缠男女之情,而且由一名士兵成为正式武官,以木兰而言算是升迁快的,所以,在兵营里相当容易隐瞒自己是个女人,不知不觉渡过了八个春秋。
“从这门出去就能到外面了,要小心呀,走吧!”
贺廷玉一回头,看到了这女子的样子。把他惊呆了,木兰没有盖住她的脸,月光从她稍后的方向照在她的脸上,在脸上形成明用,贺廷玉的声音有些阻塞。
“有银子吗?要是没有,最好你拿点去。”
就不会说点更有感情的话吗?伯阳真是个粗人!想到这里,木兰伸手到她乌黑的头发边,从上面拔下了一只碧玉头钗,从中间把钗子一折,将它交给了贺廷玉。贺廷玉困惑不解地收下了钗子,木兰柔声柔气地小声地对他说:
“您的深情厚意小女子永生不忘,一定会有再见之日,这到时候是见面的证物。”
“……”
“你一定要等着我,不要为别的女人所动心!不然小女子会想你一生,还有,今晚的事,请一定要保密……”
戏弄之心蠢蠢欲动……木兰自己虽是那么想,但是,恐怕不仅如此吧。贺廷玉好不容易才点了一下头。本兰像夜风飘逸似地穿过小门,身影迅速地消失在夜幕之中。贺廷玉手持头钗,茫然地立着,当他从沉思中醒悟过来时,赶快关上了这扇门。
另一方面,后官内宦官们的骚动,此时也已平静下来。
这是萧皇后帮忙处理善后的关系。皇后问宦官,后宫的女官人数是否有减少,没等回答就马上说道:
“如果没有减少就不要再嚷嚷了,要是真的少了人,陛下的怒气就会一股脑儿地倾泄到你们头上,你们一定要谨慎回答。”
宦官们交换着不安和盘算的目光,后宫美女佳人逾千人,天子怎么可能将所有的人一个不差地记得那么清楚?一会儿,皇后又问了一次宫女的人数。宦官总管回答说原有的人数没变。
“那么,谁也没有丢吧?”
“是,皇后陛下,谁也没丢。”
“好了,那么谁也不会责怪你们了。退下,把刚才的事忘了吧。”
宦官们深施一礼,从皇后御前退了下来。就这样,身份不明的闯入者加上事后协助者,从后宫成功地逃脱了。
木兰卸下女装,又恢复成男装,从本来的性别又返回假的性别才放下心来,虽然自己还是自己但却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尽管觉得还残国着化妆的香味,但是,木兰还是赶紧到沈光那里去报告,半截碧玉钗用布包了藏在怀里。
木兰归来晚了点,沈光在兵营里等着她,正在担心,见到木兰本人就放了心,并且当面酬谢了她。木兰将她与皇后见面的事正确无误地作了报告,但是与贺廷玉相遇这一点却隐瞒了下来。
“唉……”地一声叹息,沈光紧闭着双眼,苦恼的阴翳像颤动的翅膀似地,留落在他的面颊。但是这种表情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因为这种结果也是原先估计到的。沈光以一种恢复了平静却还看得出遗憾的表情望着木兰。
“给你添麻烦了!子英。”
“我不会再接受这种任务了,脂粉味我受不了,总持大人,您这是要求部下做强人所难的事情。”
木兰做出一种愤慨的口气和表情,这回,沈光明显地发出一阵苦笑。
“对不起,我也不打算再次求你了,你辛苦了,去睡吧!”
木兰深施一礼转身走了。
“不用多久就可以回老家了吧。”沈光这句话从后方撞了木兰一下。
木兰扭过头来,只能看到对面窗户仁立的沈光的背影。木兰走出房间,扳着指头算了算当天晚上,她见到了几种表情,和看错了几种表情,还没有完全算完的时候,就遇见了刚刚才分手的人。贺廷玉在月光下的路上走了过来。见到木兰开口了打招呼。木兰估计他要问“刚才你去了哪儿?”因此就先发制人:
“你身上有脂粉香味儿哪!伯阳。”
经木兰一说,贺廷玉倒有些尴尬。
“别把香味儿传给我,离我远点。”
故意为难似地,木兰对他一直挥手。
“你是不是搂抱了后宫女官,那可是大罪哪!”
“不对!”
刚要说将人放跑了的事,贺廷玉就闭上了嘴,因为他马上想起了已经约好不能对他人讲,他对朋友采取了一种不加解释的形式,没话讲了的时候,就只能背诵一些夸大其词的台词来撑场面:
“我俯仰无愧于天地!”
