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往事知多少 第十二章 西线有战事

惨烈的同古之战

“你老婆孩子的故事是谈不完的了,三哥。”李场长从厨房内又煮了两碗酒酿来,她和林博士对吃着,又看看那台子上的大闹钟。这座老式的闹钟上面有两个大铃子,远看来使文孙感觉到它像美国迪士尼乐园里的米老鼠。它是今日林、李二人交谈的唯一见证。它也记录着他二人自上午十一点一刻谈起,已经不停地谈了六个小时了。

“今天耽误了您的午睡时间了。”林博士抱歉地说。

“这个午睡,平时是一天缺不了的,”李场长说着就打了个呵欠,又说,“我们场里的动物都有午睡的习惯——不过今天是例外嘛。谈得太兴奋了,也就不要睡了。”说着她又打了个呵欠。

“你困了,也应该休息休息了。”文孙说。

“不困!不困!”说着她又是一个呵欠,但是她又难为情地笑笑,说,“你还未讲讲你自己呢——你怎么被日军打伤的,又怎样跑到美国去的,讲讲嘛。”

“一言难尽,哪讲得完?!”

“讲点大纲节略嘛,”李说,“田军也想知道你别后的情况呢。但她不好意思直接问你——不方便嘛。你讲给我听,我替你当红娘,传话!”

“你看我同小莹的关系,应该怎么办?”文孙没个主意,只好向李场长问计。

“什么怎么办呢?”李斩钉截铁地说,“你二人又不能覆水重收!什么‘怎么办’呢?田军是早就决心‘跟党跟到死’。她又不要‘跟’你重拾旧欢。她只想和你见一面,了了四十年的心愿罢了——说说你的故事吧!”

“唉!……”林博士沉默片刻,又看看那个忙碌的米老鼠。下面便是他过去四十年的,李兰想知道的“大纲节略”。

那是三八年暮春之初,敌机的两颗炸弹把他和小莹炸散了之后,小莹随“政治宣传大队”东去敌后,文孙则随他的“临时中学”,西逃武汉。到武汉之后,临中发了他一纸“毕业证明书”,算是高中毕业了。

武汉那时是战时首都,市面繁荣,青年人出路更花色繁多。面对这个花花世界,住在难民营内的林文孙也龙心不定。他曾去“十八集团军办事处”,打算去延安进抗大不成;又试过“战干第一、二团”,也因额满见遗。考空军落第之后,他又试过“化学兵团”、“陆军官校”……最后还是听国文老师的话,报考了国立大学,被分发到四川读“电机工程”。

四年大学“贷金”项下的“平价米”、“八宝饭”,把这个原先的花花公子吃惨了。在后方唯一能接济他的五叔,也因桃色案件,出了事,不能接济他。因此他患了严重的营养不良症;夜盲、疟疾一时俱来,他甚至怀疑自己患了三期肺病而不敢去做“X光透视”。透视出肺病,又有何用,反正没钱看病。

挨了四年总算挨出个希望来——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珍珠港事变”爆发了。为与讲英语的盟军并肩作战,我军需要大批翻译人员。政府乃自各名大学高班学生中,把英语成绩好的,提前毕业;集中训练之后,分发到各兵种任上尉翻译官。

就这样,文孙便于一九四二年春初离开学校到昆明受训。受训尚未结束,敌军横扫东南亚之后,矛头指向缅甸,仰光已十分紧张。这时美国志愿空军所谓“飞虎队”已在仰光正式成立,重庆军委会也已正式决定派军入缅助防。孰知英方疑忌,不让我军出国,直到三月初仰光告急才正式乞援。重庆军令部乃急调我军精锐,唯一的“机械化部队”之第二○○师,向仰光星夜驰援;文孙一伙数人,乃奉调至二○○师,随军入缅。文孙被分发到“通讯连”,直属师部,归戴安澜师长直接指挥。

这次是近百年来,我军第一次出国作战,人强马壮,士气极高。师次腊戌,戴师长集合全军军官训话,要大家“别存心活着回国”。缅甸斯时是我后方对外唯一通道,戴师长要大家为着国族生存,都决心“死”在那里。

团体训话之后,戴师长更个别问话。当戴氏知道文孙还是刚出校门的“大学生”时,他坚定地向文孙说:“你以前在大学是学‘生’,现在到我二○○师来,我要教你学‘死’,你有没有这个决心?”

