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世开端的织丰时代和中世终末的战国时代 八章 “天下人”秀吉

织田家族因为信长父子的遇害而分崩离析,但统一全日本的进程却并未就此停顿,信长的部将羽柴秀吉接过了故主手中旗帜。当时有资格继承信长事业的共有三人,即柴田胜家、德川家康和羽柴秀吉,最终历史却选择了出身最为低微的秀吉。

十日天下

天正十年(公元1582年)六月二日,爆发了震动全日本的“本能寺之变”,明智光秀悍然掀起反旗,逼死了距离统一整个日本只差最后一步的织田信长父子。因为畿内地区已经彻底平定,故而织田氏留守的兵马不多,主力全都跟随着柴田胜家、羽柴秀吉等将在北陆、中国等地区鏖战,待到信长一死,畿内彻底崩盘,光秀很快便攻克了安土城,基本将京都周边地区收入掌中。

六月八日,明智光秀献给朝廷银五百枚,五山名寺和大德寺各银百枚,同时下令免除京都的田赋。随后,他又通过朝廷公卿,表达了自己希望开设幕府,就任新的征夷大将军的愿望,据说朝廷当即应允,准备择机颁下诏旨。

然而明智光秀拉拢畿内织田氏旧臣的图谋却遭遇了意想不到的阻碍,首先是有姻亲关系、曾经并为足利义昭左膀右臂的细川藤孝断然回绝了光秀的使者,还命令其子、光秀的女婿细川忠兴禁闭思过。继藤孝之后,光秀的与力(助手)筒井顺庆、中川清秀、高山重友等人也对归从光秀表示出了相当谨慎的态度。

中川濑兵卫清秀、高山右近重友都是摄津国内豪族,曾为荒木村重之将,荒木谋叛后归降信长,被任命为明智光秀的与力——也即他们并非光秀家臣,而属于信长的直臣,暂归光秀统辖。

筒井顺庆则是“南都”兴福寺的僧侣,同时也是地方豪族,其父筒井顺昭曾几乎征服了大和一国。顺昭去世时,顺庆年仅两岁,他是十八岁正式剃度的,法号阳舜坊。可是在此之前,松永久秀便已经侵入了大和国,年轻的顺昭被迫退入南方山地打开了顽强的游击战。元龟二年(公元1571年),顺庆在“辰市合战”中大败松永久秀,就此得到了织田信长的关注,此后不久,在明智光秀的调解下,顺庆与久秀握手言和,并且归顺到织田麾下。

大和守护之职,初由足利义昭授予松永久秀,不久后又被信长废止了义昭的所有任命,转封自家亲信塙直政。如前所述,天正四年(公元1576年),塙直政在攻打石山本愿寺的过程中战殁,于是通过光秀的进言,信长跳过松永久秀,任命筒井顺庆为大和守护——据说久秀之谋叛,亦有这一层缘由在内。

由此可见,筒井顺庆与明智光秀的关系非同寻常,然而当光秀发动了“本能寺之变”,要求顺庆加入己方阵营的时候,顺庆却犹豫不决,迟迟不肯正面回应。

当然啦,细川、筒井等家族的兵力有限,即便他们不肯加入明智光秀的阵营,也根本无力与此时的光秀相抗衡,只能暂作壁上观,以等待时局的变化。相信只要光秀在畿内彻底站稳脚跟,然后收拾掉织田家东西两大军团的主将柴田胜家和羽柴秀吉,细川藤孝等人为了家族的平安和延续,还是会被迫跳上光秀的战车的。于是光秀秘密修书给上杉景胜及毛利辉元,要他们牵制织田氏兵马,等待他缓过手来,再两面夹击,予以全歼。

此时上杉氏在越中的统治已濒临崩溃,就在“本能寺之变”的翌日(六月三日),重要据点鱼津城终于被柴田胜家攻破了,包括山本寺孝长、吉江宗信、中条景泰等上杉重臣十三人全数自尽,援军在须田满亲的统领下只差一步,未能赶及。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传来了“本能寺之变”的消息,柴田胜家被迫放弃鱼津城,收缩防线,准备一摆脱与上杉军的接触,便立刻转身杀向畿内,讨伐明智光秀,为主公织田信长复仇。然而得到消息的须田满亲却衔尾直追,终于顺利地把柴田军绊在越中、加贺一带动弹不得——倘若强要在敌前退兵,必然全军崩溃,恐怕胜家最终只能孤身前去讨伐光秀了。

然而西方的情况却与此迥然不同,据说光秀送给毛利氏的书信居然误投入羽柴军中,导致羽柴秀吉先“毛利两川”一步得到了信长的死讯。于是秀吉立刻展开与毛利氏的谈判,以高松守将清水宗治切腹自杀为条件,答应宽放所有守城兵将,双方各自罢兵退去。此时被大水淹没的高松城已然岌岌可危,毛利氏无奈之下,只得赞同了和议。于是清水宗治乘坐一叶小舟来至两军阵列的中央,含笑自尽。

才刚检视完毕清水宗治的首级,羽柴秀吉立刻下令全军撤退,等到“毛利两川”从柄之浦的足利义昭处辗转得知信长已死的消息,已经为时太晚,再难追及羽柴军了。据说吉川元春仍欲追击,小早川隆景却劝他,和议未干即行撕毁,是为不义,毛利本无野心,只为讨伐篡上的织田信长,如今信长既死,不如市恩以秀吉,以便来日相见。

毛利军就此退去,羽柴秀吉得以安然返回姬路城中。随即他留下浅野长政、小出秀政等将守城,自己以惊人的速度驱动大军团快速赶往畿内——从姬路动身是在六月九日清晨,到了十一日午前,便已经抵达了摄津的尼崎地方,史称“中国大返回”。

织田方多位城主,如池田恒兴、堀秀政、高山重友、中川清秀等人陆续来合,到了十二日晚间,秀吉屯兵摄津的富田,总兵力已经超过三万。次日清晨,织田信长的三男织田信孝和重臣丹羽长秀也派使者前来联络。

羽柴军回师速度如此之快,令明智光秀大吃一惊。其实光秀本人的动作并不算慢,他二日在本能寺弑杀了织田信长,五日便攻陷安土城,然后又先后攻克羽柴秀吉和丹羽长秀在近江的封地——长滨城和佐和山城,只是因为细川藤孝、筒井顺庆等人不肯归顺,才打乱了他的既定步骤。当时光秀正出兵河内,以威压筒井顺庆,在得到羽柴军东来的消息后,立刻回归京都,然后十日从京都出发,率领一万六千大军进驻山崎以北的胜龙寺城。

山崎在摄津国和山城国的交界处,临近通往中国地区的交通要道,最终惨烈的决战便在这一地区展开。羽柴秀吉奉戴织田信孝为名义上的总大将,将主力分为三队,左翼、天王山麓布设的兵马由其弟羽柴秀长和军师黑田(小寺)孝高统率,右翼、淀川附近的兵马由池田恒兴、加藤光泰、中村一氏等将统率,中央、西国街道上的兵马则由高山重友、中川清秀和堀秀政统率。