贺廷玉这么一讲,木兰笑了。
“我知道了啦,伯阳。”
木兰故意放他过关,贺廷玉总算松了一口气。木兰心想:伯阳真是个好人。与此同时,她也感觉到对这么好的人,自己还想戏弄他,这种心态好像有点危险。
翌日是三月八日,折冲将军沈光与折冲郎将花木兰以及贺廷玉两员大将,一起统率二千八百名士兵出了江都城。由于贼将杜伏威的军队出现在江都东方,所以接到命令,要去阻止敌军接近江都。
Ⅴ
宇文智及是最早谈论对炀帝进行弑逆计划的人,他是已故的许国公宇文述的次子,官衔为将作少监,也就是宫廷营缮局的次官。即使天下所有人都背叛了炀帝,可能有两个家族是一定会对炀帝尽忠殉难的,他们就是宇文家和来家。宇文述和来护儿都各有三个儿子,他们受过炀帝很大的恩宠。尤其是宇文述的三子宇文士及当了炀帝的女婿。宇文述和来护儿无论是功绩或者是实力都旗鼓相当,而两方也颇有竞争意识。宇文述是名门族出身,但是,从孩子们的成绩来看,来护儿家要略胜一筹。而且,宇文述在前年去世了,因此,宇文家的势力和来家比起来正在逐渐败落。宇文智及说服其兄宇文化及:天子已失人心,不远的将来定遭众人叛逆的命运,果真如此,那么,与天子关系最密切的人,宇文家的兄弟们一定也会惨遭杀戮。如果是这样的结局,倒不如用自己的手杀了天子。
宇文士及没有参与这一阴谋,这在《隋书》和《旧唐书》上都有记载,但是,后来有一种说法是说:因为他后来在唐朝当了重臣,所以对他不利的证据也就被抹消了,他也是叛逆的共犯之一。但是,要改变历史记载,必须要唐朝为了什么重大理由非得回护这个人不可。他确实当了唐朝重臣,但这是因为他是炀帝的女婿,其身份为人所尊敬,但他并非统一天下不可缺少的人材,历史书中他的形象是一个平凡无害的人物。
宇文家兄弟没有让最小的弟弟参与叛逆阴谋,其实要实现阴谋,所需的人数已经足够,而且,这个最小的弟弟又是炀帝的女婿,说不定会将这件大事向炀帝告密,即使不去告密,要他作自己人也没有多大用处。兄弟们得出结论对他要保密,于是,宇文士及从阴谋中被排挤了出来……笔者认为,以上的推测比较稳当。
参加叛逆阴谋的主要大臣,名单如下:
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司马德戡、元礼、裴虔通、赵行枢、孟景、元敏、李覆、牛方裕、李孝本、李孝笕、许弘仁、薛世良、唐奉义、张恺、令狐行达、孟秉、冯普乐。
把同志集合起来并不困难、留在江都的文武百官和大部分士兵对炀帝都抱着憎恨和敌意,对叛逆心理上的障碍基本上就不成问题了。只要沉溺于酒色的昏君不再存在、大则天下太平、小则他们可以返回洛阳。人们已经认识到炀帝才是万恶之源,江都将士十万人之中,积极支持叛逆的有二万左右,七万七千名将士是不会妨碍叛逆的,他们恐怕是赞成返回洛阳的。
对阴谋构成危险的只有三千人,他们是来护儿父子和沈光所指挥的士兵。其中,沈光统率的二千八百名将士,已利用巧妙的策略把他们调到江都城外。剩下的就只有来护儿父子直接指挥的二百名左右。来护儿季子来六郎,也就是来整,是一个可与沈光匹敌的勇将,但是,他在皇帝身边,所以,没何武器,是赤手空拳。而且确定兵力之比是一百比一,而这个差距还在扩大中。宇文化及终于下决心开始行动。就这样他们演出了一场被称之为“江都之难”的悲惨弑逆剧。
三月十日,江南之春仍充满着浓密的花香。陪夜的帷幕从天上降落到大地之后,叛逆者们就起兵了。穿胄甲带刀枪的二万余名将士,以宇文兄弟为首向江都宫进发。因为是城内行军,所以距离不算远。身为右屯卫将军的宇文化及在最前面指挥警卫队。虽有目击他们的人,但是,没有人去怀疑他们,或者说即使有,他没有一个人跑去向宫殿告急。炀帝也许自以为锁上江都之门,把自己关在密室里就保险了,但是在密室里,叛逆却更容易得逞。
那天晚上,警卫宫殿大门的负责人是军骑将军独孤盛。他虽然察觉城里动荡不稳的迹象,但是,这个情报也无法告诉天子,令他痛心疾首。他在月下见到数万土兵包围了宫殿,又杀到了门前的情景时,独孤盛已了解了战争的败局,并且也决心一死。他拔出了剑,大喝一声道:
“你们难道不知道宫门进出有严格规定吗?再往前走就是皇上的往处了!你们胆敢带着兵器进去,不怕得到乱贼之名吗!”