“师长有这个决心,”文孙诚恳而悲愤地回答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这决心。”

三十多年后,文孙回忆起来,觉得那实在是当时二○○师全体官兵一致的心态。

这时消息传来,敌军丛林部队由泰入缅,仰光危在旦夕。我军乃星夜南下。师次同古,只见英缅溃兵,豕突狼奔,惊恐得不成人形。仰光已失,敌军已迫近同古。说时迟、那时快,我军尚立脚未稳,敌军追兵便排山倒海而来。日军这时以席卷东南亚百胜余威,自仰光北伐,真是雷霆万钧。

戴师长决心堵住他们,乃一反作战常规,亲率师部,进入最前线高地,下令:“全师死在同古!”

我军之“决心”与敌军之“疯狂”,恰成正比。敌军攻势被截,戴师长负创下令“反扑”。我军乃以同样疯狂程度“逆袭”敌军,双方进行了血肉模糊的拉锯战。

文孙本是个“翻译官”,身无武器,谁知半句没有翻译,便投入战斗行列,持枪作战。文孙使用的是他自死尸堆里抽出的捷克式轻机枪。这种轻机枪文孙在中学受军训时,只打过“空包”。谁知在同古一战,四天之内,竟打了数十夹“实弹”呢!

“上战场不怕吗?”李兰在三十五年之后问他。

“第一个小时手抖腿软,几乎不能行动,”文孙说,“第二个小时,把怕忘记了——没工夫去怕,敌人冲得太厉害,我们的神经根本麻木了。”

敌我“同古之战”,据日军战史所载,是敌人入侵东南亚之后最扎实的一次硬仗。英美盟军观察员也被打得目瞪口呆,对我军作战之勇敢,刮目相看。西方大众传播界也一片彩声。殊不知这一仗,我方所凭的只是戴师长一个“学死”的决心。论武器、装备、训练乃至单纯的人数,敌我皆悬殊若霄壤。但戴师长身负重创,仍坚持指挥反扑。终因我军伤亡过重,众寡不敌,逐渐陷入重围时,戴师长坐在担架上,仍在指挥“反扑!反扑!”……他要先逆袭、后撤退,直至他满口鲜血,眼若铜铃,坐在担架上死去。

同古之役,我军战死过半,轻重伤在百分之八十以上,也真是惨烈至极。但我军仍保持反扑能力缓缓渡过怒江回入国境。林文孙是这一役的幸存者之一,被弹片擦伤数处,尚无大碍,只是他这通讯连连长和三个排长全部阵亡,损失重大。当他们幸存者刚退到怒江西岸时,忽奉命令将余众改为“独立通讯连”,赶往仁安羌归孙立人师长节制。文孙此时创伤溃烂,本可申请回昆明住院,但为译员太缺,他自己也认为伤不致死,乃毅然接受新命,带着十余位青年士兵,改道西行,赶往仁安羌。

红色的伊洛瓦底江

文孙率领了十几个青年战士,抬着新发的通讯器材,从缅东绕道直奔仁安羌时,沿途遭到缅奸和潜伏的日谍乃至野兽虫蛇的袭击,牺牲了两员士兵,终于完成任务,抵达仁安羌外围山区。他们正在按图寻找孙立人师部时,得电要他们迅渡伊洛瓦底江,向西撤退。