十二日夜,两军开始小规模接触,到了十三日凌晨,明智军首先对羽柴中军发起猛攻,高山重友队一度陷入绝境,幸亏中川、池田队从右侧、堀队从左侧夹击敌军,才勉强挽回败局。双方恶战整整一天,因为羽柴军兵力既众,又占据了较好的地理位置,明智军逐渐败下阵来。到了晚上七时左右,明智光秀眼见败局已无法挽回,于是下令撤退,自己率领败兵七百余人退守附近的胜龙寺城。

羽柴军团团包围了胜龙寺城。军师黑田孝高劝道:“明智军笼城坚守,我方很难快速攻克,所谓‘围城必阙’,不如放开一面,则光秀必走,我军乃可从后追杀。”秀吉听取了他的建议,空开一个缺口,明智光秀与少数亲信出城逃亡,想要回归老巢近江坂本,重整兵马以待后举。然而在经过京都山科小栗栖地方的时候,他们却遭到了“落武者狩”的袭击——所谓“落武者狩”,是指专门刺杀和抢劫败战武士的农民或者土匪。

据说明智光秀虽然击退来犯之敌,但也身负重伤,自忖无法再走,于是命部下沟尾庄兵卫茂朝为介错,就在当地切腹而死。这是六月十三日晚间的事情,距离本能寺之变不过才短短十一天而已——此事即被后世称为明智氏“十日天下”。光秀的辞世句为:“逆顺无二门,大道澈心源。五十五年梦,觉来归一元。”

“猿”或者“秃鼠”

为故主织田信长报了大仇的羽柴秀吉,本名木下藤吉郎秀吉,家世不详。如此一位平地蹿起的豪雄,对其出身来源的猜测从来都会走两个极端,或者尊为名门后裔(秀吉自己就编造过天皇私生子的谎言),或者贬为贩夫走卒。按照传统说法,北条早云本是狱吏,斋藤道三卖油郎出身,而秀吉则是彻底的农民、泥腿子。

传说这个木下藤吉郎本是尾张乡下的农民,其父当过织田家的足轻,很早便去世了,其母改嫁给织田信秀的一名仆佣。据说母亲在怀着藤吉郎的时候,梦见红日入怀,等到生下儿子来,发现相貌独特,好像猴子,就取供奉猴神的日吉神社之名,称其为日吉丸。因为继父子之间不合,日吉丸十多岁的时候便离家出走,从尾张到骏河,一路贩针为生,其本钱乃是父亲遗留下来的一贯永乐钱……

其实一贯钱在当时是笔不小的数目,能够留下一贯钱的藤吉郎的父亲,绝对不会是普通农民或者足轻,这类传说往往自相矛盾,不攻自破。况且,若是农民,或逢战才临时征召的足轻,也不大可能拥有苗字。目前比较合理的推测,木下藤吉郎乃是织田家下级武士木下弥又卫门之子,而其继父则是织田信秀的“同朋众”筑阿弥——同朋众乃是战国大名家中负责艺能、茶事和杂役的职务。

因为父亲和继父的关系,木下藤吉郎很年轻便开始侍奉织田信长,一开始只是打理家中杂务,因为心思灵巧,又善揣摩上意,故此被信长提拔为侍卫。传说当信长攻打美浓国主斋藤龙兴的时候,想在长良川畔的墨俣地方修建一座城砦作为前线基地,但因为此地距离敌人太近,筑城过程中易受武力骚扰,故此先后派遣重臣佐久间信盛和柴田胜家前往,全都铩羽而归。最终,身份低微的木下藤吉郎秀吉跳了出来,主动请缨。藤吉郎首先说服了附近的乡下武士集团(其实也就是山贼、土匪)“川筋众”,利用川筋众蜂须贺正胜、前野长康等人的兵力牵制敌军,然后把木料先在远处整理好,再沿长良川送至墨俣,就地拼搭。就这样,他一夜间完成了一座城砦,被称为“墨俣一夜城”。

墨俣一夜城是否真的存在都还需要打个问号(虽说日本式的小砦子一夜搭成并不困难),更别说是木下藤吉郎的杰作了。其后丹羽长秀招抚“西美浓三人众”,民间传说也都安在藤吉郎头上,其实藤吉郎当时身份还很低微,就算为此出过力,也不会是主要策谋和出使人员吧。

木下藤吉郎崭露头角是在织田信长上洛以后,信长命他与明智光秀一起负责京都的治安,并且监视将军足利义昭。不久后,他便改木下苗字为“羽柴”,据说是从织田家数一数二的重臣丹羽长秀、柴田胜家二人苗字中各取一字,编造而成。

羽柴藤吉郎秀吉先后参加过对伊势和越前的征伐,尤其是“金崎退兵”之役,他担任殿后,阻遏浅井、朝仓联军的追击,居功甚伟。由此开始,此人的身影便开始在历史中鲜明起来,他跟随织田信长南征北战,很多大战中都可看到有他参与的记录。

终于,在灭亡浅井氏以后,羽柴秀吉被封与北近江的大片领地,成为一方大名,将主城定在琵琶湖畔的今滨地方,改名为长滨。并且,信长还向朝廷求得了“筑前守”的官位下赐,从此秀吉的通称便从“藤吉郎”改成为“筑前守”。

民间传说中,羽柴秀吉身材矮小,相貌丑陋,绝似猿猴,因此信长便时常戏称其为“猿”,后来鄙视、厌恶他的人也往往如此称呼。但在正式文献上却并无相关记载,只有一次,秀吉因为四处渔色,其妻浅野氏(弥弥)向信长告状,信长作书责备秀吉,称之为“秃鼠”,这大概是形容秀吉身材矮小,面孔瘦狭,并且毛发稀疏吧。

总之,羽柴秀吉在织田家中的蹿升速度,几乎不亚于明智光秀,亦深得信长宠信,隐然已可与谱代重臣柴田胜家、丹羽长秀等平起平坐。织田家中,本多这种原本身份低微,或纯从他国来归之人,除羽柴、明智外,还有志摩豪族出身的九鬼嘉隆、甲贺国人出身的泷川一益等等,全都成长为方面重将。能够不拘一格选拔和任用人才,正是信长得以成功的重要因素。

拉回来再说“山崎合战”,彻底改变了畿内地区的局势,明智光秀在小栗栖自杀后,其部属遂土崩瓦解,据说他们败退时还放火焚烧了安土城——一说早为信长次子信雄所误烧——从此织田氏雄踞天下的象征便被破坏殆尽,毫无存留了。

其中值得一提的是光秀的女婿、重臣明智左马助光春(秀满),传说他被羽柴军团团包围在琵琶湖边,竟然纵马入水,一直游到坂本城下。光春从容登岸下马,入守坂本,在被堀秀政团团围住,料无生理的时候,先把城中宝物细细整理一番并开列目录,缒到城下,然后才平静地放火焚城,切腹自杀。后人都慨叹说光春是一位真正爱好文化的武人,与以名茶器殉葬的松永久秀之辈全然不同。