回答的却是箭和矛。响起了一阵雹似的声音,门板上插了三十几支箭,独孤盛身上也被射中了二支箭。以“刚烈”著称的独孤盛并未屈服,他向冲杀进来的叛逆者们挥舞着剑,砍倒了四个人,自己也在乱刀乱枪之下咽了气,十来名士兵陪他对死,而其他士兵则与叛逆者们里外呼应,打开了宫门。
叛逆者们散乱地进入门内,在铺砖的地上奔跑,他们穿过青铜造的以估和大龟的塑像、西域样式的喷水池旁边。即使跑动不发出声音,胄甲和剑环也会有声音,马在马棚里骚动了起来,夜色在阴森恐怖的气氛中动荡着,令宫内起居的人们感到将会发生一种危险。年老的荣国公来护儿从床上爬了起来,叫醒了三个儿子。使劲敲门,来六郎来整劝父亲和哥哥快到天子那里去,自己打开房门跑向走廊,当时他还穿着睡衣,在父亲和哥哥跑向天子的这段时间里,他想一个人先与叛逆者拼杀。
“是来六郎!快宰了他!”
这种表现其实是太轻敌了,尽管是赤手空拳,但是,来整的刚勇也不是可以说宰就宰的。他用左手抓住走廊的栏杆,右手以手刀用力一砍,便把栏杆砍断抓在手中,来整在走廊地板上用力一跃,正好落在叛逆者们的圈里。对着这群张惶失措的逆军把栏杆挥了过去,发出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头颅被重击的士兵飞上了天又摔落在地上。来整挥舞着栏杆,抵挡刺杀过来的剑和矛,大声呼喊有叛逆者入侵。他朗朗的声音压倒夜幕,响彻官殿内外,但是,没有一个人出来支援。只有他一个人挥舞着异样的武器来击倒叛车。头盖破裂、肋骨折碎、十来个士兵躺在地上。栏杆沾太多鲜血握不住了,他就将它扔掉,躲开一名破过来的士兵的剑,抓住它担握剑的手腕。
被来整的手一握,士兵的手腕就发出一声问响,腕骨折断,来整舞动着士兵的身体,以此打倒其他士兵。过逆退缩了,似乎一个赤手空拳的人,就阻止了一场阴谋的得逞。然而,正在此时,司马德戡跑了过来,他手上握着矛,矛头上挑着一个首级。
“荣国公已经死了!”
呼喊的同时,司马德勘把矛头横到来整的眼前,沾满鲜血的首级是来护儿的脑袋。
“噢,爹……!”
见到老父的首级,来整的动作稍一迟缓,一瞬间就足够了,一前一后伸出来的矛头刺穿了年轻猛将的身躯。他没穿甲胄,矛头切碎了骨头,从身体的另一方穿了出来。八支矛一支接一支地穿过来整的身躯。筋骨俱碎的他如同车轴般旋转倒下。月光照在血泊上,他苍白的衣服如同死人穿的尸衣。袭击者们知道,他们已把最大障碍排除了。
来整如果手持武器,身穿胄甲,袭击者们起码得死十来个人。在来护儿,来整前后,来楷、来弘也战死了,荣国公父子四人全部被杀。
来护儿年龄是六十多岁,他的儿子们年龄是二十几岁到三十几岁之间。
征辽之役以来,炀帝特别重视宇文家和来家这两个国公家族,他们受到圣上的恩宠,炀帝期望二家作为守卫皇室的屏障,但是,只有一家没有辜负皇帝的期望。
Ⅵ
杀人者和被杀者之间终于到了面对面的时候,时至深夜,月亮已过了望月,在高高的夜空,像一个淡黄色放歪了的圆盘,闪闪发光。
炀帝在西阁寝殿。此时萧皇后已受拘禁,女官和宦官们不是被杀就是四处逃散,炀帝身边只有一个人,就是炀帝季子赵王杨杲,当年十二岁。由于父亲疼爱,经常带着他同行,也因此在雁门被突厥军所包围,在江都的叛逆中提早结束了年轻的生命,也算是一个不幸的少年。挂着纱帷的床,大得足可睡五个男女。炀帝还没换上睡衣,一只手端着银制的酒杯,醉眼凝视着宇文化及的脸。数十支灯烛的火焰微微晃动,在天子放荡的脸上,黑色的阴影在摇动。拉着父亲衣袖子站立着的赵王,忍不住紧张的气氛大声哭了起来。申斥他太纤弱的确是太苛刻了,不过,这个少年在对待过分异常的情况时,唯一的办法似乎就是哭泣。
“吵死了!给我闭嘴!”