原来仁安羌我军得而复失;印缅英军这时作战能力全失,向西北逃窜如丧家之犬,我军独力难支,乃尾随英军,全线撤退。

最糟的却是,英军溃败,惊恐过度。他们逃窜之后,把沿途桥梁,悉数炸毁,使跟进我军,无法渡河。

文孙一行与孙师取得联络之后,奉命加入后卫,转进西撤。当他们十来个青年抬着机器,走到伊江东岸时已无桥可行,而日本追兵已紧迫江边,与且战且走的我军,犬牙交错。江边我军千人乃泅水西渡,东岸高地敌军乃俯瞰射击。日军重炮也和西岸我炮兵,隔河对射,打得江上如疾风暴雨、闪电交加。

文孙等一行,在江边寻到一条英军遗下的橡皮筏,乃绑好机器,他们弟兄八人,半在筏上,半在水中,顺流而下,向西岸且推且划。

据文孙回忆,这时江中,遍是人头,敌人自岸上用轻重机枪瞰射,人身翻滚,河水红成一片,简直是条血河。文孙皮筏漏气,八位弟兄,未半渡,四人已经中弹随波而去。

十九岁的译电员马志强也中流弹,口吐鲜血,但他紧抓着皮筏不放。文孙也紧抓着他,最后力竭,小马伸出左手“无名指”大叫:“拿去!拿去!……”原来他前月在昆明买了个金戒指,套在手指上。他现在要文孙把它“拿去”。最后他自己取下,塞入文孙手中,他手一松,乃随波灭顶。沉下之前,他还大叫:“交——给——我——妈……”

这时文孙手一松,戒指也随波而去。四十年后,林文孙博士心犹耿耿——也没有能再买个戒指送给小马的“妈”——他只知道小马是湖南宝庆人。

小马战死之后,这时推皮筏前进的,只剩下文孙和另一个十九岁的收发报员小李——李志昂了。他二人用尽平生之力把皮筏推到西岸。小李先爬上岸去用力拖皮筏,文孙则在水中向上推。皮筏刚上岸,文孙忽觉背上被一根铁杠猛撞了一下——以后他就没有记忆了。

空中掉下的“美式配备”

文孙恢复知觉时,只觉口渴难忍,不禁轻微哼出:“莹啊……给我点茶……喝……”

他这一叫,“莹”倒不在,四周却哄出一片欢声。文孙定睛一看,原来自己睡在一副担架上,四周围绕着一些既脏且臭,囚头垢面的青年军人。他只认识其中的一位——李志昂。李志昂看他醒来,高兴得又哭又笑。

志昂忙把水壶拿到文孙嘴边,让他喝了几口水。

“老林,好点吗?”志昂问。

“小李……”文孙呻吟地问道,“我们在哪里?……”

“老林,”小李安慰文孙说,“你挂彩呢,我们现在在山上。”

“……什么山?”

“老林,你现在能看份电报吗?”小李答非所问地说,并递上一张收电纸拿着给文孙看。

文孙看了电文口中叽咕着说:“空投大批给养在五○九高地。”

这消息一出,真是全山轰动。原来他们这一行后卫百余人已挨饿两整天,急盼总部派机空投,真是望穿秋水。有些弟兄已饿得不能行动了。并且沿途他们也看到从先头部队落伍下来数不清的饿兵、病兵、死兵而无能为力。谁知早有给养投在“五○九高地”呢?全军得讯几乎有一半志愿走半天“回头路”,到五○九高地去找宝。

找宝志愿队去了之后,全军已不愁粮饷,大家乃把剩下的干粮一扫而空。饥民饱食真是遍山欢声雷动——最高兴的李志昂,简直在岩石上跳起舞来。

这批寻宝志愿队行动如飞,很快就找到了“五○九高地”。登高一看不免又喜又气。原来这些空投物资在那儿已堆积了二十多小时无人过问,却给水帘洞内的孙悟空知道了,它带了数十位猢子猴孙,先入者为王,在那儿胡翻了一通,弄得狼藉满山。志愿队向猴群开了几枪,猢猴们仓皇逃去,大家才把它们遗下的剩余物资捡回——所幸包扎牢实,损失不大。