羽柴秀吉在击败明智光秀后,很快便控制了畿内地区,随即,织田家各路重臣也纷纷赶了回来。当然,各人境遇不同,有些深为懊悔未能赶上为主复仇的战斗,有些却异常的狼狈、凄惨——

当“本能寺之变”的消息传到关东地区以后,后北条氏立刻发兵来攻,而刚被织田氏征服的武田旧领也到处爆发一揆,最终织田信长的爱将河尻秀隆在甲斐被一揆所杀,受封关东管领的泷川一益则在“神流川合战”中被后北条氏击败,率残部退出上野,逃回自己的老窝伊势。只有柴田胜家算是勉强打退了上杉军,昂首挺胸返回近畿的。

于是,此种背景下,在织田信长的旧日主城——尾张国清洲(清须)城内召开了重臣会议,议题主要为织田氏新家督的推举和众臣领地的安排。换言之,统一的织田家族已经不存在了,重臣们都希望割地自雄,成为新时代的战国大名。

这就是著名的“清洲会议”。

清洲会议

织田信长麾下臣僚众多,但并非每个人都有资格参与推举新家督和商定领地分割的会议,最终核心会议只有五名重臣参与,即:柴田胜家、羽柴秀吉、丹羽长秀、泷川一益和池田恒兴。

柴田权六郎胜家是侍奉过织田信秀的老臣,也是织田家中第一猛将。信长初继家督之时,胜家曾经党同信长之弟信行掀起反旗,但为信长亲自率军击败,就此诚心归服。“金崎退兵”以后,如前所述,他曾受命镇守要隘长光寺城,结果遭到六角义贤煽动江南国人一揆将外郭攻破,只余本丸。一揆切断了本丸的水源,使守兵陷入苦境,随即六角氏家老平井甚助以谈判为名入内查看。此计被柴田胜家识破,谈判中,甚助起身如厕,请求舀水来洗手,胜家的侍从就捧过来一大盆水,等对方洗完手后,又把残余的水全部泼入庭院。甚助出城后向六角义贤禀报说:“城中存水尚足,最宜长久围困,不能硬攻。”

然而事实上,此时本丸食水已将告罄,于是柴田胜家将士卒们全都集合在庭院里,把最后三瓶水摆放在他们面前。胜家大声鼓舞士气:“明日我们就将杀出城去打败敌人,现在大家把这最后三瓶水喝掉吧!”一人一口水,竟然还有剩余,胜家毫不吝惜地拔出刀来,将水瓶劈碎,残水渗入泥地——这是“破釜沉舟”之计。翌日清晨,柴田胜家率领已抱必死决心的部下突然杀出,一揆猝不及防,瞬间全线崩溃。经此一战后,柴田胜家遂得到了“破瓶之柴田”的异名。

而丹羽五郎左卫门长秀,曾是与柴田胜家齐起并坐的织田氏家老。丹羽氏本是尾张守护斯波氏的家臣,后来因为同僚织田信秀势力膨胀而降格成为信秀之臣。丹羽五郎左卫门长秀从少年时代便担任织田信长的侍卫,性格严谨诚实,因此逐渐被提拔为大将。据说长秀长时间负责内政、外交和调略(策反)等事务,人称“米之五郎左”。

泷川久助一益并非织田家的谱代家臣,他本为甲贺国人。我们知道,甲贺为“忍者之国”,因此也有传说,一益本身便是忍者,后来才成为武士大将。他精通兵法,并擅长使用铁砲,约在信长继位后不久便来相投,此后屡建功勋,得到重用。池田胜三郎恒兴(晚年出家,法号胜入)则是织田信长的奶兄弟,从信长小姓起家,几乎参与了自“桶狭间合战”开始的每一场恶斗。

五位重臣在织田氏家督人选问题上分为两派,争闹不休。因为织田信孝担任总大将击败了明智光秀,因此柴田胜家主张拥立信孝为主,他以为素来与其不合的羽柴秀吉定会抬出织田信雄这尊泥菩萨来捣乱,没想到秀吉却石破天惊地提出以织田信忠之子、年幼的三法师担任织田氏一门总领。秀吉的理由是:织田家督本来是织田信忠,固然可以兄终弟及,但信雄、信孝都已出继别家(北畠氏和神户氏),和他自己的养子织田(羽柴)秀胜一样都不能再拥有继承权,故此理当父死子继。

会议之上唇枪舌剑,会议之下互相串联、游说、许愿,其中种种阴谋诡计,自非后人所能窥其一斑。总之,擅长谋略的羽柴秀吉最终占据了上风,他先后说服丹羽长秀和池田恒兴,一起支持三法师继位。

估计,相当重要的原因是这三人全都参与了“山崎合战”对明智光秀的讨伐——若论家中资历和地位,柴田胜家不作第二人想,则一旦织田信孝继位,拥戴信孝的胜家必将成为织田家中说一不二的权臣,则我等英勇奋战,为主报仇,岂非为你做嫁衣裳吗?你都没能赶上“山崎合战”,还有什么脸面来抢夺胜利果实呢?

于是羽柴、丹羽、池田支持三法师,只有泷川一益与柴田胜家支持信孝,少数服从多数,羽柴秀吉得偿所愿。

会议最后商定,由三法师继任织田家督,留居安土残城,织田信雄领有尾张国,织田信孝领有美浓国,织田秀胜复归本宗,领有明智光秀的丹波国,由羽柴秀吉担任三法师的后见。织田家臣们各有升赏,但羽柴秀吉的领地虽在中国,经过“山崎合战”,却已将势力伸入畿内,便于操控京都朝廷和三法师,而柴田胜家的领地远在北陆,鞭长莫及。为了达成平衡,秀吉答应把自己的旧日主城近江长滨让给胜家的养子柴田胜丰,这样胜家利用楔入近江的胜丰势力,对安土和京都也都可以朝发夕至了。

原本统一的织田家至此分裂,权臣们各有所领,甚至超过留给三法师的直辖领地,如此不稳固的政治格局,明眼人都能看出潜藏的危机很快便将爆发。

果然,柴田、羽柴两大阵营各拥党羽,相互对立。织田信孝为了篡夺家督之位,靠拢和利用柴田胜家,甚至做主将自己的姑母市姬(原为浅井长政之妻)也嫁给胜家为继室。而在柴田胜家从北方向羽柴秀吉施压的同时,泷川一益则在南方的伊势长岛蠢蠢欲动,四国的长宗我部和纪伊的杂贺众,也陆续接纳了胜家的联合。

羽柴秀吉的着眼点与对手不同,他一方面继续拉拢丹羽、池田等势力,遥通越后的上杉势,同时于当年十月,并不通告信孝、胜家等人,抢先在京都为故主织田信长举办了七天七夜的隆重葬礼。葬礼上手捧信长供奉灵牌,作为丧主出现的,乃是一度做过秀吉养子的四男织田秀胜。

