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往事知多少 第十一章 一个拼起来的家
一个拼起来的家
经这群叛军所占据的小山头,一时虽平安无事,但它毕竟是个孤岛,岛上的居民,是经不起四周围绕的大风大浪的。地下管道所下达的命令是要他们“化整为零”,透过敌伪占领区,向苏北集中。在苏北鲁南一带国共游击队也曾由“摩擦”而动武,但是那儿缴人家械的,可不是国民党的军队了。
在苏北鲁南那个三管三不管地带,国、共、敌伪,都是游荡不完的,小股叛军窜入这一沼泽地带,还得自己设法去寻找联络站。
就在这道命令之下,这个小梁山,一夕之间就不见了。百多个人分成数十个小组,昼伏夜行,从不同的方向,摸索着向同一方向、同一目标移动。
在这个逃难式的转进行动中,朱三妈一组则伪装成一个难民家庭,包括春兰、小和尚、叔伦、小莹和“小狗”,自称宋家,原籍江苏省句容县。他们是在日本占领南京前,逃往后方避难的,如今“和平”了,“国府还都”,他们也就合家东返句容故乡。
通过伪区返乡的难民,行程也是艰难而危险的。一般伪军纪律极坏,敲诈勒索,强奸妇女,都是司空见惯的。有些地方还有敌人自设关卡,备有猎犬。稍一见疑,就有被猎狗咬死的下场。
敌伪皆疏的荒僻小径,则“遍地黄花开”,剪径英雄随处皆有,他们虽好坏兼备,但剪径则一。他们要钱、要枪、要女人。稍不如他意,那你就脑袋搬家。
宋老太一行,则在地下渠道暗中指示之下,避凶就吉,迂回前进,走向那不可知的将来。
“在这兵荒马乱的岁月,”宋老太总是嘀咕着说,“一个青年妇女,拖儿带女的,怎能没有个男人呢?”
这是宋老太的人生哲学,这哲学事实也是因人而发的。像林三奶这样落难的富家媳妇,家当已片瓦无存。公公也已公开声明,不承认有这房媳妇了。丈夫也已遗弃她而去,生死不明已三四年了。如今一个少妇,拖着个幼儿,何以为生?敌人(包括内敌外敌)杀来,何以逃命?何况她和林家三少,那个花花公子,只是私订终身,避人苟合——并不是“红灯花轿、明媒正娶”的,还有什么可“守”的呢?真是如屎嘴张三所说:“既不能守,守之何益!?”
张叔伦指导员之暗恋林三奶,苦苦追求是尽人皆知的,朱三妈曾开门见山地问过他,叔伦也直言无隐,并央求三妈劝劝小莹——收她作干女儿,也收叔伦作干女婿。“将来孝顺你老人家一辈子。”这是叔伦的肺腑之言,三妈也完全相信。她认为叔伦是个最忠厚的人,是个“比儿子还要好的女婿”。
在三妈三年多旁观所得,小莹并不是流水无情,而是情浓如蜜,她也热爱张指导员。他二人的问题,在三妈看来只是林三奶个人的“面子问题”——“再醮”对个“少奶奶”来说,面子上总归是下不去的。
三妈因而总以“面子”为中心去劝林三奶,而小莹则总是支吾其词——因为朱三妈在恋爱哲学上与她没有“共同语言”。奇怪的是叔伦也认为他和小莹的关系不是个“面子问题”,这一点朱三妈便觉得不能理解了。
这一次他们逃难去苏北,编组编在一起,也是宋老太有意成全,希望把生米煮成熟饭,以便弄假成真。可是在出发后的最初两个礼拜里,他们的旅行真是惊险万状,有好几次小莹和春兰,都几乎被人抢走。幸好朱三妈应付得法,和“三战区”这张“通行证”——它在敌伪区也居然灵验无比,可以用它领取伪身份证,才化险为夷。
可是晚路走多了——正如宋老太所说的——总要遇到鬼,等到他们一行抵达荻港附近时,听说长江之内轮船照常通行,江南铁路,也早已恢复通车。这条路叔伦和小莹都走过,今既客运如常,他们为什么不干脆乘船搭车呢?因此他们又渡江南下,便挤上火车,直达南京中华门车站。
这次是宋老太和她的两个小儿女第一次乘火车,兴奋得不得了,三人挤在窗口,简直忘记了身在何处。宋老太也忘记了她身畔还有两个儿子媳妇呢。
叔伦的原计划是直趋下关,转车去镇江,北上扬州,再乘机溜入苏北;可是宋老太觉得南京繁华,她坚持要到城内耍耍,因为经过汪精卫的伪府统治之后,南京表面上竟然歌舞升平,一点战时迹象也没有。既然城内没有危险,何不进去看看呢?叔伦瞥见弹痕累累的首都城廓,感慨万千之余,也想进城一看大屠杀之后的南京,和敌伪统治的实况。大家乃决定在城内留宿一两天,再去镇江。
下车之后,叔伦用袁大头换了一些伪“储备券”,乃雇了一辆马车驶入中华门。小莹在“七七事变”前夕,曾随父母在南京游览过两星期,她还记得住在成贤街一家小客栈叫“皖江饭店”。那老板和她爸爸很谈得来,价钱也不贵,何不去试试呢?