这项空投给养,对这批农村出来的第五军大兵哥来说,真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举几条给养清单所列的物资为例,就令人乐坏了:


盟军丙种干粮一千五百份

啤酒、汽水各两百罐(化学冰冻)

裤衩、背心、回力球鞋各五百套

三五牌、白吉士香烟一百条

指南针、手电、手表两箱

盘尼西林、DDT等医药用品十箱

朱古力糖、咬糖(口香糖)各两大箱

……


这一下,大家从逃窜的“花子军”,忽然变成有美式装备的盟军劲旅了——全军之兴奋既不待言。吃饱、穿好、精神焕发的青年军人,这时简直抢着要替“林翻译官”抬担架——真是没有林翻译官这样读英文密电码的本领,那些盟军给养,鲜甜可口的朱古力糖,岂不都被齐天大圣吃掉了?

那晚他们举办一个最欢乐的“营火大会”,会中“林上尉”简直被拥戴成观音菩萨、战场上的活救星。

林上尉之外,十几个青年也把一位上校张团附抬起来,绕火游行十余匝,高兴得要死。原来张上校则是林上尉的救命恩人。没有张上校救了林上尉一命,他们这一伙都到不了印度,大家恐怕都要倒在野人山上,喂狼喂虎了。

牺牲十个上校,救活一个上尉

张团附怎样救了林上尉一命呢?

那真是九死一生,说来话长。

我军泅渡伊洛瓦底江时,半数死在江中,使江水尽赤。那些伤者弱者,能侥幸泅上彼岸,也就死在岸上;不死在岸上,退入深山,则死在山里,死在途中。

此次我军自缅北向印度撤退,这条路事实上是白骨铺成的。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他们英魂不散,结伴还乡,抗战胜利之后,中缅边境就时时有“过阴兵”的奇事出现。

奇怪吗?迷信吗?朋友,你如为祖国生存而战死异域,你如英灵不散,你想不想回到你为它而死的可爱的祖国,回到你的亲人身边来!?为祖国生存而战死,真就一死了之吗?

林文孙博士那时在水中中弹,本已伏尸岸边,奄奄一息,不到明朝,他也就要和岸上惨号哀叫的轻重伤兵同归于尽了。想不到天黑之后炮火稀疏时,时任我军后卫指挥的张上校忽然灵机一动,他认为要在队伍中找一名英语翻译——因为此去翻越野人山入印度与英美盟军打交道,尤其是对空联络,争取给养,非有“通番语者”不可。他遍找无着,最后却碰到了李志昂。

小李本来以为林上尉已阵亡了,而张上校坚持去看看。二人才又找到那半截仍在水中的林上尉的“尸体”。小李认为老林已死了,但是张团附求才心切,他试试林上尉尚有“微脉、微息”,乃找了副担架把文孙自水中捞起,并略施急救。

那时岸上轻重伤官兵数百人,无人过问,哀号之声,惨不忍闻。但是张上校却坚持把这具“死尸”抬走。担架兵不服,张上校乃拔出手枪,担架兵如不听命令,势必同归于尽。这样他们才把这具“死尸”又抬了十来里。张上校本来也自觉无望,打算把“尸体”丢掉。

谁知文孙命不该死,他们在路边碰到一个落伍英军的医疗小组,正在为落伍英军包扎疗伤。张君乃做手势,希望英医官帮忙,而这英医官则摇头不干。老张火了——他想到英军在仁安羌被救,然后过河炸桥的恶劣作风,乃拔出手枪,指指自己的“上校”领章,意思是以“盟军”上级的身份“命令”他们按级别医疗,因为英军伤兵最高级的只是个受轻伤的“伍长”。