供奉灵牌上写着织田信长的法名:“总见院殿赠大相国一品泰岩大居士。”织田信长的官位,尾张、美浓时代为上总介,放逐足利义昭后先后升为参议、从二位右大臣和右大臣兼右近卫大将,直至遇害,就名位而言,并未真正达到人臣的顶峰。这“大相国”、“一品”,乃是羽柴秀吉从朝廷请来的追赠。

据说朝廷曾经派遣武家传奏劝修寺晴丰通告天下所司代村井贞胜,请信长在征夷大将军、太政大臣和关白三职中选择其一,信长临终前往赴京都,据说就要对此给出明确的回答。一般认为,信长是想婉言谢绝,从此再不立于天皇朝廷的传统架构之内,即所谓的“三职推任”,然而他的真实心意却随着本能寺的烈火化为灰烬了,后人只能揣测而已。

化为灰烬的不仅仅是信长的心意,自然还包括他的肉体。因为无法从火场中捡出遗骨,羽柴秀吉乃斥巨资、请名匠,用香木雕刻了两尊真人大小的信长木像,一尊供奉起来,一尊即在葬礼上焚化。

秀吉为信长举行葬礼,无疑是在向天下人,尤其向朝廷表明,他,才是信长事业的真正的继承人!

贱岳合战

织田家中的内斗来得比人们预想中更快。就在清洲会议的当年十月,柴田胜家首先致信堀秀政,指责羽柴秀吉违背了清洲会议的承诺,擅自更改诸将领地。然而到了十一月份,胜家却又派遣前田利家、金森长近、不破胜光(不破光治之子)前往拜见秀吉,进行和睦交涉——这是因为北陆地区气候寒冷,今冬又再降下豪雪,行军困难,故此胜家欲行拖延之策,且待来年雪化冰消,再与羽柴秀吉一决雌雄。

然而秀吉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十二月二日,他留下宫部继润守备山阴道、蜂须贺正胜守备山阳道,以监视毛利的动向,随即亲率大军杀入近江,攻打长滨城主柴田胜丰。柴田胜丰本是柴田胜家的养子,有望继承家督之位,然而胜家更宠爱自己的外甥、另一名养子佐久间盛政,这使胜丰寝食难安。在这种心理压力下,加上羽柴军大兵压境,胜丰遂被迫开城出降——羽柴秀吉拔掉了自己身边的一枚钉子。随即秀吉兵进美浓,收取了同僚稻叶一铁的人质,迫降了岐阜的织田信孝。

翌年正月,泷川一益在伊势起兵,一度逼退羽柴军,但随即就被卷土重来的秀吉攻至主城长岛城下。一益匆忙遣使向柴田胜家求援,虽然残雪尚未融尽,胜家却再也无法忍耐了,竟然集结兵马,铲雪前进,于三月十日开到了北近江的柳之濑地方。十二日,北陆各家兵马陆续集结,总势两万余,胜家在内中尾山立下本阵,佐久间盛政在行市山,前田利家在别所山,皆在本阵之南。

十七日,羽柴秀吉留下织田信雄、蒲生氏乡的万余兵马继续包围长岛,自己亲率约五万兵马也开到了柳之濑南方、琵琶湖畔的木之本。随即命其弟秀长屯兵田上山,堀秀政屯兵左弥山,中川清秀屯兵大岩山,高山重友屯兵岩崎山,桑山近晴屯兵贱岳——大半都是山崎合战时候的老同僚,如今变成了新部下,甚至已向秀吉递交过人质了。

羽柴军兵马众多,但所处地势较为低洼,柴田军兵数虽少,却占有地利之便,其势五五之分。不久后,丹羽长秀从若狭出兵,进至柴田军的侧翼——如此则羽柴、丹羽两方向对阵柴田、泷川两方向,双方各有顾忌,故此谁都不敢抢先发起进攻,前后对峙达一个月之久。

四月十六日,一度降伏的织田信孝又蠢蠢欲动了,就此以三敌二,形势对羽柴方不利。羽柴秀吉被迫率军进入美浓,想抢先击破织田信孝。秀吉的离开,使得佐久间盛政认为战机来到,便于十九日不遵柴田胜家之命而擅自发兵,绕过余吴湖,从侧面进攻羽柴军前阵。结果大岩山、岩崎山阵营瞬间就被攻克,中川清秀战死沙场,高山重友败退到木之本。

同时,佐久间盛政的副将柴田胜政也进攻贱岳,眼看就要得手,却被渡琵琶湖赶来增援的丹羽长秀军击退。柴田胜家多番遣使,要求佐久间盛政见好就收,不要前出太远,但连连得手的盛政却置若罔闻,继续挥师挺进。

在这种情况下,柴田军分为前后二部,相隔越来越远,极容易被敌人从中切断。柴田胜家无奈之下,只得挥师杀下内中尾山,前进至柳之濑旁的狐塚,前田利家则进至余吴湖北的茂山。

战报在当日午后便传到羽柴秀吉耳中,于是二时左右,正在美浓国大垣城附近的秀吉命令大军掉头,全速前进,当晚九时即赶回了木之本。大垣和木之本之间距离为52公里,数万大军竟然只走了七个小时(另一说是下午四时动身,则只跑了五个小时),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据说秀吉曾派出先遣队,通知沿途农民全都汇聚在道路边,每人递上一挑水、一升粮、一支火把,均有赏赐。

于是次日天还没亮,羽柴秀吉就对正在大岩山和岩崎山上休息的佐久间盛政部队发起猛烈攻击。佐久间盛政不敌后退,在贱岳附近遭到夹击,溃不成军。据说当时有七名秀吉麾下的年轻武士在战斗中立下大功,被后世称为“贱岳七本枪”,他们是:加藤清正、福岛正则、糟屋武则、片桐且元、加藤嘉明、平野长泰和胁坂安治。

且说羽柴军追击败退的佐久间盛政,一路向北,还没等遭遇到茂山上的前田利家势,前田军就先自撤退了。前田右左卫门利家乃是尾张国的小豪族出身,从小便侍奉织田信长,一般认为,他和羽柴秀吉素来交好,因此不愿与秀吉交战,但也很可能是事先与秀吉达成过某种密约——这从战后秀吉将北陆大片领地封赠给利家,便可看得出来了。

非止前田利家一人,金森长近、不破胜光等部亦尾随着前田军而陆续撤离战场——正好是当日胜家派去与秀吉和谈的三名使者,很可能秀吉在当日便已暗中策反了这三个人。

当日织田信长委派柴田胜家负责北陆地区的战事,交给他三名与力,即前田利家、佐佐成政和不破胜光之父光治,因为最初的封地都在越前府中地区,故称“府中三人众”。金森长近本是信长侧近、“赤母衣众”的一员,亦在“长筱合战”后不久归属于柴田胜家指挥。