当那马车驶入成贤街,小莹不禁高兴地叫起来——原来那客栈还在那儿,连招牌都还是老样子。小莹认出逆旅主人也还是那个老掌柜,只是人老了许多。
这小客栈一共只有七间房,下三上四。他们来时楼上较贵的临街两间尚空着,就给宋府一家租下了——儿媳和长孙住一间,老太和两个青年儿女合住一间。
这一安排,对叔伦来说,简直是天造地设了。小莹虽觉有点忸怩,也有口难言。其他三人则早视为当然,不以为异了。
这小客栈是包饭制,晚餐时全体客人,同席进餐。进餐时老太和两个青年儿女原是三个“土包子”,寡言少语。叔伦和小莹各有心事,欲出声,却不知从何说起。可是“小狗”不知亡国恨,一张小嘴却讲个不停。他一会儿叫“娘”,一会儿叫“奶奶”,一会儿叫“爸爸”、叫“亚叔”、叫“姨”……未半刻停,同席客人也逗他玩,无人不称羡“小狗”聪明、宋老太“福气”呢!又有谁知道这个“宋家”,却是四军政治大队给“拼”起来的呢!?
永远在三角的边缘
晚餐之后,客人们都回房安歇了。叔伦领着小莹和孩子,也回到他们自己的房间去。小莹把儿子安顿在床上,拍着他睡去。叔伦则躺在床前一张藤躺椅上假寐。
“小狗”很快就睡着了,他妈则躺在一边仍然不停地拍着他,自己则心潮起伏,打不了主意。她躺了个把时辰,才缓缓坐起、站起,走向叔伦身边,又悄立半晌,才轻微地向叔伦说:“你到床上去睡——让我睡躺椅。”
“……”叔伦未搭腔,只脉脉地看看她,并以右手轻轻地握住小莹的右手。二人又默默半晌,叔伦才轻轻地说:“坐下嘛。”小莹乃在躺椅边的一个竹凳上,缓缓地坐下。叔伦又用两只手握住她的右手。
“莹啊,”叔伦又沉默半晌才轻声地说出,“你知道我没有你,我是活不下去的。”说了叔伦又叹口气。
“……”小莹仍是沉默着。
“你相信吗?”叔伦抱住小莹的手,吻了又吻。
“莹啊,相信吗?”叔伦又自嗓子里,轻轻地挤出个问号。
“我一直是相信的。”小莹终于以同样声调,说出一句心坎里的话。
“你就这样铁石心肠吗?”
“……”小莹没有搭腔,但在那微弱的一线红丝般的十五烛灯光下,只见她的眼睛是湿湿的。
“莹啊,你就是这样铁石心肠吗?”叔伦眼眶也湿湿地望着她。
“我知道你爱我——你爱我很深。”小莹的眼泪开始缓缓地流下,她也缓缓地取出条手帕,缓缓地把眼泪擦去。
“莹啊,”叔伦又央求地说,“四年了,我们就不能有点进度吗?”
“叔叔,你知道我也爱你,”小莹声音哽塞了,但她还是挣扎着说,“我爱你也很深。”她的眼泪又缓缓下流,她又缓缓擦去。
“叔叔”是小莹私下对张指导员的昵称。那还是她和林文孙订婚前就开始的。有一次小莹和叔伦合演了一场《烽火鸳鸯》的话剧之后,她有事去找张指导员。刚好室内无人,指导员乃拉住她的手,要她叫他“叔伦”。小莹顽皮地说,我不叫你“叔伦”,我以后叫你“叔叔”好了。挣脱了握住她的手,小莹就嬉笑地逃走了。谁知道这个顽皮的开始,竟变成后来他二人私下的昵称——和乖乖宝宝一样的昵称。在“叔叔”胸前流泪,四年来已经不知有多少次了。
“莹啊,”叔伦又说,“我们就永无前进一步的希望了吗?”