这位英军的少校军医傻眼了,同时他对仁安羌获救和炸桥,也有些感激和内疚之情。当他遵命对文孙的“尸体”稍一检查之后,他就认真地动起手术来了——因为他看到文孙袋中的文件,知道他是位通“英语”的上尉联络官。

英军这位医官医道甚好。他利用汽车车头灯和手电为文孙开刀并输血,一切遵命做好之后,他还是摇头做手势,说不到十分之一的希望。但是经过这次手术,文孙的脉习和鼻息都增加了些,使张上校稍存希望,乃继续兜“尸”入山——死马当活马医。

他们百余人的后卫军,大家在张上校指挥下轮流抬担架,然山路崎岖,也真是难如上青天,有好几次连张上校也松动了,要把文孙留下,因为大家实在疲癃残疾,无力再抬也。可是这时随行电台则收报频频,显然都是英文密码,对他们简直是“有字天书”。张上校眼看路边条条的腐尸,尤使他坚定地想到,他们生存的希望全在这几张“有字天书”之上——他坚定不移地认为“宁牺牲十个上校,也得救活一个上尉”——这上尉在他们的行列中是唯一的“通天教主”,要读有字天书与上空通话,就只有希望他早日醒来。

苍天不负苦心人,这条原是“死尸”的林上尉,居然醒过来了。

鲜血和温情

自从与印度盟军取得联络后,这支张上校率领下的后卫队便不再有掉队落伍和倒毙的现象,全队士气甚高,并利用空投担架沿途收容落伍的伤病官兵,并掩埋既死弟兄的尸体——十余日的行军,经他们掩埋的腐尸,竟在一千具以上,有一处竟有三十多位官兵,坐在一起,集体死去,怎不令人惊心动魄!

他们这一批后卫都是二三十之间的小伙计,酒醉饭饱之后,有时苦中作乐,也还作些爬山比赛、歌唱比赛呢。遇着毒蛇猛兽,大家还追逐打猎取乐。一次他们打死一条大蟒蛇,顽皮的士兵用刺刀把蛇肚剖开时,竟然发现其中有手榴弹、钢盔和人骨,使大家大惊失色。

他们这后半段旅次行军,虽然颇称欢乐,而林上尉却病情恶化,创痛难忍。最初随行的医疗上士还能用空投针药为他止痛,其后也渐渐失效。后来文孙看空投药品中有种“盘尼西林”新药,乃请他注射试试看,谁知此药有副作用,加以药量过分,一针之后,文孙喘息不止,很快便昏了过去。张上校和全军都慌了手脚,所幸不久他们就听到火车汽笛声,终于安抵印度。当地医疗设备齐全,军方乃用救护车把林上尉接去了。

文孙再次醒来时,只听见耳边有一个柔和的女子声音在叫:“Captain, captain……”他慢慢把眼睁开时,发现自己躺在个圆形蚊帐之内,帐外微弱的灯光之下,站着个手中捧着残月形的银盆子的白衣少女。她见文孙醒来,乃把帐门打开,并轻声地用英语说:“Captain,how do you feel?”

文孙看到她,不自觉地就想坐起,但却发现两臂被绑在床上,床边挂着玻璃瓶。

“……啊,莹妹……莹妹……”文孙不自觉地呻吟着。

“Captain,”这白衣女郎亲切叫着,又用生硬的中国话,说,“我不是莹妹,我是Lily,莉莉,你的美国护士……”

“……啊……啊……莉莉……”文孙感到很亲切,正要再说一句时,忽然一阵腥味,冲向喉头——他要呕吐。莉莉一见此情乃把银盆弯处塞向文孙颈下,文孙哇哇地吐个不停,几乎吐了一整盘的浓血。

莉莉换了个盘子,又用清水让文孙漱口,把文孙腮边颈畔余血,用温水擦净。她让文孙喝了点冰水,又在文孙肩上轻轻地拍着。

“Captain,”莉莉用英语温柔地说,“You will be all right. You are in good hands.”