因而这些将领原本并非胜家的家臣,只是同僚,在与羽柴秀吉的争斗中,可以称为盟友。只是如此松散的体系是无法凝聚力量,在战场上取胜的,因而胜家在此次出兵之前,便要求诸将全都向北庄城递交人质,意欲将他们家臣化。或许就是此事惹恼了诸将,故而才阵前背反的吧,只是羽柴秀吉在畿内也是同样办理,却并没有遭到太大的反弹,可见论起治政之能,胜家不及秀吉远矣。

三将的退去,导致柴田胜家的本阵直接暴露在羽柴大军面前,以寡敌众,再加人心因佐久间盛政之败而惶惑浮动,很快便全线溃散了。佐久间盛政在逃跑途中遭擒获,被处以磔刑,而柴田胜家则在回归主城(越前的北庄城)后,被羽柴军团团围困,无奈之下只得和妻子市姬登上天守阁,对刺而死,同时引燃火药,炸了个尸骨无存。随即岐阜城也在织田信雄的围困下,被迫开城投降,羽柴秀吉勒令织田信孝移往尾张国内海,谁料织田信雄却派遣使臣前往,逼迫兄弟自尽——信孝命运之可悲,信雄之狠辣无情,至此表露无遗。

泷川一益亦被迫降伏,随即剃发出家。

天正壬午之乱

“贱岳合战”以柴田胜家派的失败而告终,然而战事并未就此终结,因为很快便有一人举起了胜家跌落的大旗,也想要竞争织田信长后继者的位置,那便是东方的德川家康。

德川家康以三河国起家,其后与武田信玄东西夹攻今川氏,得到了远江国,织田信长灭亡武田家以后,又赐予他骏河国,势力仿佛当年的今川义元。但这还并非家康所有的筹码——“本能寺之变”前,他受信长所邀前往京都游览,随即转向堺市,当噩耗传来之后,他狼狈地逃回主城滨松——同行的穴山信君则于途中被“落伍者狩”所杀。

据说,家康麾下有一重臣名叫服部半藏正成,出身伊贺国,其先祖本为伊贺三上忍之一,因而通过半藏居中联络,家康才得以通过伊贺的崇山峻岭,躲过了明智军和“落伍者狩”的追捕、袭击,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逃得一条性命。

回到滨松的德川家康,立刻集结兵马,准备上洛去讨伐明智光秀,为怕自己实力不足,他又写信联络甲斐的河尻秀隆等织田将领,并派遣武田旧臣冈部正纲去接收家主遇难的穴山领。可是尚未正式动兵,便传来了羽柴秀吉在“山崎合战”中击败明智光秀的消息,家康喟然长叹,时机错失了,无法依靠讨伐明智来接收老盟友织田信长的产业,他不禁把目光全面转向了北方的甲斐和信浓。

因为此时武田旧领内一揆纷起,乱作一团,最终河尻秀隆遇害、森长可狼狈逃归美浓。当日接收骏河之时,德川家康收纳了大批武田遗臣,于是便派遣这些人返回甲斐和信浓,游说一揆和各地豪族,要他们向德川氏称臣。

然而看中信长留在东方这块肥肉的,并不仅仅德川家康一人而已,很快,北方的上杉景胜、东方的北条氏直(北条氏政之子)全都陆续派兵进入甲斐、信浓、上野三国。三大势力围绕着武田旧领杀作一团,史称“天正壬午之乱”。

后北条氏首先在神流川之战中击败了关东管领泷川一益,随即降伏真田昌幸,接收了上野一国。继而后北条、真田联军四万三千人越过碓冰峠进入信浓,亲德川家的武田旧臣依田信蕃被迫全线退却。

“本能寺之变”的时候,柴田胜家从西方、森长可从南方,一起压迫上杉领,随即两部全都后撤,上杉军即利用追击森长可的机会进入奥信浓,很快便夺取了海津城。后北条氏和上杉势首先碰撞到了一起,上杉家因为尚有“新发田之乱”未能敉平,深恐后方空虚,又怕遭到后北条和德川的夹击,因而首先提出和谈,愿意止步于川中岛地区。

随即后北条军便全线南下,同时命令安房的里见氏协同发兵,欲图一举击溃德川在甲、信的势力。八月十二日爆发了“黑驹之战”,想要偷袭德川军后路的一万后北条军遭到德川方将领鸟居元忠、水野胜成等三千兵马的阻击,遭讨取三百余人,被迫后撤。

但即便如此,后北条军依然在数量上占有压倒性的优势。德川家康一看战局不利,于是展开了柔韧的外交手段,很快便将信浓西部的木曾义昌和上野的真田昌幸拉入己方阵营。真田昌幸切断了后北条军的退路,常陆的佐竹义重也趁机蠢蠢欲动,无奈之下,北条氏直只得以织田信雄为中介,提出和谈。

谈判的结果是,北条氏直迎娶德川家康之女督姬为妻,两家结为姻亲,后北条方仅取上野一国,将甲斐和川中岛以南的信浓土地全都让给德川方——“天正壬午之乱”就此终结,三家瓜分了旧武田领,其中获利最丰的是德川家康。

德川家忙着在收取北方领地,羽柴秀吉趁机击败柴田胜家,掌握了织田家中的实权。天正十一年(公元1583年)八月,秀吉重新分封诸将领地,把织田系的武将泰半纳入自己麾下,这一举动激怒了一个人,那便是织田信长的次男织田信雄。

织田家中二分的时候,织田信雄党从羽柴秀吉,并且自说自话地逼死了兄弟织田信孝,在信雄想来,如此则可使自己距离织田家督的位置更近一步,最不济也可以混个三法师的后见当当。然而秀吉在战胜后却根本没有尊奉信雄的打算,德川家康趁机与信雄联络,加以煽动,因而天正十二年(公元1584年)三月,织田信雄正式宣布与羽柴秀吉绝交。

当月七日,德川家康从主城滨松出兵尾张,十三日与织田信雄会师,联军兵力三万余,羽柴秀吉亲率八万大军来迎,首先攻克了犬山城——“小牧·长久手合战”就此爆发。

小牧,即织田信长曾经的主城、尾张国小牧山城。德川家康在小牧山附近筑起蟹清水、北望山等砦,严密防守,而羽柴秀吉也在犬山和小牧山之间的二宫山地修筑内久保山、外久保山、小松寺山等砦相抗。双方数度接触,羽柴军仗着人多势众,一开始略占优势,羽柴秀吉也干脆把本阵从犬山城转移到二宫山麓的乐田城中。