“叔叔,你知道,”小莹也止住眼泪说,“文孙离开之后,没有你,我也活不下去。”
“我们现在为什么不能就活在一起,死在一起呢?莹啊。”
“文孙现在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嘛!”说着她两泪竟一泻而下,势如泉涌。
叔伦替她擦了眼泪,也颇为小莹对文孙的一番真情所感动,但他也知道小莹也深深地爱着他。他如失去了小莹,他自己的确也活不下去——这个可悲的爱情死结。等小莹心里稍为和平点,叔伦才敢仰望着天花板,叹口长气。
“你在想什么呢?”小莹擦干眼泪,关心地问一句。
“我叹息我自己。”
“叹息些什么呢?”
“叹息我永远在一个三角的边缘。”叔伦说了又叹息不止。
“对你,我实在恨我自己,我实在太自私了。”小莹说着情不自禁地伏到叔伦怀里去,似乎充满了犯罪感,她轻轻咬着叔伦的胸膛。
“你什么时候自私过呢?”说着叔伦坐起来,把小莹抱在怀内——小莹实在太可爱了。
“爱情最自私,也最痛苦,”小莹在叔伦怀中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爱情最痛苦,被爱尤其痛苦。”
“‘爱’和‘被爱’,都是痛苦。”叔伦也接一句。
“叔……”小莹又流泪说,“我太自私!我没有勇气接受你的爱,也没有勇气失去你的爱。我要你永远地缠着我,我也要永远地缠着你——我没有勇气能失去你。”
“莹啊,”叔伦说,“你没有勇气失去我,我可以了解。为什么没有勇气接受我呢?”
“文孙嘛……”小莹又流泪了。
“三年没有消息了,”叔伦说,“兵荒马乱,敌机狂炸,他到现在并没有回来找你嘛。”
“文孙如活着在嘛,”小莹说,“我和孩子就等他回来。文孙如果已经死了,我更不愿伤害我们相处的那一段感情回忆。我不能抛弃那一段往事,伤害那失去的感情。”说着她又泪流不止,足使叔伦感动。他同情小莹,但是他也不能失去小莹,他知道小莹也不能失去他。
“爱情也还有牺牲的一面呢,莹啊,”叔伦说,“你就不能为着爱你的人,像我、像小玉,做点牺牲吗?”
“牺牲,牺牲……”她重复许多遍,才说,“为你们两人,我的确应该牺牲,牺牲——爱情还有另外的一面……”小莹自言自语似的泪流不止。叔伦拥紧了她,吻她的颈子、头发和腮。当叔伦的口唇正要接触到对方的同样部位,而小莹还在闪避时,忽听午夜街道上一阵车声和嘶喊声。有人在大叫:“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汉奸……蒋……委……员长……万……岁……”
二人忙松开站起,走向窗前一看。只见一部卡车,载了几个伪军和两个囚犯,正打窗下驶过。那两个囚犯的嘴是被扎起的,其中之一,显然挣脱扎嘴布,所以大喊口号。那些伪军则用手枪柄打他的头!这卡车自窗下疾驶而过,那嘶声由近去远,终于在深夜中消失了。
这一阵车声嘶声把这对情侣的话打乱了。“小狗”也被车声惊醒,但是哭了两声,他又继续睡着了。
这阵车声太惊人了。二人不觉开门一探究竟。朱三妈和其他住客也有惊醒的,但是无人敢走出房来,而叔伦和小莹则摸下楼梯,看到守夜的老掌柜,还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叔伦问他刚才的车声是什么事。
“特务们在半夜枪决囚犯,囚犯们在叫口号。”老掌柜面色沉重地说。接着他又补充一句:“不稀罕,夜里常常听到的……”
“什么囚犯?”小莹两手把柜台一拍,身子一软便坐到地下,两手掩着脸,放声大哭,说,“他们是抗日救国的烈士……哦……哦……”
叔伦忙上去按住她的嘴,和老掌柜一起,把小莹抬回楼上房间里去。这时朱三妈也走过来,问明原委。小莹情不自禁地为这两位烈士之死,哭了个通宵。
尼姑嫁给了和尚