“这是什么地方?”文孙也用英语问她。

“India,印度。”她用双语回答,并笑一笑。她的甜蜜的笑容,使文孙感到无限温暖。

“印度……印度……”文孙重复一下,又用英语问道,“莉莉,你是中国人?”

“我是美国华侨,爸爸是潮州客家。”莉莉微笑着说。

“啊……客家……客家……”

“上尉,您休息一会吧,”说着莉莉放下了蚊帐,又在文孙额上吻了一下,笑着说,“我们以后谈话的机会,多着呢——叫我就揿铃。”

莉莉收拾了一次,又站在帐外半晌,要文孙把眼闭了,她才离去。

绑起来kiss他

莉莉是林文孙博士于一九四二和四三年间在印度养伤时的生命源泉。

通常一个在死亡边缘挣扎的病人,人生观都会悲观消极,脾气也会变得反常和古怪,甚至精神分裂。可是林文孙在最危殆期中,四肢和下半身似乎都呈痳痹状态时,他也未改掉他那乐观积极的人生观,和幽默、温和而正常的个性——最大原因便是他有个莉莉在侧,日夜陪伴着他。她很甜、很美。她那健美而有曲线性感的体形,尤其是一般中国女青年所没有的——她是在游泳池、健身房锻炼出的美国华侨嘛。

莉莉有一般美国女孩子的活泼、爽直、聪明、手脚勤快等许多优点,但是嫣然一笑,半推半就,也是十足的东方少女的味儿——妩媚温柔。最重要的还是她对文孙细心体贴,照顾得无微不至。她灵魂里那颗英雄崇拜之心,和对父母之邦的爱慕,使她把文孙看成白马王子,梦里情人。照顾他简直变成她(正如她自己说的)“生命的意义”。文孙也承认,他在印度养伤期间,如果没有莉莉,他真不知道他自己如何活下去。用文孙的话来说,她也是他的“生命的源泉”。

莉莉出生于洛杉矶,姓伍,中文名字叫瑞莲,是个第三代华侨。她爸爸生于中美牙买加,但却在广州的培正中学毕业。她祖父则是一名“苦力”,客家人,在清末渡海去中美洲做工的。后来举家移民美国,在洛杉矶落地生根,开了个大餐馆。莉莉的妈也是一位“土生华侨”。

莉莉十七岁中学毕业之后,便进入一所护士学校,护校毕业乃受雇于美国陆军医院当护士。她受父母影响,同情祖国抗战,乃请调到印缅战场服务。刚下机不久,就碰到林文孙这一批重伤官兵。在文孙未恢复知觉时,据莉莉后来告诉文孙,她那时已深深“爱”上这个“上尉”——文孙是莉莉所看护的第一位青年中国军官,也是唯一能说流利英语的一位军官。莉莉想不到祖国的军官是如此勇敢、英俊、温存而可爱。她竟公开告诉她那些黑白分明的同事姑娘,她爱上林上尉。那似乎是她生为“华裔”的特权:她也为她这份特权而感到骄傲;同事姐妹们居然也羡慕她。

在文孙住院不久,孙立人、杜聿明、史迪威诸名将都曾来院视察,向伤员官兵握手慰问。一次文孙正在病榻上闭目养神,忽见莉莉穿着鲜明的新制服,头戴鲜花,身佩金饰,珠光宝气地推了个银色小车,车上有一个大生日蛋糕,含笑而来。她身后跟着一群中西同事,人人张开嘴欢天喜地。他们走到文孙床前,车子一停,一个黑护士便举手指挥,大家大唱其“Happy birthday to you”,原来这天是阴历重阳节,文孙的生日——他自己倒忘记了。