对峙到四月六日,羽柴秀吉焦躁起来,打算出一支奇兵从战线东侧秘密南下,切断德川家康与其三河老家的联系,则德川军即可不战而败。这本是一步妙棋,然而用人不当却使策略彻底失效,不仅如此,还斩断了秀吉的臂膀,从而丧失了彻底消灭德川势力的可能性。且说秀吉派其养子羽柴秀次为总大将,池田恒兴、森长可、堀秀政为副将,率军两万南下。作为奇袭部队来说,这两万人的数量也未免太大了,消息很难不被泄露,因此奇袭军也分为两路,总大将羽柴秀次在西,随时戒备德川军的动向,池田恒兴等人在东,希望能够尽快攻克边境附近的岩崎城,突入三河国。

奇袭军是四月六日半夜出发的,翌日一早,德川家康便得到了消息,他派大将榊原康政前往追击,并且自己于八日晚间也秘密离开小牧山城,亲率近万兵马前往增援。四月九日凌晨时分,羽柴秀次军行动迟缓,还驻扎在本阵乐田城东南二十多公里外的白山林中,前锋池田恒兴等人倒已经杀至岩崎城下。四时左右,德川军突然对秀次军发动奇袭,羽柴秀次年纪很轻,没有战斗经验,短短两个小时就被兵力稍弱于己的德川军击溃了。

羽柴秀次逃回乐田城,副将堀秀政则收拢残部,在白山林东南方的长久手地方构筑工事,想要挡住德川军,以掩护正在攻打岩崎城的池田恒兴部。七时左右,德川大军挟着战胜之势南下长久手,堀秀政战败退却。直到这个时候,岩崎城下的池田恒兴、森长可才得到消息,匆忙返身来战,却已经来不及了。九时左右,德川军猛攻池田恒兴部,池田恒兴、森长可全都战死——森长可是织田家谱代重臣,当年在近江宇佐山城战死的森可成是他的父亲,在本能寺为保护织田信长而被杀的森兰丸是他的兄弟。

“猿”与“狸”

因为长久手战斗的胜利,德川军士气如虹,羽柴秀吉更不敢再贸然发动进攻了,就这样,他竟然被兵力小弱于自己的德川家康牵制在尾张境内,一直对耗到当年冬季。

羽柴秀吉身世寒微,缺乏谱代家臣,他手下一半是当年织田信长派给的与力(助手),一半是清洲会议以后才陆续收服的老同僚,心腹将领数量很少,而加藤清正、福岛正则等一手养育、提拔起来的年轻武士还未成熟,无法独当一面。在这种情况下,秀吉不可能长时间陷身于一场战役中,时间拖得久了,恐怕威望下降,导致内部有变。因此他大耍最拿手的外交手腕,利用威逼、利诱等种种策略,终于在当年的十一月十一日说降了残暴而又软弱的织田信雄。

失去了拥戴信雄的大义名分,德川家康也便只得与秀吉签署和睦协议,双方各自罢兵归去。这份协议虽然就表面上来看,是秀吉占据了上风——家康应允将庶子於义丸送往秀吉处作为人质,拜领偏讳,改名为羽柴秀康(即后来的结城秀康)——但德川家仍然勾连四国的长宗我部和纪伊的杂贺党等势力,随时都可能卷土重来,东西夹击畿内。

民间传说中,瘦小而狡猾的羽柴秀吉被称之为“猿”,矮胖而诡诈的德川家康则被称之为“狸”,二人的心思全都如同深海一般使人难窥其貌。这猿与狸的第一回合较量,狸在战阵上取得了胜利,猿却在战阵外底定胜局,相较起来,可谓棋逢对手,势均力敌。随即,二人便又展开了第二回合的较量——

“小牧·长久手合战”,使羽柴秀吉见识了德川军的善战和顽强——三河武士本来便耐苦战,更何况家康还收编了大批威名赫赫的武田武士——知道纯靠武力是很难将其击败的,最终决定要以势压人。

这所谓的势,一是指战略态势,秀吉大力笼络越后的上杉氏,并通过上杉策动新近服属德川的真田氏,给家康编织了一张巨大的包围网;二是指名位和权势——

秀吉对天皇朝廷的态度与故主信长不同,信长表面上对朝廷颇为关照,贡钱赠物,还遣人翻修内里,实际上根本不愿被拘束于朝臣架构之内,或许这也是导致本能寺悲剧的重要原因之一。秀吉则是真心实意地亲近朝廷,官位一路攀升,很快便升任从四位下参议,成为殿上人——他的官职,已经凌驾于家主织田秀信(三法师)之上,标志着独立于织田政权之上的羽柴政权,正式诞生。

不仅如此,秀吉最终还从朝廷处获得了“丰臣”的赐姓,就任关白和太政大臣,成为朝臣领袖。太政大臣而兼关白,在世上已无幕府的时代,无疑为天皇之下、万人之上的最高统治者,即以此势威压,德川家康又岂敢不拱手臣服呢?

而且到了这个时候,双方的战略态势也已经彻底扭转,绝对有利于丰臣秀吉。

秀吉从“贱岳合战”后不久,便下令在摄津国的海岸边,也是原来石山本愿寺旧址附近为自己修筑一座新的主城。这座城池规模之宏伟,丝毫也不逊色于当年织田信长的安土城,据说动用超过六万民伕,花费了将近三年时间才得以竣工,起名为大坂城。因为秀吉的暴发户心态,他把搜集来的各种宝物全都放置在大坂城中,并且天守阁内部漆金涂银,华丽无比。秀吉是打算用这座天下无双的城堡向全日本大名宣布:我关白秀吉才是真正的统治者,我是天皇的代理人,即便信长公的权势也未必能有我烜赫。

天正十三年(公元1585年)三月,大坂城尚未竣工,丰臣秀吉即发动了“纪州征伐战”,据说出动了包括毛利水军在内的十数万水陆兵马,最终将作乱的杂贺党、根来众击败,就此彻底稳固了近畿的局势。

数月后,其弟丰臣秀长(即羽柴秀长)又率十数万大军渡过海峡,攻打四国,征服了即将统一整个四国的长宗我部氏;天正十四年(公元1586年)八月,出兵越中,降伏了佐佐成政。

佐佐内藏助成政,乃是织田家的谱代之臣。佐佐氏自称出于源的名门佐佐木氏,后来侍奉胜幡织田家,受封春日井郡的比良城。佐佐成政为家中三男,其长兄胜通战殁于“桶狭间合战”,织田信长突袭今川义元本阵之前,次兄成经于更早些时候,即在织田家中二分的“稻生合战”中为当时跟从织田信行的柴田胜家所杀。成政这才得以继承家督之位,因为性格刚毅果决,武艺出众,尤其擅长指挥铁砲部队,逐渐成为信长的爱将。

后来成政被拨隶于柴田胜家麾下,在北陆剿灭一向一揆和对战上杉氏,受封越中一国。“贱岳合战”的时候,他因为留守越中,监视上杉军的动向,故此并未从征。战后,柴田的势力瞬间灰飞烟灭,成政无奈之下,只得暂且降伏于羽柴秀吉,领地得以保全。然而他素来与秀吉不睦,寻机便想掀起反旗。