根据李兰场长四十年后的回忆,这次张、叶二人在“皖江饭店”的幽会,实是张叔伦(那时的“宋先生”)三十多年苦恋的折磨中,最接近“目标”的一次了。
他二人两个小时的温存,增加了小莹的犯罪感。她说她一生只爱过三个男人:一个小文盲阿七哥,一个大地主的儿子林文孙,另一个则是她叫“叔叔”的张叔伦。
但是她在情感上,只许一个男人占有她。“上帝分配情侣,本是最公平的一男一女的嘛,”小莹时常这样想,“一个女人的感情如果被两个男人占有了,那么这两份感情势必彼此破坏,没一个‘全份’的……”
为着不“破坏”这份“完美”的“感情”,小莹是“自私”了。她没有“勇气”接受另外两个男人的“痴情”;她也没有——用她自己告诉“叔叔”和结拜姐妹文梅和春兰的话——“也没勇气失去那两份感情”。
她要牢牢地“缠”着他们,永不分离;她也要他们牢牢地“缠”着她,永不离去。阿七哥最后“离去”了——他背了个“特务”罪名,在“肃反”期中和师父一起被“镇压”了;而“叔叔”却永远牢牢地“缠”着她,她也牢牢地“缠”着“叔叔”——不许他“前进”一步,也不许他“后退”一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我未见到第二个有田军那样铁石心肠的人,”李场长说来犹有余叹,“怎么劝也不行——像个《聊斋》上的狐狸精。”
“唉……”林博士听了李场长的话,不免怅然叹息。
“您别自作多情呢,三哥,”李又笑着说,“她不是在为你守节呢——她守的是个莫名其妙——老尼姑、苦行僧。”
“叔伦不应该也死守着她嘛!”文孙说。
“就是这话嘛!”李说,“解放初期那些超级老同志、老干部,大学毕业生,上无老、下无小,真红半个天呢。他要结婚,那些明星、歌星、演员、女大学生,要哪个,有哪个……”
李兰还讲了个笑话,解放后在上海某次舞会之后,叔伦在旅馆内刚熄灯就寝,忽然有个穿睡衣的文工团美女,偷偷地弄开了他的门,爬上床来。叔伦忙起床,开了灯,请她喝茶吃点心,二人谈了个把钟头。那美女硬坐到他腿上来,但是叔伦还是把她送走。
这事后来传开了,老同志们艳羡之余,也笑他“性冷感”、“性无能”呢!
其实,张叔伦就是这样的一个古怪的糊涂人——天下女人,他只认定这么个败柳残花的田军,而田军偏不要他。“怪不怪?”李场长说着直是摇头。“这在现代性心理学上,是可以解释的。”林文孙毕竟是个博士,讲出博士的行道话来。
“张叔伦被田军害得可惨,政治前途也被这个祸水祸掉了。”李兰气愤地说。
据说陈老总很赏识叔伦的中西文根基。当他北上出任“中央”职务时,本要带他去;叔伦也想去。“在中央服务,那真是前途似锦呢。”李兰羡慕地说。
“为什么不去呢?”林问。
“还不是田军这个祸水嘛,”李说,“缠着不让他去,他也就不去。赖在省级,结果被红卫兵打死。”
李兰不想多讲他们“党”里的事,但是她有个“摘帽右派”的大嘴巴;讲得得意,她也常常忘形了。在她嘴中,文孙知道,张叔伦这位“走资派”老友,因拒绝吃红卫兵“无产阶级的痰”而被打成残疾。林彪叛国之后,他和田军一道自“牛棚”内“解放”出来,便得“肺癌”死了。在“告别仪式”中,田军叫他“叔叔”,吻他,并把眼泪流在他尸体的脸上,使他也满面泪痕地被抬入火葬场。送葬的老同志们,感叹之余,都说这是死者生前所未尝有过的“艳福”。
文孙听了这段故事,也感叹不已——他是酿成这个悲剧的最重要的“第三者”嘛。
“你和何任同志的爱情,倒是一帆风顺,白头偕老的啊!你们怎样结婚的呢?”文孙问了个好奇而关心的问题。
“我们是无产阶级,很简单。没有他们从旧社会带出来的小资产阶级那一套。”李兰说得很爽快。
就在解放那一年,小和尚已经是“团级干部”了。一次他带了两个勤务员,从前线请假回到基地来。李兰说:“我问他,大家都在准备渡江了,你这时回来干嘛?”