大家吃蛋糕、喝啤酒、拆礼品,忙得不亦乐乎。莉莉送文孙一对金笔,笔上刻着感人的爱情词句,那是从洛杉矶订制寄来的。莉莉的父母也寄来名贵的“柯达35”照相机一架,其他各人也各有所赠。这是一个“惊异派对”(Surprise party),而最令文孙惊异的则是重庆军委会一个大信袋,拆开一看是一张奖状和升级派令——林文孙上尉升级为少校。大家又是一阵轰动,有人乃向莉莉大叫:“Kiss him! Kiss him!”莉莉去向文孙额角吻了一下。群众不服,莉莉乃闭起眼睛,伏在文孙身上,认真地热吻起来——大家鼓掌称赞,才结束了这个生辰大会。

莉莉之热吻林上尉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最初她作“晚安吻”时,只吻上尉的额角,后来就“热吻”了。林上尉最初被绑在床上,没有拒吻的自由。后来双手自由了,他就抱着莉莉让她尽情地热吻——本来嘛,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吻一次和吻一百次有何分别?这是可以向未婚妻叶维莹明白解释的。不过他二人当众热吻,这还是第一次。吻后,那未见过洋市面的土包子林少校,红着脸,好不难为情!

“藤绕树,树缠藤”

林文孙上尉既升级为少校,按盟军规矩,重伤校官可享有专用病房,和专用护士。林少校乃按规矩被迁入幽静的专用疗养室,莉莉奉调为专用护士,二人就更是出双入对了。

当文孙因伤及神经而四肢欠灵之时,他无法坐起,因此沐浴、便溺,都在床上。此事院中本有“男护士”担任,但这些男任女职的家伙,多半粗手粗脚,马虎其事。收拾残局还得莉莉亲自动手——她不忍心看自己心爱的中国青年军官,被洋护士弄得臭烘烘的。最初她只是收拾残局,后来就干脆全部自己动手了。

原本在半死状态的伤兵,被一位护士小姐洗涤一番,有何足异?可是数月之后,文孙健康逐渐恢复,眼看一位心爱的美女,在自己下体推来抹去,那就有不同生理上的反应了。因此每逢莉莉代为洗涤时,文孙虽力持镇静,但自己毕竟是个二十三四岁的大兵哥,也禁止不了《聊斋志异》上所说的“蛙怒”。每逢“蛙怒”,莉莉有时缩手微笑,并向文孙耳边微语说文孙已“恢复生命”了。

文孙总是拉着她的手,自己闭着眼作气功,以图恢复常态。

文孙迁入疗养室之后,已可乘轮椅,由莉莉推着外出散步。每日早晚要做些强迫运动也全由莉莉服侍。莉莉的工作本是每周四十小时制,但她陪伴林少校有时一日便用掉一周工作时数的一半——二人可谓形影不离。院中谁也知道他二人不平凡的关系——这要在古老中国,那就谣诼满天、人言啧啧。

但这是座讲英语的盟军后方医院,哪位黑白护士小姐没有一两位“男友”呢?只是她们的男友换来换去的,多半只是些军曹、上士、沙津者流,莉莉伍却找到个“少校”,从一而终罢了。任谁也不觉有什么不平常!

但是莉莉是个多情少女,她多次含着眼泪在等着少校来propose(求婚),而文孙总是心有矛盾——小莹可能还在等着他嘛。

“莉莉,我的甜心,”文孙总以英语解释说,“小莹在等着我嘛,我第一次苏醒过来,不是把你当成她吗?”

“甜蜜的、亲爱的,”莉莉总伏在文孙胸前说,“五年了嘛,小莹怎会等这么久呢?她早嫁人了嘛。”

“中国妇女能守呢!”文孙说,“你看过《王宝钏》,她守了十八年呢!”