据说,成政自知兵微将寡,曾经趁着严冬翻越飞驒的崇山峻岭,亲自跑到滨松去向德川家康哀求协助。虽然家康应允了成政所请,但双方相隔遥远,是很难呼应得上的。此番秀吉兵锋所指,势如破竹,成政被迫剃发出家,以示臣服。如此一来,德川家康在东方和北方的党羽,便陆续都被秀吉所铲除了。

秀吉的威压导致德川家中分裂,主张坚决抵抗的酒井忠次和本多忠胜等重臣,与主张向秀吉妥协的石川数正等重臣产生严重对立,最终导致石川数正出奔,投靠秀吉,将家中机密全都泄露了出去。

局势既然走到这一步,德川家康不可能再高昂着他的头颅了。秀吉倒也并不欺人太甚,在占据上风以后,反而以更柔软的手腕、更温和的姿态来劝降德川氏,他甚至将其妹朝日姬送去做家康的继室,还一度以探望女儿为名,把母亲也送往滨松,以换取家康上洛来向自己低头。

天正十四年(公元1586年)十月二十六日,德川家康抵达大坂城下,寄宿于丰臣秀长的宅邸之中。秀吉深夜往访,二人密谈良久,最终家康表示愿意公开向秀吉展示臣从之意。翌日,家康进入大坂城中,在诸大名群集之下,当众拜谒了秀吉。

据说家康曾向秀吉请求,将对方身着的阵羽织下赐。秀吉说:“此衣随我征战多年,实不便与人。”家康俯首道:“我家康既已臣服于关白殿下,日后关白殿下若有所指,必竭诚效忠,为殿下讨平不臣。如此,则殿下亦无须再上战场也。”秀吉大喜,当场脱下阵羽织,披盖在家康身上。

这当然是演给在座众人所看的一场戏,或许戏的内容,这一“猿”一“狸”,在昨日晚间便已经商量定了吧……

分久必合

在此介绍一下关白秀吉的官途。“小牧·长久手合战”后,他急于要为自己寻找一个大义名分,从而慑服天下——当然最方便的办法便是开设新的幕府,然而秀吉出身寒微,很难攀附上武家名门,因此事情变得格外难办起来。

从源赖朝开创镰仓幕府以来,历代幕府将军都出自源氏(皇族和藤原氏的将军也都继承的源氏正统),镰仓的执权北条氏则是平氏一门,故而民间相传,只有源、平两家才能担任武家领袖,就任征夷大将军之职。传说自可付之一笑,但无论源还是平皆为皇族后裔,因此代天皇执政便顺理成章——织田信长曾自称出于平氏,故此朝廷欲拜他为征夷大将军;明智光秀自称为土岐氏分支,土岐为源氏名门,自然也有开幕的可能;而秀吉的出身不过是尾张下级武士,他又哪有这种资格呢?

有传说,为了达成夙愿,羽柴秀吉还专门跑去央告流亡的室町末代将军足利义昭——从足利义满时代开始,足利氏把“源氏长者”,也就是源氏的宗家地位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秀吉希望获得“源氏长者”义昭的认同,最好义昭还能收他当养子,赐予足利苗字,那么自己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开幕了。可惜足利义昭流浪多年,雄心消磨殆尽,性格却反而变得格外执拗起来,在他想来,自己的人生不可能更凄惨了,又何必要对强权低头呢?

听闻羽柴秀吉求告于足利义昭,朝廷公卿们未免有些起急。多年以来,朝廷一直受到武家幕府的压制,公卿们生活窘迫,朝不保夕,好不容易织田信长为了平衡公武势力,达到打压室町幕府的目的,对朝廷多少给了点好脸色看,朝廷立刻封官许愿,想把信长拉拢到自己身边来。当初信长是软硬不吃,坚决辞去朝廷赏赐的各种官位,搞得朝廷异常被动,如今羽柴秀吉对待朝廷的态度比信长更好(其实初上台者莫不如此),倘若不能及时拉拢他,让他又去新建了一个幕府出来,朝廷会不会再度沦落到镰仓时代甚至室町时代的窘迫处境中去呢?

然而朝廷高官,皆由皇室后裔或藤原氏世袭(织田信长亦曾自称为藤原氏后裔,故此朝廷欲请他就任关白或太政大臣),羽柴秀吉门第太低,能成为殿上人已经破例了,再要给他升官几无可能——越是落魄,天皇朝廷就越是紧抓住传统不放,因为若是抛弃了传统,则朝廷便真正地一无所有了。这时候,右大臣菊亭(今出川)晴季突然跳将出来——晴季素来与秀吉关系密切,此前秀吉想摇身一变成为源氏,便是此人去找足利义昭关说的——表示他愿意帮忙牵线搭桥,让秀吉和藤原氏扯上关系,如此一来,不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就任朝廷高官了吗?

当时是正亲町天皇在位,正亲町天皇时代的第一位关白是近卫晴嗣,后来改名为近卫前久,然后是二条晴良、九条兼孝、一条内基和二条昭实。藤原北家历代担任摄政、关白,逐渐分为近卫、鹰司、九条、二条和一条五个分支,时称为“五摄家”,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关白若不由“五摄家”的子弟充任,乃是不被朝议和世俗认可之事。于是同为藤原氏出身的菊亭晴季(家格为仅次于“摄家”的“清华家”)便跑去说服前关白近卫前久,让前久认了羽柴秀吉做犹子(名义上的儿子),给予秀吉藤原北家的身份资格。天正十三年(公元1585年)七月,朝廷正式下诏,让藤原(羽柴)秀吉接替二条昭实就任关白一职。

藤原秀吉的名字喊了一年半,然而朝廷公卿本来就假清高地瞧不大起武人,何况秀吉在武人中也属于出身较低的那一类,整天在背后指指点点,搞得天皇和秀吉本人都不大有面子。到了天正十四年(公元1586年)十二月,正亲町天皇痛下决心,授予秀吉养老令官制中的第一位太政大臣,并下赐新姓为“丰臣朝臣”。从此,羽柴·藤原秀吉就正式改名为丰臣秀吉了。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战国乱世一百余年,即便没有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的横空出世,实在也到了该收束的时候了。如前所述,战国初期虽然亦不乏跨道连国的大势力,但基本构架还都属于传统的守护大名,向心力很弱,随时都可能分崩离析,许多家族一门而拥有数国守护职,但这些守护职未必都捏在当主手中,甚至当主未必能够随心调动。然而到了后期,小弱的势力多被淘汰,松散的势力大多分裂,能够仍然存活或者瞬间脱颖而出的,莫不进行了领国一元化改革,迈入了战国大名的阶段,即便改革尚未完善,其统治力、向心力,也非传统守护大名可比。