“我抽个空回来结婚嘛!”小和尚认真地说。李兰不免一怔,惊诧地问道:“你来和谁结婚!?”
“不是和你结婚吗?”小和尚奇怪地反问一句。
“我的天哪!”李兰一下把他抱住。
“就是这样,就这样简单,”李场长告诉林教授,自己也笑不可仰地说,“就这样,就这样——我这个尼姑就嫁给和尚了!”
田书记的“十大罪状”
由于老友张叔伦的惨死,文孙也想知道点小莹在解放后的生活情况,而李场长竟以为“干部生活”是“国家机密”,不能向“外籍教授”吐露。但他二人毕竟是青梅竹马的朋友,文孙逗逗她,她不讲不讲,还是一片一片地把“国家机密”泄露了。
李兰认为田军基本上是个“谈情说爱的演员”,不是个像她和何任那样的“干部人才”。她变成了“领导”实在是“三凑六合”搞起来的——“她基本上是个‘少奶奶型的人物’,‘多愁善感’,最多做个学问家、理论家,顶不住革命阵线上的大风大浪”。
“反右”期间她很消极,想进大学当研究生、作诗。“那怎么做得到呢?”
“不过话说回头,”李场长突然把声音放低到几乎听不见的程度,告诉三哥说,“你妈和你妹妹她们,土改期间,倒亏着她这个‘败家媳妇’呢!”
“我妈说,她被吊打。在炮台肚里,睡了三年……”文孙也轻微地说。
“吊打!?……”李兰掩着鼻子轻声地说,“田军是当时领导干部嘛——不说吧。反正你知道点田军是个‘孝顺媳妇’就是了。”接着她又补充一句说:“你妈和你妹妹都不知道啊!只有我和何任知道——国玉都不知道!”
“你还没有告诉我国玉的情况呢!”三哥也低声地问。
“解放战争中长大的,红到边,积极得不得了。他妈要他读完大学,但是他要参军、支边、支前——田军表面上鼓励他,暗地里哭死了。就只这一个命根子、宝贝嘛。”
李又说:“国玉请调到东北之前,他妈才告诉他,他奶奶也在东北,他爸在美国——把国玉吓死了,也高兴死了。他说等他复员后就去看奶奶、找爸爸……究竟是个孩子嘛。”
“想不到在珍宝岛牺牲了。”他爸黯然地说一句。
“田军已经告诉你了?”
“……”文孙点点头。
“国玉孝顺呢!”李说。
“怎样呢?”
“他受重伤嘛。领导问他对党有什么要求,他说声‘照顾我娘’才死去的。”
“……”林教授紧闭着眼睛,但是泪珠儿,还是从眼睫毛里,挤了出来。
李场长到厨房去搯了个热毛巾,又冲了壶热茶,给三哥擦了,喝了,心里才稍觉和平些。
“你说田书记曾经进牛棚。她犯了什么法呢?”文孙喝了几口茶,又问一句。
“三哥,你太激动了,有高血压,不说吧。”
“我不激动,请说说嘛。”
“十大罪状嘛!”李兰说。
“哪十项呢?”
李兰未搭腔,只回到卧房,从抽屉内取出一张纸,上面抄着十条“罪状”。
文孙逐条看下去:
反革命分子田军十大罪状
一、黑尖尖的剥削阶级出身,军阀官僚家庭养出来的小姐。
二、国民党反动军官的三姨太太。
三、美蒋白公馆特务的姘妇,并生个私生子,狗崽子小地主。
四、反革命黑社会一贯道头头的干女儿。
五、土改镇反时暗中保护地主反革命,恶毒反对人民。
六、反右时对右派阳打阴卫。
七、大跃进时打着红旗反红旗,恶毒攻击党的革命路线。
八、一贯道工贼内奸特务刘少奇的梅花党小头头,背叛毛主席。
九、潜伏国特宋全的老情妇,败坏革命妇女道德。
十、口口声声跟党跟到死,意思是她死党也死。
李场长说,这十条贴在墙上时,有的字是倒着写的,有的字上面打着红叉叉。
文孙把这十条罪状看了又看说:“似乎条条都是有根据的嘛。”
他把“十大罪状”还给李场长,自己叹了一口长气,说:“天下竟有这等事……”