“Fictitious, fictitious……”莉莉流着泪,又咬文孙的耳朵,又咬他的颈子。莉莉说,文孙如不向她求婚,她就要向文孙求婚了,因为今年是“闰年”。

“Winston dear,”莉莉说,“我向您求婚,您忍心拒绝吗?”温斯顿是莉莉替文孙取的洋名字。文孙很喜欢这洋名字,以后他就用了一辈子。

莉莉不只是要占有少校,她也为文孙健康担心,因为医生说文孙还得开一两次刀,才能真正复原。莉莉希望他跟她回洛杉矶,那儿医疗技术好。莉莉的爸爸,并寄来了两千元路费。

莉莉是个客家小姐,会说客家话,还会唱个客家小调。高兴了她就唱给文孙听,那也是她的恋爱哲学。那歌词似乎是:


出山只见藤绕树,

入山又见树缠藤。

枯藤绕树绕到死,

老树缠藤死也缠。


莉莉是有决心的。她要绕文孙绕到死;她也要文孙缠她死也缠啊。

“打倒洋基种族主义”

当莉莉和温斯顿正在难舍难分之时,驻印我军已训练完成,开始反攻缅甸,并修筑印缅公路。军中有令,驻印伤愈官兵一概返回建制,参加反攻。

莉莉认为文孙伤势尚未复原,不应重上战场;文孙也不想再着征衣,但军令难违,二人乃洒泪而别。

这次战争是攻守易位了。我军进攻,敌军死守。在一个孤立的山头上,敌军数百人被围,但是却死守不降。我军工兵乃凿隧道装炸药,加以爆破。文孙则陪同盟军爆破组的一位约翰笙少校,向上爬行观察,孰知他二人太接近爆破点了,只听一声爆炸,天崩地塌,山石凌空而下。约翰笙少校竟被一块坠落巨石,活活砸死;文孙则被碎石击成重伤,被抬回战地医院,昏迷数日,又被转来原后方医院开刀接骨。

文孙醒来时,只见莉莉在一旁哭成一团,口中并不断地说:“Oh,dear, you've had enough. Enough!……”

文孙也不知道自己何以又回到这医院来。但他看到莉莉时,简直忘记重伤在身而高兴得要死。莉莉也被他弄得破涕为笑。

文孙在这医院内又快乐地住了三个月,一天忽然全院轰动,莉莉气喘地跑来,说我军使用原子弹,日本马上就要投降了;果然接着便是日本投降的消息。

“God. No more war!”莉莉伏在文孙怀内,为此好消息,泣不成声地说,“Dear, let's go back to the States and get married.”

文孙虽然已能扶杖徐行,但仍是孱弱不堪,一切没了主意,而莉莉则表现得十分坚强。她决定,纵是绑票也得把林少校绑到洛杉矶去结婚——她太爱他了;他显然也离不了她。莉莉和父亲通了电话,父亲又汇来一笔四千美金作他二人路费。并特别关照:林少校重伤,一切交通工具,务必用头等。必要时他可派儿子来接。文孙也为老人家盛情所感动而涕泪滂沱——他心中也有无限矛盾,不知如何是好。

莉莉身怀巨款,乃四处奔走,一心一意要把男友接到洛杉矶。谁知道这世界就这么冷酷,这民主国家就这么不民主!她哭倒长城三百里,仍是寸步难移——美国对华侨移民,是一吋不让的,慢说是“男友”、“未婚夫”,就是华人的妻室儿女,每年在一○五名配额之外,也休想越雷池一步。

哼!“支那曼”要向美国移民?休想!

这一态度几乎是所有美国使领馆执事人员所共有,扳摇不动。

莉莉四处哀求、哭闹,屁用没有。她的顶头上司的军方,且因史迪威事件的不快,而用带有侮辱性的语言,认真地训斥了她一顿,使这位二十岁的少女初次认识到人性丑恶与残酷的一面。

最后,我方伤员兵员奉命撤返祖国,当文孙的推床被推向运输机时,莉莉拉着文孙的手,随床飞抱哭叫。当她被几只长毛的手自机门边拉开时,莉莉哭倒地下,大叫:“打倒洋基种族主义……”她昏厥了,被人拖上了一辆吉普车,开出机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