因此在日本列岛的各地区,都逐渐冒出来一两家足以雄踞一方的大势力,若说其中之一将会最终统一全日本,真是无人敢于怀疑之事。比方说,在东北地区有诞生于传统守护大名家族的伊达氏,在关东和东海道有短期内崛起的后北条氏和德川氏,北陆地区有长尾/上杉,中国地区有毛利、宇喜多。四国地区,原本弱小的长宗我部因两代人的奋斗而几乎统一全岛;九州地区,古老的萨摩岛津家如同疾风烈火一般,瞬间横扫大半个岛屿,唯余根基深厚的大友氏尚在苦苦支撑“岛津四兄弟”的侵攻。

当然,东北、九州那些势力,因其位处偏远,想要席卷全日本,难度是相当大的,德川、后北条氏等则皆有机会。而最终机会落到了尾张出身的织田信长、丰臣秀吉身上,自然也非偶然,尾张临近畿内,同时拥有富庶的田地和发达的交通,无论农业还是商业基础,在诸国中均可跻身上流。从来时势造英雄,英雄再推动时势发展,于是小小的织田家和凭空出世的丰臣家,便迈上了统一全日本的艰辛道路。

且说丰臣秀吉在平定四国、降伏了德川家康以后,天正十四年(公元1586年)发动“九州征伐战”,击败了岛津氏,天正十八年(公元1590年)发动“小田原征伐”,不但灭亡了后北条氏,还趁机横扫整个奥、羽。约在当年七月,通过“奥州仕置”(对东北地区诸侯的土地进行重新分割),秀吉彻底统一了整个日本。

就此,丰臣秀吉也便实至名归地成了“天下人”。

番外篇

日本刃的知识

冷兵器时代,最负盛名的三大名刃,是指大马士革刃、日本刃和马来刃。有人称其为“三大名剑”,那是很不科学的,因为按照我国的传统分类法,单面开刃为刀,双面开刃为剑(当然,偶有例外),而大马士革刃和日本刃的全盛时期,产品大多为刀,并且是曲刀,只有马来刃刀剑并重。

日本本土产铁量少并且多为砂铁,所以要造好刀,只能高价从我国购入钢锭,或者反复精炼砂铁,这就使得古代日本人极为宝贵刀剑,既独辟蹊径琢磨出一整套打造名刃的工艺,又世代相传,好刀不使损毁、湮灭,才在世界上留下了那么大的名声。

制造日本刃的第一步是冶铁,即将砂铁渗碳强化,造出铁、钢和铣来。以铁中的含碳量为依据的话,一般含炭量较小的即称为铁,特征是非常柔软,在常温下便可以弯曲;含碳量接近1.85%的铁称为钢,特征是坚硬而较脆,常温下很难弯曲,加热后可以锻造;含炭量高过1.85%的铁称为铣,较易融化,无法锻造,因为实在是脆得可以,很轻易便可折断。

其实光用钢就能打造出兵器来,但这种兵器被称为“丸锻”、“割刃铁”或“数打物”(指一天可以打出好多把来),乃是下品。必须将不同质地,也即不同柔韧性和坚硬度的钢、铁甚至铣结合在一起,经过反复捶打,使得刃利背韧,才真正成其为日本刃。专用名词有“三枚合”、“本三枚合”、“四方诘”、“五枚合”等等,指用几种原料合而为一。

最繁复的是“四方诘”,就是用一条铁料为基干,一面加铁为背,一面加钢为刃,左右再包夹两条铁料,使其更为坚固。打造出这样的复合材料,然后再加淬火和研磨,真正的日本刃就算完成了。

这样将多重软硬不同的钢材或铁材锻炼、敲砸在一起,再经淬火和研磨,使兵器表面呈现出或如水波、或如鱼鳞的各种不同的花纹来,就是所谓的“高碳花纹钢”(三大名刃,考其质地全都是高碳花纹钢)。这种花纹深入肌理,虽千年以后,磨去铁锈,依然美妙无伦。不过日本刀流线状的外形非常美观,而日本刃本身的花纹种类既少,也不够规整,属于“平面碎锻复合暗光花纹刃”,就远没有大马士革刃和马来刃来得漂亮了。

元服礼和“乌帽子亲”

按照《周礼》规定,贵族男子二十岁要行冠礼,贵族女子十八岁要行笄礼,这是一种成人仪式。经过这种成人仪式,男子就可以出仕为官,可以娶妻生子,而女子也可以准备嫁人了。这一礼仪,中国古代数千年延续不变,日本人学了过去,加以改造,称为“元服”。

其实“元服”一词出于中国,本来就是冠礼的另外一种说法。元,便是脑袋,服,便是服装,在这里指的是“冠”。中国古代男子行冠礼的时候,要由父祖辈把他带到宗庙里去,剔去前发(小孩子都是有流海的),挑选一位德高望重的人士为其戴上冠,同时起一个表字。冠并非普通的帽子,它是贵族身份的象征,因此非贵族、女性和未成年的男子是不能戴冠的。

日本的元服礼与此相近,不过他们给男孩子戴上的不是中国式用竹、木所制的冠,而是乌帽子。乌帽子也是中国原装,指的就是乌纱帽,唐朝以后开始流行,后来官员平常所戴的都是乌纱帽,帽子后面经常会支楞出两个帽翅来,称为“角”,帽翅上立称为“立角”,上立而交叉称为“交角”,向左右两侧舒展开称为“展角”,此外帽翅还有“硬角”和“软角”之分。

日本古代的乌帽子没有帽翅,一般分为“立乌帽子”和“折乌帽子”两种,区别在于乌帽子的上端是朝上舒展还是打折下垂。贵族男子在行元服礼的时候,会由一位德高望重或者有权有势的人为他戴上乌帽子,系上帽带,并且拟定一个大号(有时候还同时拟定通称)。这位执行仪式的人就被称为“乌帽子亲”,他通过为少年男子行元服礼,从此就与此男子结为养父子关系,不但要关照此男子,还经常把自己名字里的一个字赐给对方。织田信长便曾经应长宗我部元亲之请,做了元亲嫡长子的乌帽子亲,下赐一字,给这孩子取名为长宗我部信亲。

在中国,虽然规定男子二十岁(虚岁)行冠礼,但大概为了让孩子早些成年,好娶妻生子,接续香火吧,历代不断把时间往前推,后来改为十八岁,再后来十六岁就能行冠礼。日本一般的规定年岁是十六,但到了战国时代,为了家族的延续,很多孩子往往十岁左右甚至更早就被迫元服了(三好长庆便是虚岁十岁即元服的)。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在老子横死,儿子还小的背景下——不早点元服,少主就不能继承家督之位,那么家中便要无主了呀!

武士的孩子行过元服礼以后就可以上阵打仗了,初次上阵即称为“初阵”——可怜那些提早元服的孩子,才小学、初中的年纪,就必须要学会面对鲜血和死亡。然而,在残酷的乱世,元服前的初阵也绝非罕见,比如关东的宇都宫广纲之子国纲,年仅十一岁便替代病弱的父亲去参加壬生城的会战。当然,反过来的例子也不是没有,以当主不出阵而闻名的朝仓氏,末代义景直到三十一岁,才在战场上露了一小脸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