宇文化及大吼。他正在企图做些大大超出自己才干范围的事情。原本,他是一个从未靠自己一人之力做过什么事情的人,靠着亡父的功绩和主公思宠才保障了他的地位。而现在却被众人推举当了叛逆的主谋。他两眼布满血丝,呼吸紊乱,心差一点就要跳到体外来了。宇文化及曾经考虑过在杀了炀帝之后,拥立赵王,让他当个傀儡天子,但是又大又尖的哭声刺激着他的神经。似乎忍不住紧张气氛的不只赵王一人,连宇文化及和全体叛军都处在同一种心理状态之中。
几条白刃砍落在赵王纤小的身躯上,绸衣被鲜血染红,一声特别尖、特别高的悲鸣一结束,叛逆者们也终于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一个年轻的生命,从过去确实活着的肉块中消失了。
炀帝脸颊的肌肉出现了痉挛,微弱的呻吟声从他牙缝中漏出来,但是发出来的声音却缺乏感情。
“化及啊!这是你自己策划的吗?”
这个质问相当辛辣,因为宇文化及不是一个能用自己的意志决定大事的人,炀帝指出了这一点。斐虔通代替有点口吃的宇文化及作了回答:
“对陛下的怨恨,天下万民是一致的,没有特定的首谋。”
“是吗?那么,大家说侬有什么罪行?”
裴虔通再次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檄文,一口气将它念完:
“陛下身负统治天下的重任,只知巡幸,不理朝政,对外只兴无功之师,对内过着荒淫无耻的生活。在战场,几百万壮丁为之无谓牺牲,在国内,更有众多的人贫困而死。致使天下陷人如此危难之中,还不听忠臣谏言,却乱用奸臣,整天沉溺于江乐和宴戏之中。犯下如此大罪,却无丝毫醒悟和反省,这便是你的大罪。”
这篇发言基本上并没什么错,甚至可以说指责得还算轻。发言的内容更完全正确的。但是,发言者本人回头看一下,也不能说自己没罪。宇文兄弟藉炀帝的思定和亡父的权威做尽了坏事,罪恶累累,文中的奸臣不正好指的是他们自己的表现吗?
“是吧,侬对天下民众有罪,但是,你们自己是清白的吗?你们的官位和俸禄是谁给的?回答呀,化及!智及!”
炀帝一说,宇文兄弟脸色苍白,呆若木鸡,几乎要摔倒,好不容易支撑住自己的身体,挤出一句“杀了他!”炀帝不出声地笑了。
“行,想杀的话,我就死好了!可是,天子死时,有固定的礼法,拿毒酒来!”
“……不好意思,毒酒没了。”
宇文化及一边喘着气,一边答道,苍白的领头上渗出了汗珠。眼中居然闪出了光芒,这是一种残忍和狡黠交织在一起的光。
“也就是说,采用与房陵王同样的死法吧……”
他终于做了阴毒的宣告。房陵王,也就是隋朝被废黜的太子杨勇,被白绢缠颈绞死。下达杀害指令的是炀帝。宇文化及等于是在现在判处十五年前惨剧的真正犯人。炀帝用茫然的目光盯着拿出来的厚厚白绢,兄长的名字给他带来冲击,不知道是否已令其失去知觉,不过确实炀帝没有作任何抵抗。一屁股坐在地上的炀帝的头颈,他自己把白绢缠在他自称“这么好的头颈”上面,身强力壮的士兵拉紧两端用劲地拉,绞紧了一呼万诺的天子,这种拔河直至炀帝的呼吸和心脏跳动完全停止,宇文化及发出制止的声音为止。
炀帝,姓名为杨广,享年五十岁。
完成了叛逆的大罪(或称大业)之后,宇文兄弟及其一党以凄惨的表情面面相问,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提着沾着鲜血的刀,把地板踏得通通作响,走出了寝殿,还有几个该杀的皇族没杀,他们又去杀这些人去了。接着进来的是皇后和几名女官宦官,她们希望能埋葬被杀的丈夫,她们的请求得到了许可。萧皇后白皙的脸上失去了表情,命令把炀帝和赵王的亡骸放进棺材里。因为没有棺材,宦官们只好毁了大床,用这些木板钉成一口棺材。
炀帝生前享尽荣华富贵,想不到在死后埋葬他的并不是黄金灵枢,连一口正式棺材都没有,而是被放在一个破木板钉成的箱子里。这是隋朝大业十四年,或者说是义宁二年,公元六一八年三月十日深夜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